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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的問候(3)

  布置完活兒,母親又對弟弟說:「往年當買的鞭炮、掛錢、對聯和紙燈籠今年一律不買了。」「我知道。」弟弟低下頭沉沉地說。死了主人的人家要在三年之內忌諱招搖這些喜慶色彩太濃的東西,我們從小的時候就知道這種不同尋常的風俗。看來有父親和沒父親就是不一樣,我的心陡地凄涼了一下,鼻子竟又酸了,又不好在母親面前落淚,只能幹憋著,痴痴地想著山上的墓園,墓園的白雪和那種無法形容的寧靜之氣。一定是我的神色引起母親的注意了,她喚了一聲我的乳名,然後對我們說:「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掉一滴眼淚。我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幾年,感情一直很好,比別人家打著鬧著在一起一輩子都值得,我知足了。傷心雖是傷心,可人死了,怎麼也招不回來,就隨他去吧。你們都大了,可以不需要父親了,將來的路都得自己走。你們爸爸活著時待你們都不薄,又不是沒受過父愛,也該知足了。」 母親說完話,就返身進廚房幹活去了。我們姐弟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就趕緊行動起來。

  我擔著鐵桶朝水井走去。水井在我們家的西北方向,選擇最近的路線也要繞過七八幢房屋才能到達那裡。路上的雪可不像園子中的那麼豐厚和完整,由於人來人往的緣故,雪東一塊西一塊像補丁一樣顯眼地貼在路上,路上還有牲口的糞便和劈柈子人家留下的碎木片。走在這樣的路上心裡有一種百無聊賴的感覺。天色非常蒼白,如果不到黃昏時刻,連西邊天上那一帶隱隱約約的晚霞也看不到。我垂頭走著,因為這一帶路線我熟悉得閉著眼睛都可以行走,偶爾碰上兩三個長輩的大娘和嬸子,她們大都一開口就喚著我的乳名直直地問:「你媽有心過年嗎?」「有心。」我稍稍抬頭望一望她們,接著又垂頭朝前走。繞到井台時,才發現那裡挑水的人比往日多了。挑水的大多是男人,他們很自覺地排著隊,但是見我來了,他們全都熱情地讓我先打。我執拗地謝絕著,因為我覺得他們是在可憐我剛剛沒了父親,我不願意接受這種同情,所以我怎麼也不肯站到最前面去。我站在這些男人身後默默排著隊,我的腳下是厚厚的冰,冰呈現著一種乳黃的色彩,我就像踩著一大塊乳酪一樣。我不敢看這些男人的臉,因為他們容易使我想起父親。父親在世時,也是排在他們身後的一員。那時候這些男人在一起時有說有笑,現在因為我排在後面,他們都沉默無語。我只聽見吱吱的搖水聲和嘩嘩的倒水聲以及許多男人的腳步像螞蟻一樣慢吞吞前移的微妙的摩擦聲,其它我感受到的就是這單調的動蕩之下潛藏著的深深的寂靜和寒冷。這真是一個漫長的冬天。我又憶起了母親眼裡那顆鮮潤的紅豆。這時我腳邊的兩隻水桶突然發出一陣狂飲的聲音,原來前面的人把水先例進我桶里了,我只好退出隊伍,擔起兩隻桶搖搖晃晃地離開井台。離人群遠了的時候,我才敢捧出眼淚。我哭是因為他們狠狠地同情了我,我受不了。由於哭泣我的倔勁就給提上來了,倔勁一上來力氣也就壯了起來,所以我很快走到家門口了。我把水擔進廚房,廚房裡有霧蒙蒙的水汽,母親正守著一隻大盆洗涮碗碟,而姐姐則蒙著一塊頭巾站在一把椅子上掃塵。母親吩咐我把水倒進缸里後抱一些柴火進來,因為爐子里的火不多了。我鼻音濃重地應著。母親便問:「沒出息的,又偷著出去哭了?」「他們非要我先打水,我受不了。」我說。「過了年他們就不會這樣了。何況,你一定是見著他們不吭不響了,所以人家才可憐你。」母親淡淡地說。

  年已經像一個許多天沒吃東西的大肚羅漢一樣氣喘吁吁地走到門檻了,只要稍稍開一下門,它就會飢腸轆轆地進來。再有兩天就是年三十,我們要依照風俗去山上請爸爸回家過年。一大早,母親就起來忙著煎魚、炒雞絲和攤雞蛋,她做這些都是上墳用的,而我們姐弟三人則在裡屋為父親列印紙錢。為了讓父親在那邊最富有,所以我們總是用面值一百元的錢幣來打紙錢。心細的姐姐說票子都是大的父親買東西怕找不開,所以我們才又打了一些角角分分的零錢。等一切都準備停當我們將要出發的時候,母親突然說:「讓我也去吧。」母親垂下手,很自然地徵求我們的意見。我和弟弟同時看了看姐姐,因為她最具有發言權。姐姐說:「你別去了,我們去就行了。」「可我還一次也沒去過呢。」母親很有些委屈地說,好像我們剝奪了她探望丈夫的權利似的。「可你一去又得哭了。」姐姐直率地說。「我保證不哭。」 母親幾乎是有些流露出女孩子氣了,她飛快地摘掉圍裙,衝進裡屋去找圍巾和手套。姐姐仍然心有餘悸地問我:「你猜她去了會哭嗎?」「我想會的。」我說。「肯定要哭。」弟弟補充說。「那就不讓她去了。」姐姐說完,我們姐弟三人趁她還沒出來就先溜出家門。我們像小偷一樣飛速地沿著障子邊東拐西拐地躥上公路,很快就把母親甩掉了。她不知道父親墓園的確切位置,而且她發現我們是故意擺脫她之後,她絕對不會再追趕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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