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聯生活周刊:《紅樓夢》里的潔與濁

三聯生活周刊第36期封面:《紅樓夢》里的潔與濁

紅樓夢

焚稿斷痴情

出閨成大禮

  《紅樓夢》里的潔與濁

  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之間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這個默契中包含的是人類最寶貴的財產,那就是「分享經驗的能力」。

  在現代社會裡分享經驗的能力衰退了,除非我們願意來閱讀那些偉大的故事,而不再過度依賴被現代文化工業改編了一道又一道的速食品。

  ◎舒可/文

  故事中的人

  從話本中分出的中國古典小說是講故事的一門手藝,屬紀事直達的「筆」,卻有文備眾體的講究。它來自民間,界面樸素,盤起道來也無非是世事無常悟道參玄之類的酸詞兒,不好做驚世駭俗、沉思翰藻之文。《紅樓夢》的開篇作者云:近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如彼裙釵。這樣的「入話」只是用來做個熟人熟面的「得勝頭回」,之後它卻用精確細密的針腳編織起眾多錯綜交織的人物類型,來測量生命世界難以探明的深意。

  《紅樓夢》如一張龐大的璇璣圖,你可以像余英時那樣找到「理想世界與現實世界」兩條經緯,可以像林語堂那樣找到「飄逸與世故,閑適與謹飭,自在與拘束,放逸與守禮」的經緯,也可以找到儒與道,情與淫,真與幻,悲與喜,周到與冷漠,童貞赤子的痴與洞明世情的黠,大處的沉靜與零碎的感動,等等等等,以及潔與濁。它的複雜難辯還不僅在其經緯細密,更在於被編織在這些經緯網中的所有人與事,量級等次重疊,相互循環說明,即使單是這些經緯也如草蛇灰線,而且往往於千里之外埋伏線。

  為什麼讓石頭跟著賈寶玉降入人世走上一遭,賈寶玉何等人也?賈雨村言: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余者皆無大異。大仁如堯舜禹湯,大惡者蚩尤共工。天地之正氣,清明靈秀,仁者之所秉;天地之邪氣,殘忍乖僻,惡者之所秉。太平之世,邪氣凝結沉於溝壑,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則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慢無所歸,如遇邪氣,兩不相下,攪作一團,偶秉此氣而生者,上不能為大仁,下不能成大惡,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乖僻邪謬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如陶潛、阮籍、嵇康,如唐明皇、陳後主等,如秦少游、唐伯虎,如紅拂、崔濤、卓文君。那寶玉正是這一流人物。這等人物在每條經緯線上都能穿行出入其中而不被纏絆,行種種事端,而又有致知格物之功,是個兩端兼資的主兒。

  按照開篇的入話,我們只先來考校水做骨肉的女兒們。對比泥做骨肉的男人,女兒質潔,男人質濁。對比外面的寧榮二府,大觀園是一個單純潔凈的空間,乾淨的水流出去都會變成臭的。

  這只是籠統的一說,在潔的一邊也可以算上賈政,但他的潔身自好是表,禮法俗規讓他那種潔不正;女兒中也有金桂,嫁人時就帶著邪氣。寧榮二府也還有腐臭和淫濁之別。拋開這些複雜的層次不論,寶玉才是個潔濁兼資的主兒,他能夠住在潔凈的大觀園,也能和賈珍一起吃花酒,兩種品質互不相染。

  林黛玉和薛寶釵可以對比著考校。黛玉葬花的極端之舉妥帖地表明她的好潔如命,幾乎沒有給自己留出任何迴旋餘地,也不可能給任何她視為干擾的雜事留有餘地,但她也不是探春那樣剛烈的人,看芸芸往來的人通常是冷眼無為,帶著股道家的清淡散逸。

  事若關心,錙銖必較,她所以對寶玉之情執意痴守,即是對情的絕對的苛求,也是因為寶玉是唯一有潔品的男人。她的第二次極端之舉就是不成親便成鬼地氣鬱而死。此等人物別無出路。寶釵也是潔凈之人,行止柔和,在大觀園裡她最是眼裡有縱橫的人。她的潔負擔了些儒家的入世之德,卻無關經世濟民,似乎是用一層禮貌來監護起她的清潔。

  王熙鳳也算潔濁兼資的類型,她以女兒之身行男人之業,只在和大觀園的女兒們閑玩的時候,原本的潔凈品質偶爾表露,至少是懂得清潔的人,所以她才能用心照應著大觀園的女兒們。但她沒有致知格物之功,「略見些風波就改了樣子」,賈母說她,「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氣了」。

  大觀園的封閉本是隔絕潔與濁的一道屏障,黛玉可以葬花,卻擋不住流出去的水,每個潔凈的女孩都在各自的等級中以不同的途徑走向讓人悲傷的結局。在潔與濁的對抗中,潔總是最終被污染,濁也不是邪惡的一方,生活世界的情勢如此,「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這是王國維首引現代觀念和方法用於《紅樓夢》時所做的評論。這是潔的悲劇,是生活本身的悲劇。

  警幻警幻,雖然是不實之筆,深意是實在的,要警示那幻象。大觀園女兒們的悲劇命運是幻象,賈府被抄或再延世澤也是幻象,寶玉中榜,蘭桂齊芳又怎樣,最終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對這生活的悲劇必當有處事不驚的定力。

  《紅樓夢》里寶釵勸誡寶玉一段,寶玉曾有一問:「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赤子之心?」她答:「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有了這層意思,《紅樓夢》的悲劇感就超越了悲悲切切的傷時罵世之旨或兒女情長閨閣昭傳的羈絆,成為一個偉大的故事。

  講故事的人

  本來,「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紅樓夢》處處玄機,它所以能嵌入讀者的精神深處200多年而不模糊,正是由於它與整個生活定義建立的關聯。

  這是一個故事的真正本質。雖然每個故事裡都有具體的人和事,無論是林黛玉、薛寶釵還是賈雨村,故事關心的並不在特定的人或特定的事,讓講故事的人真正著迷的是如何將各色人等與事件嵌入到偉大神秘的生命進程中。

  1936年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里說,因為故事總是嵌入在自然歷史中的,故事才具有生命的豐富性,才能超越時間,這種歷史感使故事存儲和集中了豐盈不朽的能量,在漫長的時間以後它依然會不斷地釋放出來。這也是故事與小說的最大區別,小說總是依賴情節,尤其是具有新意的情節,依賴於特定的人物塑造,因為小說的本質是生命神秘進程中的「一段插曲」,所以作者和讀者都是特定的人,有著孤獨、封閉的特定經驗,它要傾訴的也是這種特定的經驗或獨到的發現。

  約翰·伯格在本雅明之後也寫過一篇《講故事的人》,他認為小說的這種封閉性被現代社會強化而突出出來,因為資本主義現代社會的文化特點就是切斷與過去的聯繫,將所有的努力和想像轉向未曾發生的未來,每個個體的獨特化也切斷了與他人經驗的聯繫,所有的努力和想像只能封閉在個人的經驗範圍。而故事不傾訴,它是一種記憶和敘述的行為,一個真正的故事能夠長久地流傳,總會包含著可分享的有用的東西,它會向聽者提出忠告,這種忠告被編製在瑣碎的事件中,常常是隱微。

  小說是不會提供有用的忠告的,它提供的獨特人物反而常常會再現讀者所知道的某些東西,所以它能喚起同樣讀者的共鳴。故事的情節雖然都有瑣碎的細節,而且缺少最終的結果或結論,它卻並不會因此而缺少深厚的神秘感,神秘帶給故事一種永遠的開放性,所以故事常常是以「後來呢」這樣一個由聽者做出的結束語暫停下來的。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之間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這個默契中包含的是人類最寶貴的財產,那就是「分享經驗的能力」。

  在現代社會裡分享經驗的能力衰退了,除非我們願意來閱讀那些偉大的故事,而不再過度依賴被現代文化工業改編了一道又一道的速食作品。

  至於誰能向聽者提出忠告,其實不是特定的講述者,在故事傳統中,故事的講述者並不要緊,他可以是爺爺,可以是好事的鄉親,也可以是遠遊的歸來者,或某個「翻過筋頭的人」,而他們更經常充當的是故事的轉述者,這揭示出真正能夠提出忠告的其實是故事本身,所以講故事的人在品質上都是匿名的。早在2000年前《史記·太史公自序》已說明:「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

  《紅樓夢》把講述者的身份寄身一塊石頭,石頭到文明俗世間走了一遭,錄下了它的所見所聞,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直到被空空道人看見後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可巧,被本雅明拿出來分析的俄羅斯作家列斯科夫,他的作品《綠寶石》里的講述者也是一塊寶石,這塊石頭「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是如此,但它常年秘不現身,深藏地底,直到……一個偉大的巫師在西伯利亞找到了這塊寶石」。

  按本雅明的分析,被選擇來充當講述者的石頭,不僅在自然世界是最底層的,同時它又由於某種前緣與開天闢地的最高層精神緊密相連,它身上便攜帶了自然歷史的預言信息,而且它是不朽的。由這樣一塊石頭來講人的生活故事,才能是沒有妄念的,才不會把任何特定的人都會攜帶的文化妄想投射到講述中,順利地讓人的生活世界與那個自然歷史血脈相通,使人的生活歷史進入到更深遠的自然進程,那裡是「沒有承諾的存在」,如果有也是隱秘的,人永遠不可能在樁樁件件的跡象里找到自然的目的。這「公認的神秘」,也許才是故事最深厚的忠告。

  只有偉大的作者才能模擬那種講故事的人的聲調,本雅明說。《紅樓夢》穿越200年傳出的正是這種聲調,只有這樣的聲調才能如此「安然自在」地呈現瑣碎細微又寬廣繁複永遠不可能完全被破解的謎題構成的重重「命意」。縱有再多的紅學家也拆不散它編織的謎題之網。

