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傳奇】十年

06-13

【作者的話】

按照大家點的題，拍案傳奇的第七期發殺人案的故事。你們滿意了吧？

我會讓你們更滿意。哼哼！

就連和菜頭都拖了稿的今天凌晨，天后還在氣血翻騰地改稿哩。

謝天謝地，微信公眾平台升級維護，我又有合法借口拖稿了……

2002年那個冬夜發生的命案，居然要十年才能破案，這是誰也想不到的。

2002年我開始當刑案記者，這十年，寫過許多刑事案件，依然覺得這是一個很獨特的命案：你猜得到開頭，卻猜不到結尾。

2002年，本故事的男主角還是一枚小民警、普通偵查員；十年後，做到刑警大隊的副大隊長。這個案子他追了十年。

最後怎麼破案的，就是我今天要講的故事。

正因為這隻故事，我才認識了他。

故事依然很長喔。

【拍案傳奇】十年

作者：拖稿天后

十年前，也是年底這個時候。

2002年12月28日。

是夜，雪亮的勘查燈徹夜照著了運河邊，硬是把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照得如同白天一樣明亮。

一艘貨船上出了命案，船主夫婦被殺，失蹤9000多元現金。

100多名警員們來去奔忙，領導們面如沉水，專案指揮部煙霧騰騰。

這是盧俊輝和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夜。

那個冬夜，揭開了十年的序幕。

【陳永旺：我姐和姐夫的船】

暮色蒼茫，北風那個吹，天黑得那個早，運河上的船那個少。

報案的船老大陳永旺一邊打著寒顫，一邊告訴出現場的警員盧俊輝：他是第一個發現出事的人。

當時，他開著自己的船駛進餘杭清水港區域了，再過半個小時就可以到北星橋碼頭靠岸。

陳永旺是跑船的，常年在運河上，接駁貨物。

遠處，一艘靠岸的貨船引起了他的注意。

「誰會把船停在這麼個位置？出了什麼故障？」他想。

船越來越近，陳永旺看清了。

是他的姐姐和姐夫的船。

他拉起汽笛打招呼。對方沒有回應。

陳永旺撥打他們倆的手機。竟然關機。

他感覺不妙，將船靠上去，跳過去看一看。

剛走進駕駛艙，滿眼的血。

姐姐、姐夫早已身亡。

船的一個引擎好像被漁網纏住，已經熄火；還有一個引擎在運轉，掛在1檔上。

就是這樣：

【法醫：意外的致命攻擊】

接到陳永旺的報警，從餘杭區公安分局到杭州市公安局的領導全部呼啦啦地往現場趕。

那年頭，還沒到網路時代——即便是現在，警方的習慣做法還是：先把人集中起來！

第一件大事是成立專案組。

第二件事是誰當「組長」。那次，時任餘杭區委常委、公安局長的孫雲，挂帥。

第三件事，設置前方指揮部。越是大案，指揮部越是靠近前方現場，顯得領導重視。

領導們到齊了，坐在指揮部里督工。

幹活，還是得苦逼小警員去做。（專業型領導都是從苦逼的一線成為技術骨幹，然後提拔上來的）。

盧俊輝留在現場，他是塘棲刑警中隊的警員一枚，此案的主要偵查員。

法醫們帶著神秘的鋁合金箱子趕來，在現場細細檢視。

運河邊很快就聚集了上百名警員。燈光照亮了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江邊，直到天明。

