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言論到底該不該管制？

上周三，美國堪薩斯州發生一起槍擊案。在一個小酒吧里，一名白人先對兩名印度移民進行辱罵，在被請出酒吧後，持槍重新進入酒吧，在喊出「滾出我的國家」後，開槍射擊兩名印度移民，導致一人死亡，另一人受傷。根據《紐約時報》報道，疑犯可能會以仇恨犯罪被起訴。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一起槍擊案與當下白宮對移民的強硬言論有關。然而，這起事件確實令我們回想起一年多來越來越多針對特定群體的仇恨言論。這些仇恨言論經常以「言論自由」作為其似是而非的後盾。

在當代學界，德沃金是反對政府管制仇恨言論最有力的論者，他試圖從「平等尊重」原則及其對功利主義的批判，原則性地證立仇恨言論不該受到管制。而在今天的推送中，台灣著名學者陳宜中將對德沃金的反管制論說提出修正，從學理上深入探討「仇恨言論該不該管制」這個問題。在這個愈來愈分裂的世界上，探討這個問題刻不容緩，而且與我們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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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德沃金論證的商榷

文 /陳宜中

節選自《何為正義》

外標題為編者所加

德沃金從平等的關懷與尊重原則，指陳功利主義功利主義並非適切的政治道德政治道德，因其難以解決「外在偏好外在偏好」所造成的道德困境。從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及其詮釋，他試圖原則性地排除一切對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管制。他特彆強調：支持言論自由的言論自由後果主義後果主義或工具工具論論式理由，並無法證立仇恨言論仇恨言論不該受到管制，唯有訴諸「平等地尊重每個人的道德獨立道德獨立」此一構構成論成論式的理由，才得以排除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管制。儘管德氏並未否認仇恨言論仇恨言論可能對部分公民構成傷害傷害，但他認為「道德傷害傷害」不足以動搖支持言論自由的言論自由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

然而，吾人很難從原則上排除「某些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嚴重侵害了他人重要權益」的經驗可能。我們不妨追問：如果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如納粹納粹的種族清洗言論）嚴重侵害了他人基本權益，政府仍不得對其設限嗎？當言論自由（言論自由憲政基基本權利本權利）與其他重要的政治道德政治道德考量（其他重要的憲政基本價值或權利）發生衝突時，吾人能否原則性地堅持仇恨言論仇恨言論不該管制？在筆者看來，儘管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強有力地凸顯出言論自由的言論自由分量，但該原則本身仍不足以完全排除管制。

種族清洗

（一）構構成論成論式的論證

為了證立仇恨言論仇恨言論不該受到管制，德沃金一則否認仇恨言論仇恨言論所造成的「（道德）傷害傷害」嚴重且明確；另則批判功利主義功利主義式的管制理由，並重申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的優位性。按德沃金的分類，前者是後果主義後果主義式的論證，後者是構構成論成論式的論證，而他側重的顯然是後者而非前者。但無論是哪種論證，皆無可避免地涉及言論自由與言論自由其他政治道德政治道德考量之間的潛在衝突。

在《我們有色情色情的權利嗎？》一文中，德沃金的論證重點是色情色情「至少不應該被禁止」，而非政府絕不得管制色情色情。此文舉出了兩個正當的、但非功利主義功利主義式的色情色情管制理由：一個是「如果色情色情確實助長了暴力犯罪」，另一個是「保護兒少」。由於德沃金承認（或至少並未否認）政府可基於這兩個理由管制色情色情，這正說明構構成論成論式的論證仍不足以排除一切管制。即使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具憲政優位性，但如果其他的政治道德政治道德理由亦具相當分量，則仍可能出現管制爭議。

德沃金

德沃金反對政府管制言論內容，乃出於對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的特定詮釋：「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即意味政府應保持價值中立價值中立，不得對言論內容設限。然而，儘管他的論證有效凸顯出「言論自由」言論自由與「價值中立價值中立」之於個人道德獨立道德獨立的重要性，但其本身仍不足以排解一切衝突。為了駁斥種種管制主張，德氏對功利主義功利主義展開批判，但他僅駁斥了功利主義功利主義式的管制理由，卻未能直接觸及非功利主義功利主義式的管制理由。例如，如果管制理由是「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嚴重侵害了他人基本權益」，這就不是功利主義功利主義式的管制理由。

德沃金的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連同政府應保持價值中立價值中立、不得管制言論內容、不應管制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等主張，系建立於一套特定的個人道德獨立道德獨立觀之上。但試想：「如果」某些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確嚴重侵害了他人重要權益，吾人是否仍得以「平等地尊重個人道德獨立道德獨立」或「倫理個人主義個人主義」之名，放任那些重要權益遭到侵害？退一步言，即使「平等地尊重個人道德獨立道德獨立」是極重要的政治價值或原則，但亦非沒有例外。在色情色情議題上，德沃金是承認有例外的。

