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評 | 隱喻的舞蹈啟蒙的劇——大型現代舞劇《早春二月》觀後
用現代舞的手段來演述一個百年前的「現實」,王媛媛把「隱喻」由方法論上升到舞劇觀的高度。舞劇《早春二月》與其說改編自柔石的中篇小說,不如說更貼近謝鐵驪先行改編的電影。正是依據那一中篇小說改編的電影,根據中國電影界先驅者夏衍的建議,在中篇小說《二月》的書名上加上了「早春」二字。夏衍的建議,意在使「二月」的隱喻明朗化;但我所關心的是,柔石為何借一個時間概念來「隱喻」?他為何不用諸如古鎮、老船這類地理的、物事的意象?唯一可以解釋的是,那一代青年最為敏感的是時代的徵候——雖然是「乍暖還寒」時節,但已然「風起於青萍之末……」
敏感於時代徵候的青年形象叫蕭澗秋。我不確定蕭澗秋這一人物的原型是否有柔石的身影,但正是這部《二月》確立了柔石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上的地位。一部小說能在小說史上取得一定的地位,首先便是它所塑造的文學形象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徵,並且體現出「開風氣之先」的時代精神。我們知道,那是「五·四精神」影響的一代青年;中篇小說《二月》的出版,正值「五·四」運動十周年的精神瀰漫……記得在2007年紀念中國話劇百年慶典之時,我曾以《思想的雷電精神的光》為題撰文反思。我注意到,最初投身這一「新劇」運動的青年,使其熱血沸騰的人生追求便是成為「中國的易卜生」。易卜生作為挪威劇作家,何以成為那一代「文青」的「網紅」?最本質的便是喚起「女性解放」的自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文化的自覺」首先是「人的自覺」;彼時「新文化運動」作為一種「文化啟蒙」的自覺,雖然以「德先生」「賽先生」為旗號,落到實處的其實是「女性解放」。
現代舞劇《早春二月》上海歌劇院舞劇團演出《二月》中需要解放的女性是文嫂。柔石讓蕭澗秋扮演解放者,其實是將這使命賦予了彼時被稱為「知識分子」的一代「文青」。「知識分子」應當成為解放者,說明「女性解放」的社會問題事關「啟蒙」——既是文化的啟蒙更是人性的啟蒙。魯迅推崇柔石的《二月》,因為他也糾結於「女性解放」的問題,比如《祝福》中的祥林嫂和《傷逝》中的子君。在這方面,巴金、曹禺也都有他們各自的糾結。這樣說,其實是讓我們明白,無論是小說《二月》還是舞劇《早春二月》,第一首席應是文嫂;主幹情節應是文嫂的人生歷程和性格養成。舞劇的言說,正是從文嫂的「亮相」開講的。只留有逼仄空間的大幕外,在下場門處木然地站著文嫂,木然的文嫂手中似乎抱著一團更為木然的物件——待到一束微弱的燈光投下,你才發現那是一具略顯誇張的人偶;這時的上場門走出了蕭澗秋——這個寄寓著原作者時代困惑的男主人公。編導王媛媛對這個人物的態度是:「這個人物有些優柔寡斷,不善或者說是不願做決斷。他總是想兩全,但人其實不可能真正找到桃花源的,也不會有所謂完美的結局。蕭澗秋追求的理想其實是一種逃避。不過,蕭澗秋對理想和信念的堅守,又使這個頗具悲劇色彩的人物身上有了人道主義的光明底色。」