「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是什麼含義
王繼如,男,蘇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出生於1943年,廣東揭陽人。1966年畢業於南京師範學院(今改師大);後師從訓詁學大家徐復先生和文獻學大家張舜徽先生,獲文學碩士和歷史學博士學位。長期從事文獻語言的研究工作。曾任台灣東吳大學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訓詁問學叢稿》、《敦煌問學叢稿》等。《老子》中的名言頗多,其中就有「為學日益,為道日損」。這句話,如今有不少人理解為「治學越多,離道越遠」,也就是把它作因為關係看待。前些年某報學術批評版就有一篇以這八個字為題的文章,說「綜觀目前文藝學界的發展態勢,老子在兩千多年前講過的一句話:『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仍然可能成為我們的文藝學家當下面臨的危險:讀書越來越多、開會越來越多、發表文章越來越多、出版專著越來越多、開銷的科研經費越來越多,但距離文學藝術反而將越來越遠。」文藝學界的狀況我無從置喙。但就我從事的行當來看,確實有一些類似的狀況,只是「讀書越來越多」一句卻要排除在外,因為危險是讀的少卻寫的多,於是那些「多」便多數只是字數上的增加,學術上的增加卻不成比例。此文觸目之處,是將《老子》的話理解為:學問做得越多,道術就越受損害。這真是異乎我之所聞。這八個字,出在今本《老子》第四十八章,其文雲: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就文脈來看,老子並不以「為道日損」為壞事,而是認為這正是趨向道的途徑。與上文的理解,真是大相徑庭。老子之意,是為道的途徑和為學是不同的,為學是要日有增益的,而為道是要日有減損的,一直減損到無為,這時就無不為了。為道日損是哲學上的命題,根本不是說道受到損害。舊本題河上公撰《老子注》卷下對「為學日益」的解釋是:「學謂政教禮樂之學也。日益者,情慾文飾日以益多。」對「為道日損」的解釋是:「道謂自然之道也。日損者,情慾文飾日以消損。」據其解釋,所益所損者並不是「學」與「道」本身,而是「情慾文飾」這些東西。今人朱謙之《老子校釋》則將這裡的學限定為學禮,範圍更小,朱氏並引《莊子·知北遊》「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為證(中華書局1980年版,124頁)。陳鼓應《老子注釋及評介》說:「為學是指探求外物的知識活動。這裡的『為學』,範圍較狹,僅指對於仁義聖智禮法的追求。這些學問是能增加人的知見與智巧的。」「『為道』是通過暝想或體驗以領悟事物未分化狀態的『道』。這裡的『道』是指自然之『道』,無為之『道』。」(中華書局1984年版,250頁)所解最切近於河上公。張如松《老子說解》說:「(河上公)這個注釋,頗得要領,確實揭示了『學』與『道』的實質」,其下便說明禮與道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逐步背離(齊魯書社1989年版,311-313頁)。高明撰《帛書老子校注》非常服膺河上公的說解,說:「其說誠是。『為學』指鑽研學問,因年積月累,知識日益淵博。『聞道(帛書乙本為道作聞道,然郭店楚簡《老子》乙篇仍作為道,似仍以作為道為安——引者)』靠自我修養,要求靜觀玄覽,虛靜無為,無知無欲,故以情慾自損,復返純樸。」(中華書局1996年版,54頁)雖然對「為學日益」的理解較河上公寬泛,但主旨是一樣的。許抗生《帛書老子註譯與研究》將「學」理解為「具體的知識(主要指學仁學義學禮與學文化等)」(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20頁),同樣寬泛。[魏]王弼撰《老子注》下篇則將「為學日益」解釋為「務欲進其所能,益其所習。」將「為道日損」解釋為「務欲反虛無也。」顯然,對學的理解更寬泛了,包括了一切知識與技能。但也更明確學與道是兩種範疇的情形,為學者的途徑就是要日有進益,而為道者的途徑是日有減損。也就是任繼愈所說的「(老子)指出認識總規律和認識個別的東西的方法應有所不同」(見《老子哲學討論集》,轉引自陳鼓應《老子注釋及評介》)。並不是說讀書讀多了,道術就損減了。