  但紅學,尤其是胡適開啟的自傳說考據紅學,多少對這個聲調形成了一種阻隔。紅學本來是清末「紅迷」文人的自嘲之說,1921年胡適之後的新紅學沿襲清朝漢學最好訂偽的風氣,在「整理國故」的文化風潮中,借著一些所謂的新材料,硬是把紅學搞成了史學。余英時說新紅學家多數是史學家,或非史學家作的也是史學的工作,他們根本不大理會作者「十年辛苦」講出的故事,相反,他們的主要工作正是要拆散這個故事。《紅樓夢》自傳說自乾嘉之後久已有之,經新紅學的層層考證,竟把紅學變成了考證曹雪芹及其家世的「曹學」。再往後自然還可以推出秦可卿學、王熙鳳學、甄士隱學。

  深文周納、旁征曲引的索隱派如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還算是在猜想故事中深藏的意味,只是把它局限於政治小說,考據派紅學則要付出了更大的代價,如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把小說中的人和事都一一找出對應的曹家事,最是無聊之至。余英時說,其困境就在於很多基本疑問都難以斷案,因為它終究是一部小說,不是歷史文件,無論怎麼索隱怎麼考據都不得不仰賴外援,故事本身反倒成了事實考證的對象,本末倒置也!《紅樓夢》刊行之後,清人便一直猜測作者何人,俞樾猜作者是納蘭性德,惹得高鶚的大舅子張問陶一句「後四十回高鶚所補」,引來串串麻煩,早些的俞樾和晚些的胡適都是根據這個補字起了疑心,之後這個「補」字,被認為「續」,再而被說成了「作」。胡適首發高鶚偽作後四十回之論,但版本學的深入研究也可得出相反的結論,一向認定高鶚作偽的俞平伯到了上世紀60年代對偽作說開始起疑,雖然高鶚續書之說已盛傳,但他在新證里發現「其實根據不太可靠」。林語堂的考辨更明確地傾向於認定百二十回底本皆出自曹雪芹,所謂「補」只是修補、補輯。但是新紅學已經製造了中國文壇的一大「夢魘」,把個《紅樓夢》生生考成了俞平伯所說的「越說越沒樣的一筆糊塗賬」。

  王國維旁觀看得清,這種聚訟所在都不在《紅樓夢》的精神與美學價值上,如果知道其「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即謂之納蘭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考據或注經式的議論也自可不生。胡適寫《紅樓夢考證》時,只是要證明後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作,但他也「平心而論」地說後四十回續得很不錯。俞平伯也說過:「高鶚補書,在大關節上實在是很仔細。」事實上程高本之前的30年間,抄本極多,自「高本出而以前各本絕,良有以也」。更何況一個故事的本身就是指「從它起源開始可流傳部分的總和」(本雅明)。1977年,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刊行時,余英時自序以此為他的紅學生涯的終點,還《紅樓夢》以它的文學世界。

  繞了一大圈,唯一有意義的解讀空間還是故事本身。

  聽故事的人

  每個人都是聽故事的人,村莊的故事,旅行者的故事,老輩兒的故事,朋友的故事,歷史故事,伴隨著我們的整個生活。這些故事不管怎樣暗含著某種道德傾向,它預設的前提都是把講故事的人、聽故事的人以及故事中的人包含在自己的生活意義的廣度之內。約翰·伯格說,所有這些故事在氣質上都「帶著某種寬容」,因為說者、聽者以及故事的主角都還生活在一個「村莊」里,故事提供的經驗因此才成為可分享的。

  在這種純真默契的關係中,沒有人是置身其外的,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故事具有生活的整體性,整體性也是「命意」之所在,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逃不出這命意之謎。所以每個人都可以重述這些故事,可以帶著各自的道德傾向評論其中的人和事,通過評論和重述故事猜測各自心中的生存之謎。

  故事整體性的廣度取決於講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之間關係,只有偉大的作者才能夠模擬「聽故事的人與講故事的人之間那種純真的關係」。本雅明說,其中的關鍵在於,「對於饒有興趣的聽眾來說,他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重述聽到的故事」。

  《紅樓夢》程本高序有言:「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密稿,簡繁歧出,前後錯見……此有彼無,題同文異。」可見當時就有無數人通過傳抄來重述紅樓故事,近代史上能點出名號的文化人物更幾乎無一不通過點評來重述各自讀到的《紅樓夢》,魯迅說「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紅學究其根本其實也源自一種重述的願望。故事就在一代代的重述中,成為人對自身歷史的一種記憶行為。

  現代生活方式使故事的傳統衰落了,本雅明認為,中產階級的興起催動了新聞信息業,它的蓬勃發展直接導致了故事的危機,也導致了小說的危機。作為新聞信息傳播的大事小情如今是洪水般泛濫,其中值得一聽的故事卻少得可憐。信息與故事的精神背道而馳,它缺乏密度,它片面尖刻,它愛好解釋,它自我證實,它好做驚人之語,它更新快捷,它速成速朽。這不僅是故事的衰敗,也是我們心靈的困境。

  然而,今天我們依然願意來重述《紅樓夢》的故事,帶著我們的驕傲和我們的憂傷。

三聯生活周刊第36期封面:《紅樓夢》里的潔與濁

紅樓夢

焚稿斷痴情

出閨成大禮

  《紅樓夢》里的潔與濁

  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之間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這個默契中包含的是人類最寶貴的財產,那就是「分享經驗的能力」。

  在現代社會裡分享經驗的能力衰退了,除非我們願意來閱讀那些偉大的故事,而不再過度依賴被現代文化工業改編了一道又一道的速食品。

  ◎舒可/文

  故事中的人

  從話本中分出的中國古典小說是講故事的一門手藝,屬紀事直達的「筆」,卻有文備眾體的講究。它來自民間,界面樸素,盤起道來也無非是世事無常悟道參玄之類的酸詞兒,不好做驚世駭俗、沉思翰藻之文。《紅樓夢》的開篇作者云:近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如彼裙釵。這樣的「入話」只是用來做個熟人熟面的「得勝頭回」,之後它卻用精確細密的針腳編織起眾多錯綜交織的人物類型,來測量生命世界難以探明的深意。

  《紅樓夢》如一張龐大的璇璣圖,你可以像余英時那樣找到「理想世界與現實世界」兩條經緯,可以像林語堂那樣找到「飄逸與世故,閑適與謹飭,自在與拘束,放逸與守禮」的經緯,也可以找到儒與道,情與淫,真與幻,悲與喜,周到與冷漠,童貞赤子的痴與洞明世情的黠,大處的沉靜與零碎的感動,等等等等,以及潔與濁。它的複雜難辯還不僅在其經緯細密,更在於被編織在這些經緯網中的所有人與事,量級等次重疊,相互循環說明,即使單是這些經緯也如草蛇灰線,而且往往於千里之外埋伏線。

  為什麼讓石頭跟著賈寶玉降入人世走上一遭,賈寶玉何等人也?賈雨村言: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余者皆無大異。大仁如堯舜禹湯,大惡者蚩尤共工。天地之正氣,清明靈秀,仁者之所秉;天地之邪氣,殘忍乖僻,惡者之所秉。太平之世,邪氣凝結沉於溝壑,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則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慢無所歸,如遇邪氣,兩不相下,攪作一團,偶秉此氣而生者,上不能為大仁,下不能成大惡,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乖僻邪謬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如陶潛、阮籍、嵇康,如唐明皇、陳後主等,如秦少游、唐伯虎,如紅拂、崔濤、卓文君。那寶玉正是這一流人物。這等人物在每條經緯線上都能穿行出入其中而不被纏絆,行種種事端,而又有致知格物之功,是個兩端兼資的主兒。

  按照開篇的入話,我們只先來考校水做骨肉的女兒們。對比泥做骨肉的男人,女兒質潔,男人質濁。對比外面的寧榮二府,大觀園是一個單純潔凈的空間,乾淨的水流出去都會變成臭的。

  這只是籠統的一說,在潔的一邊也可以算上賈政,但他的潔身自好是表,禮法俗規讓他那種潔不正;女兒中也有金桂,嫁人時就帶著邪氣。寧榮二府也還有腐臭和淫濁之別。拋開這些複雜的層次不論,寶玉才是個潔濁兼資的主兒,他能夠住在潔凈的大觀園,也能和賈珍一起吃花酒,兩種品質互不相染。

  林黛玉和薛寶釵可以對比著考校。黛玉葬花的極端之舉妥帖地表明她的好潔如命,幾乎沒有給自己留出任何迴旋餘地,也不可能給任何她視為干擾的雜事留有餘地,但她也不是探春那樣剛烈的人,看芸芸往來的人通常是冷眼無為,帶著股道家的清淡散逸。

  事若關心,錙銖必較,她所以對寶玉之情執意痴守,即是對情的絕對的苛求,也是因為寶玉是唯一有潔品的男人。她的第二次極端之舉就是不成親便成鬼地氣鬱而死。此等人物別無出路。寶釵也是潔凈之人,行止柔和,在大觀園裡她最是眼裡有縱橫的人。她的潔負擔了些儒家的入世之德,卻無關經世濟民,似乎是用一層禮貌來監護起她的清潔。

  王熙鳳也算潔濁兼資的類型,她以女兒之身行男人之業,只在和大觀園的女兒們閑玩的時候,原本的潔凈品質偶爾表露,至少是懂得清潔的人,所以她才能用心照應著大觀園的女兒們。但她沒有致知格物之功,「略見些風波就改了樣子」,賈母說她,「若這樣沒見識,也就是小氣了」。

  大觀園的封閉本是隔絕潔與濁的一道屏障,黛玉可以葬花,卻擋不住流出去的水,每個潔凈的女孩都在各自的等級中以不同的途徑走向讓人悲傷的結局。在潔與濁的對抗中,潔總是最終被污染,濁也不是邪惡的一方,生活世界的情勢如此,「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這是王國維首引現代觀念和方法用於《紅樓夢》時所做的評論。這是潔的悲劇,是生活本身的悲劇。

  警幻警幻,雖然是不實之筆,深意是實在的,要警示那幻象。大觀園女兒們的悲劇命運是幻象,賈府被抄或再延世澤也是幻象,寶玉中榜,蘭桂齊芳又怎樣,最終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對這生活的悲劇必當有處事不驚的定力。