於是,從上場門走出的蕭澗秋,雖然神態彷徨、心事糾結,但還是堅定地向下場門木然的文嫂走去……我總覺得,此時的文嫂對幾乎無望的「希望」應該有所顧盼、甚至應該有所迎納;但她沒有與蕭澗秋相向而行,她木然地背身、拖著木然的人偶木然地遠去……原本投影著波濤、隱喻著時代的大幕迅速地升起,男、女主人公蕭澗秋和文嫂融入到時代的場景中:「場景」由一組類似樂隊「基音」的群舞來構成,這是一組在統合中有差異、在恆常中有變異的「基音」,蕭澗秋和文嫂在這樣的「基音」中演奏著各自的「solo」。我很喜歡這樣的舞劇敘述方式——這倒不是因為它與同步進行著的音樂更為貼近,而是它更依託於舞蹈的 本體,更洋溢著舞蹈的隱喻……這期間,我尤為喜歡的畫面是:方整的群舞面向天幕舞去,但「方整」中連續不斷地溢出某種「零亂」,這些有規律的「零亂」似乎賦予「隱喻」更深的意涵!不過稍顯遺憾的是,編導本可以藉助這種有較深意涵的隱喻,為蕭、文二人設計第一個「大雙人舞」——利用舞蹈語言的不確定性和多義性,讓觀眾的「期待」有更明確的「鎖定」。
現代舞劇《早春二月》上海歌劇院舞劇團演出但這可能與編導王媛媛想呈現的「情懷」有關。王媛媛心目中的蕭澗秋,「一邊面對熱情奔放的陶嵐,另一邊又要面對需要他保護的文嫂,使他內心的撕裂、糾結、彷徨與猶豫,又該多麼激烈!」正如觀眾所預期的,在蕭澗秋、文嫂那個缺失「雙人舞」的「兩個單人」與群舞的舞段後,陶嵐登場了。與文嫂相比,陶嵐不只是青春靚麗,而且也更陽光燦爛。平心而論,陶嵐的「solo」編得很唯美——是那種既符合芭蕾古典美又兼具編舞流暢美的「唯美」。由於此前的蕭澗秋和文嫂的動態,是那種更追求「生活真實」的現代舞,相形之下,陶嵐的「唯美」反倒有了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我想這未必是王媛媛的刻意而為,但卻讓我們知道為不同的劇中人確定不同的「舞之語」,也是舞蹈「隱喻」的一種有效手段。舞劇中當然不可避免地要出現蕭澗秋與文嫂、蕭澗秋與陶嵐的雙人舞,而上述3人之間的三人舞當然也是不可避免的。只要看過舞劇,現代的觀眾、尤其是青年觀眾可能對劇情不甚了了,但卻不會記不住蕭澗秋與兩位不同女性的「大雙人舞」;他們也會由此把這個有著相應時代徵候、有著宏大人生抱負的故事想當然地簡化為沒有「小三」的「三人行」。王媛媛告訴她的舞劇觀眾:「在這部舞劇里,觀眾好像看不到有故事情節。事實上,所有的情節都在情緒里。我用情緒的渲染來表達這個故事的核心——3個主人公不同的性格、他們之間的衝突以及最後的命運。」王媛媛還說:「柔石的原著與電影都把人物關係、矛盾衝突描寫得很淡然,像是籠罩了一層霧一般……但舞劇不能這麼編。舞劇天生就有敘事弱的特點。如果還是淡淡的,恐怕觀眾就更沒興趣了。換言之,王媛媛編導舞劇《早春二月》,想改變既往相應文本的淡然描寫,想使人物關係、矛盾衝突濃烈起來。的確,在蕭澗秋與陶嵐的雙人舞中,陶嵐的感情表達就極其濃郁,頗有些「奮不顧身」;此時的蕭澗秋,在我的認知設定中,似乎應有些「矜持」——因為他有著「啟蒙社會」的理想而不想借啟蒙他人以「滿足私慾」。但這段雙人舞中兩人都很投入,讓人覺得蕭澗秋真是步入了「桃花源」而陶嵐就是那「桃花源」!