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與知識分子的民粹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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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層與知識分子的民粹主義2008年02月07日09:22 南風窗 唐小兵 在20世紀的中國,民粹主義一直是遊盪在歷史夾縫裡的揮之不去的幽靈。民粹主義最核心的表現就是極端地推崇底層道德與文化的價值,認定大眾保存了文化傳統革新與社會進步的真正力量,與此同時,民粹主義強烈地瀰漫著反精英文化、反知識分子傾向。 中國的民粹主義有著兩個重要來源,一是20世紀初期從俄羅斯引入的車爾尼雪夫斯基等人提倡的「到民間去」的社會思潮,相信民間代表一個純真的有道德感的底層社會,可以從中取得社會變革的動力與資源;另外一個來源是傳統中國一直存在的「絕聖去智」的反智論傳統,簡言之就是對知識、文化等價值系統鄙視、否定,擴展到對代表此價值系統的知識分子進行全盤否定的歷史「潛流」。 民粹主義是20世紀中國一股強大的社會思潮,其影響自然覆蓋到中國社會諸多階層。讓人更感興趣的是知識分子階層自身的「民粹化」傾向。這種傾向至少曾經在三個歷史時期有著強勁的歷史表達。 五四時期,在林毓生所謂的「全盤反傳統主義」的浪潮里,主流知識分子在高喊「科學」與「民主」等口號引進西學,他們在全面攻擊傳統的精英文化的同時,將尋找民族文化自新的眼光也轉向了「民間」和「底層」。魯迅、周作人等搜集、編輯地方歌謠、顧頡剛等尋訪民俗文化遺存,更有當時很多大學生組織團體深入民間,尋求民間知識、信仰與智慧,形成了強大的到民間去的思潮。這個時期也正好是強調無產階級地位的馬克思主義迅速從當時百花齊放的各種社會思潮里脫穎而出,成為後來主導中國歷史的思想形態的關鍵時期。1930年代,生活在上海的受共產黨政治文化影響的左翼作家,在《申報》等各類報刊上發表了大量文字,號召到民間去,到底層去,與普羅大眾相結合,呼籲改造五四時期形成的白話文,攻擊它太過於精英,應該直接用民眾口語作為書面語言的來源,創作為人民喜聞樂見的大眾文學,同時,他們批評學者、文人、知識分子等所謂高等華人是一個道德腐敗而為專制統治服務的既得利益階層,他們認為被壓迫和剝削的底層才代表著真正的良知與智慧。 反右時期、上山下鄉運動時期和「文化大革命」期間,這種民粹主義發展到巔峰,知識分子紛紛接受「洗腦」,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全盤否定自己的知識體系與文化思想,在公共場合檢討脫離了人民,成為資產階級和帝國主義的幫忙和幫閑,中國農民和工人被認為是最有知識、最有道德和最有實際能力的群體,知識分子都成了被諷刺為牛鬼蛇神的政治賤民,應該到五七幹校、牛棚、夾皮溝等地去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以便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由此可見,中國知識分子的民粹主義產生之後,更多的時候,卻是被政治文化操控,改造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以及「知識越多越反動」的知識分子原罪概念,成為對知識分子進行思想改造的「良心壓迫機制」,打掉知識分子的自由精神、身份意識與文化尊嚴感,從而納入整齊劃一的革命機器里做一顆馴服的螺絲釘。 民粹主義浮出水面 延續前兩個歷史階段,今日的中國,在知識分子階層中,民粹主義又開始重新「浮出水面」。