德沃金試圖申論：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作為一種構構成論成論式的論證，得以從原則上排除一切對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管制。但這個立場仍有商榷餘地。從平等尊重平等尊重的政治道德政治道德，吾人或可得出：管制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正當性門檻很高，故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政府不應對仇恨言論仇恨言論設限。但管制與否，最終仍無可避免地涉及實質的經驗判斷和價值取捨。在筆者看來，吾人很難先驗地排除如下的可能：在某些惡劣的現實條件下，如當種族清洗言論和運動持續坐大時，政府得對禍害重大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設限。

納粹集中營的倖存者

（二）價值多元與價值中立價值中立

如德沃金所指出的，支持言論自由作言論自由為基基本權利本權利的理由有許多。言論自由之言論自由所以被視為重要權利，並非出於任何單一理由，而是因為它處於諸多重要理由的交集地帶。歷史地看，「尊重個人道德獨立道德獨立（或自主）」直到20世紀60年代以降，才廣被接受為支持、擴充言論自由的言論自由重要理據。但單憑這項理據，是否足以排除一切對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管制？在任何情況下，它都（應該）凌駕於其他的政治道德政治道德考量嗎？

筆者的商榷思路是：儘管「尊重個人道德獨立道德獨立」是當代憲政民主憲政民主所肯認的重要政治價值，亦是支持言論自由最言論自由重要的理據之一，但它並非唯一重要的政治價值。即使吾人充分肯認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的優位性，但「如果」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確實嚴重侵害了他人重要權益，則仍可以合理地主張管制。

在現實世界裡，政府通過各種法律對公民的「行為」進行規範，從刑法到交通法規，不一而足。從某種自由放任主義的角度，很多限制「行為」的法律，都並未平等地尊重個人的道德獨立道德獨立，例如，環境法規限制了污染者的污染自由，交通法規限制了酒駕者的酒駕自由，反貪法令限制了貪腐者的貪腐自由，煙害防治法限制了吸煙者隨地吸煙的自由，等等。這些法規都不是價值絕對中立的，都妨礙了部分價值觀的實現，都暗示部分價值觀較不值得尊重，也都未能絕對平等地尊重個人的道德獨立道德獨立。

種族歧視

對此，至少有兩種不同見解。一種是，「平等地尊重個人道德獨立道德獨立」從來就不是唯一重要的政治德目，既然在許多情況下，政府可以正當地通過「行為」規範，使部分價值觀較難以自由實現，又何以不能正當地管制某些「言論」，如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既然德沃金認為政府可以正當地管制「行為」，又為何在言論與表達表達自由自由問題上，採取了近乎自由放任的立場？難道「行為」與「言論／表達」有本質差異？何以行為可管，言論／表達卻不可管？兩者不都可能侵害他人的重要權益？德沃金的部分批評者正是從此種角度提出質疑，但這並非本章所採取的觀點。

德沃金本人的解說則是：正因為我們要求污染者、酒駕者、貪腐者或種族主義者服從多數人的決議（如環境法規、交通法令、反貪腐法、反歧視法等），故須容許他們自由表達其褊狹的價值觀。此項說法暗示：相對於行為規範，限制言論自由將更言論自由嚴重地侵害個人的道德獨立道德獨立。這是德沃金的見解，也是筆者的基本看法。然而，如果「行為」規範也無可避免地有價值不夠中立之虞，這似乎正說明「平等地尊重個人道德獨立道德獨立」並非全有或全無的問題。除非吾人把價值中立價值中立詮釋為「絕對的價值中立價值中立」，否則，對極端的種族清洗言論設限，未必明確違反了基本的價值中立價值中立。

歸根究底，所謂的價值中立價值中立，可以不必詮釋為絕對的價值中立價值中立。「言論」與「行為」之區辨，內容管制與結構管制之區別等，可以不必上綱到為了保持絕對的價值中立價值中立，在任何情況下都應平等地、充分地尊重種族清洗言論者的個人道德獨立道德獨立。

（三）功利主義功利主義之外

主張管制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理由，不全是功利主義功利主義式的。因此，儘管德沃金對功利主義功利主義的批判成立，此項批判仍未必完全適用於仇恨言論仇恨言論課題。

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如納粹納粹的種族清洗言論）似乎嚴重侵害了被仇恨群體（如猶太人猶太人）成員的某些重要權益。當主流社會成員猛烈煽動對少數群體的仇恨時，人們不安的理由未必在於社會效益的多寡，而可能在於相信少數群體成員的基本尊嚴（乃至道德自主、平等地位、生命安全等）遭到了踐踏。在德沃金的筆下，彷彿對言論與表達表達自由自由的管制主張，大都是出於多數暴虐多數暴虐式的「外在偏好外在偏好」，即社會多數要求限制不為自己所喜的價值觀。然而，此說卻未必適用於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