編導如此濃郁的描寫,或許是基於一個整體的結構觀——當蕭澗秋此後要為文嫂放棄這一切時,他是做出了重大犧牲的!他是真誠想「啟蒙社會」而非借「啟蒙」去蒙小姑娘的!因此,在接下來蕭澗秋與文嫂的雙人舞中,不願「像是籠罩了一層霧一般」去描述的王媛媛,力圖將兩人的關係描述得很「濃重」:兩人在舞台中區遙遙佇立……如果不是上場門這邊的蕭澗秋側向凝注著下場門那邊的文嫂,你絕不會認為這是一段將要展開的雙人舞。其實,這段雙人舞的開端就是文嫂「折騰」著她手中的「人偶」,蕭澗秋則是有些木然地遙遙凝注著……看著文嫂操持著手中「人偶」的舞蹈,我想起現代舞訓練中常見的舞者與道具的訓練——它不像傳統舞蹈中「道具」僅僅是人的手執之物、或者說深些是人藉以「通道」(通過「象徵性」)之舞;現代舞者大多視「道具」為某種「異己」的力量,它制約人的動態表現並從而表現人的非正常情態。在我看來,文嫂的這段舞由於「人偶」的制約而缺少「可舞性」,因而我也在演出後的座談會上建議能否造一個更具「可舞性」的道具。但在文嫂極其「折騰」地舞過後,「人偶」死了——也就是說「人偶」所隱喻的文嫂的兒子死了!這在劇中是一個「大事件」!這使得蕭澗秋急速向文嫂攏來——濃厚的、真正意義上的「雙人舞」由此展開……就形式美的接受而言,由於文嫂性格定位於「現代舞風」而陶嵐性格定位於「芭蕾范兒」,蕭澗秋分別介入的兩段雙人舞不僅在對比中「衝突」,而且在續接中「抉擇」——蕭澗秋為了扶助弱者而傾情弱者,也為了實現自己的作為而決意娶文嫂為妻。這時的舞台,蕭澗秋與文嫂的雙人舞已經不重要了:從上場門出來一列順側幕向後行走的舞者,每位舞者拖著一具如文嫂一直手持的「人偶」……這大概就是王媛媛所說的:「我的編舞就是把人物的情緒放大……要將原著中未能詮釋得明明白白的情緒、衝突、張力——放大,再直白地展現在現在的舞台上。」我們其實可以想見,既然那一列拖行著「人偶」的舞者作為「喻體」已經在誇張地「隱喻」,那蕭澗秋和文嫂的「雙人舞」還需要舞蹈地「敘述」嗎?一位擅長編舞劇「雙人舞」(也即舞劇「男女首席舞者的合舞」)的編導看到此,對王媛媛的編舞能力心生疑慮。對此我倒想插敘一下,以便讓我們了解編導是「不能為」還是「不想為」。王媛媛在舞壇的最初亮相,是作為王玫《紅扇》的舞者去參加歐洲「現代舞」比賽拿了個「銀獎」;然後她又自己編導了《牽引》在這同一名目的賽事中拿了同一「銀獎」。作為大型芭蕾舞劇《大紅燈籠高高掛》的編舞再創者(在初稿王新鵬編舞的基礎上「再創」),王媛媛可以說極大地豐滿了舞劇的形象並提升了舞劇的品質。我為王媛媛寫的第一個作品評論,是她創作的大型現代舞劇《蓮》;這也是此前我為她所寫的唯一舞評。後來看過她的大型舞作《夜宴》及《野草》,我在一定範圍內說過她是目前我國最好的「芭蕾編舞」之一,另一個「之一」我還說過是目前任職於蘇州芭蕾舞團的李瑩。以上「插敘」是想說明,如果我們覺得舞劇《早春二月》何處「舞」弱何處「舞」缺的話,那並非王媛媛的「不能為」而是「不想為」。有「不想為」必定就有「想何為」。這部由上、下兩幕構成的舞劇由於有柔石中篇小說作為觀眾的「前理解」,王媛媛並不想對其做一般化的演繹。在內容、也就是舞劇之「劇」鎖定「啟蒙」這一主題後,王媛媛認為對主題表達「有血有肉」的形象塑造需要在編舞上下大功夫。