法醫初步勘驗結果：

受害人張某，男，47歲；陳某，女，49歲，江蘇興化人。

兩人被鈍器擊打頭部致顱腦損傷死亡，體表沒有抵抗傷。

受害人很可能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受到了致命的攻擊。

現場有大面積翻動痕迹，出事的貨船上，據說少了9000多元現金。由此，警方確認這是一起惡性搶劫殺人案。

在現場，法醫提取到了極為有限的痕迹物證，疑為嫌疑人所留。

十年後，我們可以看到這些物證：

【邵老大：見過兩名面相不善的男子】

陳永旺告訴盧俊輝說，他姐弟倆的船，平時都以杭州北星橋碼頭為停泊點。

姐姐、姐夫的船一般往返於杭嘉湖運河水域，跑短途運輸。

就在前一天，12月27日中午，他還見過姐姐和姐夫。當時，夫妻倆剛卸下一船紅磚，貨主給了他們9000多元現金。

案發那個深夜，刑警走訪一名邵姓船老大時獲得重要線索：12月27日中午，有2名男子曾上邵老闆的船，商洽往嘉興運送80噸鋼材。

由於初次接觸以及對方面相不善，邵老大沒敢接這票生意。（聰明人總是能避免風險啊。）

那兩名男子上岸後，繼續在碼頭上尋找貨輪。

此時，被害人張氏夫婦的船正在卸貨。

經民警提醒和啟發，磚場的馮老闆、陳永旺先後記起來，他們看到過——在被害人張氏夫婦的船上——看見過這兩名陌生男子。（陳永旺你怎麼不早點警告你姐和姐夫呢）

他們三方各自描述兩男子的體貌特徵、穿著，基本一致。

【張欣：最精準的模擬畫像】

專案組火速從上海鐵路公安局請來了國內最為知名的模擬畫像專家，張欣。

張欣根據目擊者的描述，畫出了兇嫌的相貌：

兇手甲，35歲左右，1.80米高且瘦，長臉，大背頭，穿黑色皮衣；

兇手乙，30歲左右，1米65高，略顯胖。

（10年後來看，令人驚奇的是，兩張畫像和真人照片近似度極高，基本上達到了寫真的水準。）

【警察靠什麼破案】

警察靠什麼破案？

刑事案件愛好者很多，喜歡看日式推理和美式懸疑影視劇的大有人在。

事實上，靠物證的有，靠監控的有，靠推理的有，靠感覺靠運氣的也真的有（還不在少數）。

破案，就相當於一個現實版的「瘋狂猜××」，難就難在沒有系統提示。

大家都不知道有幾個答案，更不知道關鍵點在哪裡。

就算是進入了「雲時代」的今天，尚且如此，更不用說是十年前各種技術條件所限了。

領導說什麼「限期破案」、「命案必破」那真是領導在講話。而已。領導必須給人民群眾信心嘛，壓力也是必須給的。

2002年的12月，

案發當晚開始，100多名民警分成4組，以杭州地區船舶碼頭為重點，嘉興、湖州、紹興以及安徽等水域碼頭，對船隻行蹤及交往人員、附近區域的旅館住宿人員進行了密集訪問（苦逼的人海戰術啊）。

3個多月里，民警們拿著模擬畫像走訪了6000多名船民，調查了有水上犯罪前科人員近700人，協查通告在運河水域廣為張貼。然而，還是沒有線索（還是苦逼的人海戰術啊，說明其他線索實在沒了）。

最近十幾年來，各種技術各種裝備突飛猛進，警方技術員已經不是當年的苦逼樣了——說到苦逼啊，刑警依然是王——警察內部有交警摩托方隊和警察樂團這種專事「好看」的高富帥之王，有PTU和特勤這樣的酷炫之王，刑警實乃苦逼之王。（十年才破這個案子，你不苦逼誰苦逼啊！）

【盧俊輝：滿世界跑的十年】

說了這麼多旁枝末節，男主角正式登場：盧俊輝，後面主要是他的事了。

十年前，他是塘棲刑警中隊的偵查員一枚。

作為主要負責此案的偵查員，從最原始的偵查手段到最先進的技術應用，他都記得要捎帶著把運河船案重新捋一遍。

誰都可以忘記，他不能放下。

2003年，安徽某地發生同類案件，有一名逃犯漏網。

盧俊輝立即綴上追逃小組，趕往逃犯家中，自告奮勇，化妝偵查。

結果不是。

2005年，江蘇某地發生同類案件，餘杭警方主動派員增援。

你說這都是哪跟哪啊，其實就是盧俊輝嗷嗷叫著跑過去了。

案子是很快破了，可兇手跟運河船案無關。

2006年，江蘇鹽城一起水上劫案的兇手張某在逃，餘杭警方主動追逃緝兇。

呃，不用解釋了，又是盧俊輝，替人家追兇，捎帶查自己的案子。

期望的結果依然沒有來。

2008年，上海某監獄有在押人員舉報，說是認識兩個男子曾經在運河上殺人。

餘杭刑警盧俊輝立即趕去調查，結果沒對上號。

2010年，江蘇新化警方主動前來串並一起水上搶劫案，兩地警方深入合作。

其實就是盧俊輝熱情接待了人家，加了好幾天的班。

線索又斷了。

十年，走遍華東六省，行程20多萬公里。

案子就是沒破。

（你會想安慰他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么？盧俊輝就算是無語問蒼天，擺那pose有啥用呢？老天不會回答說：「時候未到」）

