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亞問題與烏克蘭民族構建（下） | 冬川豆

06-13

可以想像，在烏克蘭人下定決心接受小烏克蘭、選擇歐洲以前，在俄羅斯經歷類似前俄羅斯帝國和蘇聯的二次解體和新一輪民族發明以前，目前的克里米亞問題是無解的。

· 接上文 ·

當時的俄羅斯帝國和奧匈帝國的角度來看，「復國」其實是謊言，因為以前的烏克蘭獨立政權，無論是烏克蘭哥薩克國還是任何烏克蘭政權，都是俄羅斯帝國、奧匈帝國和波蘭的藩屬，並沒有國際法上完全獨立的主體。他們在國際法上的地位，也就像是遠東的上海工部局和今天的香港特區政府一樣，有部分的高度自治權，但是並沒有派出大使和公使或者是參加聯合國的那種權利。但是對於烏克蘭民族發明家來說，這些事情已經夠了。有這樣的機構，就可以構成發明的基礎了，列強的鬥爭早晚會給他們造成復國的機會的。果然，俄羅斯和德國同時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戰，這樣就造成了烏克蘭復國的機會。

巴黎和會上的威爾遜、克里孟梭和勞合喬治

hhh德國人在戰爭初期的勝利，使他們佔據了烏克蘭西部的大批土地；另一方面，布爾什維克在俄國奪取權力以後，認為俄羅斯白軍才是它自己的主要敵人。俄羅斯白軍如果勝利了以後，布爾什維克就是被鎮壓的對象，一塊土地都得不到。如果割一片土地給德國人或者烏克蘭人，那麼它在東部大俄羅斯的本土還有大片土地。只要它在東部能夠打敗白軍，到底比一無所有要好一些。如果優先考慮民族利益，跟白軍聯合起來趕走了德國人和烏克蘭人，那它自己被白軍打敗，就一無所有了。所以，布爾什維克不僅是在發動革命的時候拿了德國的金盧布，而且在外交政策上講也是親德的。德國人在布爾什維克執政以後還用大量的金錢和軍火支持布爾什維克，這是新興的蘇維埃政權能夠打敗沙皇俄國那些百戰老兵的主要原因之一。

hhh另一個主要原因是因為，它佔有了莫斯科和聖彼得堡這兩個重要城市，控制了這裡主要的軍火工業，佔有了中央俄羅斯主要的糧食產地，佔有了俄羅斯的大部分鐵路，而白軍佔有的多半是農業地區和邊遠地區。但是僅僅這一點是不夠的，在蘇維埃政權剛剛草創的最敏感時期，在它還來不及把這些資源組織起來的時候，它是很可能被白軍消滅的。這時候之所以沒有被消滅，是因為德國人非常害怕白軍一旦重新掌權，又會恢復沙皇俄國時期的領土要求，會跟英法聯合起來，跟德國人繼續做戰，而只有布爾什維克才願意割地賠款，因此它願意用它的資金和武器支持布爾什維克，幫助布爾什維克度過了這個最危險的時刻。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列寧才果斷地簽署了《布列斯特條約》，接受了德國的要求，把今天的波羅的海國家、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全部割讓出去了。

簽署《布列斯特條約》

hhh德國人得到這些土地以後，並不是把它劃分為德國的領土。因為德國在外交上也很忌憚威爾遜總統和美國，也希望能夠爭取美國不太反對它，而美國人主張民族自決，各民族有權選擇自己的命運，因此德國就要把民族自決的口號搶到自己頭上來。它想要說服美國人，不僅是英法支持民族自決、要解放弱小民族，德國也是願意解放那些在沙皇俄國和布爾什維克奴役之下的弱小民族的。所以今天的波羅的海三國、白俄羅斯和烏克蘭能夠在第一階段最先獨立，主要是因為德國人的保護。

hhh在德國軍隊進行干涉以前，也就是布列斯特談判以前，蘇維埃俄國一度已經打敗了烏克蘭民族發明家建立的拉達政府。「拉達」就是烏克蘭語國會的意思。「拉達」這個詞其實也是烏克蘭民族發明的產物。它的目的就是要在烏克蘭這個領域內給國會創造一個不同的詞源，跟俄羅斯喜歡用的那個「杜馬」不一樣，從而證明，同樣是基輔羅斯後裔，長期受大俄羅斯統治的小俄羅斯人民自古以來跟俄羅斯就不是一家，有充分的依據根據威爾遜總統的原則建立自己的民族國家。這是他們民族發明的一部分。但是這個民族發明，正如我剛才說的那樣，是幾百個知識分子搞出來的，手裡面沒有槍杆子。布爾什維克的槍杆子雖然當時還沒有沙皇那麼強，但要收拾他們還是足夠了。