在結構上,上、下兩幕的兩段體,先是主人公無法超然的內心衝突,繼而是這一衝突解決後又無法避免的社會衝突——這個「社會衝突」在舞蹈言說上就是由兩對角色不同的「雙人舞」向雙人舞全部角色的「三人舞」推進。因此,下半場一再出現的蕭澗秋、文嫂和陶嵐的三人舞,成為揭示「社會衝突」的用「舞」之地。就蕭澗秋與文嫂、與陶嵐的不同雙人舞而言,前一對雙人舞言說的情感是「糾結」的,後一對情感的言說是「撕裂」的。本來舞劇言說中的體裁運用,雙人舞多傳遞「和諧」而三人舞多呈現「衝突」,舞劇《早春二月》則始終在「衝突」之中——區別只在於雙人舞專註於角色的「內心衝突」而三人舞則折射出境遇的「社會衝突」。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舞劇中的兩段三人舞既是角色的直觀陳述也是社會的舞蹈隱喻。也就是說,編導王媛媛在這部舞劇的創作中,不是把「隱喻」當作一種具體的表現手法而是把它視為一種整體的舞劇觀念。「隱喻」是現代舞常用的手法。用現代舞的手段來演述一個百年前的「現實」,王媛媛把「隱喻」由方法論上升到舞劇觀的高度。不僅讓觀眾最直觀捕捉到以「黑衣人」為基調的群舞是「隱喻」的喻體,舞劇中角色的語言風格定位和角色的社會情緒負載也具有「喻體」的意味。很顯然,作為舞劇戲核的「啟蒙」,在今日即便不算「過時」但也談不上是「時尚」的話題了,儘管我們也不妨勸喻當下的「文青」想想當年「知青」的情懷和擔當。在我看來,舞劇《早晨二月》中「舞蹈的隱喻」較之「啟蒙的戲」更值得我們關注。因為它不僅要藉助原著的「前理解」,而且也打算尊重觀眾的「再理解」。鑒於編導王媛媛的這一追求,我想提幾點建議:其一,目前封閉式的布景和單色調的場景應該有所調節。小型化、同質化、並且流動化的布景,能更好地配合群舞的「喻體」,使「隱喻」產生更好的理解效應。同時,目前色調偏灰、偏暗的場景過於單調;即便是需要營造「壓抑」的氛圍,也不妨穿插些「亮相」形成反差、給予鋪墊。其實目前陶嵐與文嫂在服飾上的反差就更好地詮釋了「壓抑」。烹調術中「要想甜、加點鹽」就是這個道理;其二,目前的舞劇音樂很好地引導了舞蹈、也很好地豐滿了舞蹈,但過多的有語義的「人聲」的介入,恐怕有悖於舞蹈「隱喻」的表現觀。有規律出現的「人聲」不僅造成了一種極強的形式感,並且那種「外鄉人,走開、走開」的語義與這形式感一併構成了對舞蹈「隱喻」的一種強暴;其三,作為舞劇主要敘事手段的雙人舞,對蕭澗秋分別與文嫂、與陶嵐的舞段要細察人物關係的側重面和傾向性。因為如目前蕭對陶嵐之戀過於熾烈,會讓人覺得蕭對文嫂的救贖難免虛偽;其四,群舞形象、或者說作為舞蹈隱喻的「喻體」還應有更多樣的群像和更豐富的層次。這並非僅僅為舞劇作為視覺接受的「觀賞性」所需,而是我們不能只顧角色的無望情緒而忽略了生活的鮮活性;其五,作為目前最不實際的建議,我認為舞劇可以增加一個角色——最好是文嫂在北伐戰爭中犧牲的丈夫。這個角色可以在文嫂的思念中出現,也可以在其同學蕭澗秋的憶念中出現……這種增設一是可以使文嫂在劇中的地位得以強化;二是可以使舞劇的故事更有情也更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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