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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童:無間道12

第七章

獵人終日馳驅踐蹂於草茅之中,搜求伏兔而搏之,不待其自投於羅網而後取也。——蘇軾

2003年11月26日,黃Sir的死忌。

保安部辦公室內,楊錦榮正在向眾警員講述行動內容。

「今日大陸公安來港辦理疑犯移交手續,麻煩各位提高警覺,辦得妥妥噹噹,我不要看見有任何出錯!

阿暉,Damon留在這裡負責control centre,全部人把對講機調校至channel34879。Bill,通知了交通部沒有?OK,現在對時間,7時40分,20分鐘後出發。」

在不遠處,手握一部微型錄音機緊貼著耳朵的劉建明,正在監視保安部內的一舉一動,楊錦榮的說話內容他無法聽清楚,但保安部即將有大行動,這個顯而易見。

他知道今晚就是下手的黃金機會。

他把鏡頭再次對焦到那部蒸餾水機,膠瓶內的水所剩無幾。他按停錄音機,撥了一個內線電話到庶務部。

一放下聽筒,電話鈴聲便響起。

「喂?」聽筒傳來持續的「嘟」聲。

稍一定神,原來是他的手提電話在響。

「劉先生,你太太同意明天下午與你見面,你有沒有問題?」電話的另一端是替他辦理離婚手續的律師。

他感到困惑,垂頭苦思。

「喂!喂?」律師喊了兩聲。

「啊,沒問題,3點鐘嗎?我一定準時到。」

掛斷,電話再次響起。

「睡醒了嗎?」這次是李心兒醫生。從今天凌晨到現在為止,李心兒一共打了5個電話給他。

「噢,剛剛醒來,精神好多了。」他說。

聽著他那沙啞的聲線,李心兒半信半疑:「真的嗎?」

「嗯,昨晚真的不好意思,把你嚇倒了,我想是太疲倦的原因吧。」

「吃了東西沒有?我陪你吃晚飯好嗎?」

「不!」他把喘急的聲線緩和下來,「呀,我約了Mary吃晚飯。」

「那好,我明天再找你。」

「嗯,再見。」說罷,他匆匆把電話掛斷,全神貫注地凝望計算機屏幕。庶務部的陳伯出現。

※※※

Damon打開保安部的門,陳伯拿著一個蒸餾水瓶站在外邊。

「嘩,陳伯,這個時候還來換水?想拿勤工獎呀?」

站在Damon身後的楊錦榮感到有點異樣,回頭一看,蒸餾水機上的瓶子空空如也:「陳伯你真行,我們剛剛把水喝完你也知道?」

陳伯白他一眼:「還說?半夜三更打電話來說沒水喝,害得老闆罵我在日間沒好好巡邏……,幫手啦,說風涼話。」

Damon感到奇怪:「打電話要水?我們剛才全部人在開會,誰打電話到庶務部?」

楊錦榮略一思忖:「呀,是我在開會前打的電話,連我自己也忘了,來來來,陳伯,我幫你。」

在遠處的他聽不到眾人的對話,只見楊錦榮有點手忙腳亂,猜想楊錦榮是被陳伯罵了,他笑了笑,看一眼放在桌上的空瓶子,瓶子上印著「Flunitrazepam」,一種強力的安眠藥。

楊錦榮看一眼手錶,拍一下手掌,高聲說:「全部人ready?出發!」說罷,他回頭望向Damon和阿暉,「你們兩個沒精打採的,狂抽煙也沒用,快衝杯咖啡來提提神。」

楊錦榮帶領一眾探員離開。

5分鐘後,劉建明站到窗前看著保安部的車隊離開,再回頭看見計算機屏幕中Damon與阿暉正在加水,他把貼在屏幕上的膠紙收進工具箱,從衣櫃里拿出一套維修部的工人服,穿上。

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副頭髮散亂不修邊幅的樣子,他展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打開門,只見辦公室內坐滿了人,他趕忙關上門,慶幸沒被看見。

望一眼手錶,原來只是8點多,他狼狽地脫去工人服,穿回恤衫西褲,從工具箱取出那張膠片與少量工具,把工人服與工具塞進公文包。

他整理一下儀容,不斷用手撥弄只有半寸長的頭髮——手指沿一雙耳朵繞一圈,撥撥前額,分分發線,抓抓後頸。——開門。

※※※

保安部的門鈴響起,拿著咖啡杯叼著香煙的Damon步伐不穩地過去開門,眼前站著笑容可掬的他。

「幹嗎?」Damon發音含糊地問。

「你們這裡的煙霧探測器發出警示,我來看看。」

「是嗎?我沒聽見啊。」

「是最輕微的警示,警鐘不會響的,我可以進來檢查一下嗎?」

神智不清的Damon沒心思去深究,讓他進入。只見阿暉已躺在沙發上沉沉睡去,打著鼻鼾,Damon見狀半走半爬的上前叫喚他,然而自己也是有氣無力。

「喂,onduty呀,快醒……過……來。喂……」Damon氣若遊絲地說。

「你這樣死撐也不是辦法,他們才剛剛出發,睡10分鐘吧,我臨走前叫醒你。」他說。

Damon的意志一鬆懈,登時昏睡過去。

他走到楊錦榮的房門前,正要取出開鎖工具,可輕輕一按門柄,房門根本沒有上鎖。

走到柜子前,他駕輕就熟地掃出密碼盤旁的指紋,一個拇指,一個食指。從工具箱取出那張畫了紅圈的透明膠片,貼近柜子,與膠片上拇指與食指的位置對應,他深呼吸一下。

膠片上的刻度,是他根據楊錦榮在開柜子時的扭動幅度與方向所記錄的,他小心翼翼地扭動,一次,兩次,三次,還是未能成功。

單憑從計算機屏幕上的觀察去判斷密碼,不免有誤,他嘗試了老半天,雙手顫抖,滿頭大汗,但仍未能把柜子開啟。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他靜止下來,閉上眼睛,倒抽一口大氣,他跟自己說再嘗試多三次,假如還是失敗,便拿起手槍去幹掉他。

「咔嚓」一聲,柜子被打開了!

他喜上眉梢,拉開門,裡面只藏著一盒錄音帶。這時,手提電話鈴聲響起,他趕忙接聽。電話另一端的人,竟然是楊錦榮!