  《紅樓夢》里寶釵勸誡寶玉一段,寶玉曾有一問:「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赤子之心?」她答:「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有了這層意思,《紅樓夢》的悲劇感就超越了悲悲切切的傷時罵世之旨或兒女情長閨閣昭傳的羈絆,成為一個偉大的故事。

  講故事的人

  本來,「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紅樓夢》處處玄機,它所以能嵌入讀者的精神深處200多年而不模糊,正是由於它與整個生活定義建立的關聯。

  這是一個故事的真正本質。雖然每個故事裡都有具體的人和事,無論是林黛玉、薛寶釵還是賈雨村,故事關心的並不在特定的人或特定的事,讓講故事的人真正著迷的是如何將各色人等與事件嵌入到偉大神秘的生命進程中。

  1936年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里說,因為故事總是嵌入在自然歷史中的,故事才具有生命的豐富性,才能超越時間,這種歷史感使故事存儲和集中了豐盈不朽的能量,在漫長的時間以後它依然會不斷地釋放出來。這也是故事與小說的最大區別,小說總是依賴情節,尤其是具有新意的情節,依賴於特定的人物塑造,因為小說的本質是生命神秘進程中的「一段插曲」,所以作者和讀者都是特定的人,有著孤獨、封閉的特定經驗,它要傾訴的也是這種特定的經驗或獨到的發現。

  約翰·伯格在本雅明之後也寫過一篇《講故事的人》,他認為小說的這種封閉性被現代社會強化而突出出來,因為資本主義現代社會的文化特點就是切斷與過去的聯繫,將所有的努力和想像轉向未曾發生的未來,每個個體的獨特化也切斷了與他人經驗的聯繫,所有的努力和想像只能封閉在個人的經驗範圍。而故事不傾訴,它是一種記憶和敘述的行為,一個真正的故事能夠長久地流傳,總會包含著可分享的有用的東西,它會向聽者提出忠告,這種忠告被編製在瑣碎的事件中,常常是隱微。

  小說是不會提供有用的忠告的,它提供的獨特人物反而常常會再現讀者所知道的某些東西,所以它能喚起同樣讀者的共鳴。故事的情節雖然都有瑣碎的細節,而且缺少最終的結果或結論,它卻並不會因此而缺少深厚的神秘感,神秘帶給故事一種永遠的開放性,所以故事常常是以「後來呢」這樣一個由聽者做出的結束語暫停下來的。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之間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這個默契中包含的是人類最寶貴的財產,那就是「分享經驗的能力」。

  在現代社會裡分享經驗的能力衰退了,除非我們願意來閱讀那些偉大的故事,而不再過度依賴被現代文化工業改編了一道又一道的速食作品。

  至於誰能向聽者提出忠告,其實不是特定的講述者,在故事傳統中,故事的講述者並不要緊,他可以是爺爺,可以是好事的鄉親,也可以是遠遊的歸來者,或某個「翻過筋頭的人」,而他們更經常充當的是故事的轉述者,這揭示出真正能夠提出忠告的其實是故事本身,所以講故事的人在品質上都是匿名的。早在2000年前《史記·太史公自序》已說明:「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

  《紅樓夢》把講述者的身份寄身一塊石頭,石頭到文明俗世間走了一遭,錄下了它的所見所聞,不知過了幾世幾劫,直到被空空道人看見後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可巧,被本雅明拿出來分析的俄羅斯作家列斯科夫,他的作品《綠寶石》里的講述者也是一塊寶石,這塊石頭「自從開天闢地以來就是如此,但它常年秘不現身,深藏地底,直到……一個偉大的巫師在西伯利亞找到了這塊寶石」。

  按本雅明的分析,被選擇來充當講述者的石頭,不僅在自然世界是最底層的,同時它又由於某種前緣與開天闢地的最高層精神緊密相連,它身上便攜帶了自然歷史的預言信息,而且它是不朽的。由這樣一塊石頭來講人的生活故事,才能是沒有妄念的,才不會把任何特定的人都會攜帶的文化妄想投射到講述中,順利地讓人的生活世界與那個自然歷史血脈相通,使人的生活歷史進入到更深遠的自然進程,那裡是「沒有承諾的存在」,如果有也是隱秘的,人永遠不可能在樁樁件件的跡象里找到自然的目的。這「公認的神秘」,也許才是故事最深厚的忠告。

  只有偉大的作者才能模擬那種講故事的人的聲調,本雅明說。《紅樓夢》穿越200年傳出的正是這種聲調,只有這樣的聲調才能如此「安然自在」地呈現瑣碎細微又寬廣繁複永遠不可能完全被破解的謎題構成的重重「命意」。縱有再多的紅學家也拆不散它編織的謎題之網。

  但紅學,尤其是胡適開啟的自傳說考據紅學,多少對這個聲調形成了一種阻隔。紅學本來是清末「紅迷」文人的自嘲之說,1921年胡適之後的新紅學沿襲清朝漢學最好訂偽的風氣,在「整理國故」的文化風潮中,借著一些所謂的新材料,硬是把紅學搞成了史學。余英時說新紅學家多數是史學家,或非史學家作的也是史學的工作,他們根本不大理會作者「十年辛苦」講出的故事,相反,他們的主要工作正是要拆散這個故事。《紅樓夢》自傳說自乾嘉之後久已有之,經新紅學的層層考證,竟把紅學變成了考證曹雪芹及其家世的「曹學」。再往後自然還可以推出秦可卿學、王熙鳳學、甄士隱學。

  深文周納、旁征曲引的索隱派如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還算是在猜想故事中深藏的意味,只是把它局限於政治小說,考據派紅學則要付出了更大的代價,如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把小說中的人和事都一一找出對應的曹家事,最是無聊之至。余英時說,其困境就在於很多基本疑問都難以斷案,因為它終究是一部小說,不是歷史文件,無論怎麼索隱怎麼考據都不得不仰賴外援,故事本身反倒成了事實考證的對象,本末倒置也!《紅樓夢》刊行之後,清人便一直猜測作者何人,俞樾猜作者是納蘭性德,惹得高鶚的大舅子張問陶一句「後四十回高鶚所補」,引來串串麻煩,早些的俞樾和晚些的胡適都是根據這個補字起了疑心,之後這個「補」字,被認為「續」,再而被說成了「作」。胡適首發高鶚偽作後四十回之論,但版本學的深入研究也可得出相反的結論,一向認定高鶚作偽的俞平伯到了上世紀60年代對偽作說開始起疑,雖然高鶚續書之說已盛傳,但他在新證里發現「其實根據不太可靠」。林語堂的考辨更明確地傾向於認定百二十回底本皆出自曹雪芹,所謂「補」只是修補、補輯。但是新紅學已經製造了中國文壇的一大「夢魘」,把個《紅樓夢》生生考成了俞平伯所說的「越說越沒樣的一筆糊塗賬」。

  王國維旁觀看得清,這種聚訟所在都不在《紅樓夢》的精神與美學價值上,如果知道其「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即謂之納蘭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考據或注經式的議論也自可不生。胡適寫《紅樓夢考證》時,只是要證明後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作,但他也「平心而論」地說後四十回續得很不錯。俞平伯也說過:「高鶚補書,在大關節上實在是很仔細。」事實上程高本之前的30年間,抄本極多,自「高本出而以前各本絕,良有以也」。更何況一個故事的本身就是指「從它起源開始可流傳部分的總和」(本雅明)。1977年,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刊行時,余英時自序以此為他的紅學生涯的終點,還《紅樓夢》以它的文學世界。

  繞了一大圈,唯一有意義的解讀空間還是故事本身。

  聽故事的人

  每個人都是聽故事的人,村莊的故事,旅行者的故事,老輩兒的故事,朋友的故事,歷史故事,伴隨著我們的整個生活。這些故事不管怎樣暗含著某種道德傾向,它預設的前提都是把講故事的人、聽故事的人以及故事中的人包含在自己的生活意義的廣度之內。約翰·伯格說,所有這些故事在氣質上都「帶著某種寬容」,因為說者、聽者以及故事的主角都還生活在一個「村莊」里,故事提供的經驗因此才成為可分享的。

  在這種純真默契的關係中,沒有人是置身其外的,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故事具有生活的整體性,整體性也是「命意」之所在,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逃不出這命意之謎。所以每個人都可以重述這些故事,可以帶著各自的道德傾向評論其中的人和事,通過評論和重述故事猜測各自心中的生存之謎。

  故事整體性的廣度取決於講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之間關係,只有偉大的作者才能夠模擬「聽故事的人與講故事的人之間那種純真的關係」。本雅明說,其中的關鍵在於,「對於饒有興趣的聽眾來說,他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重述聽到的故事」。

  《紅樓夢》程本高序有言:「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密稿,簡繁歧出,前後錯見……此有彼無,題同文異。」可見當時就有無數人通過傳抄來重述紅樓故事,近代史上能點出名號的文化人物更幾乎無一不通過點評來重述各自讀到的《紅樓夢》,魯迅說「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紅學究其根本其實也源自一種重述的願望。故事就在一代代的重述中,成為人對自身歷史的一種記憶行為。

  現代生活方式使故事的傳統衰落了,本雅明認為,中產階級的興起催動了新聞信息業,它的蓬勃發展直接導致了故事的危機,也導致了小說的危機。作為新聞信息傳播的大事小情如今是洪水般泛濫,其中值得一聽的故事卻少得可憐。信息與故事的精神背道而馳,它缺乏密度,它片面尖刻,它愛好解釋,它自我證實,它好做驚人之語,它更新快捷,它速成速朽。這不僅是故事的衰敗,也是我們心靈的困境。

  然而,今天我們依然願意來重述《紅樓夢》的故事,帶著我們的驕傲和我們的憂傷。黛玉多病,是個一口氣就吹跑了的「草木人兒」,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它更多的是作為道家縹緲空靈與儒家厚重敦實——代表是寶釵的「金玉之質」——對立呈現的具體形象符號而出現的。在《讀了紅樓夢》里,胡蘭成寫道:「受難的如林黛玉,她的悲哀是明凈的,病態也不過病態到纏綿悱惻,不是歇斯底里。」儘管從黛玉一出場,曹雪芹就在不斷地寫黛玉的弱和病,但筆下始終十分含蓄。細讀前八十回,寶玉吐過血,襲人吐過血,齡官也吐過血,獨獨黛玉沒有吐過血。事實上,在「葬花」一回,林黛玉出場時的形象,「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裡拿著花帚」,簡直是健康明媚的。只有在後四十回中,才出現了「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一口血直吐出來」的實寫之筆。

  有趣的是,在庚辰本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的回前總批中,有這樣一句話:「自『聞曲』回以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然而,在我們現在看到的《紅樓夢》里,卻並沒有那麼多關於林黛玉病情和服藥的敘述。是否可以據此推斷,在「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過程中,曹雪芹也試圖像處理黛玉的容貌衣飾一樣,逐漸弱化她的病態的現實存在,而不斷強化她的詩性的本真一面?