反種族歧視運動

歷史地看，主流社會成員對同性戀的壓制，往往是出於多數暴虐多數暴虐式的外在偏好外在偏好。禁止或管制色情色情，雖經常也是出於這類外在偏好外在偏好，但不完全如此。部分女性主義女性主義者或性別平等性別平等論者之所以主張色情色情管制，是因為相信色情色情對女性的尊嚴和平等地位造成了實質傷害傷害，無論吾人是否同意這些判斷，或許都不該將其簡化為外在偏好外在偏好而已。至於管制仇恨言論仇恨言論之主張，則通常不是基於「看極端分子及其言論不順眼」的外在偏好外在偏好，而往往是出於對被仇恨群體成員的尊重與關懷。試想：放任極端分子以仇恨言論仇恨言論詆毀、攻擊弱勢種族或族群，是對被仇恨群體成員的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嗎？又真的有助於該群體成員實現個人的道德自主嗎？從不同的正義觀正義觀、平等觀或道德自主觀，實不難得出有別於德沃金的價值判斷，且不必以功利主義功利主義作為論據。

（四）理論與實際

綜上，德沃金的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雖已有效凸顯出言論自由的優言論自由位性，但此項原則的效力邊界何在，仍取決於「其他」社會正義社會正義理由、憲政基本價值或權利可能具有多大的分量。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管制與否，終究繞不開對「其他」政治道德政治道德論證及其分量的評估。

實則，本章對德氏反管制論說的商榷（或邊際性修正），未必直接導致「立法管制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主張。在一般情況下，仇恨言論仇恨言論大都並未或未必嚴重侵害他人的重要權益，由於政府經常以相對空泛的「傷害傷害」說辭限制言論自由，吾言論自由人尤須嚴格檢驗此類內容管制及其理由。此外，仇恨言論仇恨言論是否該受管制，也無可避免地涉及具體的政治社會條件。

以台灣地區為例，雖有論者主張立法限制族群仇恨言論仇恨言論，但從政治與司法體制的現況來看，選擇性、政治性或民粹式的執法仍是隱憂。如果「反仇恨言論仇恨言論法」的後果是激化更多仇恨，或助長政治的司法化與司法的政治化，則吾人應有很好的後果主義後果主義式理由，對此類法律持保留態度。正因為言論自由是重言論自由要的、基本的公民權利，吾人尤須仔細評估內容管制的論據及其可能後果。但我們或許不必、也不宜從原則上排除：在某些現實情況下，管制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既正當亦可行。

德沃金是反對政府管制仇恨言論仇恨言論最有力的當代論者。在他所憧憬的理想狀況下，自由社會當能培育出妥善的自我防衛機制，以言論反制言論，而不必仰賴國家的言論禁令，各種意見（包括偏見）都能夠自由表達，大多數公民並不會被仇恨言論仇恨言論所制約。從許多方面來看，這都是值得欽佩的政治理想。但20世紀的歷史經驗卻也顯示：在某些特別不利的發展趨勢下，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的確可能嚴重侵害他人的重要權益。此類極端言論跟沾滿血腥的種族清洗、族群殺戮、內戰等實際行動，往往唇齒相依。基於此，吾人不宜先驗地論斷政府絕不得對仇恨言論仇恨言論設限。

德沃金試圖從平等尊重平等尊重原則及其詮釋，原則性地證立仇恨言論仇恨言論不該受到管制。他強有力地論證，如果「平等尊重平等尊重」是至關緊要的政治道德政治道德，則政府不應對仇恨言論仇恨言論設限。然而，吾人畢竟難以排除「某些極端的仇恨言論仇恨言論嚴重侵害了他人基本權益」的現實可能性。故在德沃金的構構成論成論式論證之外，亦須輔以實質的經驗判斷和價值取捨，才能使不管制的主張足具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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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正義》

陳宜中 著

三輝圖書/中央編譯出版社

ISBN:9787511729859

定價:6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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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正義》論述的議題從義戰論說到廣島核爆與利比亞戰爭，從社會正義與市場正義到色情權利。這些文章的問題意識相互關聯，共同探討了當代社會中的公共正義問題。

本書起自當代自由主義者對正義概念與視野的分歧，論及羅爾斯、哈耶克、德沃金、沃爾澤等人的公共正義思想觀念，同時深入多項極富爭議的論題，分析其中蘊含的正義議題，並做出具有現實關懷的學理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