「喂,你在我房間幹嗎?」

他心驚膽顫,不發一言把電話關上。

※※※

楊錦榮在保安部門外,用智能卡刷下閱讀機。辦公室內,阿暉與Damon在沙發呼呼大睡,房間內空無一人,柜子被打開,窗戶也被打開了。

楊錦榮望出窗外,一個身影剛從清潔工人用的吊車走下,踉蹌地奔竄。

楊錦榮冷冷一笑。

※※※

在他的桌上堆滿了錄音帶,他手握錄音機聽著其中一盒,臉上綻放出興奮莫名的笑容。他昂首闊步走出房間,向著內務部的眾警員發號施令:「全部人,隨我出發!」

張Sir愕然:「出發到哪兒?」

他高興得差點兒就要呵呵大笑起來,囂張地說:「今晚我們要請保安部的老大回來喝咖啡!」

張Sir聞言色變。

劉建明領著內務部的警員浩浩蕩蕩逼近保安部,保安部的警員完成疑犯移交手續,紛紛回到警局。阿暉與Damon坐在一旁,神情恍惚,仍未完全清醒過來,直至密集的腳步聲傳進耳中。

站在大廳中央,為今晚的行動作出總結的楊錦榮停止了發言。劉建明一馬當先:「楊錦榮先生,現在懷疑你與韓琛集團有不尋常的勾結關係,請你到內務部協助調查。」

楊錦榮把身軀完全轉向他,一臉輕蔑:「你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文件也沒有一份,要我跟你回去協助調查?」

他展示信心十足的笑容:「無須文件,因為你的犯罪證據已經落在我手上。」說著他從口袋中掏出錄音機,高舉於楊錦榮的面前。

楊錦榮依然神態自若:「我還是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他冷笑一聲:「聽了你便明白。」

一陣金屬磨擦聲從眾保安部探員的後面傳來,沈澄從人群走出。沈澄是執行這次移交罪犯手續的公安代表。

「哈,連你也來了,那更好。」說罷,他大力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所有人屏息凝氣,都想知道在他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下星期再入貨。」這是韓琛的聲音。

「這陣子重案盯得很緊。」

這一句是誰人的聲音?

「你忙你的吧,我這邊不用你擔心。」

「上頭已勒令調查誰是內鬼,我怕我辦不來。」

「原來你不是擔心我,是擔心自己,劉Sir!」

「OK,我儘快幫你搞定。」

這是1年多前,韓琛與劉建明在一間影院中的對話。劉建明竟然在播放劉建明與韓琛的對話錄音?!

在場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更出人意表的是,在錄音帶播出之後,他面不改容,不,應該說他的氣焰有增無減。這荒誕的處境,任誰看見後都不知該如何反應。

「張Sir,拘捕他!」

他的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楊錦榮,同時滿有威嚴地呼叫身後的張Sir採取行動。張Sir幾乎無法抬起雙腿走路,他魂不附體地走到他旁邊,激動得渾身發抖。

「劉Sir……」張Sir連發音也變得困難。

他毫無反應,置若罔聞。

「劉——建——明!」張Sir在他耳邊嘶喊。

他同時望著楊錦榮喝道:「劉建明,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

張Sir感到被愚弄,憤怒得全身發燙,吼道:「劉建明,你已經被拘捕!」

劉建明仍然面向楊錦榮,大力點頭。

忽然,他感到手腕有一點涼。

劉建明低頭瞄一瞄自己的手,發現手腕被套上了手銬,他順著握著手銬的手抬頭看去,把自己扣上的,竟然是張Sir!

他大惑不解:「你在幹嗎?」

張Sir看見他一臉迷惘,哭笑不得:「劉建明,你是否瘋了?」

他也感到哭笑不得,「該是我問你是否瘋了才對,劉建明是他呀!」他直指楊錦榮。

他見張Sir毫無反應,一股介乎恐懼與憤怒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他用力推開張Sir,同時拔出手槍。眾人見狀,紛紛退後兩步,同時拔槍戒備。只有沈澄與楊錦榮氣定神閑,沈澄開腔說話。

「你以為自己是誰?陳永仁嗎?認命吧,劉建明。」

沈澄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字字有力。

他心頭一凜,仍然不肯相信。

楊錦榮湊近,嗤笑一聲:「我不是提醒過你要小心的嗎?劉建明!」

他突然呆住了。

他目瞪口呆,並不是因為他相信楊錦榮的話,而是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從楊錦榮的眼鏡鏡片中,看見了自己的真正面目。他的五官扭作一團,痛苦萬分。

「不,不……」他抱著頭喃喃自語,口雖然硬,但記憶仍如不速之客闖進他的腦袋。

他憶起當日在四方大廈升降機內的真實情況。

※※※

大B開槍擊斃陳永仁,把陳永仁的屍體拖進升降機,替我解開手銬,把手槍塞進我手裡。

我驚魂未定,大B卻神態自若,我問他怎知道我在這兒,大B解釋他到我家找我,然後跟蹤我。

他找我,因為他收到一盒速遞包裹。

「嘿,今天多險!大清早就有個速遞包裹送到內務部,寄給梁Sir的,你也知道我和梁Sir同名,郵件中心的人把包裹給了我,你知道裡面是什麼?」

他用陰森的眼神望我,「是我們與琛哥的談話錄音帶,我翻看郵包的抬頭名稱,寫著Leung Kwok Ping(大B叫林國平),字體龍飛鳳舞,你說多險?!」

我聽得心驚膽喪:「那個包裹呢?」

大B抬起臉:「放心啊!如此重要的東西,我當然不會留在警局,在我的車上。」

然後,然後我殺了大B,取走他的鑰匙。

錄音帶總共有32盒,其中有4盒是從1998年至今我與韓琛的談話錄音,其餘28盒,收錄了11個人與韓琛的對話。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幫會內的部分手下也被錄了音,當中包括陳永仁。不過,陳永仁的錄音到2002年7月便終止。

韓琛根本不相信任何人,我估計他是從1998年穩住了倪家的江山後,想出這偷錄的玩意,把所有或許會成為他心腹大患的人錄音。

我把錄音帶整理,剔除韓琛的黨徒,餘下7人是被派進警隊的卧底,我以職級區分,在7個人當中,我排行第一或第二。

我不能夠肯定,因為有一個人的錄音帶只有一盒,盒面寫著:「楊錦榮,I,1999」。

I代表Inspector,督察。

錄音帶內只有一段噪音。

我在警察部的計算機系統中輸入楊錦榮,搜尋結果顯示有兩人,一個是水警支持科的楊錦榮督察,一個是保安部的楊錦榮總督察,兩人在1999年初職級同樣是督察。

原來除了我和大B之外,韓琛在警隊中還安插了5個人。

想起來,其實這不足為奇。

10年前在青松觀的儀式中,不是有7個少年嗎?儘管我不肯定是否就是他們,但韓琛的卧底,絕對不止我和大B兩人。

我盤算下一步該怎樣走。

一方面,有其他「同黨」在警隊中存在使我安心不下,另一方面,我想也是贖我的罪孽還債的時候了。我與Mary的婚禮如期舉行,但她對我的態度變得如同陌路,我跟她賭咒發誓說會重新做人,她沒瞅我一眼。

她是覺得我在空口說白話吧?

