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當下所知並且……真刀真槍地做哲學
李公明對缺少哲學專業(尤其是分析哲學這樣專深的、技術性程度很高的專業領域)訓練的普通讀者來說,我覺得已故著名數學家、哲學家王浩的《超越分析哲學》(徐英瑾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8月)是一部充滿誘惑力的著作,它讓我既感到艱深難懂,也使我自以為成了門外漢中的知音,頗有愛不釋手之感。它不是一部枯燥的或生動的分析哲學發展史,正如作者引用亞里士多德關於史學與詩的比較所言,帶有哲學氣息的詩比史學重要得多——在這裡我的理解是,探討哲學問題的出現、概念的變遷及發展可能性比起歷史性的敘述要更具有思想的挑戰性。他從羅素與二十世紀哲學的關係入手,尤其側重於他對卡爾納普和蒯因的影響,以及羅素哲學(及實踐)的「不同探索方向所提示的諸多替代性哲學發展路線」;在羅素之後就是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接下來就是對卡爾納普和蒯因的工作——在作者看來他們是「分析哲學」的最為出色和最少歧義的代表——的「批判性解說」,從中闡發作者自己的哲學立場和方法。最後,「這本小書的一個主題便是:分析經驗主義既沒有,也不能對數學作出一種充分的說明」(見前言)。但假如僅是這樣,恐怕我還是無法產生那種比較強烈的興趣。在「導論」中,作者說出一個令他困惑多年的問題:「為何哲學沒有在當代人的生活中佔據重要的位置呢?」這也是我們當下的困惑,答案似乎也可以隨口而來,但是實際上卻難以使有思想的人感到真正滿意。從這裡開始了一段漫長的思想之旅,從這裡開始作者就以哲學家所特別擅長的那種自我辯難的思維與語言展示出一幅既有鮮明的主路徑也充滿了細細的毛血管狀的思維分叉的路線圖。正是這種思辨的力量產生了基本的吸引力,它使人感受到當哲學思考與一種帶有適度的歷史敘述結合後所產生的嚴謹的詩意,這是在其他研究領域中不那麼易於領略的。但假如也僅是到此為止,我仍然難以產生那種閱讀中所獲得的感覺。因為這種思維的樂趣仍然難以令人信服地擺脫作者所說的公眾對哲學的困惑:「今日哲學家所搞的那些名堂,在很多時候看來就是一小撮嘩眾取寵的智者在面對一堆枯燥乏味的雞毛蒜皮時所搗鼓出來的一些毫無成果的論證遊戲。」說實話,在筆者較為了解一點的當代藝術領域中,這種「嘩眾取寵的智者」已經不是「一小撮」,而是多如過江之鯽,但是公眾對當代藝術的困惑很快被當紅藝術家的市場神話所征服。但在哲學中,哲學家的自我遊戲似乎永遠難以成為被公眾樂道的話題。而作者也認為,那種過於專業化的哲學研究路徑對哲學事業所造成的危害,實在大於它們所帶來的助益(第47頁)。當作者說「我的核心論題是:哲學應當關注於我們人類當下的所知、所信和所感。依據在下淺見,這應當成為任何一種嚴肅哲學的根基」(第49頁),我感到這是對「超越分析哲學」的最簡明的概括,也是使我產生如獲知音之感的入口處。過去幾年我力圖思考和實踐的是當代藝術的社會學關懷問題,人類當下的「所知、所信、所感」正是我力圖表達的那種關注目標。「如若我們要嘗試著回答這個問題,那麼這就等於要求我們在考察當今哲學之時將這個問題本身長記在心,自然,這也就等於要求我們自己從這樣一個角度真刀真槍地做哲學。」(同上)好一個「真刀真槍地做哲學」!而且作者把「所知」列為首要的、最為根本的探索目標,完全切合當下我們的生存狀況:所感之狂亂與所信之飄忽,根源正是來自於所知之淺、之遮蔽。在這一目標之下,作者對自己的哲學思維的進路也充滿了反思,或者說它們本身就成了欲求「所知」的對象。