《布列斯特條約》的後果

hhh之所以沒有能夠把他們打掉，是因為德國人及時跳出來保護了他們。蘇俄的談判代表在托洛茨基的主持之下，一度拒絕跟烏克蘭人進行談判。他們揚言說，烏克蘭拉達能夠有效統治的範圍也無非就是德國人為他們準備的這一間會議室而已，出了這間會議室他們就什麼都不是。但是布爾什維克打不過德國人，而且他們要打敗白軍，離不開德國人的支持，紅軍和白軍作戰的時候，德國人支持誰誰就能贏，這是鐵一樣的政治現實，所以他們最後屈服了。儘管烏克蘭民族發明家沒有任何實力，確實是如布爾什維克所說的那樣控制不了布列斯特會議室以外的一切，但是蘇維埃的代表還是違心地承認了烏克蘭的獨立。

hhh烏克蘭在德國軍隊的保護之下，與波羅的海三國一起宣布獨立。這個烏克蘭國家仍然是按照德國人設想的一個保守的立憲君主國。以前只是大統領的蓋特曼，現在變成了烏克蘭獨立國家的國家元首。他的地位就相當於是德國皇帝和俄國沙皇，他有解散議會的權力。議會是由烏克蘭的地主和資產階級選舉產生出來的，不代表烏克蘭無產階級和農民的利益。它實行的是十九世紀那種只有有錢人才能投票的選舉制，占烏克蘭人口絕大多數的烏克蘭農民和在烏克蘭擁有一定勢力的烏克蘭社會主義者完全被排除在蓋特曼的國會之外。這就是第一個真正獲得獨立的烏克蘭國家產生的過程——烏克蘭蓋特曼國。

1918年11月-12月的烏克蘭

hhh這個烏克蘭蓋特曼國維持的時間很短，因為他們一方面面臨著白軍和紅軍的雙重威脅，俄羅斯紅軍和俄羅斯白軍都是因為害怕德國人才勉強承認了烏克蘭獨立的，德國一旦被英法打敗、一旦投降，德國軍隊撤出了東歐，烏克蘭就要依靠自己保護自己了，這時候，白軍和紅軍都要反過來打烏克蘭人，所以烏克蘭人脆弱的武力很難頂得住白軍和紅軍的雙重夾攻；同時，第一個烏克蘭國是烏克蘭地主資產階級的政權，完全沒有烏克蘭農民的勢力在內，所以烏克蘭國內的左派勢力在現在被發明成為烏克蘭民族英雄的彼得留拉的率領之下，組織了民軍來反對他們。一方面烏克蘭人自己在打內戰，一方面紅軍和白軍從南北兩翼，紅軍從莫斯科、從哈爾科夫南下，白軍從克里米亞北上，兩面夾攻，所以烏克蘭大部分土地再度被紅軍和白軍佔領。

hhh正在烏克蘭快要再度亡國的時候，波蘭人插了進來。彼得留拉和波蘭人簽署協定。在他和波蘭的畢蘇斯基簽署協定的時候，他自己的手下又再一次被打到只剩下幾百人了。在跟蓋特曼打仗的過程中，勢力最大的時候，彼得留拉手頭一度有二十萬農民軍隊，但是這二十萬人多半是烏合之眾，在紅軍和白軍的聯合打擊下很快就被打散了，最後只剩下幾百人。蓋特曼在跟彼得留拉打仗的時候有幾千名正規軍，人數比彼得留拉要少得多，但是他的軍隊多半是受過德國和俄國訓練的正規軍，所以這幾千人還能夠跟這幾十萬人頂一頂；但是當俄羅斯紅軍和俄羅斯白軍打過來、德國人退出戰爭的時候，他完全就頂不住了。蓋特曼的選擇就是完全拋棄烏克蘭，帶著他的一些親信跑到西方國家去搞流亡團體了，但是彼得留拉沒有跑到西方去。