那我就要證明給她看。

我決定把其他韓琛的餘黨逐一剷除,他們全部都是壞人,罪有應得。由職級最低的開始,我將錄音帶逐一寄出,署名陳永仁。

一個月後,一名警長落網,三個月後,一名小隊副指揮官畏罪潛逃,我將我的「成績」跟Mary報告,她表面上顯得漠不關心,但我察覺到她背著我偷偷地笑了。

不,這絕對不會是幻覺。

我再接再勵,寄出第三盒錄音帶,沒多久一名見習督察因抵受不住內部調查的壓力,自殺身亡。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Mary,她不發一言凝視我,眼眶變得濕潤。

她感動了,Mary終於能夠感受到我痛改前非的誠意,她刻意把情緒壓抑,是因為怕我自滿,怕我就此停下腳步。

我的情緒亢奮,我在她面前滔滔不絕,手舞足蹈,當我湊前去親她時,她……她竟然狠勁地把我推開。她怒瞪我:「你要把韓琛的所有餘黨繩之以法嗎?」

我大力點頭:「對,現在只差一個陳俊,我今早已把錄音帶寄出,很快便可以把他們一網打盡!」

「那你自己呢?你會如何對付自己?」她笑著問我。

我結結巴巴:「我……不,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辦,陳永仁與黃Sir死了,我有責任延續他們的遺志,維護法紀……我是警察,我是警察……

呀!說不定除了這四個人外,還有其他韓琛的人,我要留在警隊中好好看守,一秒都不能鬆懈……對,我有責任。」

我擠出笑容,Mary的眼淚沿臉頰滑下:「我的小說在昨天出版了,你讀過了嗎?」

「嗯,我已經看了三遍,寫得無法再好了!女主角與男主角重新開始,兩人終究可以得到幸福,一定可以,一定可以,他們會白頭偕老。」

Mary拭去淚水:「你知道這本小說是寫給誰看的?」

我心裡一甜:「我知道,Mary,多謝你能夠……」

「給我自己。」她打斷我的話,情緒變得激動,「我想透過寫這本書來催眠自己,說服自己我和你可以重新開始……」

然後我們陷入了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

她垂下頭,不時用掌心揩擦眼眶,深吸一口氣,抬頭:「但是我不能。」

我呆住了,想說些什麼反駁,卻又開不了口。我感到情況不妙,欲借故退下,Mary把我叫住:「建明……」

我故意不去看她,擠出輕鬆的笑容,抓起一把頭髮:「呀,昨晚才洗過頭,今天頭又癢了,老婆下次替我換一種洗髮水好嗎?我的頭皮越來越敏感……」

「建明。」她加重語氣。

我索性轉過身,望向牆上的掛鐘,誇張地說:「哇,11點多了,老婆我要去洗頭……」

「劉——建——明!」Mary喊叫。

我維持著背向她的姿勢,停下所有動作,一句比死更冷的話傳進我的耳里。

「我們離婚吧。」

驀地,我感到自己失去了知覺,如同一個在子午線上排隊等候上帝輸入靈魂的空殼。

等到靈魂被注入軀殼後,我變成了一個瘋子。我聲淚俱下,去哀求去要脅去命令Mary收回那句話。

「成!我明天就去自首,告訴他們黃Sir、陳永仁、大B、韓琛……所有所有人都是我殺死的,等我被判終身監禁,等你終身守寡,好嗎?」

她只冷漠地說了一個字。

「好。」

我感到窒息,我竭盡全身的氣力嘶叫:「好——!」我退後兩步,舉手指向門口,「我現在就去,我—現—在—就—去!」

Mary並沒阻止我,我衝進書房,從一個暗格掏出四盒錄音帶,舉在Mary面前:「這就是我的犯罪證據,我現在就回警署交給梁Sir,你想我死嗎?我現在就去死!」

Mary依然沒阻止我。

我難以置信,瞪著Mary不斷點頭,然後,我真的飛車回警署找梁Sir。時間是凌晨一點多,梁Sir不在,我回到庶務部,把值班的員工趕走,我坐進辦公桌,拿起電話筒打給梁Sir。

梁Sir接聽,一聽見他的聲音,我便連呼一口氣的勇氣也殆盡,我趕快把線掛斷。

我在庶務部坐到天亮。

當晨曦照進室內,刺眼的陽光叫我無法面對,我閉上眼睛,用雙手去把眼睛掩蓋,那黑暗,令我毛骨悚然。

我怎麼可能在牢獄中度過餘生?根本不可能。我怕光,也怕黑,我怕生,也怕死。我可以怎樣?

突然,我的腦海變得一片空白,我漸漸分不出真實與虛幻。

我是劉建明嗎?

我可不可以不是劉建明?

砰——!!

陳俊在楊錦榮面前倒下的一剎那,劉建明與陳永仁的臉在我腦中閃過。在讀李心兒寫的病歷時,我想像自己是他。每次在信封上寫上陳永仁的名字,我感到一陣舒坦。

站在郵箱旁的那個黑影,用摩氏密碼跟我聯絡;在黃Sir墮樓身亡那天,劉建明同樣用摩氏密碼跟陳永仁聯絡……

黑影是劉建明嗎?那我是誰?

我與李心兒坐的車子失事,我抱著她跳下的士飛奔進醫院,她蘇醒過來,緊緊握著我的手,像不能失去我。李心兒不能夠失去的,是陳永仁,是陳永仁……

我把她放到病床上,護士推她進房,在與她分離前我問她,假如陳永仁真是一個黑社會,你還會愛他嗎?她不假思索答:「會。」

她會。

我不祈求什麼,只希望擁有一個能夠愛我、包容我的女人。我坐在散發著冰冷白光的急症室登記處,像進入了一個異度空間,我看見黃Sir,我看見陳永仁,我看見劉建明,我用槍壓著劉建明的眉心……

砰——!!

我殺死了劉建明。

我親手殺死了劉建明。

我把壞人殺了,我是好人,我……

我是誰?

李心兒帶我到她的醫務所,我躺在那張水牛皮卧椅上,那觸感,很親切。她坐在我跟前,向我描述湛藍的天,湛藍的海,她要把我催眠。她問我問題,同時在自言自語,在訴說有關陳永仁的事。

他說我們兩個很相似。

很相似?很相似。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他的影像,不,是他的心像。

他是劉建明。

我能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甚至他的心情,他說自己很後悔,很困擾,我冷笑,我譏諷他罪有應得。

他問我是誰,我說:「我不像你,我是警察。」

他說:「我也是警察。」

慢著!

劉建明原來還未死,他仍然對我糾纏不休。這惡貫滿盈的傢伙,我要把他繩之以法。

劉建明在哪兒?

對,他一定仍然在警隊中顛倒黑白,撥弄是非。

我要去對付他。

回到警署,我的座位在哪兒?

依稀的記憶指引我回到內務部的房間,在桌上計算機屏幕中有個男人。我正在嚴密監視這個男人,對,他一定就是劉建明。

我從口袋裡掏出李心兒給我的錄音帶,在信封上寫著:「寄件者:陳永仁」。

錄音帶是我寄給李心兒的嗎?