其表現形式多種多樣,最典型的是這些年新左派學者的部分文字里洶湧澎湃的「民粹主義」,其極致表達就是控訴知識精英都已經被市場經濟和利益集團「收編」,尤其對主張市場經濟的自由派知識分子有著強烈的不信任、抵觸與憎噁心態。蕭功秦認為:「他們對知識分子主流表現出極度蔑視的同時,卻把民眾視為天生純潔的,優秀的,沒有受到污染的。民眾是天生具有革命精神的。」這個群體認為只有他們才真正地與底層人民站在一起,代表底層人民的利益與需求。 在《天涯》、《上海文學》等報刊上持續幾年之久的知識分子關於「底層」與「底層文學」的討論也折射了這一問題。論戰一方認為我們的社會存在一個純真的原生態的充滿多樣性的「失語的底層」,它根本無法被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代言」,任何知識分子對底層的言說都是一種歪曲與利用,另一方認為口口聲聲地似乎在嚴肅思考如何讓底層浮出水面的知識分子,其實是在道貌岸然地搶注「底層代言人」這個道德商標,從而在繁複而精緻的話語遊戲(這種遊戲根本不為人民所願意理解!)里完成為底層代言而拔高自身的道德形象。「底層」問題不僅僅是一個關於底層如何被文學性地表述的「學術問題」,也不僅僅是關於知識分子如何公共化進而為底層代言的「道德問題」,它也是一個關於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如何處理自身在道德與政治的夾縫中的困境的問題。 更讓人拍案驚奇的是民粹主義的勢力範圍在繼續攻城略地,甚至這股「野火」也已經燒到了一向被歸置在自由派陣營的知識分子身上。旅美學者薛涌在最近發表於《南方周末》上的長文《從中國文化的失敗看孔子的價值》(同時發表於廣州《隨筆》2008年第1期)里,公開聲稱「知識分子代表了中國文化傳統中最醜惡的成分」,認為知識分子「本質上都是韓非理想中的法術之士,自以為掌握著某種國家理性,總想著獲得超越共同體自治的權力、干預老百姓的生活」,魯迅《阿Q正傳》等反思國民性的作品在薛涌看來代表了知識精英「冷血」的「現代中國專制主義意識形態」,是對底層的妖魔化論述。他認為復興中國文化之路不在這些知識分子身上,而在於向保存著中國文化最質樸精神的小共同體里的「最基層的小民百姓學習」。在這篇文章里,知識分子與底層民眾的關係已經幾近水火不容,底層所寄身的共同體被寄託了實現憲政的希望。 為了論證小民百姓保存了他所言的共同體美德,薛涌列舉了幾年前一件礦難事故里,一個遇難礦工遇難之前將帽子交給身邊的同事,倖存的同事轉交給其妻子,帽子里的一張紙條寫著:「孝敬父母,帶好孩子,還張主任200塊錢……」另外一個例證是湖南老漢李紹為為了不讓老鄉客死他鄉,千里背屍回湘的「義舉」。薛涌感慨這種文化精神在知識分子階層早已蕩然無存,應該到底層去尋找、發掘與培育。今日中國的共同體建設,在薛涌看來,也不需要知識分子階層的「指手畫腳」,除非後者願意被「僱傭」。簡言之,作者認為「啟蒙」是知識分子的自欺欺人的玩意兒,底層完全應該拋棄或拒絕「啟蒙知識分子」隔靴搔癢的「宏大敘事」。 民粹主義最廣泛的表達是在互聯網上,人民成了不能被批評的敏感辭彙,因為人民是改革進程的利益受損者和道德淪喪的社會裡的唯一美德保存者,每當發生貧富階層或個體之間的社會衝突,不管誰是有道理者,互聯網的往往以青年學生為主體的「民意」總是自然地壓倒性地傾向於弱勢者一方,對於強調理性討論的知識分子的發言總是不屑一顧,或者口誅筆伐。經濟學家茅於軾《為富人說話,為窮人辦事》、學者許紀霖反思研究生教育的《考研為何重蹈高考覆轍》以及讓人啼笑皆非的所謂「雅閣女事件」等文字、視頻都在網路上遭受了強烈的反彈。知識精英已經被普遍地預設成為體制服務的既得利益階層,而遭受廣泛的道德質疑與挑戰,而被侮辱被損害的人民被想像成道德復興與倫理實踐的歷史主體。社會根源 當前部分知識分子階層民粹化有著其深刻的社會根源,仔細分析和挖掘其社會根源也許才是找到理性對待民粹主義的方法的合理途徑之一。