蓋特曼帕夫洛·斯科羅帕德斯基（Pavlo Petrovych Skoropadskyi，1873-1945）

hhh這裡面涉及一個重要的階級原因。蓋特曼的政權是貴族和資產階級的政權，他跟德國的貴族、日耳曼的貴族有著根深蒂固的關係；而彼得留拉的政權是烏克蘭社會黨的政權，它跟波蘭的社會民主黨——也就是畢蘇斯基的政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在貴族勢力在歐洲普遍倒台的情況下，蓋特曼所建立起來的這個烏克蘭政權也就找不到外援了；但是彼得留拉所組建的這個烏克蘭人民政權——也就是後來的烏克蘭人民共和國，烏克蘭人民共和國是繼承烏克蘭蓋特曼國的第二個獨立的烏克蘭政權——仍然能夠在波蘭的社會民主黨那裡找到自己的階級兄弟和援助者。

hhh因此，等到彼得留拉的勢力被紅軍和白軍聯合痛毆、打到只剩下幾百個人的時候，他撤退到加利西亞，跟剛剛獨立的波蘭的畢蘇斯基將軍簽署了條約。條約規定，波蘭人支持烏克蘭的獨立。在波蘭的軍事援助之下，彼得留拉重整旗鼓，重新配合波蘭軍隊向布爾什維克作戰。這次戰役就是蘇聯教科書上所謂的「帝國主義三次干涉蘇聯」的第三次——「波蘭地主的干涉」。所謂「波蘭地主的干涉」，實際上是波蘭人在德國崩潰之後接管了德國人在東線的使命，承擔了德國過去承擔的那種保護波羅的海三國、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的歷史使命。

1920年，畢蘇斯基與彼得留拉

hhh這次戰爭的結果以華沙戰役和里加條約為結局。里加條約實際上是布爾什維克再度採取了犧牲烏克蘭民族利益、以便維護布爾什維克階級利益的做法，它等於是像過去收買德國那樣收買了波蘭。本來，波蘭人索要的邊境是比較靠西的。這是因為，波蘭在西部跟德國也有一定的邊境糾紛，而協約國在戰爭結束以後規定用公民投票的方式決定爭議地區的歸屬，然而波蘭的經濟形勢是，西部靠近德國邊境的地方經濟文化比較發達，東部靠近烏克蘭的地方經濟文化不那麼發達，西部地區的波蘭和德國人混居的地方如果看到波蘭人在東部佔有了太多荒涼窮困的地方，很可能會像是HK人覺得沒有必要跟河南、山東那些窮困的地方搞在一起那樣，很可能會更加不願意加入波蘭，所以為了爭取西里西亞儘可能多的居民願意加入波蘭，波蘭不希望在東部的窮困地區佔領太多的領土。

hhh但是布爾什維克很願意把儘可能多的烏克蘭領土交給波蘭。一方面，這樣分割烏克蘭，布爾什維克佔據的這部分烏克蘭就只是半個烏克蘭，就不大可能背著布爾什維克鬧獨立了；另一方面，多讓波蘭人佔有一部分烏克蘭的領土，就可以喚起波蘭人的私心，讓波蘭人想起，我們波蘭貴族在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那個時代是烏克蘭農民的統治者，我們如果把烏克蘭人犧牲了，那麼烏克蘭豈不都變成波蘭領土了，與其要一個獨立的烏克蘭夾在波蘭和俄羅斯之間，不如把整個烏克蘭或者是大部分的烏克蘭都變成波蘭共和國的屬地，不讓獨立的烏克蘭存在，這難道不是對波蘭人更有利么？

2005年，烏克蘭總統波羅申科向彼得留拉墓獻花

hhh於是，等於是波蘭和蘇維埃俄羅斯雙方在犧牲烏克蘭的前提條件下達成了協議。蘇維埃俄羅斯願意割讓更多的烏克蘭領土，以換取波蘭共和國撤銷對烏克蘭獨立的支持。這樣一來，烏克蘭的民族英雄、烏克蘭社會主義者彼得留拉的烏克蘭人民共和國，就像是波蘭人在德國和俄國人的夾縫中遭到瓜分一樣，在波蘭和蘇聯人的夾縫中遭到瓜分。他的下場就是，在失去波蘭人的支持之下，被迫和他自己在烏克蘭內戰中的死對頭蓋特曼一樣，帶著他的殘餘支持者到巴黎去搞流亡政府去了。