我望著信封上的字跡低頭沉思,我隨手拿了張紙,寫上我的名字,對照,這是我的筆跡。

對,我曾經寄出過幾盒這樣的錄音帶給梁Sir,結果陳俊等韓琛的餘黨逐一得到應有的下場。但是,何以我要把這盒錄音帶寄給李心兒?而非寄給梁Sir?我知道了,錄音帶一定與劉建明有關。

我曾經寄過他的錄音帶給梁Sir,結果被誰人截收了,劉建明這傢伙太過神通廣大,我怕重蹈覆轍,因此把錄音帶寄給李心兒保管。

我把錄音帶播放,聽罷,我知道該怎樣做。我潛入保安部,找不到劉建明的房間,只有一間門牌上寫著楊錦榮的房間。

我推門進去,發現裡面的間隔與我在屏幕上看見的一模一樣。

楊錦榮?

這名字有點熟……

印象中,我曾經見過一盒寫有楊錦榮這名字的錄音帶……

啊!我明白了!

嘿!虧他想得出來。

劉建明這個狡猾的混蛋,竟然把姓名也改掉了!我花了許多時間才把柜子打開,從中取走錄音帶,返回自己房間。一聽,那錄音帶的內容,竟然與李心兒給我的一模一樣。

我大惑不解。

我環視房間,發現桌上有一個翻倒的相架。翻起,相片中是一名穿紅衣的女人,我一眼就認出她是劉建明的太太。

我有見過她嗎?為何我會認得她?不管了,但是……在我的房間里怎會放了她的相片?

我打開門,看看上面的門牌,寫著劉建明高級督察。

我關上門,感到匪夷所思。

原來這也是劉建明的房間,怎麼可能?不管了。我走到柜子前,在思索密碼,幾組數字躍進我的腦海。

我儘管一試。

喀嚓!柜子應聲被打開,裡面放了四盒錄音帶。是劉建明與韓琛的對話錄音!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於找到劉建明的罪證。我立即動身,到保安部拘捕他!

※※※

劉建明終能認清楚自己的身份,他頓感身軀軟弱無力,頹然垂下雙手,搖搖欲墜。

自信的楊錦榮認為劉建明已是敗兵之將,打一下響指,向保安部的手下示意上前把他鎖上。

豈料劉建明突然挺直身軀,回頭向眾人怒吼:「我已經剷除了韓琛的人,我想做好人,為何你們都不給我機會?為何你們全部都想讓我死?」

他轉了一圈,再次面對楊錦榮,楊錦榮堅定地說:「對不起,我是警察!」

這四個字,對劉建明來說是最煽動的挑釁,最劇毒的詛咒,他怒火衝天,大聲疾呼:「我也是警察!」

而在同一時間,他向楊錦榮開槍。

楊錦榮冷不防劉建明突然發難,正要舉槍之際,「噗」一聲胸膛中彈,他本能地扣動扳機,只擊中劉建明的左腿。

劉建明、沈澄與楊錦榮的位置剛好在眾警員的中央,眾人一方面懾於劉建明的瘋狂,一方面怕會傷及圍繞在對面的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把劉建明制服的重任,便落在沈澄身上,他開槍射中劉建明的右手與胸膛。劉建明中槍往後倒,在倒地之前,儘管他的右手已經中了槍,但仍能再開一槍。

這一槍,竟然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楊錦榮的眉心。楊錦榮一臉不相信,沒想到自己過分自信的性格,會吞噬了性命。

他的記憶隨著血與腦漿流瀉,決堤而出。

※※※

我分別對陳永仁和劉建明表示見過他們,我並不是胡扯的。

12年前,我和陳永仁是同一屆的。

從投考到第一天踏進警察學校,教官們都對我另眼相看,這對我來說沒丁點兒特別。

我在中學會考中拿了九個A,那些一臉傻笑的傳媒記者前仆後繼來訪問我,我只跟他們說一句:「這有什麼特別?值得大驚小怪?」

多所名校希望招攬我入讀他們的學校,原校的校長緊張兮兮說服我留下,我對他們所有的人說:「我要讀警察學校。」

我的父親母親想盡千方百計勸告我收回成命,我說:「我已在中學忍受了五年,讀那些無聊透頂的課本,你們不用多說,我已經決定了。」

我投考,我知道一定會被錄取,我進入警校,我知道成績必然名列第一。

結果竟然不是。

在警務程序、法例、步操中我成績最好。

在體能訓練、武器處理、和急救中我竟然敗給他。

這對我來說簡直匪夷所思,每次看見他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我更是氣上心頭。我不服氣,我不眠不休加緊鍛煉,發誓要在終期考試中把陳永仁擊敗。

豈料,我根本沒有機會。

眼看畢業考試還有兩個星期便到臨,陳永仁卻突然被警校革除了。我看著他離開警校,心裡憤怒到極點。

一個月後,在畢業典禮中,校長葉Sir頒發銀雞頭給我,在台上我忍不住問他:「假如他沒有被革走,這榮譽是不是該由他獲得?」

葉Sir笑著拍拍我的肩膀,沒說話。

這算是什麼?默認嗎?

做了兩年多軍裝警員,我悶得發慌,當初以為加入警隊工作富挑戰性,有發揮機會,原來一樣要循規蹈矩,對上司唯唯諾諾。

聽說陳永仁加入了黑社會,而且泊了倪坤這個大碼頭。難道在正道的體制下工作,就一定要看年資,論年齡嗎?

有能者居之,不是最健康的遊戲規則嗎?每次對著我那個無能的上司,我就想揍他一個痛快。

到底我何時才能夠擺脫他?

終於,機會來了。

在我的小隊中有一個笨蛋拍檔,外表精明能幹,實際上只是個空心皮囊。那天我心情惡劣,那笨蛋邀我下班後到酒吧喝一杯,我百無聊賴,就跟他去一次。

他喝得醉醺醺,不斷在說風涼話,大概我的眼神相當不屑,他突然湊近問我:「知道我何以屢建奇功,小朋友,你循規蹈矩如何出頭?」

他說中了我的心事,從他的眼神,我知道他一定有什麼旁門左道的方法。我灌醉他,阿諛奉承地稱讚他,終於給我套出了他與韓琛的關係。

韓琛,不就是倪坤的手下嗎?