  幾個林妹妹?

  如果說,在容貌和衣飾這些描摹人物形象所不可或缺的環節上,曹雪芹對黛玉盡量採用了虛化的藝術手法的話,那麼,在影響人物心路歷程的身世遭遇的描寫上,他則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分身。

  《紅樓夢》中,「晴為黛影,襲為釵副」,說的是寶玉房中兩個最親近的丫鬟,晴雯身上有黛玉的影子,而襲人則儼然又是一個寶釵,這幾乎已成公論。但是,在《紅樓夢》中,黛玉是否僅有晴雯這一個化身?

  倘若以一部現實主義小說的標準來衡量《紅樓夢》,林黛玉這個角色,其實充滿破綻。古代食鹽專賣,有清一代,鹽政官幾乎是天下第一肥缺。在曹雪芹去世幾年後爆出的兩淮鹽引案,兩淮鹽政高恆借口籌辦乾隆南巡,私自規定每張鹽引——鹽商販鹽的許可證——加稅3兩,20多年就多收了1000多萬兩白銀。作為小說中今上欽點的巡鹽御史林如海的獨生女兒,林黛玉何以竟然會在父母雙亡後淪落到貧無立錐之地,一飲一食一絲一縷都只能仰仗賈府供給的地步?難道真的像第五十七回中賈母所說的那樣,「林家的人都死絕了」?而在她進賈府一回的敘述中,借賈母之眼點出,黛玉北上,長途跋涉,卻只帶了一個極老的奶娘王嬤嬤,一個一團孩氣的小丫頭雪雁,「皆不遂心省力」。值得注意的是,就在這一段下,曹雪芹仿如漫不經心地寫道,「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洒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相形之下,黛玉這個千金小姐,不是太寒酸潦草了嗎?正因如此,有人指出,吃穿用度俱自不凡,「把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的妙玉,也是黛玉的化身之一,而她投入賈府的原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可能便隱藏著一段「一把辛酸淚」的傷心往事。

  慣於「伏線千里,橫雲斷嶺」的曹雪芹,不只在別人的身上交代黛玉的故事,更擅長用兩個看來與黛玉不相關的人物之間的互動,點出別人對黛玉的觀感和反應。最明顯的、被人提及最多的例子,當屬抄檢大觀園之前,王夫人與晴雯的一段。見到「眉眼間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晴雯,當著小一輩的鳳姐和一群僕婦丫鬟,向來表現得持重端莊的王夫人居然失態了:

  「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乾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

  對黛玉的積怨,可見一斑。

  那麼,這是不是王夫人第一次表示對黛玉的不滿呢?當我們返回去將王夫人出場的情形逐一細看時,卻原來早在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畫薔痴及局外」,就已經埋下了伏筆。那一回書中,寶玉來到王夫人房中,見王夫人睡著了,便對坐在旁邊捶腿的金釧兒習慣性地動手動腳。接下來:「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要明白這一責罰的嚴重性,必須先了解,在滿族禮節中,打嘴巴和罵作「娼婦」,都是最高級別的侮辱,所以金釧兒後來會含羞自盡。但是,如果王夫人沒睡著,聽見寶玉和金釧兒的對話,她應該很明白,整個過程,是寶玉在採取主動,而金釧兒一直在抗拒。對一個幾乎時時刻刻在自己身邊服侍、明知與寶玉之間不會有事的丫鬟如此大動肝火,是為了什麼?

  在這件事發生之前,賈府打醮,張道士給寶玉提親,寶玉和黛玉因此拌嘴吵架,寶玉向黛玉賠不是被鳳姐看到,公之於眾,寶玉當眾嘲笑寶釵「體豐怯熱」,令寶釵在整部書中難得地發了一次火,寶玉黛玉寶釵三人之間的微妙關係,又被王熙鳳看破點穿。所有這些事發生之時,曹雪芹都沒有忘了交代,王夫人也在場。

  事實上,看穿王夫人的遷怒,也許並不只我們。在接下來的第三十一回中,晴雯撕扇一幕,寶玉說,「……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他在說誰呢?

  而在第五十七回中,寶釵與邢岫煙在去探望黛玉的路上相遇,天還很冷,岫煙卻全都換了夾衣,寶釵問起時,岫煙答道:

  「……他(指迎春)那些媽媽丫頭,哪一個是省事的,哪一個是嘴裡不尖的?我雖在那屋裡,卻不敢很使他們,過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錢來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才好。因一月二兩銀子還不夠使,如今又去了一兩。前兒我悄悄地把棉衣服叫人當了幾吊錢盤纏。」

  將此段與前面第四十五回中黛玉打賞婆子的一段對看,簡直可以令人不由得會心一笑,而又油然而生一種悲涼之意。

  這些幾乎無處不在的伏筆和暗寫,無疑是讓《紅樓夢》每次讀都會給人以不同感受、讓人有新的驚喜的重要原因。但是,曹雪芹為什麼要這麼寫?對於他來說,這只是一種好玩的筆墨遊戲嗎?

  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如果從林黛玉是《紅樓夢》主要人物中曹雪芹最後才確定人物性格和命運走向的一人的角度考察,答案,或許會與以往的解釋完全不同。

  《紅樓夢》是一出悲劇,幾百年來,已成定評。但這悲劇,不應只是看做寶玉和黛玉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愛情悲劇,或是曹雪芹有切身之痛的大家族「自殺自滅、一敗塗地」的世情悲劇。即便沒有金玉之說、黛玉並非多病之身,也無所謂續書中被人詬病的賈母、王夫人和王熙鳳的移花接木之計,讓寶玉和黛玉這兩個理想人物結合,然後在賈府勢盡、大觀園覆滅後被俗世沾染玷污,難道就不是悲劇了嗎?在《談藝錄》中,錢鍾書便指出:「當知木石因緣,僥倖成就,喜將變憂,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終……寶黛良緣雖就,而好逑漸至寇讎,『冤家』終為『怨耦』,方是『悲劇之悲劇』。」而在林語堂看來,後四十回中寶玉中舉、賈家「沐皇恩、延世澤」,即使並非曹雪芹殘稿而出自高鶚之手,也未嘗不是對悲劇的另一種深沉的理解和表現形式——「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

  然而,令曹雪芹高出高鶚,《紅樓夢》高出其他古典小說,林黛玉高出其他女性形象的地方在於,一種從簡單的悲劇中超拔出來的能力。它讓黛玉的悲劇從一人一身一事中擺脫出來,將她推到「無立足境」之處,而成為大觀園和曹雪芹理想中女兒之美好與純凈的總和。

  李長之論及曹雪芹和高鶚,曾打過一個比方:曹雪芹像托爾斯泰,高鶚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實在是再精闢不過的論述。雖然同樣長於描摹人生百態,寫的都是人性的悲劇,但托爾斯泰看到的,常是美的好的,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殘忍地畫出人世的種種骯髒和邪惡。如果說,在剛開始寫作《紅樓夢》——更確切地說,是《紅樓夢》的前身、由一個一個後來被納入《紅樓夢》的小故事所組成的《風月寶鑒》——的時候,曹雪芹還帶著想要為賈府的衰落找出造釁開端和不肖子弟的想法,繪聲繪色地白描出一樁又一樁的惡人惡事的話,隨著際遇變化,年齡增長,他開始領悟到,人生真正的悲苦,在於其自身無解的難題——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理想必定破滅,純凈與美好總要遭到玷污。令人痛惜的,是這種象徵生命純凈美好的花無可奈何終將落去的必然,而不在於花落誰家、為何而落,以及如何落下去的種種細節。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識分定」的領悟,才會有了《紅樓夢》第二十七回,「眾花皆卸,花神退位」的餞花之日,作為大觀園中女兒代表的林黛玉所做的《葬花詞》——「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這並不是黛玉一個人的悲劇,而是如庚辰本脂批所指出的那樣,「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然而,令寶玉悲不可抑,慟倒在山坡之上的悲劇頂點之後,卻是黛玉愛情和詩性如火山一般的集中迸發——在生命後期貧病交加、妻死子夭的境況下,曹雪芹卻加意鋪陳打造了一個在早本中並不存在的空中花園——大觀園,以及發生在大觀園中的風光霽月的寶黛之戀。明知必將隕落而怒放,明知世事污濁而「著書唯剩頌紅妝」,悲劇因此而具備了更大的震撼力量。

  張愛玲說,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曹雪芹「淚盡而逝」,金陵十二釵的結局,只能留給後人猜想。黛玉最終命運如何?如果著落在實處,則任何一種結局,都有可能——無論是高鶚續書中廣為接受的焚稿斷痴情,還是周汝昌設想的投水自盡,甚至是有人考證出的,嫁給北靜王水溶,當了真正的「瀟湘妃子」……現實中的悲劇,本來就有各種各樣的表現形式。

  但是,作為一個與大觀園彼此依附、共生共存的理想人物,一旦大觀園的理想世界被摧毀,黛玉的命運也就昭然若揭了。事實上,曹雪芹是如此的深愛著自己所塑造出的黛玉這個角色,我們很難相信,他會像對待寶釵和襲人那樣,將她推向外面那個骯髒的世界。「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掊凈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在一切無可尋覓之前死去,應該是曹雪芹為黛玉這個完美主義者所安排的最好的收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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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癩頭和尚偏愛薛寶釵,給了她冷香丸,壓制「熱毒」。寶釵服下了冷香丸,便有了和林黛玉、史湘雲截然不同的人生。她精明、冷靜,深藏不露,她是既有秩序的服從者,是當下時代價值的守護人。她孝順、仁愛、博學、含蓄、堅韌、剋制,甚至通透一切是非,看破人間生死。