hhh烏克蘭第一個獨立政權和第二個獨立政權是依靠德國、俄國和波蘭的國際糾紛建立起來的，也隨著德國、俄國和波蘭的國際糾紛的解決，被這幾個強國瓜分和消亡了。但是它們沒有白白消亡，它們留下了歷史傳統。儘管這兩個政權在歷史上真正能夠維持的時間都是很短的，但它們留下了兩方面的歷史遺產。第一是歷史神話的遺產，這就是著名的「冬征」。「冬」不是東西南北的東，而是春夏秋冬的冬。冬征就是烏克蘭人民共和國殘存的部隊在被紅軍和白軍聯合打敗以後、在波蘭人的保護之下向波蘭邊境撤退的過程。這個過程就像是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構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立國神話、五月花號和拓荒構成了美國的立國神話、色諾芬從波斯帝國的撤退構成了希臘的立國神話一樣，構成了烏克蘭的立國神話。

烏克蘭士兵們

hhh烏克蘭英雄的祖先在占絕對優勢的敵人的攻擊之下，雖然已經一無所有，但是還是帶著烏克蘭的旗幟，在難忘的1919年，在漫長的寒冬之中，赤著腳，在冰天雪地之中，保留了烏克蘭民族的種子。他們在政治上失敗了，但是在文化上成功了，他們把種子留了下去。儘管他們在政治上失敗了，被迫流亡到巴黎，但是從更長遠的歷史角度來看，二十世紀中葉流亡巴黎的這批烏克蘭流亡者已經有了幾萬餘個烏克蘭人，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奧匈帝國時期只有幾百個烏克蘭人是沒法相比的。

hhh在奧匈帝國那個時代，會講烏克蘭語、承認自己是烏克蘭人的總人數也就只有那幾百人。在俄羅斯統治之下的大部分烏克蘭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烏克蘭人，就像是今天的四川人不會說自己是巴蜀利亞民族、而僅僅會說自己是四川這個地方的四川人是一個道理。奧匈帝國時期的烏克蘭人和羅塞尼亞人，他們不會覺得自己是烏克蘭民族的一員，他們覺得自己是奧地利帝國的羅塞尼亞鄉巴佬和俄羅斯帝國的小俄羅斯鄉巴佬，就像今天的四川人不會覺得自己是巴蜀利亞民族的一部分、而會覺得自己是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外省人是一個道理。相信自己是烏克蘭人的，當時只有幾百個人。

基輔聖米迦勒金頂圓頂修道院前的士兵

hhh但是經過烏克蘭蓋特曼國和烏克蘭人民共和國的經營，最後逃到巴黎去的這幫流亡者那就不是幾百人了，而是有幾萬個人。他們不僅自己有幾萬個人，而且已經有了正式的烏克蘭政治語言。這幾萬個人在西方自由國家的保護之下。這些國家儘管出於外交上的理由，為了討好蘇聯，不能承認烏克蘭獨立，但是出於民主自由的基本原則，必須允許這些流亡者保存自己的言論自由。於是這些流亡者就在國外繼續搞他們的烏克蘭發明工作，把烏克蘭的我剛才提到的整個歷史重新串起來，把烏克蘭過去曾經存在的各個地方政權都變成烏克蘭的民族英雄，把烏克蘭的政治語言和文學語言在國外流傳下去，一直堅持到蘇聯倒台，然後他們成功地回到獨聯體，創立了現在的烏克蘭共和國。這是他們的第一個遺產。

hhh第二個遺產是在蘇聯境內。蘇聯儘管征服了烏克蘭，而且實際上在烏克蘭建立了比沙皇俄國更加中央集權的中央集權統治，但是就因為在國外有那批流亡者的存在，他們為了跟這些流亡者競爭，必須證明他們自己在烏克蘭並不是一個征服者，而且還要裝逼，假裝自己比沙皇俄國更加開明一些，因此他們就不能夠廢掉蘇維埃烏克蘭的建制。儘管他們可以把烏克蘭哥薩克解釋成為地主資產階級的代理人，作為自己的階級敵人，對他們實行種族屠殺，但是他們沒辦法把多達幾千萬的烏克蘭農民殺光，而且為了跟海外的烏克蘭流亡者競爭，他們必須承認烏克蘭人民在文化上的權利。