所以[清]張爾岐撰《老子說略》卷下說:「為學者以求知,故欲其日益;為道者在返本,故欲其日損。損之者,無欲不去,亦無理不忘。損之又損,以至於一無所為,而後與道合體焉。為道而至於無為,則可以物付物,泛應無方,而無不為矣。」[清]徐大椿撰《道徳經注》卷下也說:「博聞廣見之謂學,學在於外,故為學必日有所取益。虛空玄妙之謂道,道在於內,故為道必日有所裁損。」郭店楚簡《老子》乙編和馬王堆帛書《老子》乙本,兩處「日」字上都有「者」字,傅奕本、范應元本亦有這兩個「者」字。有「者」字意思就顯豁了。不至於會產生上文那樣的誤解。「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兩句,並不是因與果的關係,並不是「為學日益」導致「為道日損」,而是並出而對立的關係,是說為學者與為道者途徑相反。如將「學」作最寬泛的解釋,則吳林伯《老子新解》所說相當清楚:「『學』與『道』反。『為學』以求智慧,將『日』增『益』,則多而不精,以流於偽;『為道』以求真知,將『日』減『損』,則少而精。」(京華出版社1997年版,113頁)任繼愈《老子新譯》對這兩句話的白話翻譯很直白:「從事於學問,[知識]一天比一天增加,從事於『道』,[知識]一天比一天減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163頁)。雖然任氏對老子哲學思想的評價並不見得為學界所普遍接受,但其翻譯大體無誤。《老子新譯》當年是極其流行的普及本,接觸《老子》者無人不知,而上文作者似也未放在心上。看來,書還是要認真讀才行,並不是讀書太多了。古人也有將這兩句統一起來理解的。如[宋]葉大慶撰《考古質疑》卷4就由《莊子·大宗師》顏回坐忘的事而明白老子「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之義。《莊子·大宗師》說顏回為學進益,進益到忘仁義,再進益到忘禮樂,一直進益到坐忘,坐忘就是「墮枝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已近道的本原。以至孔子也要向他學習。葉大慶說:「觀此一章,老氏之言思過半矣。蓋老氏之言二句當作一意。且為學日益於何處見之?以其為道日損也。學而至於為道日損之地,如顏子之忘仁義、忘禮樂、以至於坐忘,方可謂之日益。揚子曰:『顏子以退為進。』其有知於此乎?」是認為學之益就是道之損,顏回為學方面的每一次進益,都是為道方面的每一次減損,而每一次減損,都向道的本原接近一步。近人鍾泰《莊子發微》也在顏回坐忘的故事後申明《老子》此兩句之義:「以學言,則謂之益;以道言,則謂之損。損與益非二事也。郭子玄注云『以損為益』,可謂知言矣。」(上海古籍2002年版,164頁)至於其次序為什麼依次為忘仁義、忘禮樂、坐忘,書中說得非常明白。宋代李綱撰《梁溪集》卷142《學箴》:「學以致道,積於厥躬。人而不學,智有盲聾。凡百君子,學然後知不足。非琢成器,何貴於玉。為學日益,為道日損。益為損資,學為道本。未嘗務學,何以絕為?赤子匍匐,乃能賓士。明以告子,學以聚之。」則強調益學之後方有可損而為道的依據。這些,我只能看成是哲學上的解讀,而不是語言上的訓詁了。這種哲學上的理解,也和上文的理解大相徑庭。時至今日,由於一些學者前期準備知識不足,或者逞其師心,這句話就有些很奇異的解說了。如尹振環的《楚簡老子辨析》一定要說郭店楚簡乙篇的「學者日損」上面沒有脫一「為」字,而且將這一段譯為:「學者一天天增多,[功名慾望與偽行偽善也會隨之增大與漫延],因而遵行大道的人會一天天減少,減少再減少,總要回到無私為上來,無私心無私為,則無所不為。」(中華書局2001年版,277-278頁)所說的離譜,對照上文自知,無庸贅言。張吉良《老聃〈老子〉太史儋〈道德經〉》則說:「『學者』,指學習『為道者』」,「為道」句解釋成「尋求事理天天分析」,該段譯成「從事學習的人知識天天增益,尋求事理的人材料天天分析。分析再分析,以至於沒有一點主觀的成分。沒有一點主觀的成分,就沒有事情做不成的。」(齊魯書社2001年版,78、212頁)「損」何來分析之義?「無為」是「沒有一點主觀的成分」嗎?這種理解,完全脫離語言文字。如今一些推翻古典、別出心裁的解釋,有不少與此類似,實不足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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