我立即想起陳永仁。

第二天,我直接要求他帶我去見韓琛,他錯愕,完全忘記了昨晚自己說過什麼。

起初他不肯,我要脅他要向上司告發他的惡行,他膽小如鼠,只有應承。

其實我沒證沒據,根本奈他沒辦法。

當然,我明白此舉非常危險。要帶我去見韓琛,陳俊他當然要先問准韓琛,韓琛一追問原因,他就會把我要脅他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

韓琛有三個選擇,一是見我,二是幹掉我,三是連陳俊這個口沒遮攔的傢伙也一併幹掉。

韓琛選擇見我,他比我想像中平易近人,說難聽一點我覺得他像個公園阿伯,這令我感到有點失望。

當然,往後我才領教到他的厲害。

後來的發展,令陳俊措手不及。

跟了韓琛兩年後,我在警隊中晉陞為警長,陳俊成了我的手下。

原因,自然是韓琛認為我比陳俊幹得出色。他開始把陳俊投閑置散,變成我的後備。

我憑藉韓琛提供的線報與自己的才能,在警隊繼續扶搖直上。我發覺韓琛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差,也不排除是我對他的態度改變了。

1998年,我進入保安部做督察,我開始對韓琛的指指點點感到忍無可忍。令我最反感的,是他竟然偷錄我和他的對話。

我知道,因為在進入保安部後,我身上長期攜帶著一個防窺錄儀器。儀器不單能夠以震動警示在我身邊10米範圍內有沒有錄音設備在運作,還可以干擾磁帶記錄器進行錄音。

韓琛偷錄我和他的對話,是想掌握我的把柄,永遠把我控制於股掌之上吧。

我怎會給他得逞?

我估計韓琛在警隊中的各科都安插了人,但在保安部能夠真正幫助他的,就只有我一人。

我認為這是我跟他談判的籌碼。

沒錯,我要擺脫他的控制。

「我的聲音動聽嗎?」在跟他會面時我這樣問他。

他瞄我一眼,「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從磁帶播放出來的聲音,與真人的聲音有分別的嗎?動不動聽?」

他狠瞪我,想了想,垂下眼帘微笑一下:「做保安部的果然格外安全,怎樣?不喜歡我錄你音嗎?楊Sir。」

我笑了笑,然後迅速板起臉孔:「是。」

韓琛一怔,萬料不到我會用這樣的態度跟他說話,他的笑容依舊,然而目露凶光:「對,我差點忘了楊Sir現在是堂堂保安部督察,今非昔比了。」

我微笑:「沒有琛哥,我那有今天,」

我頓一頓,「昨晚我看Discovery Channel,看到一部講述美洲豹的紀錄片,那些豹媽媽把子女養育成人後,便要驅趕他們離開。琛哥和我非親非故,我受了琛哥你這麼多年的照顧,我想也應該自力更生了。」

韓琛忽然大笑:「那麼節目上有沒有說,在豹小子離去後,當豹媽媽有天再遇上它們,還會認得它們嗎?」

「這個倒沒有說。」

我在暗自盤算他的言下之意。

韓琛仍然笑得合不攏嘴,「那我告訴你,」他驟然把笑臉收起,露出陰森恐怖的表情:「不止不認得,豹媽媽還會大開殺戒,把豹小子生吞活剝。」

我強自鎮定,點點頭,凝住:

「也不盡然,節目說如非必要,豹是不會自相殘殺的。我想假如豹小子在遇上豹媽媽時,可以提供豹媽媽她想吃的食物;

那我看豹媽媽便沒必要大開殺戒,畢竟殺豹與殺人一樣,存在風險,萬一豹媽媽一不留神被豹小子反咬一口,多麼不值?」

韓琛眯縫眼睛,睜眼,抬起臉,「別再跟我兜圈,說,你想怎樣?」

「繼續與琛哥合作,我是警察,你是黑幫,兩個個體,沒有高低,合作的形式:交換情報。」

韓琛冷笑:「哈!說來說去就是想擺脫我,但又稀罕我的情報。」

我謙遜地垂頭一笑:「彼此彼此,當然琛哥可以拒絕給我情報。」

韓琛瞟我一眼:「而你也可以拒絕給我,對嗎?」

我微微搖頭:「不,我從不拒絕金錢。」

韓琛嗤笑,像恍然大悟:「原來你除了陞官,還想發財!」

我只笑不語。

「你以為自己是誰?」

「我是警察。」

「聽好!」他湊近我,指著我的鼻頭,「我不跟警察做交易的。」

「有什麼分別?」我迅速地問。

「因為警察會出賣我。」

「你給我的線報全部是有關其他幫會的犯罪證據,我只會助你剷除敵人,我那有能耐出賣你?」

「難保你不會給我假情報,設下陷阱給我踩。」

我攤攤手:「我不會與金錢作對。」

「不用說了。」

「就因為要花錢?」

「哈,你認為呢?」他頓一頓,「因為你不是我的人,不是我的人,就會出賣我。」

我加強語氣:「琛哥,你也曾經是倪家的人。」

韓琛一時語塞,我趁機搶著說:

「琛哥,恕我直言,是你的人也好不是你的人也好,你根本就不會相信任何人,所以你才需要錄下與卧底的對話,藉此來控制、要脅他們,我說得對嗎?」

韓琛用既憤怒卻又帶幾分欣賞的眼光望著我。我繼續說:「琛哥,分別只在金錢和錄音帶吧。」

他微微把臉傾斜,待我說下去。

「錄音帶是他們的犯罪證據,金錢是我的犯罪紀錄。你用錄音帶來控制你的卧底,用金錢來控制我,我們同樣被你控制,只是我比他們貪心或聰明吧!」我補充,「況且,用利益來控制人,從來比用要脅有效。」

韓琛抿著嘴笑,用雙眼打量我,像要對我作出重新估計。我垂下雙眼:「回歸後,香港的政治環境不可避免將出現大大小小的轉變,我想我在保安部的情報,」我抬起頭,伸出手,「一定能夠幫助韓先生你大展鴻圖。」

韓琛凝神望我,沒有任何舉動。

待我的手懸空超過10秒,待我堅定的表情開始退化,變得靦腆,他才大笑一聲,緊握我手,「合作愉快,楊Sir。」

別人說一日為卧底,便一世都擺脫不了,我對這句話無法理解。只要你仍有價值,要扭轉局勢,有何難?

或許你會問我:

到底你所乾的一切是為了什麼?

我會答你:為了證明我的能力。

假如你再問我,你究竟是好人或是壞人?

我大概會說句11個字的粗口打發你走。

因為我覺得這個問題無聊透頂。

2002年5月21日,相隔10多年後,我終於與陳永仁再次見面,在一間法國餐廳,他正在痛快地毆打沈亮。

他那副神氣的樣子叫我看得牙痒痒,我很想衝上前揍他一頓。我把他帶回警署,韓琛在電話中托我「好好招呼」陳永仁,不用他說,我也義不容辭。

我不是心理變態,只是當年他在畢業考試前逃之夭夭,令我不戰而敗,這口氣憋在心裡多時,非要一泄而快。

1個多月後,我們在船塢中再見面,這次他更狼狽,被沈澄用槍脅持,但我絲毫不感到痛快。

「你們是一夥的?」沈澄問。

我說:「隨便開槍吧,讓我省下一顆子彈!」

陳永仁愣怔:「喂!你算是什麼警察?教唆殺人?」

我說:「別替我擔心,讀學堂時,我寫report成績拿A的!」

我突然提起舊事,也許是我一時感觸,也許我希望陳永仁在死前能夠把我認出來,也許……我想證實一件事:陳永仁究竟是不是卧底探員?