烏克蘭人民共和國發行的明信片

hhh因此，在政治上講，烏克蘭加盟共和國是一個玩笑，實際上還是中央集權體制，但是在文化上講，烏克蘭的語言文字得到了承認。而且斯大林在二戰結束的時候為了儘可能地在西方盟國面前爭取更多的政治份額，甚至給烏克蘭和白俄羅斯這兩個加盟共和國爭取到了聯合國席位。這樣一來，就使烏克蘭民族認同在蘇聯境內仍然以一種不規範的方式傳了下來。一旦蘇聯解體，原先在蘇聯境內雖然沒有真正的權利、但是已經意識到自己是烏克蘭人而不是俄羅斯人的這批人，馬上就跟國外的流亡者結合，完成了烏克蘭民族發明的大業。這個過程的最後一步就是，赫魯曉夫為了討好烏克蘭人，把原屬俄羅斯的克里米亞割讓給了烏克蘭——這就是今天克里米亞問題的來源。他之所以這麼做，就是想要證明，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是一家，在蘇聯的統治之下，烏克蘭人能夠得到更好的待遇。

hhh以前在俄羅斯帝國和奧匈帝國的時代，烏克蘭人是被一分為二的，在波蘭共和國和蘇維埃俄羅斯的時代，烏克蘭也是被一分為二的，烏克蘭作為弱小民族，在歷史上講，一直是被周圍的幾個大國瓜分的；只有在他領導的蘇聯統治之下，烏克蘭的所有土地都重新合併起來了，不僅在里加條約當中被蘇聯分到的那一半烏克蘭變成了蘇維埃烏克蘭的一部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蘇聯又強迫波蘭把它在里加條約中間分到的那一部分烏克蘭交出來，又強迫捷克斯洛伐克把它從奧匈帝國繼承下來的喀爾巴阡山區交出來，強迫羅馬尼亞把它從奧匈帝國繼承下來的布科維納交出來，把這些從波蘭、從捷克斯洛伐克、從羅馬尼亞交出來的土地都併入了今天的烏克蘭共和國，然後赫魯曉夫再把蘇維埃俄羅斯共和國的克里米亞交給烏克蘭共和國，這就建立了歷史上第一個完整的烏克蘭。

在建的第聶伯河水電站，1930年

hhh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最大的夢想，自己實現不了，是由赫魯曉夫替他們實現的，於是赫魯曉夫就以此論證，只有蘇聯才是烏克蘭人民真正的祖國，除了蘇聯以外任何一個政權都會使烏克蘭江山破碎，使烏克蘭無法實現統一。這個邏輯，在蘇聯存在的時候可以這麼解釋，但是蘇聯解體以後立刻就引起了烏克蘭和俄羅斯的衝突：俄羅斯人可以說，我們按照民族自決的原則，烏克蘭獨立了我們沒意見，但是克里米亞的俄羅斯人要脫離烏克蘭獨立，那你們也應該承認呀，總不能說你們脫離蘇聯是合理的，克里米亞人脫離你們就不合理呀；但烏克蘭人也可以反過來說，克里米亞人脫離烏克蘭這件事情，並不是克里米亞人主動的，而是俄羅斯秘密煽動和軍事佔領的結果，俄羅斯人應該撤出克里米亞，在公正的第三方的主持之下判斷克里米亞人的真正意圖，這樣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

hhh事實上，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凡爾賽條約結束的時候，波蘭和德國的邊界問題就是這樣解決的。協約國和巴黎和會的各民主國家為了解決波蘭復國以後的邊界問題，都採取的是公民投票制，也就是說，當地的公民是誰，你願意加入波蘭就是波蘭人，你願意加入德國就是德國人。這種方法比較好地解決了波蘭和德國之間的邊界問題，但是解決不了波蘭和蘇聯的邊界問題，因為魏瑪共和國和波蘭共和國都願意承認西方民主的基本原則，願意讓當地的公民自決，但是蘇聯卻不承認西方民主的基本原則，不能容許當地的公民自由投票。現在的克里米亞問題也就是這樣。烏克蘭人表示說他們願意像是畢蘇斯基時代的波蘭人一樣，願意接受歐盟的原則；但是俄羅斯自己國內的民主卻達不到歐盟的標準，它也不願意按照歐盟的標準那樣在俄羅斯的邊境地區進行公民投票。這樣一來，今天的烏克蘭問題就變成了1920年代波蘭問題的重演。