「這個案子確實很難破，該做的事情都做了，也破不了。我一次次給受害人的家屬以希望，又一次次讓他們失望了。我始終記得，我們面對受害人家屬和運河船民們，感到內心有愧的時候，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重話。他們沒有失去對我們刑警的信心。他們失去了親人，那麼痛苦，還來安慰我們的戰友，說相信我們早晚有一天能破案。」

（很多時候，很多懸案，都會有這麼一個或者一組默默堅持的苦逼偵查員。所有人都覺得沒有希望的時候，他們真的還沒有忘記，不會放棄。）

「人不能就這麼沒了，必須給死者及其家屬一個交待。」盧俊輝說。

與此同時，盧俊輝的十年也是在刑警崗位上牛逼閃閃的十年——按照餘杭警方報送「十佳民警」的材料，他破了8000多起案子（令人髮指的統計數字啊），先當上了刑警中隊長，再當上刑警大隊的副大隊長，並且一邊破案一邊「騙」到了老婆（那是另外一個至今沒破的懸案），抱著了兒子，喜當爹。（一個都沒落下，絕對是精力過人啊啊啊啊啊）

【信用卡「刷」出來的真兇】

盧俊輝踏破鐵鞋無覓處，人家得來全不費工夫。這情節大反轉，令人吐血三升。

2012年3月27日，兇手突然冒出來了一個。

他不是作為殺人兇手抓到的，他特么是因為惡意透支信用卡被抓之後，才被發現跟運河船案有關係的！

那時，一家銀行的信用卡中心向餘杭警方報案稱：有人涉嫌信用卡詐騙。犯罪嫌疑人×偉惡意透支信用卡，欠款達13萬元，拒不歸還。

餘杭區公安分局經濟犯罪偵查支隊的民警去找×偉了。

2012年6月7日下午，阿偉被抓獲歸案。

然後，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生物檢材資料庫，電腦蹦出來一個讓刑警們驚呆了的意外結果：入庫比對結果顯示，阿偉與十年前的運河船案的現場提取的疑似嫌疑人所留樣本是、同、一、人。

盧俊輝跑了十年沒找到的殺人兇手，居然被樓下的同事輕輕鬆鬆就抓到了；還是因為兇手自己亂刷信用卡才被抓的——這消息在警員之中迅速傳播，或許大家是看慣了各種小概率事件，並不覺得特別詭異。

但是，但是，作為當事人，一萬頭草泥馬從盧俊輝的心頭呼嘯而過都不足以形容這種心情啊。

【半小時撕開了心理防線】

「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10年來，案件的細節簡直像鐫刻在盧俊輝的腦海中。他可以張口就來。