對於當年他被警校革走,我一直感到疑惑。

他被革除學籍的理由是不服從分組安排並用粗言穢語辱罵警官,但據我觀察,陳永仁是個善良的人,他並不會為了一己的表現,而令組員難堪。

就算他心裡不爽,也不會宣之於口。

更奇怪的是,他突然離開警校,然後加入了黑社會。

「怎麼了?沈澄,你究竟開不開槍,別浪費我時間。」我說。

沈澄的身份是大陸公安,我在來之前已從上司的口中得悉,因此我才會踩到重案組,勒令黃Sir終止那晚的拘捕行動。

「假如我說不呢?」沈澄說。

「那我來幫你!」

我說了這麼多虛張聲勢的廢話,而且在這個時候才把手槍上鏜,為的就是要製造緊張氣氛,迫使陳永仁說出他的真正身份——假如他真的另有身份的話。

然而死到臨頭,陳永仁依然沒說。

開腔的,反而是沈澄。

「他不是韓琛的人。」他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

我鬆一口氣,向著沈澄說:「你也不是真正的沈澄。」

我攙扶兩人坐進我的房車,陳永仁與沈澄各自按住傷口苦笑。

「你們兩個真的不去醫院?」

沈澄吁一口氣:「卧底就是見不得光,上面的警察庭已經盯了韓琛多時,想誘使他回內地,把他捸捕,卻又不能張揚。」

陳永仁同聲同氣:「我也要回去跟韓琛交差,流多一些血,可以多加些信任……你呢?空手而回,交待得來嗎?」

我不以為然:「報告一份,我怎樣寫也可以。」

陳永仁透過倒後鏡望我:「為何我對你一點印象都沒有,而你卻認得我?」

我訕笑:「你?那時的你好像患了自閉症般,誰個你看得上眼?相反,你是我的假想敵,1991年的警校銀雞頭,對我來說是個恥辱,就是拜你所賜。」

陳永仁不解:「你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不明白?」我透過倒後鏡睨沈澄一眼,「何以沈澄會知道你的身份,你明白嗎?」

陳永仁立即望向沈澄:「我正想問。」

沈澄聳一聳肩,輕描淡寫地說:「直覺。」

陳永仁不屑地說了一句國語:「他媽的!」發音倒相當準確。

我回頭瞪了沈澄一眼,烏鴉學舌:「他媽的,說呀!」

沈澄傻傻地瞪眼;「哪有黑社會開槍,會刻意打對方的腿呀?」

我望向陳永仁:「他說得對呀,你這個卧底演技太差,小心給韓琛識破。」

陳永仁不忿還擊:「擔心你自己吧,與韓琛交換情報,小心走火入魔呀!」

這次輪到我聳聳肩:「有什麼不妥?我藉助他的情報拘捕了許多罪犯,」

我頓一頓,「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就給韓琛獨大吧,機會到時,我給他一個假情報,要他的整個集團永不超生。到時,或許我們可以合作也說不定。」

陳永仁望著楊錦榮堅定的眼神,點點頭。

「喂,你何時回北京?」我問沈澄。

「明天就走。」他說。

「下星期我要陪董先生上京,到時找你吃頓飯。」說罷,我回頭望陳永仁。

「不要看著我,做卧底哪有假期?你們吃得開心一點。」

沈澄突然感觸道;「不知道我們三人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陳永仁嘻皮笑臉,用國語說:「很快呀,不死就可以啦。」

