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古典小說心理描寫藝術初探

文字 〖〗 )內容提要20世紀的學者大多認為西方小說擅長心理描寫,中國古典小說缺乏同西方小說可相媲美的心理描寫藝術。實際上,中國古典小說並非如此,只不過同西方現代小說靜態心理描寫大相徑庭。《金瓶梅》與《紅樓夢》就是最好的例證,它們代表了中國小說獨特的心理描寫藝術。關鍵詞明清古典小說心理描寫人物塑造明末《金瓶梅》同前代小說相比,與眾不同,小說已經逐步深入到普通人的內心深處,這對古代小說創作敘事模式是一大進步。清代《紅樓夢》的誕生,標誌著明清小說的成就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曹雪芹通過大量的內心獨白,深入開掘人物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深層心理。以至於有人認為,曹雪芹對心理描寫的技能掌握完全可與托爾斯泰相媲美。本文擬通過分析《金瓶梅》、《紅樓夢》這兩部中國古典小說的代表作,探討中國古典小說中人物形象表現手法之一———心理描寫藝術的發展。一、內情外顯白描繪心中國古代小說心理描寫的最大特點是通過人物的語言、行動、神態的變化尤其是運用一些細節傳神,從細微處來省察人物內心的微妙變化,通過白描手法將心理活動呈現在讀者面前,亦即將人物的心理變化外化為看得見、感覺得到的語言、神態、動作變化。小說《金瓶梅》將人物的內在心理附著於具有個性特點的語言、行動中,人物豐富的個性自然顯現出來。小說第五十七回西門慶吹噓自己:「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嫦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真正好大的口氣,活畫出他縱慾肆志,胡作非為的無賴心理,凸顯了他追逐金錢、權力、女色的佔有心理。《紅樓夢》人物語言描寫雖少有如此的「無賴言語」,但尺水生波,妙在「言有盡而意無窮」,如第三十回,寶玉戲比寶釵為楊妃,體豐怯熱,惹得寶釵大怒。她立刻借說戲名「負荊請罪」譏笑寶、黛二人:「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這一席話的潛台詞讓寶、黛二人臉上羞紅,也將薛寶釵這位「守愚藏拙」的大家閨秀的心智刻畫得入木三分。就神態描寫暗示人物心理活動的變化,兩書中比比皆是,所謂「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面」不僅包括肖像描寫,還包括面部表情等細節,人物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無不暗示了人物的情緒變化。如《金瓶梅》第二回,西門慶初見潘金蓮,就立刻動了心思,「那一雙積年招風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三言兩語,就將一個好色無恥,如蠅逐膻的淫棍的佔有心理暴露無遺。談到《紅樓夢》中人物神態描寫,如第三十四回寶玉遭賈政毒打,卧病在床。寶釵親來探視送葯,勸導寶玉時的表情動作:寶釵見他睜開情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說,紅了臉,低下頭只顧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薛寶釵作為作者著意刻畫的大家閨秀,時時處處沉穩持重,此處對其兒女之態的描寫大有深意。賈寶玉不僅「天分高明,性情穎慧」,而且「神采飄逸,秀色奪人」,況且又是薛寶釵生活圈子裡惟一可接觸到的年齡差不多的異性,所以薛對其關心愛慕是完全自然的。但按照她所信奉的封建道德,她不但不能自已選擇男子,而且也決不允許自己像林黛玉那樣曲折地痛苦地表現自己的感情。此處低首弄衣帶的嬌柔羞怯動作看似同她的一貫舉止相矛盾,實際上更深入揭示了薛寶釵的複雜心理,也讓我們能多方面多角度了解人物,進一步看出封建道德的虛偽和對人性正常需求的戕殺。二、內心獨白真情流露現代小說中有一類通篇以「我」的口吻講述故事,「我」可以很自然地有感而發,運用內心獨白等手法寫出「我」的思想感受和情緒波動。中國古典小說則不然,基本用第三人稱敘述法。中國古典小說對人物心理有自己獨特的表現方式。《金瓶梅》中常常運用韻文的形式表達人物的思想與心理。如李瓶兒在官哥夭折後,痛不欲生,作者用幾支[山坡羊]曲來刻畫其心理,其中一支:「進房來,四下里靜,由不的我俏嘆。想嬌兒,哭的我肝腸兒氣的斷。想著生下你來,我受盡了千辛萬苦。說不的偎乾就濕,成日把你耽心兒來看,……誰知道天無眼,又把你殘生喪了。撇的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李瓶兒痛哭兒子的夭亡,也哭自己日後的無依無靠。試想:一個失去了兒子而且性格懦弱的小妾在一個妻妾成群的大宅院中,一直被人暗算與攻擊,丈夫西門慶又唯色是圖,今後的生活以及將來的歸宿,均無法預料。