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干城:《論中國》里被基辛格主觀闡釋過的外交秘史
核心提示:讀歷史可以是單純為了解過去,但大部分情況還是為了理解今天和預見未來,這個功利性目的使得編寫和闡釋歷史很容易成為「隨意打扮姑娘」的事情。雖然如此,歷史學家和人文學者對此仍孜孜不倦,企圖編寫和闡釋「真實的歷史」。基辛格顯然深諳此道,他將歷史事實和他的解釋混在一起,目的大概是要讓讀者「唏噓不已」。
基辛格的《論中國》(中信出版社,2012年10月第一版)雖然主要論述美中關係,但最令筆者難以自已的卻和這部分內容無關,而是反映在歷史大潮中的一些難忘時刻,即使過去多少年,仍然令人震撼,而基辛格詳細記錄這些時刻,顯然意在更好地闡釋中國。
美國政界元老亨利·基辛格在中國名聞遐邇。人們知道他不是因為他開辦的諮詢公司在開拓與中國有關的業務如何成功,因為這種成功的概率太高了;也不是因為他是擁有等身著作的大學者,今天普通的中國人對學者大體都持不怎麼信任的態度;而是因為他可能是仍然在世的與中國四代領導人都有過不少直接交流接觸的美國政治人物,而這樣的人物在今天中國的政壇上幾乎沒有了。基辛格的這個身份令廣大中國人對他有一些好奇心,認為他的箱底里一定有諸多秘密。筆者在有機會向基辛格博士當面提問時也不能免俗,懷有這種心態,至於他究竟有多少秘密其實已經不重要,基辛格就是關於美國與中國的一個近乎文化的現象。
在這種背景下,基辛格在2011年出版《論中國》,要不火也難。當然上述的是發生在中國的現象,而在美國則不然,美國讀書界對該書雖然也表示關注,卻是從客觀重要性的標準來評價的。像這種關於當代某一段歷史的論述性著作,評價的標準通常是兩點,一是有新的不為大部分世人所知的材料嗎?二是作者的觀點有重大突破和新的建樹嗎?在這兩點上,美國讀書界對該書的評價並不一致,甚至還有不少負面的看法。不過這不妨礙中國讀者對此書發表看法。
作為學識淵博學養深厚的學者,基辛格可能認為他是最有資格來「論中國」的西方人之一。給該書取這個宏大的書名是要有一點魄力的,因為事實上該書論述的是關於中國與世界交往的那一部分,並且主要還集中在與美國的那部分,所以該書的合適書名似乎應該是「一個美國外交家如何看中國」,比較符合實際,儘管這不可能成為好書名。遺憾的是,該書成於2011年前,是時釣魚島爭端尚未發酵爆發,雖然2010年詹其雄船長在釣魚島海域駕船與日本船隻撞擊並遭日方抓捕時已有端倪,但即使智慧如基辛格可能也沒有料想到今天的局面,否則他一定會有所觸及。原因無他,當年美國將沖繩歸還日本時做出將釣魚島一併交予日本但「只限管轄不包括主權」的決定,就是基辛格為尼克松政府制定的。這在中國今天被稱為「美日私相授受」,美國因而是「始作俑者」,基辛格首當其衝矣!考慮到這一點,他的新作對此無重大披露或解釋,以及除了他當年和毛澤東周恩來的討論也只強調了他認為合適的關於「均勢」那部分地緣政治理論外別無他說,應當算是一個重大缺憾。儘管如此,從基辛格崇奉的地緣政治理論的一般原理推斷,美國當年之所以不顧全球華人的齊聲抗議將釣魚島置於日本控制之下,其要害可能就在於美國認定日本成為其在亞太地區對手的概率很低,而在日本與中國之間埋下不和的種子,既可防止日中聯手,也可進一步確保日本對美國的依賴,可謂「一石二鳥」,因為1971年美國決定向日本歸還衝繩時美中和解已箭在弦上,美國一定也已經預見到日中和解將很快跟進。儘管當年中美日領導人都認定蘇聯是共同敵人,但基辛格究竟還是更老謀深算一點。筆者深信,就今天形勢而言,基辛格對其當年「私相授受」的決定不會後悔。