  她體現的是一種理性的、冷靜到近於冷峻的自我控制即「克己復禮」的精神。

  主筆◎李偉 題圖◎老牛

  沒落的皇商

  賈府被查抄後,賈母對史湘雲感嘆——真真是六親同運。

  賈、史、王、薛四大家族,親上加親,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皆損。賈雨村沒來得及看完那張「護官符」,但是排行榜前四名的關係,已經被「門子」解說清楚了。

  集體的崩潰不可避免。排名首位的賈府早已入不敷出。排名第二的史家幾乎已經全線破產。王家雖然還在升遷,但狀況也和賈府類似,及至賈府敗落,王熙鳳的哥哥王仁竟然賣親外甥女巧姐換錢了。四大家族的沒落以賈府倒掉為終結,卻以薛家的衰敗為開端。當薛姨媽帶著薛蟠和薛寶釵走進賈府時,那個「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危機已經來臨。

  薛家的祖上也是朝中官員,老祖宗薛公曾任紫微舍人。「紫微舍人」即中書舍人,主要工作是撰擬誥赦,代行皇帝旨意,性質類似現在的貼身秘書。與賈家的襲爵制不同,這個職業不可能世代相傳,所以後來的薛家後人就改行下海經商,憑著祖上關係,當上了「皇商」,使用國庫資金,替宮廷採辦物資。薛家的生意還包括金融業(當鋪)、房地產(房產出租)、藥鋪以及商業零售(在各省都有商號)。

  但是薛寶釵的父親死得早,薛家唯一的兒子薛蟠本是紈絝子弟,既不讀書也不是經商的材料,還經常被下屬夥計們串通欺騙。如果不是靠著祖宗的臉面,恐怕薛家連這「皇商」的差事也會丟掉。

  薛寶釵就出身於這個「皇商」之家,雖然「書香繼世」,「家中有百萬之富」,但日子已經在走下坡路。與賈府最後的突然崩潰不同,薛家已經清醒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這才有了薛姨媽投靠賈府,薛寶釵應選女官的登場。

  薛寶釵的亮相帶有強烈的目的性和現實主義色彩,因為皇上「崇詩尚禮」,要在有身份的大家族中選一批女孩兒入宮陪讀。對於薛家來說,這是一個可以改變家族命運的機會,薛寶釵就承擔起了這個「家道中興」的責任。年幼的薛寶釵此時是何心態?是喜是憂,也許只有尚在宮中的元春才清楚。

  薛姨媽進賈府並不是一次尋常的串門走親戚,而是計劃長住下去。她特意跟姐姐王夫人說清楚,所有吃穿花銷都自己支付,這才是長遠之道。不過薛寶釵應選入宮的事情卻不了了之了,也許是薛蟠有命案在身,影響了出身。

  從社會地位上看,即使再有錢,作為商人的薛家比世襲公侯的另外三家也遜色不少。元春省親,完成一套繁複禮儀後,女眷們後堂相見,最初薛姨媽並不在其中,因為她沒有誥命封號。

  但商人之家畢竟務實,薛姨媽帶來的家人不過四五房,還有兩三個老嬤嬤、小丫頭。薛蟠被柳湘蓮毆打了一頓後,打算出門做生意散心,又帶走了一半僕人。可嘆薛家人丁單薄,連僕人也少得可憐,全部加起來也未必趕得上寶玉、黛玉、迎春等小輩主子一個人所使喚的僕人多。而寶釵所居住的蘅蕪苑中雖然也有一些做粗活的僕人,但相當一部分是大觀園各住所原本就帶著的管理房屋的人。寶釵正經的侍女只有鶯兒和文杏,用薛姨媽的話說「文杏又小,道三不著兩」,能用得上的也只有一個鶯兒。而賈家其他小姐一出場,哪個不是一幫丫鬟婆子團團圍著?

  寶釵看見未過門的弟媳邢岫煙帶著探春送的玉佩,曾教育過一番勤儉之道:「這些妝飾原出於大官富貴之家的小姐,你看我從頭至腳可有這些富麗閑妝?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這樣來的,如今一時比不得一時了,所以我都自己該省的就省了。將來你這一到了我們家,這些沒用的東西,只怕還有一箱子。咱們如今比不得他們了,總要一色從實守分為主,不比他們才是。」

  薛寶釵是個在生活的不如意中逐漸長大的早熟女孩子,與其他姑娘比,有不同的心態。同輩中,唯有她對錢財地位有著明確的概念,熟悉世俗生活。

  「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她舉止端莊,行為豁達,寵辱不驚,大智若愚。儘管薛寶釵的出場是現實主義的,但這種典型人格卻超越了她的家庭出身與年齡階段。她有涵養,通人情,道中庸而極圓通。所以在處理各種關係中,她始終能夠得體、從容、進退有據。

  薛家的親情

  寶玉、鳳姐被趙姨娘和馬道姑暗算,神志不清,瘋狂顛倒。大觀園裡亂作一團,倒是薛蟠比別人更忙。「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然後,他「忽一眼瞥到林黛玉,風流婉轉」,於是就「酥倒在那裡」。

  這段描寫極富喜感。一場鬧劇,薛家也裹挾其中,幫閑的比幫忙的還要忙,而「呆霸王」又不經意看到林大美女,一下子走不動了。亂糟糟中,一家四口的人情、人性自然流露。《紅樓夢》中寫了好多家庭,最像正常人家、最富於親情趣味的是薛家。

  一入豪門深似海。榮寧二府,大小主子十幾家,家僕奴才有四五百人。妯娌之間、婆婆媳婦、正房偏房、正出庶出、近親遠親……一系列的家庭矛盾成為日常生活的主旋律。即使一家人,說話行事都要察言觀色,戴著面具,提著小心。倒是薛寶釵的家庭沒有繁文縟節,人性的弱點和優點都自然而然,雖有爭吵糾葛,但過起日子更像尋常百姓家。

  薛姨媽是個40歲左右的家庭婦女,每天的事情就是陪賈母和王夫人聊天,或者做針線活。她的文化水平不高,給兩個丫鬟起的名字是同喜、同貴,與賈府的丫鬟比,既無貴氣也缺風雅。

  薛姨媽有尋常母親的弱點。兒子不爭氣,惹是生非,她一味溺愛、退讓,又氣又急,但照樣還是心疼。她不像賈母、王夫人養玩意兒似地對待賈寶玉,不準寶玉獨立思考又放任他在另一些方面胡作非為。薛姨媽客居賈府,有多半原因是希望親戚們能幫她管教兒子。但是舅舅王子騰陞官調了外任,賈家又是個大染缸,不孝子弟扎堆,以前薛蟠只是個自己鬧的惡少,進了賈府後更加不堪。

  於是薛寶釵逐漸成為這個家庭的主心骨。她不僅要替母親教訓哥哥,連堂弟薛蝌也可以教導,對未過門的邢岫煙更是愛護有加。

  賈府的家族矛盾隱晦虛偽,錯綜複雜,道貌岸然;薛家則像普通家庭,吵吵鬧鬧,混亂而真誠。

  寶玉因為「戲子」事件和金釧兒之死被賈政暴打,很多人懷疑是薛蟠說走了嘴。本來薛家客居賈府,如因薛蟠的原因惹出一場大風波,薛家面上終究過不去。寶釵於是在家裡斥哥哥,就像母親訓兒子。薛蟠冤屈地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還用「金玉姻緣」的話頭刺激寶釵。隨後寶釵大哭,於是薛蟠立刻服軟,跑回了自己屋子睡覺。第二天,寶釵找母親傾訴委屈,薛蟠在外面聽著,立刻進來作揖賠禮:「好妹妹,恕我這次吧!原是我昨日吃了酒,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沒醒,不知胡說了些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

  一次家庭爭執,體現了家庭成員間的親情,這與人丁興旺的賈家形成了鮮明對比。賈家的孩子中最缺乏的是平等關係,王夫人每天吃齋念佛,但始終矜持冷漠,除了寶玉,從不見她對其他的孩子流露感情。賈母熱絡、溫暖,但是降溫也快,哪怕她最開心的時候,他人也要在心中保持警惕,也許她突然就會抹下臉來,露出當權者的威嚴。薛家所維持的親情和秩序,使寶釵有良好的感情出發點,不偏激,不冷漠,不匱乏。

  人情與世故

  寧府的上房掛著一副著名的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句中國式的格言提醒著豪門內的生存法則。

  賈府內每天大小事情少說也有十幾件,婚喪嫁娶,慶節慶生,迎來送往,都是人情世故。而賈府大廈將傾,內部宗派傾軋,嫡庶紛爭,主奴矛盾充斥其間。身處其中,需要極高的情商,獨善其身都不容易,助人為樂就更難,偏偏寶釵都做到了。

  每天早上,寶釵起床後都要先給母親、賈母、王夫人等長輩請安,然後回去做女紅,其餘時間就串門聊天。寶釵很喜歡串門,上至賈母、王夫人,下至平兒、襲人,賈氏姐妹、寶玉、鳳姐、黛玉等處就更不必說了。這與黛玉形成了很大反差,黛玉的交往是半封閉性的,除了給長輩請安外,基本只去寶玉的怡紅院,再就是關在瀟湘館內看書發獃,深居簡出。

  寶釵說:「我來了這麼多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怎麼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通過串門聊天,察言觀色,寶釵就成了園子里信息最靈通,最通曉人情利害的人物。她知道賈母愛吃什麼,愛看什麼戲。在清虛觀里,眾道士送給賈寶玉一個「金麒麟」,賈母都不記得誰曾有個類似的物件,只有寶釵提醒出來:「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她很快發現元春不喜「綠玉」,作詩的時候就讓寶玉改成「綠蠟」。她通過觀察史湘雲的神情,就知道湘雲家嫌費用大,不肯用人,因而針線活都是自己干。