這則[山坡羊]既符合故事情節的自然發展,又切合人物當時的處境。另外如吳月娘———西門慶的正房,整日里禮佛聽經,無所掛礙,但事實並非如此。如第七十四回吳月娘以為西門慶會到她房中歇宿,然而西門慶去了潘金蓮房中,她雖假意向玉樓撇清自己不在乎,但等到後文,月娘讓李桂姐唱「更深夜悄」,張竹坡評:「隨手情景,又映前邊西門(註:指潘金蓮住處),自有許多不靜悄在那邊」,這裡指的「不靜悄」其實就是吳月娘心中的孤寂憤懣。吳月娘滿心期待落了空,惱羞成怒。首先是自己的權威受到損傷,她雖身為正房,但西門慶的小妾或者會邀媚獻寵,如潘金蓮等;或者有一子半女,如李瓶兒,所以她的地位並非安如盤石,要保住自己西門大宅院內第一夫人的地位,就必須得到西門慶的認可和支持,她不得不對丈夫尋花問柳視若罔聞、曲意承奉。但同時她也是個青春少婦,她並不能心如止水,忍受西門慶到外尋花問柳。《金瓶梅》小說對人物內心的描繪,不僅藉助韻文、曲文,也有直接以「如他想」、「他心裡道」、「心想」等等直接引出人物的所思所想。但《金瓶梅》藉助大段韻文或直接或間接描寫人物心理確實是其一大特點。在《金瓶梅》以前,最有名的白話章回小說應該是《水滸傳》,然而《水滸傳》中採用這種形式的做法相對較少,而在《金瓶梅》中則隨處可見[1]。到清代《紅樓夢》對人物直接心理描寫的細膩生動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尤其是對寶、黛愛情發展過程中二人的喜怒哀樂、互相揣測和試探寫得細緻入微。如第二十九回黛玉因前一日有道士給寶玉提親,心中頗多揣測,於是有意簡慢寶玉,言語間奚落他。寶玉心中大不受用,覺得「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了百倍,埋怨黛玉不懂自己的心情。他急於表白自己的心意,卻使得黛玉惱羞成怒,反而指責寶玉拿她「煞性子」。寶玉此時心內想「別人不知我的心,還有可恕,難道你也不知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煩惱,反來以這話奚落我。可見我心裡時刻白有你,你竟心裡沒有我。」而黛玉心中更痛,因為「金玉良緣」始終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你心裡自然有我,……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金玉』,見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這段內心獨白細膩迴環、纏綿悱惻,淋漓盡致地寫出寶、黛二人雖相互愛慕卻尚不能相知的痛苦心情。再如第三十二回黛玉背地裡聽見寶玉稱讚自己,不禁又喜又驚,又悲又嘆。作者濃墨重彩寫黛玉愁腸百結,以黛玉的口吻自述其悲喜交加的心情,並且初次表明了黛玉的隱憂———二人雖有意於彼此,然而最終不能掌握兩人自己的命運。中國古代白話小說,歷來以敘事為主,作家們不很注重人物的心理活動。直到明清小說出現創作高峰,《金瓶梅》中出現了較細膩的心理刻畫,人物個性描摹更加鮮明。而清代小說《紅樓夢》繼承和借鑒了《金瓶梅》的成果,同時藝術表現手法更加純熟,這同注重人物個性的刻畫,探索人物心理世界的豐富多變是分不開的。注釋:[1]筆者所指的是沒有經過刪減的《金瓶梅詞話》。另外我參考過1998年中華書局版《金瓶梅:會評會校本》,此本以清張竹坡批評本為底本,已刪去大量曲文。前文所引關於吳月娘所聽「更深夜悄」,曲文也已刪去。參考文獻:(1)(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M].香港太平書局,1982.(2)(明)蘭陵笑笑生,秦修容.金瓶梅:會評會校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8.(3)(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沙嶽麓書社,2001.(4)孫遜,孫菊園.中國古典小說美學資料匯粹[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5)張勇.元明小說發展研究———以人物描寫為中心[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作者簡介:張蕾,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05級碩士研究生。原文標題為:明清古典小說心理描寫藝術初探——以《金瓶梅》、《紅樓夢》為例原載:《社會科學家》2007年s2期編輯:譚鳳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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