由此而對哲學史放眼遠眺,不難感覺到那種狹窄的專門化、技術化的分析哲學已經無法再像昔日面對解答世界的「終極問題」時那麼躊躇滿志,而包容性與現實關懷已經再度獲得應有的尊重。最後還應該談到的是,該書所附的《年表》是一份內容豐富、敘述生動的文獻,其中包含了作者所參與的活動及所思所感,遠非一般的年表可比。例如在談到維特根斯坦以殊相表達共相時,不僅引用了維氏自己所講的光顧雜物店的老媽媽的比喻,而且非常恰當地引用了魯迅對自己雜文的評價,不僅說明了他們的「體系」,而且使「顯示」和「說」的區別凸顯出來。與對分析哲學的走向的辨認與超越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感受是閱讀現象學與政治哲學的相遇、相愛和相搏鬥。從哲學上看,從胡塞爾、海德格爾到雅斯貝爾斯、薩特等人的哲學思想與邏輯實證和語義分析的路數相比,洶湧的是追根溯源式的詩思,是對直抵全部「世界」的本源性底蘊的追問,所啟示的是對「存在」的驚異與敬畏之情;在這路上行走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飛揚著浪漫的稟賦、震顫著神秘的悸動。而在政治哲學上看,二十世紀人類所歷經的戰爭、極權主義之災難與痛苦罄竹難書,使政治哲學的每一頁幾乎都滲透了人類心靈的苦難哀歌。德國學者安東尼婭·格魯嫩貝格的《阿倫特與海德格爾——愛和思的故事》(陳春文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4月)所抓住的主題貫穿了二十世紀人類哲學思想和政治哲學思想中最令人感到震撼的激情,描繪了一幅在哲學與政治的相遇之中一對思想上與愛情上的戀人的相遇、相結合以及相分離的全景式畫圖。他與她的相遇和相愛其實只是發生在那個叫做馬堡的小城中的一系列個人與個人遭遇事件中的一件帶有必然性的事件。「對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來說,與海德格爾的遭遇成了他們刻骨銘心、改變生命軌跡的經驗。漢斯-格奧爾格·伽達默爾在他的回憶中說:『與海德格爾的相遇對我來說意味著完全動搖了我從前所有的自以為是。』」(第83頁)為什麼?因為在人的相遇的「背後還隱藏著從未經驗過的思想光芒」——「海德格爾的出現,不只是對我,而且對那時的整個馬堡來說都是一個決定性事件。他那種一語道破的思想力量,語言表達的樸素力量,發問時極端的簡潔性,使像我這樣一個或多或少能玩一點範疇和概念的人無地自容。」(伽達默爾)我們今天的大學生恐怕很難有緣領受這樣的光芒了。漢娜·阿倫特選修了海德格爾的課程,一切都註定從此展開。他在學期結束時寫給她的信是如此的充滿了愛意和對倫理坐標以及思想活力的把握:「在我們之間,一切都應質樸、清晰和純潔。……我們彼此都想把對方作為上蒼的恩賜珍藏於內心……」(第92-93頁)對知識分子而言,恐怕很少有人能夠抵禦這種思想與愛情的雙重撞擊,但是也很少有人敢於如此義無反顧地同時在思想上和情慾上進行如此驚心動魄的追求與搏鬥。究竟這是被情慾驅使的醜聞還是光彩奪目的愛情之歌?這僅是書齋的哲學之思還是時代風雲中的靈魂搏擊?任何一種側重於他倆中的某一個人的傳記都無法使這種來自雙方的撞擊與所迸發出來的光芒真切地呈現出來,只有像該書這樣,同時把燈光聚焦在兩人的關係史中,並且把在兩人之間出現的人物與事件也都恰如其分地帶到聚光燈下,才能使他與她所構築的思想與愛情世界準確地展現在時代風雲的舞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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