  處理人情世故,寶釵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她可以和所有人都保持著自然、親切,不卑不亢、合宜得體的關係。與人相處不疏不親、不即不離,體貼入微。於是賈母才說,賈家的四個姑娘中沒有一個比得上寶釵,竟連元春也比下去了。

  寶釵是最能體現中庸精神的,這體現在她善於考慮與平衡各方關係上,在社會關係學中,這是最重要的一種能力。作為一個富家小姐,像賈環這樣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人物,在分送禮品時,她都不忘有他一份。這就讓趙姨娘在心中感激:「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她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哪裡還肯送我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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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湘雲父母早亡,由叔叔嬸嬸撫養長大。史家衰敗後,湘雲的日子不好過,賈府里的姑娘小姐們都喜歡湘雲開朗豁達,把她當做好玩伴,但是除了寶釵,沒人體察到她內心的苦悶悲傷。

  在史湘雲加入詩社的時候,她自告奮勇地要先邀一社,但史湘雲的那點月錢肯定不夠用,薛寶釵就代她出資籌辦別具特色的螃蟹宴,她知道長輩們也都是喜歡吃螃蟹的,這樣既玩得開心,長輩們還高興。甚至細節上,哪裡作詩、何時作詩都斟酌清楚,最後又怕傷害史湘雲的自尊心,不忘交代了一句「千萬別多心」。

  在處理長輩關係上,寶釵總是儘力維護逢迎。王夫人的居所是她最常去的地方,一方面王夫人是她姨媽,關係親近;另外王夫人也是賈府內政的實際掌權者,鳳姐不過是代理人。

  王夫人有為難事,薛寶釵便會不失時機排憂解難。王熙鳳病了,要吃「調經養榮丸」,需要上等人蔘二兩。王夫人翻箱倒櫃,只找出幾枝簪子粗細的人蔘和一大包人蔘須末,鳳姐那裡只有一些參膏。賈母手中雖有一些當日餘下的「手指粗細」的人蔘,但拿到大夫那裡一鑒別,說是由於年代太陳,藥性已失,此時,偌大的賈府竟連二兩人蔘都找不出來,王夫人只是訕訕地說,「賣油的娘子水梳頭」,在寶釵這個「客人」面前顏面盡失。此時寶釵的勸解堪稱典範,她先說人蔘雖然華貴,但畢竟是葯,原應濟眾散人的,這實際上維護了吃齋念佛的王夫人的面子。然後又講了一套知識與行情,說去外面買也不一定能買到貨真價實的,而我們家鋪子里恰好就有,不如讓夥計行家送來。於是問題解決,皆大歡喜。

  這個情節極精緻地描寫了寶釵的圓通。

  價值觀

  如果只把寶釵的世事洞明與人情練達當做生存法則,似乎還是低估了這位寶姐姐。從寶釵小姐到寶二奶奶,寶釵沒有實際當過一天家,只是在王熙鳳生病期間,協助探春代理了一段時間。儘管只是副手,卻充分顯示出了她的管理才幹。

  為了解決賈府虛張聲勢入不敷出的問題,探春從賴大家的園子能生錢獲得了靈感。她在大觀園內推行包產到戶,將園子承包給幾個婆子,固定上繳額度,餘下自用。以前賈家要的是面子和排場,大觀園的物業管理費是小錢,不值得精打細算。探春採用了所有權與使用權分開的辦法,將使用權重新分配,雖然沒有招標環節,還是做到了人盡其用,公開而透明,選擇了專項能力強的家僕,既解決了賈府物業的所有權失位問題,又調動了積極性,提高了效率,開源而且節流。

  探春的改革方案看起來非常完美,但寶釵還是指出不足,提出了更完善的方案。她說:「如今這園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只供給這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了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叫他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中這些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

  她更完善地提出了一個利益均沾的方案,她比探春高明之處在於,不僅看到了包產到戶的效率,也看到了負面影響。當探春提出承包制的方案時,寶釵正在看牆上的字畫,似乎漫不經心。但聽到平兒順聲附和,她登時開了腔:「你們想想這話,若果真交與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不敢,天天與小姑娘們就吵不清。」後來大觀園丫頭婆子吵作一團,證明寶釵的遠慮不無先見之明。

  《紅樓夢》里對薛寶釵的相貌、性格、作為都有不少描寫,但沒有給她太多的個人空間。她的好惡、心態甚至是生活習慣這些個性化特徵,都非常模糊。

  從書中看,寶釵的大量時間用在了女紅上,這是一個女人的本分。林黛玉一年能做個香袋已經不錯了,探春偶爾做雙鞋也只作為寶玉的禮物贈送而已。賈家的小姐們一天到晚只不過下圍棋、練書法、弄丹青,修身養性,而她清晰地對黛玉說,女孩子認識個字就好了,針線活才是「分內的事」。

  寶釵對自己認定是對的種種觀念、道德情操的堅持近乎苛刻——好玩好看的書她不看,有趣的事情她可以不做,追求功名利祿的她鄙夷,做了沒用的事情她不做。她的價值體系就是那個時代大家閨秀的標準:莊重、剋制、樸素,識大體、顧大局。

  寶釵那首獨佔鰲頭的《臨江仙·詠絮》,可以作為她價值觀的最完整體現。「蜂圍蝶陣亂紛紛」,嫩春弱柳就一定會隨風飄散么?且「任它隨聚隨分」,只需淡然處世,便有著「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的樂觀。

  薛寶釵的「愛情」

  寶玉有一個長期的困惑,就是女孩子長大了為什麼要「配人」?每次聽到這種議論,寶釵和襲人都認為是「瘋話」,她們以反問的方式進行駁斥——難道都要留下來陪你么?

  事實上,無論寶釵還是襲人,都完全不理解寶玉對婚姻的態度。寶玉反對的並非婚嫁本身,而是反對沒有愛情的婚嫁,反對的不是嫁人,而是「配人」。賈府中,哪個丫鬟表現不好,就被拉二門配個小子。這是最尋常的懲罰方法。婚姻的結合,沒有兩情相悅,沒有愛慕和思念,只有一個「配」字。在婚姻問題上,即使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貴族公子小姐,也不過是被擺弄的棋子,終究無法逃脫「配人」的命運。

  大觀園裡不允許愛情存在,從司棋、晴雯、林黛玉到尤三姐,有愛的人結局悲慘。愛情的結果就是死。

  寶玉和黛玉是傳統婚戀的叛逆者,他們始終在互相試探中,獲取愛的回應。而寶釵的「愛情」觀則是符合主流價值體系的,「發乎情,止乎禮」,最後放棄愛情。

  在寶釵和異性的接觸中只有一次真情流露。寶玉遭到賈政的毒打後,榮府上下一派驚慌失措。唯薛寶釵想得最是細緻周到,大方地托著藥丸款款前來。見襲人在旁,「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關心地問寶玉道:「這會子可好些?」

  一般人都是急忙來探寶玉,哪裡想到要帶棒瘡葯,顯見她在任何時候都不失細緻。寶釵「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就紅了臉,低下頭來」。

  這咽下去的半句話,當然也是「心疼」之類的意思。她雖然沒把話說出來,但「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

  但並非據此就可以認定寶釵愛寶玉。從寶釵的價值觀看,寶玉並不值得欣賞。釵、黛等起詩社,每人得有別號,而寶釵就送「無事忙」,或「富貴閑人」給寶玉,內中涵著諷刺的意思。雖然是玩笑詞,但由此可見寶釵對寶玉飽食終日以及與姐妹們廝混的行為不以為然。寶釵的「三觀」里責任感非常重要,而賈寶玉卻一點責任感都沒有,在人生道路之類的大題目上沒法溝通。

  寶釵也沒有存心和黛玉爭奪寶玉,所以她對寶黛之間的愛情關係有時還會開開玩笑。第二十四回中,寶玉「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還沒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佛,薛寶釵回頭看了半日,嗤的一聲笑了,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麼?』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度眾生,這如今寶玉和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得好笑不好笑?』」

  賈府為賈寶玉向薛姨媽提親的時候,薛蟠因為殺了人正在牢獄中。當薛姨媽問寶釵「願意不願意」時,這個非常有主見的姑娘堅定地對母親說:「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該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起我來?」

  回到那顆冷香丸

  寶釵進賈府不久,跟周瑞家的講自己身上有個老毛病,其實不嚴重,就是有些咳嗽,但是治不好,就有「專治無名之症」的癩頭和尚獻了個海上方,名曰「冷香丸」。其成分是: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晒干,一齊研好。再用雨水節的雨水十二錢,白露節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將葯和勻,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揉成龍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壇里,埋在花根底下。若發病時,拿出一丸用黃柏煎湯送下。

  薛寶釵吃冷香丸的原因是「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而且這種病是間歇性的,不怎麼發作,在整部書中,寶釵只吃過兩次。

  冷香丸,與其說是葯,不如說是一件藝術品。四種花蕊雖然好找,但應節氣的春露、秋霜、夏雨、冬雪最難碰到,可遇而不可求。藥方本身充滿了美感,潔白無瑕,冷如冰,美如花,更融合天地靈氣,有著最合適的比例(十二兩、十二錢)。春夏秋冬,四時節令,雨露霜雪、花卉植物,天人合一,不偏不倚,盡善盡美,暗含玄機。曹雪芹很大方地把這種令人無限遐想的神葯送給了薛寶釵。

  癩頭和尚神出鬼沒,每次出現解決的都不是世俗問題,而是命運問題。冷香丸治療的也不是咳嗽,而是「胎里的熱毒」。所謂「熱毒」不過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是熱情、衝動、任性、狂歡、慾望,是希臘人的酒神狄奧尼索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皆是與生俱來,是人的原罪。有情皆苦,無人不冤。

  癩頭和尚獨愛薛寶釵,給了她冷香丸,使其克制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以致心地澄明,超凡入聖。反觀妙玉,和尚的態度就差勁很多,要帶她修行才能免去人生苦難,這也許是因為妙玉所帶的「熱毒」更多?

