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史漢賈誼傳贊之偏至看班馬修史立場之異同
2010年7月18日 星期 日 | 放大 縮小 默認 |
千秋文人萬古情 ——從史漢賈誼傳贊之偏至看班馬修史立場之異同太 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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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賈誼傳》前半完全抄自《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後半則增入大段賈誼所作政論;原贊語棄去不用,而重寫了一段。這些改變使得史漢賈誼傳基調截然不同。比較史漢賈誼傳贊,兼顧文本的增刪,實可看出班馬二人相去甚遠的寫作心態和修史立場。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首句意義明確。屈原之遺物,唯文學作品而已,也正是從文學作品中,司馬遷得以知其「志」而悲之。於是有如次句所描述的舉動:赴長沙,親臨汨羅以憑弔屈子,隨而「想見其為人」。至此,屈子的形象便在司馬遷的心中復活了。不僅復活,他的情感也引起了司馬遷的共鳴。
第三句從屈原過渡到賈生。賈誼《吊屈原賦》云:「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顏師古注云:「言往長沙為傅,不足哀傷,何用苟懷此之都邑,蓋亦誼自寬廣之言。」(《漢書·賈誼傳》)竊以顏注為不然。唯屈子之時代,乃有「歷九州而相其君」之可能,因為當時各諸侯王事實上是對等的;而賈生之時代,已是中央集權之體制,欲實現治國平天下的大志,非仕於中央朝廷不可。至於長沙王,同其他諸侯王一樣,其盛衰存亡取決於皇帝。故而所謂「何必懷此都也」,說的應當是屈原。賈誼在這裡是滿懷深情地為屈原謀劃,以為屈原本可以不用落入這種悲苦境地的;至於他自己,在一個中央集權的時代,正是無可謀劃的。這便更見其悲哀之甚了。而在司馬遷的時代,諸侯王已然式微,中央集權較賈生時代更甚,既在武帝處受了凌辱,總不見得北走匈奴吧?太史公之怪屈子,又何嘗不是一種比賈誼更深切的窮途末路之悲呢? 第四句謂讀《服鳥賦》而「爽然自失」,應當是其中「同死生,輕去就」的觀點,與司馬遷的觀點相左的緣故。以太史公慷慨激昂的個性而言,他是不大可能接受這種人生態度的。他讀《吊屈原賦》後以賈誼為知己,觀《服鳥賦》後卻發現賈誼思想與己不同,故而「爽然自失」。 總之,《史記》賈誼傳贊所反映的,是司馬遷與前賢神交的一種狀態,而其中情緒的變化,又大都是以文學作品為媒介的。 司馬遷之與前賢神交,有相似的命運是一個重要因素,但還有一個因素也同樣重要,那就是他缺少朋友,更無知音。作為一個文人,司馬遷所能做的選擇,也是中國文人常走的道路,就是尚友古人,或寄望來者。史官的職業使得司馬遷能夠兼選二者。「述往事,思來者」(《報任安書》),正此之謂也。
事實上,司馬遷將屈原、賈生合傳,其用意已經相當明顯。二人不僅相隔數百年,而且所處的政權也大不相同。《史記》中再沒有一對「難兄難弟」被這樣放在一起。所以在《史記》中,賈誼就是作為屈原的祭奠者,以屈子後世知音的面貌出現的。二人相似的政治遭遇,以及一篇多情的《吊屈原賦》,將二人在司馬遷的心目中緊緊相連。這種異代知音是為處於司馬遷這樣境遇的人所無限神往的,因而他在這篇傳贊中低回詠嘆,分明是自歸於屈、賈之列,自許為繼二人之後的第三悲情人物。這種藉助文學的自我表白,正是一種動人心魄的激情,一種吸引後世讀者、使其關注作者個性的激情。 屈原「不遇於時」,賈誼亦「不遇於時」,太史公亦「不遇於時」,後世「不遇於時」的還將大有人在。而自司馬遷這個榜樣後,所有這樣的人將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歸宿,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可憐文人之立言,正如皓月當空,月澄澄銀漢無聲,說盡千秋萬古情! 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使時見用,功化必盛。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觀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風俗,誼之所陳略施行矣。及欲改定製度,以漢為土德,色上黃,數用五,及欲試屬國,施五餌三表以系單于,其術固以疏矣。誼亦天年早終,雖不至公卿,未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於世事者著於傳雲。(《漢書·賈誼傳》) 司馬遷的短短四句贊語,句句是個人化的感慨,而與司馬遷相比,班固的贊語顯然審慎得多,也穩健得多。 班固使賈誼的傳記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獨立出來,並在其後增加了比原來篇幅大得多的賈誼的大段政論。《漢書》當然不用寫屈原;而且,從修史的角度看,不寫賈誼的政治思想,可以認為是《史記》原傳的一大不足,班固將其補充完整,也是完全應當且合理的(司馬遷旨在塑造一個懷才不遇、命途坎坷卻個性張揚的血肉飽滿的靈魂,在這中間,賈誼的理性思維的結晶——政論並非必要,更重要的是他感情活動的結晶,他對生命的思考,他生命中無可奈何的不遇於時,所以,司馬遷應該是有意不述及賈誼的政治思想的)。不管怎麼說,這一補,從客觀上來看,賈誼就整個兒以政治家的面貌出現在《漢書》中了;再加上贊語亦是就賈誼的治國方略而言的,這不能不說是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到《漢書·賈誼傳》的一個關鍵性改變。這一改變,充分表明了班固所持的正統儒家思想,其中既包括積極從政的思想,亦包括中庸立論的思想。
《漢書·賈誼傳》之所以呈現出這樣一種面貌,也同樣有班固個人命運的因素在內。班固的人生,並非如司馬遷一般多舛。雖一度以「私撰國史」坐罪,但不久就得到平反,官至蘭台令史,頗受信任重用。換句話說,司馬遷好比一潭亂石圍困的水,若不衝決障礙而出,則只有無聲無息地乾涸,故激昂奔放,怒不可遏;班固則如在疏通的河道中細水長流,不急不緩。由於不同的人生遭際,班固也不可能像司馬遷那樣理解賈誼和屈原。芝焚蕙嘆的感傷,怎能比得上同病相憐的深情?班氏之貶司馬遷,正是未曾懷有這種深情厚愛的緣故。 司馬遷個性極強,其所作為,是「成一家之言」,或者更可以說是「思垂空文以自見」(《報任安書》)。司馬遷深知文學彰顯人生、刻畫人性的作用,故其述說前賢事迹,皆以文學為議論之資,而且《史記》本身亦具有頗強的文學性。班固則不然,其立場乃是大漢王朝的立場,其議論所代表的是大漢王朝的道德觀念,所以在贊語中很少提及自身。班固的正統儒家思想,又使其將政治思想放在評判人物的首要位置,故其筆下的賈誼以政治家的面貌出現。從根本上說,司馬遷與班固著述風格的區別,仍應歸因於截然不同的個人遭際。至於二書在史界乃至文壇上的價值,則各有千秋,已不在本文的論述範圍之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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