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費孝通先生誕辰一百周年 | 我的思路框架

近來身體不適，不宜出遠門，所以我不能親自來參加這次座談會了。聽說，這次參加座談會的，有很多位是20年前我開始搞小城鎮問題研究時，就一起工作的老朋友，也有後來參加進來的年輕朋友，但是由於我不能到會而失去一次見面的機會，深感遺憾。為了開這次會，我先後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家鄉小城鎮大發展的二十年》，一篇是《發展如蛻變，說城鎮區域經濟》。另外還想在開會時再談談我的學術思路和不久前去廣東考察後的收穫。同時， 也十分希望能和大家互相交換意見，聽聽大家對當前區域經濟發展形勢的看法。但是這些願望都不能兌現了，只好把我本想在會上說的話，概括地寫出來貢獻給大家。

最近一段時期，我把自己多年來的一條基本思考路線打通了，理出了一個框架，就是「江村經濟—行行重行行—文化自覺—天下大同」，其中包括了大家比較熟悉的一條具體路線，即「江村—小城鎮—中小城市—以大中城市為中心的經濟區域」，有朋友打趣地說我是「從鄉下進了城」。對於我研究的以大中城市為中心的經濟區域，比如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這樣的地區，我們對於它們今後發展的方向、目標以及採取的辦法、步驟都有比較清楚的認識了。這些認識不是隨意想出來或寫出來的，而是隨著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近100 年的發展變化，從實求知所得來的。人的思想很難能夠超出這個時代的實踐，我們做一切事情都要從實際出發，從歷史的經歷中總結出一個框架，研究出一個發展的格局。它是一個歷史的說明，說得對不對還得看事實的發展。

我想，今後中國的事情還會有曲折，會比現在更複雜。我年紀大了，將來的事不是我所能看到的了。但是，在我一生中所思考的和對事物的看法，卻是我靠扎紮實實的，一個個地方、一個個問題去研究，去落實而得出來的。如果我的想法和看法能夠得到證實，能夠成功，能夠實現，我是很高興的。我想，我應該做得更好一點，但是沒有做到，主要還是自己不夠努力，不夠認真。我這一生得之於社會的多，回報社會的少了。

回過頭談談我9月份去廣東訪問的收穫。2003年6月，北京同香港特區政府正式簽署了內地與香港更緊密經貿關係安排(CEPA)。這個「安排」給了我很大啟發，它把我的思想總合起來，又向前推進了一大步。很高興在我的學術生命即將告一段落的時候，能有機會看到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一個比較清楚的輪廓。

我在《發展如蛻變，說城鎮和區域經濟》一文中談到珠江三角洲從「借船出海」到「造船出海」，是向前邁了一大步。深圳的發展又為珠江三角洲和其他地區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榜樣。問題是在這樣的局面下，香港怎樣鞏固自己的地位，這是個大問題；說得遠一點，這個問題也是關係到「一國兩制」前途的大事。

從長遠的觀點看，香港必須同大陸加強聯繫、加強融合。廣東的同志告訴我，他們正緊緊抓住CEPA這個機遇，全面推進包括粵港澳在內的「大珠江三角洲」的區域合作。目前還在著手研究和推動「泛珠三角」經濟區的形成和發展，大力拓展廣東的經濟戰略腹地。「泛珠三角 」指的是廣東、福建、江西、廣西、海南、四川、湖南、雲南、貴州九個省(區)。接著他們還將努力推動「9+2」計劃的實施。就是在「 泛珠三角」九個省區的基礎上，再把香港和澳門拉進去。這樣一來，可以說整個中國的南部就構成了一個經濟區域。

「9+2」這樣的一個格局，看來用的還是「前店後廠 」的原則。利用香港和澳門，尤其是香港在世界貿易中佔有的地位和它的關係網路，把內地的9個省區建設成它們的廣闊的腹地， 積極開展對外貿易。這是一個總的思路，大約也是制定和落實CEPA大方針的根據吧。

依我看，要實現「9+2」計劃並不容易。首先，內地的各項工作要和香港接得上軌；第二，香港要能繼續保持並發揮其在世界和中國經濟中的地位和作用，也就是能夠扮演好中國南部經濟區域龍頭這個角色。為此，我們還需要做大量艱苦細緻的工作。

另外，我們還應當從政治的角度來看CEPA這個問題。CEPA是內地和香港在一國兩制的情況下磋商的結果，可以說它是一國兩制的續篇。這是我們國家實施的一項相當重大的國策，這就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台灣問題的解決，也會對我們內地的政治體制改革發生影響。

可見，不論是從經濟方面還是從政治方面來看，CEPA都是需要我們認真對待的大事。廣東省的領導同志對我說，他們感到擔子很重。改革開放初期廣東靠了香港的帶動，發展起來了，現在在「9+2」的格局裡，廣東一頭要推動香港繼續繁榮， 另一頭要拉動內地8個省區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它們之間的關係既有競爭，又要互相補充。

在這種形勢面前，我們很自然地就會想到，我們生活在其中的、那麼熟稔的長江三角洲要怎樣來應對這種新形勢呢?我在《發展如蛻變，說城鎮和區域經濟》一文中談了自己的看法。我看到江蘇、上海、浙江都已經行動起來了，兩省一市之間有了不少具體的合作。最近又聽說安徽也「渴望」加入到「泛長三角」中來。當前安徽省正施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爭取融入「 長三角」。安徽「加盟」長三角，必然會給安徽省和長三角帶來一次新的變革。說不定會出現一個「泛長三角」、「大長三角」。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20年來是我們國家有史以來發展得最快的時期，而且這種發展的勢頭至今沒有減弱。對於今後的發展，我們可以多方面分析，試加推斷，但是最終還是要根據事實來判斷。再過10年、20年，或者半個世紀，我們國家必然會更加強大、更加繁榮。我年紀大了，趕不上那個時代，但是，在我即將謝幕的時候，能夠看到我們國家在今後相當長的時期里要努力的方向和要達到的目標，可以說是很幸運的。

同時我也希望年輕一代的社會科學工作者，能夠緊緊跟上時代的發展，認真觀察，開動腦筋積極思考。比如對CEPA框架的研究，就要從當前中國經濟在全球化中所處的地位和一國兩製為導向的實踐中去探討。

我企盼著我國的兩個「三角」，能儘快地成為中國經濟騰飛的兩個翅膀，使我們國家富強起來，讓中華民族永遠屹立在世界上。（本文是費孝通在2003年11月6日江蘇省舉行的《小城鎮 大問題》發表20周年紀念會上的書面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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