1991年12月8日，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宣布成立獨立國家聯合體

hhh1920年的波蘭問題是，西部邊境可以按照民主原則、用公民投票的方式來解決，但是東部邊境卻沒有辦法，因為東部邊境有一個不接受民主原則的蘇聯在。蘇聯可以按照不民主的原則來解決這個問題，也就是說按照在近代以前行之有效的那種辦法——強制驅逐的辦法。你不是說某個地方的居民投票贊成誰就是誰嗎，很好，那我就可以把本地居民的人口結構好好改革一下。如果當地居民是贊成波蘭的或者德國的，我可以把他們直接驅逐出境啊，把他們全部趕到波蘭或者德國去啊。後來斯大林解決波蘭和蘇聯的邊界問題就是這樣的，當地居民凡是不擁護我的就把他趕出去。

hhh現在的俄羅斯，可以說在這方面還沒有當時蘇聯人所做的那麼絕，但是只要俄羅斯和烏克蘭雙方中間有一方不接受住民自決的原則，那麼今天的克里米亞問題就仍然是無法解決的。克里米亞的獨立不符合法定程序，依靠俄羅斯軍隊的干預，這樣一來歐洲國家就無法正式承認它。而俄羅斯人不願意接受原住民自決或者其他民主式的解決方式，也就永遠沒有辦法把現在的克里米亞政權扶正。烏克蘭人呢，老實說如果真的按照公民投票的方式來講，克里米亞多數居民仍然有可能脫離烏克蘭的，但是因為俄羅斯不遵守遊戲規則，烏克蘭人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要堅持烏克蘭的統一，絕不承認克里米亞的獨立。

橙色革命的第一天，獨立廣場上的抗議者

hhh實際上從烏克蘭國家建構的角度來講，克里米亞對烏克蘭沒有好處。因為克里米亞不僅現在大多數居民不是烏克蘭語的居民，而且從歷史上看，克里米亞不屬於烏克蘭的時期比屬於烏克蘭的時期多；而且克里米亞地方雖然小，但是依靠土耳其或者莫斯科的支持，它在軍事實力、經濟實力或者國際地位上經常是比烏克蘭高的，留著克里米亞在，對烏克蘭獨立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只是烏克蘭在目前的政治形勢之下拉不下這個臉，不肯放棄這塊危險的土地，就像是二十年代的波蘭不肯放棄烏克蘭那樣。但是實際上，現在的波蘭人在重新建立民主政體以後已經想通了，寧願要一個比較小的波蘭，也不願意要一個比較大的、但是包含著大量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少數民族的大波蘭，這樣對波蘭國內的民主制度和民族構建的穩定有很大好處；但是目前烏克蘭的國家構建，可以說僅僅相當於是波蘭1920年的那個境地，民族發明和國家構建都還非常脆弱，國內的精英的認識也沒有走到完全跟歐洲先進的民主思想接軌的那個地步。

hhh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說，波蘭和俄羅斯雙方都沒有達到歐洲的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所應該達到的水平，這是克里米亞問題得不到解決的關鍵因素。但是兩者之間還有一個重大的不同：烏克蘭儘管沒有達到歐洲水平，但是它願意學習，願意在歐洲的軌道上前進，可以想像，它在三十年以後也就會達到波蘭在今天達到的這個水平；但是俄羅斯不僅現在沒有達到歐洲的水平，而且它不願意按照歐洲的遊戲規則辦事，不願意接受歐洲式的小民族主義的原則，始終想要恢復俄羅斯帝國和蘇維埃俄羅斯那個帝國民族主義、大民族主義的原則，可以想像，它再走幾十年也仍然達不到歐洲的標準。今天的克里米亞問題就在這雙方的夾縫之間艱難地前行。可以想像，在烏克蘭人下定決心接受小烏克蘭、選擇歐洲以前，在俄羅斯經歷類似前俄羅斯帝國和蘇聯的二次解體和新一輪民族發明以前，目前的克里米亞問題是無解的。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