沈澄皺眉:「哇,原來你只懂說一句『他媽的』,你的國語說得……」沈澄轉用廣東話說:「好難聽呀!」

三人哄堂大笑。

這時接送沈澄離開的房車駛至,他與我倆告別。

「喂!冒牌沈澄,你還沒有告訴我們你的名字!」我嚷道。

「卧底哪有名字?叫我影子吧!」他回頭說。

陳永仁訕笑:「哈,夠老套!」

沈澄頭也不回,豎起中指,笑著上車離去。

4個月後,11月27日,我在護駕港府官員北上開會時,收到陳永仁的電話。

「你在哪兒?」他的聲音很急速。

「上海。」

「黃Sir殉職的事你知道了嗎?」

「什麼?」我驚詫。

「昨天他被韓琛的人從大廈天台扔下……」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

「還有,我想你對重案組正在調查內鬼一事也有聽聞,我知道內鬼是誰。」陳永仁頓一頓,「是情報科的劉建明。」

「你有證據?」我問。

「我手上有他和韓琛的對話錄音。」

我一怔,「你打算怎樣做?」

「我要替黃Sir報仇,我要取回身份。」

「如何報仇?」

「放心,非必要時我不會動手殺他。」

「可以等我回來再從長計議嗎?」

「不,他在通緝我。」

我略一思忖:「為何不將錄音帶交給他的上司?」

「我會,但我不放心。」

我再無法說什麼,只能說:「你自己小心。」

「其實……」他沉默半晌,「你可以替我證明身份嗎?」

「我可以儘力,所以,我想你還是等我明天回來後再採取行動,我可以幫你。」

又是一陣沉默,「不用了!」他堅定地說,「黃Sir和我的事,等我自己來解決。」

說罷他掛上電話。

到我回香港,陳永仁已經遇害。

我把死訊告訴沈澄,他說無論如何也要來一趟,拜祭陳永仁。

靈堂內冷冷清清,只有兩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來拜祭他的朋友,就只有我和沈澄。

其中一個女人說她姓李,是陳永仁的心理醫生,她問我們是陳永仁的什麼人,我和沈澄互望一眼。我想問他知不知道陳永仁的真正身份,可最後還是沒問。

紅顏禍水,我怕節外生枝。

我只說是他的朋友。

我和沈澄到了陳永仁殉職的四方大廈憑弔。我找兩塊石頭,在石縫間插下三柱香,站起。

「人死了,我們還能幹什麼?」沈澄說。

我遠眺:「有些事情,還是要做的。」

他斜眼望我:「你會幫他證明身份嗎?」

我苦笑:「憑什麼?憑我的一面之詞?」

他直眼望我:「那你所指的是……」

我抿嘴而笑:「你說呢?」

3個月後,一個警長因被揭發與韓琛串謀竊取警隊內機密資料而被捕,我在暗查下,得悉梁Sir收到一盒署名由陳永仁寄出的錄音帶。

6個月後,一個小隊副指揮官畏罪潛逃,原因相同。9個月後,一個見習督察畏罪自殺。10個月後,陳俊拿著我與沈澄的合照,來要脅我。

「楊Sir,這次你一定要幫我。」他的表情像哭喪。

我瞅他一眼:「對不起,你與韓琛串通,證據確鑿,我幫不了你。」

「楊Sir,我和你是同一類人,我有事,你也不會好過。」

我不解地望他:「你的話,我不明白。」

他咬一咬牙,打開一個公文袋,抽出數張我和沈澄的合照,扔到桌上。我拾起瞄一瞄,神態自若:「相片拍得不錯。」

「你別裝蒜了,沈澄是韓琛的生意夥伴,加上我的證供,你一樣是泥菩薩過江。」

「你要找梁Sir嗎?」我看一眼手錶,「他3點半有會議,45分鐘後吧。」

陳俊怔怔地望我。

我站起走到文件櫃前:「假如沒有別的事情,請回。」

陳俊軟化下來:「楊Sir,念在我以往幫過你,你就幫我一次吧。」

我沒理會他。

他大力拍台,嘶叫起來:「你這是要我死?!」

他以死威脅我,然後開槍自殺,然後機動部隊來到現場,把照片拿走,然後我接受了1個月的內部調查。

在這期間,我查看過寫在4個信封背後的「陳永仁」字樣,我拿這筆跡與劉建明的對照,非常吻合。

我思索劉建明的動機,相信他是為了免除後顧之憂,而滅絕同類。然而,我不明白為何他要在信封寫上「陳永仁」的名字,難道他認為有人會相信陳永仁陰魂不散,還陽復仇?

不可能。

可是,他為何不寄上一個白信封?而要愚蠢地留下筆跡?對呀,就算他要刻意故弄玄虛,也犯不著連筆跡也不改動一下呀?

在警署中我偶然會與他碰上,他的表情,就像一個精神病患者。我懷疑他在某程度上,把自己當作是陳永仁。這假設是空泛,但不排除有這個可能性。

要對付劉建明,可見的唯一證據就是他與韓琛的錄音。假設這些錄音帶仍然存在,哪會在誰人手上呢?

答案明顯不過。

我能夠做的,就只有迫劉建明自——投——羅——網——。保安部,負責保護顯要人物,統籌保安工作,包括對付恐怖分子。

對付恐怖分子,需要嚴密的監視,在他們行動前先發制人;假如敵人潛伏不動,有時需要主動出擊,誘導危機到適當的地方引爆。

我把劉建明視為恐怖分子。

在劉建明返回內務部復職前,我在他的房間內安裝了五個隱蔽的收音鏡頭。

後來,他來我的房間裝置兩個鏡頭,對此我扮作渾然不知,只暗地裡把計算機顯示屏調校到他無法看見的角度。

因為在我的計算機屏幕上,顯示了他房間內更詳盡的情況,包括他在看的那個屏幕。

他在留意我什麼,我一清二楚。

我所看見的是真象;相反,他看見的,許多是我的演出。我刻意放了一些錄音帶在柜子中,每次開啟時放緩動作。

我把一盒錄音帶取出,放進信封,到附近一個郵箱把信寄出。這些是我希望他看見的。他看不見的,是我事先通知了運輸處把郵箱旁邊的一盞街燈熄滅,然後叫沈澄在那裡出現,給他打電話,發送誘導性的摩氏密碼。

他看不見的,是我真的寄了一盒錄音帶給李心兒醫生,在信封寫上陳永仁。錄音帶的內容,是一連串的摩氏密碼:「現在的陳永仁聽好!你要找的錄音帶,就在劉建明房間的柜子里。」

稱呼他「現在的陳永仁」,因為這是過去的陳永仁委託他的任務。不過,我不肯定李心兒對劉建明的信任程度有多高,換言之,我不知道李心兒在收到錄音帶後會否通知劉建明。

慎防萬一,我在自己房間的柜子里,也放了這盒錄音帶的拷貝。這陷阱,是要他以陳永仁的身份,把劉建明的罪證親手交給梁Sir。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把我當成是劉建明!他的精神分裂症,比我想像中的更嚴重。

他帶領重案組的探員來拘捕我,我先是一愕,繼而感到啼笑皆非。看見他那副嫉惡如仇的模樣,我想他對以往所做過的事,是真的感到咎悔的。

然而一切已經太遲。

當他終於醒覺自己是劉建明後,他垂頭喪氣。從他頹敗的目光,我相信他認命了,我自信他將會束手就擒。

豈料……

砰——!!

心機算盡,一時大意,我無話可說。

※※※

「楊錦榮!」沈澄撲前,楊錦榮眉心中槍,已是奄奄一息。

「救護車!」沈澄抬頭喝令仍在發獃的警員,只見跪在楊錦榮身旁的阿暉突然面色一變。

「小心!」阿暉叫喊。

沈澄回頭,已倒下的劉建明坐了起來,用槍驅趕身旁替他進行急救的警員。

沈澄舉槍準備開火,劉建明同時大嚷:「不要理我,你們去救陳永仁!」說著,他指向地上的楊錦榮。

沈澄氣上心頭,「你這個瘋子……」

劉建明目光散漫,繼續說:「我不要坐監,我想做好人。」說罷,他突然舉槍抵著自己的下顎,扣動扳機。

子彈從他的下顎射進頭顱。

這次,劉建明真的倒下來了。

湊近看一眼他的手錶,時間,剛好是11月27日零點零分。

第八章

有些人看到事物的現狀,問為什麼會這樣。而我幻想著事物從未有過的面目,並要問為什麼不是這樣。——蕭伯納

夕陽斜照,落日的餘暉染紅了浩園。

「對於楊錦榮的為人,沈澄有說過什麼嗎?」黃Sir的遺孀問。

張Sir搖搖頭:「在事後的調查中,沈澄幾乎一句話也沒說。所以,劉建明的死到底是他心中有鬼引火自焚,還是被楊錦榮逼瘋的,至今仍然是一個謎。」

「那麼,楊錦榮究竟是不是韓琛的人?」

「是否韓琛的人無從稽考,但他與韓琛肯定有金錢上的瓜葛。」張Sir頓一頓,「從1998至2003年這5年間,韓琛不定期存錢進楊錦榮的一個銀行戶口,總數超過1千萬元。」

她為之側目,張Sir繼續說:「不過,根據銀行紀錄,五年來楊錦榮沒有從戶口提取過一分一毫。」

「這麼說,在楊錦榮死時,那筆錢仍然原封不動在戶口內?」

「不,他本人沒提過款,但每月均把款項自動轉帳到十個不同的戶口。你猜那些是什麼戶口?」

「他親屬的戶口?」

張Sir苦笑一聲:「是無國界醫生,世界宣明會,苗圃行動,紅十字會,聯合國兒童基金,奧比斯眼科飛行醫院,防治愛滋病基金,保良局,護苗基金及中國助學基金。」

兩人沉默下來,黃Sir的女兒深秋抬頭問:「那麼說,楊錦榮叔叔不只是個好警察,還是一個好人,是嗎?」

張Sir蹲下,輕撫深秋的頭:「希望是吧。」

「而劉建明叔叔不止是個壞警察,而且是一個壞人,對嗎?」

張Sir咬一咬牙:「對,他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大壞蛋,深秋根本不用稱呼他叔叔。」