只花了半小時，盧俊輝撕開了×偉的心理防線，讓他面對盤問，左支右拙，敗下陣來。

「第一眼看到阿偉時，我就覺得是他，太像了！跟模擬畫像中的高個子一模一樣，身高誤差不到2厘米。」盧俊輝說。

他沒有時間長吁短嘆，還有一個兇手在逃。

兇手是2個人。

他必須跟時間賽跑，他必須跑完這十年馬拉松的最後一程。

必須是他親自跑完。

餘杭刑警大隊立即「搶人」並秘密介入調查，×偉如實交代了當年搶劫殺害船主張氏夫婦的犯罪事實，原因是：欠賭債。

他說，同夥就是他親弟弟×華，正藏身於廣州「順發」託運部。

×偉下午被抓，盧俊輝聞訊前去「搶人」，突破防線、取得口供就是在當天傍晚。然後，盧俊輝一路飆車到了機場，買了機票。天黑時，他已經降落在廣州。

這才叫分秒必爭。

【廣州郊外山坳里的託運部】

「順發」託運部在哪？

廣州的託運部沒有一千個也有一萬個。

盧俊輝的回答是：不睡了！

連夜查找能搜集到的全部託運部信息，一個個去排查。

十幾個小時後，6月8日中午，終於打聽到了順發託運部的地址：在廣州郊外的一個山坳里，×華可能藏身於此，當然也可能不在，也可能已經望風而逃。

越是在小地方，外地人的到來越是惹眼。怎麼辦？

盧俊輝又搞上了化妝偵查，他左看看又看看，決定腆起大肚皮，夾上小手包，扮演一個貨運老闆走進去。

「我演什麼就像什麼！」說到自己的專業領域，他可是一點都不謙虛。

問題是，兩次進入「順發」摸底，沒有發現阿華的身影。

急死！

再跑一趟非露餡不可。

當天下午，盧俊輝跟當地警方再三商量，決定最後再冒險一把。

第三次進入「順發」託運部，他假裝無所事事地亂轉，轉到了託運部後面的宿舍樓，「遇見」了正在打牌的×華。

「我推了兩間宿舍，都沒找到人；第三間宿舍門打開時，裡面有許多人圍著打牌。我站在門口，正對著我的一個男子抬頭看了看我。」

盧俊輝說，當時他的腦子裡立即閃出了×華的模擬畫像和照片，他一下子興奮起來。

畫像畫得真是准！

那個無聲的時刻，他內心有黃鐘大呂的撞擊。

他平靜地走到×華身邊，將其雙手按住後，直接帶出了屋子。

×華愣了一下。

瞧盧俊輝那種淡定的勁兒，他以為只是警察抓賭，乖乖就跟他走了。

到了門外面，一副手銬喀嚓合攏。

×華知道了，這不是抓賭，嚴重了。

×偉、×華兄弟倆對警方交代：2002年年底，他們欠了賭債，四處躲藏。哥哥×偉曾在船上干過，知道船老大常用現金交易，兩人決定搶劫船主。案發後，兩人逃至廣州，打工至今。

【給你各種主旋律+正能量的尾聲】

6月8日，殺人兇手歸案，盧俊輝20多小時沒吃沒睡。

他還睡不著。

十年來所有為運河船案努力過的警員，都收到了一條簡訊：

「02.12.28塘棲水上特大搶劫殺人案告破！兩名犯罪嫌疑人均已落網，感謝您為此案付出的汗水。謝謝！」

他把更多的人搞得跳了起來，陪他一起睡不著。

已經調往餘杭區政法委工作的沈文洪收到簡訊後立即給盧俊輝打電話，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十年前，壓力山大的那個日子，他就是負責指揮盧俊輝那些小蝦米警員們現場調查的刑偵大隊副大隊長。

當年參與調查的不少民警已經退休。老傢伙們接到簡訊紛紛沖向餘杭區公安局——他們還是那個習慣：一有事情，先集中起來！

回到刑警大隊，一進門，先看到桌上放著當年的犯罪嫌疑人模擬畫像。

「他媽的！就他一點都沒變，咱們都老了！」有人拿起那張紙說。

大伙兒笑。

有人應答：「我們老了不要緊，年輕人，比我們強！」

2012年6月15日，警方召開新聞發布會。記者雲集，長槍短炮，餘杭警方那個揚眉吐氣啊。

這一天，被害人的兒子也來到了現場。

這個年輕人，將於2012年7月4日結婚。

記者們紛紛議論：這真是最好的結婚大禮包！父母沉冤得雪，兇手惡貫滿盈！多麼正能量blablabla……

盧俊輝在角落裡捧著一杯白開水，笑得沒心沒肺的，開心死了。

被記者發現並「圍攻」之後，他落落大方地對上了話筒，畢竟這事兒的很多關節之處，他不說還真沒有別人能說清楚了。

出於一貫的機警，他給記者們提條件：「我說幾句可以，一定要打馬賽克喔。」

所以，照片欠奉（腦殘粉可以私下底觀瞻）。

不過，這苦逼的盧俊輝，長得一點也不苦逼，挺像彌勒佛的。

他說，這叫過勞胖。

【彩蛋】

有兩篇小說，可以當本文的註解。

一篇是說到十年我直接就想起來的莫泊桑小說《項鏈》（小時候被老爸念叨太多次啊淚奔）。一條項鏈，十年苦工啊。

十年太久的話，只爭朝夕，那歐亨利的《麥琪的禮物》也湊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