讀歷史可以是單純為了解過去,但大部分情況還是為了理解今天和預見未來,這個功利性目的使得編寫和闡釋歷史很容易成為「隨意打扮姑娘」的事情。雖然如此,歷史學家和人文學者對此仍孜孜不倦,企圖編寫和闡釋「真實的歷史」。基辛格顯然深諳此道,他將歷史事實和他的解釋混在一起,目的大概是要讓讀者「唏噓不已」。
例如1973年11月,基辛格訪華與毛澤東長談三小時,雙方達成「進一步聯合反霸」的決定。周恩來宴請時,基辛格一時興起開始發揮他的學者特長,大談他對中國社會的觀察,認為「中國似乎基本上還是一個儒家社會,認定有一個單一、普世、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規範著個人行為和社會運轉,共產主義所做的就是把馬克思主義確立為那個真理」。這個說法今天來看,可能政治上有可商榷之處,但作為學人觀點也沒有什麼大礙。令基辛格沒有想到的是周恩來突然大發雷霆,對他的說法嚴加駁斥。按基辛格的說法,周恩來當時表現得非常失態,且在他的記憶中是唯一的一次。基辛格在書中「檢討」道,作為美國人,他根本沒有理解中國國內政治的奧秘,當時中國已在「批林批孔」,這在政治上和外交上是對周恩來的衝擊,所以基辛格在這個時候來攪這個局是非常不妥的,周恩來必須對基辛格的所謂「中國仍是儒家社會」說法有堅決表態,而歷史事實是1974年初周恩來遭到「四人幫」攻擊,政治上非常艱難。今天回過頭看,其實周恩來是否對基辛格發火表態已經無關宏旨,大局已定,基辛格對這個事件繼續發揮道,「周恩來或許一開始就認為與美國的關係乃長久之計,而毛澤東則以為是階段性戰術……周恩來或許認為經歷『文革』之後千瘡百孔的中國只有結束孤立,真正成為國際秩序的一員才能實現振興」,基辛格承認這只是他個人的「臆測」,然而這個歷史事實與解釋的結合卻提供了關於國內政治與外交之關係的經典案例,值得後人深思。
朝戰和越戰是中美關係史上重大事件,也是本書濃筆著墨之章,並從廣義上試圖解釋中國的外交策略。由於客觀原因,寫當代史的先天缺陷是史料永遠嫌不足,值得欣慰的是基辛格採用了中國學者發掘的很多史料。例如在解釋斯大林對朝鮮戰爭的態度從不同意到開綠燈,其背後的原因之一可能是斯大林已經預見到中國將收回旅順港,蘇聯希望在朝鮮半島找到新的不凍港,因而希望半島統一。這個地緣政治的理由應該是中國學者沈志華根據蘇聯檔案材料提出的。當然我們都知道斯大林同意這場戰爭並後來要求中國出兵,對中美關係產生的影響何等深遠。
而在越戰方面,由於基辛格掌管美國外交政策的高潮是處理越南戰爭,他因此和越南談判代表共獲諾貝爾和平獎,成為他個人外交生涯的巔峰;同時根據越南後來以北越的方式實現統一的事實,也可以說是美國在亞太地區外交的一大失敗。令筆者震撼的是當基辛格首訪北京與周恩來會談時,他自以為是地提出中國支持越南是出於意識形態和戰略兩方面的原因,周恩來回應說都不是,而是因為中國非常同情越南的苦難歷史,願意幫助越南人民實現他們夢寐以求的獨立,而且周恩來還強調說中國歷史上一些王朝對越南是不公平的,儘管中國共產黨不應負這個責任,但中國願意幫助越南。這一史料可能是美方根據他們的記錄予以公開的,因此其真實性可能還有待中國方面證實,但就個人而言,了解到周總理有如此胸懷,仍覺得受益匪淺。但問題是越南方面是否體會中國的苦心呢?基辛格認為越南將對獨立的正當追求發展到狂熱的好鬥極致,這卻是越南民族和文化的特性所致,是西方人萬難理解的,也是美國在越南失敗的根本原因。因為美國一直以為越南只是聽命於莫斯科或北京,而其實越南誰也不聽,美國的判斷完全錯誤,越南的最終目標是要當中南半島和東南亞的老大,認為只有這樣越南才能更好地維護獨立。這個看法驅使越南無窮無盡地和鄰國爭吵,直至和中國翻臉。