  有意思的是,寶釵最愛的戲文就是《山門》中的那段《寄生草》:「漫灑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悲涼中帶著洒脫,觸發了寶玉的禪意。

  薛寶釵服下了冷香丸,便有了和林黛玉、史湘雲截然不同的人生。

  金釧兒投井,她說「這也奇了」,接著幫助王夫人編了一套自我安慰的謊言,然後幫助死者多爭取了些發送銀子,還送了自己的衣服。尤三姐殉情,柳湘蓮下落不明,對於這樣的生離死別,寶釵「並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說:「俗語說得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們罷了。」

  寶釵的清醒與智慧甚至到了冷漠的程度,在現實生活面前,她認為悲傷與痛苦也遠不及眼前人——當下事更重要。

  薛寶釵有著強大的內心系統,她體現了一種對當下價值的認同精神,體現了人性中最冷靜的那一極——含蓄、剋制,冷靜計算,乃至為了某種道德、文化、功業的要求而壓抑犧牲一己的生理慾望。這種城府與精明使她脫離了時代,這甚至是一種政治家的素質,在每一個時代,這種理性與剋制的價值觀,不一定是最美好的,但一定是社會存在的基石。熙鳳:媳婦的沒好時代

  賠上了心力,付出了健康,小產了孩子,王熙鳳為了「二奶奶」這份事業失去了一切,包括她的丈夫。

  無論何種解讀,鳳姐的末世結局都是那幅畫:雌鳳站在冰山上,潑天的才華,也無力撐起傾覆的冰山,而她,正是啄空這冰山的眾鳥之一。

  主筆◎孟靜 題圖◎老牛

  鳳姐的人際關係

  曹雪芹對王熙鳳服飾、相貌的描寫不厭其煩,她的流光溢彩令人印象深刻。第一個亮相,我們記得她身穿「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那是黛玉正與賈母悲戚相見,突然這麼一個花紅柳綠,恍若神仙妃子的嫂子從天而降。第二次借劉姥姥的眼:「桃紅撒花襖,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第三次是迷惑尤二姐,王熙鳳一身縞素: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只要不是耍手腕,鳳姐的主色調一定是紅色。這不僅是為了極言她的艷若桃花,也表明紅色是她的命運之火,鳳凰浴火才能涅槃,鳳姐是極度燃燒之人,她的感情熾烈,氣焰熏天,只有火才能匹配她的個性,但火最大的缺陷是不能恆久,焚化別人的同時也毀滅了自己。

  書中常常會有王熙鳳對壽命滿不在乎的調侃,清虛觀打醮,她與張道士調笑,賈母戲謔她會下拔舌地獄;她哄賈母開心時,說自己要等老太太活到一千歲才肯死。每一筆都暗藏著她的「短命」,誰都知道賈母活不了多久,而青春年少的王熙鳳恰恰在賈母死後以失火的速度失寵、失權、失命。

  王熙鳳把全副精神放在了如何與體制調和,以獲得更大的自由度;如何在體制許可的範圍內讓自己的小家富足,她是賈府女眷與外界男性世界最重要的一條紐帶。在寧國府理事時,有一段描述外面的老爺們來弔唁,媳婦小姐們紛紛躲避,只有王熙鳳泰然自若。她指揮下人給長安節度使寫信,插手別人的婚事,這也完全超出一個「內人」的權力範圍。

  在那個年代,敢於和外面男人打交道並不一定是輕浮,而是她從不認為男人比她高出一等,也不覺得那些「外事」有什麼神秘和難度。她恰好與賈寶玉形成了對照:一個是女嬌娥,卻掌握一府經濟命脈,主動參政議政;另一個原該在仕途經濟中打滾,卻寧願在女兒堆里調脂弄粉。賈寶玉被「愛」包裹得快要窒息,鳳姐生日時,他給自己一個理由:為金釧焚香,逃離賈府。賈母、王夫人一眼看不到他,馬上急得發瘋。除了林黛玉,別人的愛都是令他厭倦的、反感的,因為那些人不過當他是團漂亮的嬰兒,一隻好玩的寵物,而並不試圖理解他。

  相反,鳳姐原本只是個普通兒媳,卻使盡全部聰明,博取長輩的愛,她討得所有重要人物歡心,表面上看似乎也成功了,但這是沒有根基的歡心,一旦她出了差錯,她的風趣、機變,統統救不了她。抄檢大觀園的導火線是一隻綉香囊,王夫人心中很清楚,這是邢夫人趁機向她的管理權挑戰,她也明知這事和鳳姐無關,但還是要把責任推卸到鳳姐身上。那時鳳姐剛剛小產,強撐著夜抄大觀園,得罪姑娘們不說,虛弱的身體再次雪上加霜。都說林黛玉沒娘可憐,其實鳳姐比林妹妹更可憐,同樣沒娘的她連撒嬌的機會也失去了。

  鳳姐的第一次非正式出場,是借冷子興之口,而後便是林黛玉的眼見,王熙鳳那時不超過20歲,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婦人。大觀園中的所有主人都是晚熟、純情、懵懂的,唯有鳳姐,一露面已然殺伐決斷,沒有一絲少女氣息,儘管她的生理年齡還是個姑娘。這不由讓我們好奇,她也曾有過青澀單純的時光嗎?也曾憧憬過愛人的模樣嗎?

  從護官符到與賈璉的奶媽共同回憶王家時,我們發現,曹雪芹強調的只是王家的富有,「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接駕時銀子使得如流水。

  可論起門第,王家是後起之秀。鳳姐和賈璉吵架的時候會抬出:我們王家的地縫掃掃就夠你們賈家使了。需要強調的事實往往是她最不自信的東西,王家的背景顯然欠缺。在已婚婦人中,除了黛玉母親賈敏,沒有幾個識文斷字的。王家出來的幾位小姐,薛姨媽比王夫人還略強點,後者連酒令都不會說。鳳姐基本不認字,每次看賬簿她都要依賴彩明,算賬倒是一把好手,第一次在寧國府逞能辦喪事,管事媳婦們報上的數字,她能立刻核對出有錯誤。按賈母所說,大家小姐不需要讀書,略識得幾個字即可。

  王熙鳳連這個最低標準都沒達到,她與那些小不了她幾歲的妹妹們氣質全然不同,原因之一是王家不重視對女孩的教育,另一方面是她幼年失怙。書中提到她有個不成器的哥哥,此外就是大舅、二舅和兩位姑媽,可從沒涉及她的父母,似乎早早成了孤兒。林黛玉常自嘆命薄,但她在封建社會能享受到自由戀愛,已經是最大的幸運,沒有經歷過少女時期的王熙鳳,一過門就被傖俗的賈璉變成了同樣傖俗的婦人。

  在大家庭中沒有父母庇護是什麼滋味,史湘雲的經歷可以證明,可史大妹妹有賈母的呵護和姐妹們的情誼。以王熙鳳的好強凌厲,她能在閨中就養成料理家務的本事,沒享過做小姐的清福。有一次賈府放炮仗時,鳳姐似真似假的玩笑話:「我們是沒有人疼的。」尤氏還笑話她輕狂,殊不知,看似權焰熏天的鳳姐,在榮國府實際是沒有安全感的。

  榮國府的政治鬥爭遠比寧國府複雜,不問世事的林妹妹都能感覺到「風刀霜劍嚴相逼」,更何況身處權力漩渦的管家王熙鳳了,鳳姐作過的唯一一句詩「一夜北風緊」,隱約照射出她的心境。

  以清潔度排序,大觀園>榮國府>寧國府,但寧國府的亂更多是男女關係,大觀園是座理想國,榮國府介於渾濁與純凈之間,它的人際關係卻是最複雜的。在那些清潔的女孩中,少婦王熙鳳既了解外界的嚴酷,又要撐起一把保護傘,儘力讓這些小姐們保持更久的清潔。她就是清濁之間那一道界限,忽而天使,忽而魔鬼,分裂的原因是腥風血雨不斷妄圖染污這朵阿修羅花。

  鳳姐真正的支持者是賈府的靈魂人物——賈母,機靈如鳳姐,一進府就揀好了那根最粗的大腿。賈母喜歡風趣活潑有眼色的女孩子,如果能有點三俗就更好了,王熙鳳投其所好。很多年前,我看過一出地方戲《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對原著進行了添油加醋。其中有段增加的情節就是,王熙鳳鬧過賈珍家後,賈母聞風趕到,鳳姐一抹臉,做出小白兔狀,把老祖宗哄得龍顏大悅,封她為「賢二奶奶」,她馬上奉上一頂惠而不費的高帽「聖老祖宗」,眾人趴下山呼聖明。

  這段惡搞情節誇大了賈府的荒誕,不過也說明鳳姐深諳馬屁哲學,她的方法是哄住上級,敷衍中級,荼毒下級。所種的因果在領導層調整後必然會顯現,缺乏群眾基礎的她下場凄涼,比她擅長懷柔的平兒就很得民心。難怪鮑二家與賈璉背地詛咒:「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

  王熙鳳是個對階層很敏感的人,她有嚴格的階級意識。在清虛觀打醮時,有個小道士無意撞了她一下,按常理,她作為主子,不應出手打人,對方還是個弱童,但鳳姐不假思索地就是一耳光。書中她也曾出手扇過小丫鬟,除了教養缺失和脾氣火暴,也可以說明她對下人的冒犯極為抵觸。真正的主子是不需要靠毆打下人立威的,在這點上,王夫人和王熙鳳都頗有王家之風。

  「毒設相思局」一節,王熙鳳非要置愛慕她的賈瑞於死地,一是體現了鳳姐的道德觀,二是暗合了平兒那句話「癩蛤蟆想天鵝肉吃」。鳳姐假意與賈瑞調情時曾用賈蓉、賈薔舉例,她不是不想有仰慕者,只是這男人不能不堪,必須是正經主子,同宗的窮親戚她是萬般瞧不上的。

  她雖然勢利,但也要看對方為人處事,趙姨娘和賈環最怕的就是鳳姐,她對這倆人的態度之差,當然反映了王夫人對情敵的厭惡,也有趙姨娘本身不上檯面的猥瑣,可趙姨娘腸子里爬出的探春,卻是鳳姐最欣賞的女孩。同樣身為「屋裡人」,還不是正經姨娘的襲人,鳳姐極為客氣,襲人回娘家時,她送上自己的衣服和包袱。對劉姥姥的接濟從第一面的冷淡,到第二次的慷慨,這其中有賈母、王夫人的面子,但在鳳姐為巧姐向劉姥姥求名字的一刻,她對劉姥姥是尊重的,這一剎那的平等也拯救了她唯一的女兒。