三人慢步出浩園,張Sir用遙控器開啟房車的門鎖,深秋一馬當先奔往,黃Sir的遺孀問了張Sir一個奇怪的問題:「你還恨他嗎?」

張Sir不大明白,略一思忖:「你是說劉建明?」

她點頭。

他別過臉在鼻子里笑,回頭怔怔地望她:「這還用說?」

她垂眼,略沉吟:「他還未死?」

「嗯。」

「或許因為我是基督徒吧,我相信誰都犯過錯。」她深深嘆一口氣,「他自殺不遂,癱了3年,昏迷了3年,接著或許還有許許多多個3年……」

張Sir仍然充滿怒意:「他是罪有應得。」

她淺笑:「沒錯,罪有『應得』,阿張,」她抬頭望向他,「你不認為劉建明已經得到了『應得』的懲罰?」

張Sir抿一抿嘴,想起劉建明在自殺前的模樣,他微微張嘴,嘆一口氣。

※※※

May走出醫院大堂,陳詠音迎著一個長發女人跑過去。

「心兒阿姨!」詠音歡天喜地。

李心兒戴著口罩,眯彎了雙眼。她牽著詠音的雙手,親昵地搖擺。

「心兒阿姨今天為何不說話?」詠音嬌聲問。

李心兒把她的右手翻過來,指頭在她的掌心輕輕敲擊著。

「你們又在說什麼悄悄話?」

May的聲音從後而至,李心兒與詠音回頭望她。

「心兒阿姨說她喉嚨發炎,說不出話。」詠音向母親解釋。

「心兒你的感冒惡化了嗎?!真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May歉意地說,「我看不如改天再去吧,他不會介意的。」

李心兒搖搖頭,又在詠音的掌心敲了幾下。這時一個男孩走到詠音身旁,興趣盎然地凝望李心兒的指法。

「喂,你別多事好嗎?」

詠音輕罵男孩,男孩就是他剛剛在醫院大堂認識的劉磊落。劉磊落沒有理會詠音,皺著眉抬頭望李心兒。李心兒覺得這孩子的樣貌跟誰有點像,卻又想不出是誰。

詠音轉身跟May說:「媽媽,心兒阿姨說她精神很好,只是喉嚨痛,叫你放心。」

她走到May跟前,眼神堅決,「媽媽,明天是爸爸的死忌,我無論如何也要去探望他。」

這邊,劉磊落神色凝重地問李心兒:「你們可以透過這個通話嗎?」

李心兒感到這孩子十分有趣,大力點頭。

「我爸爸也懂得這個。」說著他用小小的手捉住李心兒的食指,示意她把手掌翻向上,然後用另一隻手在上面敲打著。

在一瞬間,李心兒的臉色大變。

「姐姐,這是什麼意思?」劉磊落問。

即使李心兒今天沒有失聲,這刻的她,大概也驚訝得說不出話。

「姐姐,快說呀!」

劉磊落牽著她的手追問。

李心兒心亂如麻,抬頭望向May,只見May的身旁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李心兒從劉建明的結婚照片中見過。

「小落,你又在麻煩姐姐是嗎?」Mary靦腆地笑,向李心兒湊近,「對不起,這個孩子頑皮得很。」

李心兒不懂反應,劉磊落趕忙告訴Mary:「媽媽,她懂得爸爸敲打的節拍是什麼一回事,你快問她!」

Mary登時呆住。

詠音不知事態嚴重:「小落,你爸爸也懂得摩氏密碼嗎?」

聽罷,Mary終於想起來了:曾幾何時在家裡,的確有一本關於摩氏密碼的書……

原來劉建明所敲打的,就是摩氏密碼!

謎的節奏纏繞了她足足6年之久,Mary再顧不了唐突不唐突,她走上前捉緊李心兒,在她的手掌上敲打著。

「這是什麼意思?」Mary焦急萬分。

儘管李心兒有口難言,在旁的詠音卻能洞悉密碼。

「對不起,Mary。」詠音說。

Mary聽著,淚水失控地從她的眼眶決堤而出。

從2003年到2006年這3年間,劉建明不斷重複的話,他希望跟自己說的話,原來就是對不起。

Mary感到心臟一陣陣絞痛,她強自振作,拭去淚水,在李心兒的掌上把第二句話敲出。

在2006年11月26日,劉建明變成植物人的前一天,他敲出這一組摩氏密碼。

密碼相當複雜,詠音無法看得懂。

李心兒的雙眼泛紅,她深吸一口氣,望一眼Mary,再望向站在後面的May。

May像能明白她的意思,上前搭著詠音與劉磊落的肩膀說:「磊落的媽媽與心兒阿姨有話要說,我們在這裡等候她們,好嗎?」

兩人很懂事,點點頭。

李心兒與Mary走了數10步,在籬笆下的一張長椅上下。李心兒從肩袋掏出一支筆和一本記事簿,寫下那句話,遞給Mary。

Mary怔怔地接過。

「我很害怕,我感到明天再無法看見你和磊落了。沒有你倆,我不要活者,Mary,請原諒我,我想死。」

看畢,Mary木無表情。

良久,李心兒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臂膀上,她抬頭牽強地笑一下,眼睛不住眨動。

李心兒想了想,在小小的記事簿上寫了一張又一張紙,撕下,遞給Mary。

「我是李心兒,是陳永仁的心理醫生,一個愛上了她的病人的醫生。」

「May是他的太太,詠音是他的女兒。」

「上星期我們剛與黃Sir的太太見過面,她與我們一樣,都已經原諒了劉建明。」

「他已得到應有的懲罰,相信陳永仁與黃Sir,也是這樣想。」

Mary垂首,闔上眼睛咬著嘴唇,胸腔抽動了兩下。良久,抬頭向李心兒說聲謝謝,正欲站起來,才發現自己雙腿軟弱無力。

李心兒伸手扶她,兩人的身體接觸上,眼神接觸上,一股鬱悶從內心深處洶湧而來。

夕陽斜照,落日的餘暉把極端的色彩變得柔和。

※※※

午夜,劉建明的病房內,小落在沙發上酣睡,Mary坐在床邊,手握呼吸機的喉管與生命儀的駁線,在跟劉建明說話。

「我終於得悉你的想法。」

「我今天碰到李心兒醫生,她把你的意願告訴了我,」她頓一頓,「其實在你送院那天,我已經原諒了你,只是一直沒說出口。」

「我會幫你的。」

「建明,我愛你。」

說罷,Mary正欲把喉管拔掉,從心電儀傳來響聲。

嘟————

Mary看著劉建明,感到他的樣子很安詳。

她回想他最後的話:

「我很害怕,我感到明天再無法看見你和磊落了。沒有你倆,我不要活著,Mary,請原諒我,我想死。」

「Mary,請原諒我,我想死。」

「請原諒我」

「我想死」

3年,又3年,

原來,只待她說一句原諒,劉建明便可以脫離塵世的無間道,在人間得到安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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