1968年4月,周恩來和越南總理范文同會談,周恩來表示中國支持越南,美國在包圍中國,蘇聯也在包圍中國,中國的周圍,除了越南這部分外,正在形成對華包圍圈。范文同對中國「被包圍」說似乎無動於衷,只是表示越南有決心在越南領土上打敗美帝國主義。周恩來立即表示中國支持越南,但接下來范文同講的話就耐人尋味了,「我們勝利了將在亞洲產生積極影響,我們的勝利將帶來無法預見的結果」。到底是誰無法預見結果?是越南人自己,還是越南的朋友如中國蘇聯等,抑或是越南的敵人如美國和「東南亞僕從國」?現在看來范文同肯定不是指越南人自己,而其他國家,包括中國確實也沒有預見到越南最終在亞洲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浪!對此,鄧小平看得最清楚,但為時已晚,中國為此付出沉重代價。基辛格認為這個「無法預見的結果」其實就是針對中國的,越南最終要和中國當時最主要的敵人蘇聯結盟,以完成周恩來所講的「對華包圍圈」,這樣越南在東南亞稱霸就沒有障礙了。
令筆者難解的是,為何像越南這樣的「小國」(相對於中國)居然也會認為與中國對抗實行所謂「遠交近攻」是符合其利益的呢?基辛格找到一個文化上的原因:越南的民族特徵有兩股互不調和的力量,一方面它吸收中華文化,另一方面它反對中國的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優勢,前者培育出一批中國式儒學精英,後者造就強烈的獨立自豪感和兵強將悍的傳統,也就是好鬥的由來。兩者結合使越南懷有一種「區域中央王國」的心理。根據這個解釋,以基辛格信奉一輩子的「均勢」理論而論,「區域中央王國」和真正的「中央王國」發生衝突就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對此美國以前一直沒有真正搞懂。美國現在大力推行「亞太再平衡」戰略,與越南重建「友好合作」關係,是否已經真正搞懂了而實現新的「均勢」政策呢?如果這是事實,筆者也覺得確實是事實,那麼基辛格向我們提供的這些歷史背景,究竟應該給我們處理日益嚴峻的東海南海主權爭端帶來什麼樣的思考呢?
本書雖然主要論述美中關係,但最令筆者難以自已的卻和這部分內容無關,而是反映在歷史大潮中的一些難忘的時刻。即使過去多少年,也仍然令人震撼。而基辛格詳細記錄這些時刻,顯然意在更好地闡釋中國。他是否完成了任務,讀者完全可以自我判斷。1978年在中國現代史上是最激動人心的,鄧小平決定國家必須改革開放,並且身先士卒,出訪了一批國家,其中有赴日本簽署「中日和平友好條約」並進行國事訪問,拉開中日緊密合作二十餘年的序幕,也有對東南亞以及後來對美國的里程碑式訪問。在新加坡小平會見李光耀,兩位領導人進行了一段難忘的談話。基辛格根據李光耀的自傳寫道,小平邀請李再次訪華,李光耀說等中國從「文革」中恢復過來就會去,小平說那要很長時間,李光耀反駁小平說:「新加坡人大多是福建人和廣東人的後裔,祖先都不識字,很貧窮,而達官顯宦、文人學士則全留守中原,因此沒什麼事是新加坡人做得到而中國做不到的,或沒法子做得更好的。」小平對這段話沒有回應,沉默不語,他在想什麼我們無從揣測,但相信每一個中國的精英看到此都會熱血沸騰。基辛格照錄此事,應當也是給十三億中國人和我們正在從事的事業提供一面鏡子,用以觀照我們自身,也透過此正確地看世界。李光耀講這段話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一代卓越領袖也都已退出歷史舞台,今天是否到了我們可以正確回答李光耀先生的時候了呢?
原文標題:「外交秘史」再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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