  她的每一次行事,都要以賈母的最高意志為準。書中鳳姐的第一滴眼淚為了黛玉進府而流,她的哭、笑、鬧、湊趣,渾然天成而不覺肉麻。我們會發現,鳳姐總在生病,不是小產就是血崩,她的健康、亮麗只在公開場合,只要沒有旁人,她的身體不比林妹妹強壯。

  小姐們看似是無足輕重的外人,可她們是最接近賈母的人,鳳姐對她們的服務永遠是最體貼到位,相比錙銖必較的寡婦李紈,鳳姐也會說一大車分斤撥兩的話諷刺她,但最終掏錢的人必然是鳳姐。而李紈作為榮國府月薪第二高的富人,和姐妹們結個詩社都要AA制,米粒里也要榨出油水,不是一個好大嫂。王熙鳳貪婪歸貪婪,但並不是個摳門的人,況且她還有個大手大腳愛包二奶的夫君,不剋扣一點,錢財散得更快。

  王熙鳳幾乎沒有朋友,平兒是最理解、最親近她的人,但社會地位不同,平兒只能是她的心腹。她在書中唯一稱得上朋友的是秦可卿,她倆性格品行完全不同。秦可卿溫柔輕浮,王熙鳳果斷忠貞,而且還不是一個輩分,為什麼能成為知己?從「秦氏託夢」這一節可以看出,她是有見解的人,鳳姐厭惡蠢材。在教育小紅的那篇話里,她表示過對頭腦清醒的同性的喜愛,從她使用的人員看,平兒、小紅都聰明過人,鳳姐最青眼相加的探春與她更是性格相似,胸中自有丘壑。

  幹部站錯隊伍,對仕途的影響是致命的,續弦沒有根基的邢夫人,與娘家資本雄厚、育有皇妃的王夫人自然沒法相比,但王熙鳳沒有考慮到一點,王夫人是她的姑母,即使有什麼芥蒂也是可以解決的人民內部矛盾,而沒有血緣關係、狹隘自私的邢夫人固然不能對她有什麼幫助,想要壞她的事還是容易的。如果再聯手賈璉,這致命的一擊,鳳姐無論如何躲不過。對下人的刻毒、對金錢的貪求讓她樹敵太多,這盞生命之火只有賈母這一根脆弱、隨時會熄滅的燈芯,怎麼能不油盡燈枯?

  鳳姐的精神世界

  《紅樓夢》中人物有兩種極端:靈與肉。如果黛玉、妙玉是靈,那麼尤二姐、多姑娘是肉;如果賈寶玉、北靜王是靈,那麼賈珍、賈璉、薛蟠是肉。王熙鳳是介於靈肉之間的女人,她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假如受過教育,不會比釵、黛差,從感情上,她也不比寶釵世俗。因為一個真正世俗的妻子,會更在乎丈夫的財產,而不是身體的忠誠。

  有人統計過,鳳姐在書中笑過268次,哭過6次。每到氣氛蕭條,人們就會想起她的好。可與賈璉、平兒在一起時,鳳姐很少說笑話,她的狀態常常是生氣,逗她開心的反而是那兩個人。賈璉對她畏多於愛,相比對尤二姐的「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二姐留給男人的是喜悅,而鳳姐留下的是頭疼,妾和妻的不同功能而已。

  在王熙鳳所處的那個時代,男人納妾天經地義。有人說,鳳姐內心深處暗藏著女權意識,她渴望丈夫對她專一。以她的覺悟,還達不到女權這個境界。比起一般的女人,她更有自信和佔有慾。王熙鳳真正渴望的是在體制內獲得全方位認可,不僅僅是她的才華和能力,也包括婦德。為了贏得好名聲,她自欺欺人、萬分痛苦地允許賈璉把平兒收房,自己又用一雙銳利的眼睛時刻緊盯著倆人,她在意的不是平兒搶班奪權,而是平兒和賈璉每年過的那一兩次性生活。

  嫉妒源於愛慕,她對賈璉身體的佔有慾,說明他們夫婦初期是和諧的,甚至相愛的,白日宣淫那一節也暗含著夫妻之間的閨閣之樂。只有陷在愛里的女人才會醋勁十足,同時王熙鳳又有一點朦朧的平等意識,她和晚輩賈蓉調情,讓蓉、薔幫她收拾賈瑞這樣隱晦的事,似乎有曖昧關係,但讀者都會相信鳳姐和他們之間沒有肉體關係,因為朝夕相處的平兒為她打了保票。

  賈璉不加選擇地髒的臭的都往屋裡拉,他的行為又是被社會認可的。鳳姐為鮑二家的大鬧生日宴,她向賈母的哭訴重點是賈璉夥同鮑二家的要合夥治死她,她為什麼捏造這個事實呢?因為連寵愛她的賈母都認為:富家公子哥偷嘴吃很正常。

  鳳姐的公公老而不僵,邢夫人還要為暮年的丈夫說媒拉縴,這種賢德連賈母都看不過去;賈政倒是姨太太不多,但他永遠是歇在趙姨娘房裡,40多歲的王夫人守活寡已多年,作為那個時代的大家閨秀,又不能正面提出性要求,也沒有排解渠道,除了用吃齋念佛壓抑需求,別無他法,在這方面,比起底層的婆子還要悲哀。

  初期王熙鳳採取堅壁清野的辦法,對手的弱小讓她不屑使用殺手鐧,但她在這方面又是無力的,只是兩口子間的吵嘴已經讓她贏得了妒名。丈夫的不忠又是橫亘在她心裡的毒刺,理智、鎮定在遇到這件事時通通要讓位於瘋狂。

  尤二姐的出現反而讓她迅速清醒,調整戰略。過去賈璉的姘頭們身份卑賤,鳳姐可以主宰她們的命運,賈璉自己也不好將那些女人收房。但尤二姐不同,她出身貧苦但有寧國府大奶奶尤氏妹妹的身份。以前鳳姐對出身卑微、風流的秦可卿沒有任何歧視,但尤二姐不同,她搶了鳳姐丈夫的心。與尤二姐共侍一夫,也會把鳳姐扯入一個混亂的調情體系。

  二姐是個糊塗人,終身大事她沒有問過她在賈府中唯一的依靠尤氏就擅自決定,也從沒想過和尤氏結為同盟,固然她們是異父姐妹,親情淡薄,但也正是愚鈍葬送了卿卿性命。她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自動地送進王熙鳳這頭母狼口中,不整治她,鳳姐在賈府的生存也會岌岌可危,實在沒臉再去指揮眾人。

  如果僅僅為了嫉妒,鳳姐為什麼沒有置秋桐於死地呢?只因為她是公公的賞賜嗎?平時鳳姐與尤氏也算一團和氣,在二姐出現之前,她們倆的戲鬧是最多的,調笑的尺度都比其他妯娌要寬,顯見感情不錯,但鳳姐不惜把賈珍、尤氏得罪到底,只要能剷除二姐這塊心腹大患。一是賈璉真心喜愛尤二姐,二是王熙鳳在繁忙的工作中,沒能留下穩固地位的兒子。

  尤二姐的情史雖然複雜,但賈母並不知道,如果任由她生下男孩,鳳姐不但會被賈璉打入冷宮,在長輩處也會失寵,看似風光的她在賈府中隨時岌岌可危。

  她早已發現了二姐的存在,一直隱忍不發,直到賈璉平安州公幹,二姐短期內失去庇護。鳳姐才以柔懦無能的姿態先行示弱,哄過所有人,除了薛寶釵、林黛玉這種對她本性極為了解的同性。當秋桐這個眼中釘同時出現時,鳳姐先集中優勢兵力,採用離間計,借秋桐之手先除掉尤二姐。

  尤二姐不是沒有過機會,賈母已經承認了她,併當著眾人面誇讚她比鳳姐漂亮,但二姐很傻很天真,不知道籠絡有用的人。從她向小廝打聽鳳姐軼事,說明她早有與鳳姐會面的想法,但卻沒有為這次會面做任何準備。

  相反地,鳳姐藉助外部的政治力量,理清所有的優勢劣勢:家孝國孝、婚前不貞、曾經定親……利用和趙姨娘一般愚昧的秋桐,先從精神上、輿論上摧毀二姐。

  「弄權鐵檻寺」時,王熙鳳說:我是不相信陰司報應的。她不是無神論者,巧姐感冒都要找人看看是不是衝撞了花神,安排算命的挑撥秋桐憎恨二姐。唯獨到了她自己身上,因果說完全失效。她收買庸醫,刻意殺死二姐腹中胎兒,那也是賈璉唯一有兒子的機會,做這些事時,曹雪芹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沒有揣摩過鳳姐一丁點兒的心理活動。也許她完全憑著本能,根本不去考慮手上的血腥。

  逼死尤二姐是王熙鳳不得不做的事,她不可能像當代社會,把小三趕走另謀出路,尤二姐已經像一顆釘子,已然釘進了賈府大門,除非她橫著出去。憑賈璉喜新厭舊的個性,二姐或許會失寵,但只要她能生齣兒子,牌局又要重洗。鳳姐對尤二姐的虐待,會讓人畏懼她,卻很難憎厭她。

  因為尤二姐之死,也讓王熙鳳失去了她最根本的依靠。賈璉自此不再對她有絲毫情意,而此前他們不過是一對打打鬧鬧、偶爾偷腥的小夫妻;尤氏對她的仇恨種下,雖然她不能把鳳姐扳倒,但她們再也不是朋友。最要命的是,王熙鳳身邊最信任、最重要的平兒也認清了她,以前鳳姐是平兒心目中的神,從不對她欺瞞,但這次平兒流著淚對二姐懺悔坑苦了她,實際上也是在指責鳳姐的行為過於狠毒。讓女人最承受不了的背叛並非來自她的男人,而是她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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