最直接的社會原因是當前中國日益擴大的貧富兩極分化,階層之間越來越充滿隔閡和敵意,財富階層基本上被認為是依靠權力尋租與官商勾結等違法手段獲得本來屬於廣大人民的資源,仇富心理成為典型的社會心理,草根或者底層雖然生活艱苦,但被肯定為是依靠自身努力而「乾淨地生活在這個世界」。知識分子處身這個社會背景,自然受其潛移默化之影響。 與此同時,1990年代以來,與市場經濟社會形成幾乎同步的是大學、科研院所的迅速體制化,甚至產業化傾向,學院知識分子被課題、項目、評估等各種日常事務纏繞,生活越來越學院化與精英化,與此同時發生的是知識分子與現實社會變動的隔膜日益擴大,民工、農村、下崗工人都似乎被隔離在精緻的象牙塔之外,而事實上秉持中國文化傳統的知識分子是不可能真正地「躲進小樓成一統」,放棄其天然的關懷現實人生的情懷,疏離感、負疚感在部分知識分子心靈深處潛伏,而學院不斷地揭露的學界腐敗,以及學術不斷行政化、官僚化之後造成的「異己感」,這些因素融匯在一起造成了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危機,「尊德性」的道德實踐和參與社會變革比較起「道問學」(為學術而學術的學者生涯)似乎更具有精神的感召力,更能消除其內心的空虛感與無力感。這種傾向自然助長對知識分子階層自身的離心傾向,與對工農大眾的熱情嚮往甚至激情想像。 我們注意到比較具有民粹傾向的知識分子有很大一部分出身於草根階層,或許經歷過諸多底層挫折,對底層社會感同身受,當他們進入學院以後,發現知識精英完全不是他們所想像的那樣,而都是為稻粱謀的利益集團,就容易幻滅而形成怨恨心理。正如蕭功秦所指出的那樣,「被主流社會歧視的邊緣人經歷,底層的生活經歷與挫折感使他們產生對佔有社會稀缺資源的精英階層有一種強烈的抵制、懷疑乃到憎惡情緒,當他們看到某種社會不公現象時,就會把個人遭遇到的挫折與他所看到的社會不公平聯繫起來,並自認為是『底層民眾利益的代表者』,產生一種『為民請命』的使命感。」這種創傷性記憶與悲情意識,會發酵成一種狂熱的理想主義激情,為他們的言辭灌注一股道德理想主義的悲天憫人的特質。 或許,還有一個深層的根由也值得指出,正如阿倫特在《論革命》里對比法國大革命與美國革命時所指出的,前者囿於貧困等社會問題而導致道德激情四處瀰漫到公共廣場,最後以同情和憐憫為出發點的大革命卻走向了雅各賓專政的殘暴,而美國革命始終堅持將政治自由問題優先於社會問題來處置,因而探索出一條社會代價相對較低的社會進步道路。今天的中國自然是更關注貧富分化等社會問題,這也容易強化社會平等問題的尖銳性,成為世俗社會的道德神經,時刻刺激知識分子的良心,而誤把有大體一致目標的知識分子階層與底層人為對立起來。 在政治文化沒有被「刮骨療毒」的時候,在公民權利沒有「實至名歸」的時候,在公民社會沒有「穩如磐石」的時候,在阿倫特所謂「平庸的邪惡」到處瀰漫,而反思的精神寥若晨星的時候,一味地寄希望於勢單力薄的鄉村小共同體,以及無限地美化「底層」的道德精神與文化質素,而鄙視乃至否定具有理智力量的知識分子階層,只能是尋求民族自新之途的知識分子的「一簾幽夢」而已。 事實上,於建嶸對湘南農村的農民維權行動的田野調查結果、廈門抵制PX項目的環保運動、上海市民抗議磁懸浮的散步行動等,都證實了知識分子與民眾(包括底層),並非對抗關係,而是有著合作的可能與實踐。研究20世紀中國政治文化卓有成就的美國芝加哥大學華裔學者鄒讜生前說過的一番話,也許值得所有的有著民粹化傾向和關注此問題的讀者尋味:「狂熱的理想主義和激進的犬儒主義都是一回事:對它們自己以外的一切人物與實體都不負責任。狂熱的理想主義者只對他們自己的理想負責,激進的犬儒主義者只對他們狹隘的自我利益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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