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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章太炎講稿2

●經學略說

經之訓常,乃後起之義。《韓非·內外儲》首冠經名,其意殆如後之目錄,並無常義。今人書冊用紙,貫之以線。古代無紙,以青絲繩貫竹簡為之。用繩貫穿,故謂經。經者,今所謂線裝書矣。《儀禮·聘禮》:「百名以上書於策,不及百名書於方。」《禮記·中庸》云:「文武之政,布在方策。」蓋字少者書於方,字多者編簡而書之。方不貫以繩,而簡則貫以繩。以其用繩故曰編,以其用竹故曰篇。方,版牘也。古者師徒講習,亦用方謄寫。《爾雅》:「大版謂之業。」故曰肄業、受業矣。《管子》云:「修業不息版。」修業雲者,修習其版上之所書也。竹簡繁重,非別版書寫,不易肄習。二尺四寸之簡(《後漢書·周磐傳》:編二尺四寸簡寫《堯典》),據劉向校古文《尚書》,每簡或二十五字,或二十二字,知一字約佔簡一寸。二十五自乘為六百二十五。令簡策縱橫皆二十四寸,僅得六百二十五字。《尚書》每篇字數無幾,多者不及千餘。《周禮》六篇,每篇少則二三千,多至五千。《儀禮·鄉射》有六千字,《大射儀》有六千八百字。如橫布《大射》、《鄉射》之簡於地,佔地須二丈四尺,合之今尺,一丈六尺,倘師徒十餘人對面講誦,便非一室所能容。由是可知講授時決不用原書,必也移書於版,然後便捷。故稱肄業、受業,而不曰肄策、受策也。帛,絹也,古時少用。《漢書·藝文志》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每書皆雲篇;數術、方技,則皆稱卷。數術、方技,乃秦漢時書,古代所無。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漢人亦有作。所以不稱卷者,以劉向敘錄,皆用竹簡殺青繕寫,數術、方技,或不用竹簡也。惟圖不稱篇而稱卷,蓋帛書矣(《孫子兵法》皆附圖)。由今觀之,篇繁重而卷簡便,然古代質厚,用簡者多。《莊子》云:「惠施多方,其書五車。」五車之書,如為帛書,乃可稱多;如非帛書,而為竹簡,則亦未可雲多。秦皇衡石程書,一日須盡一石。如為簡書,則一石之數太多,非一人一日之力所能盡(古一石當今三十斤,如為帛書,准之於今,當亦有一二百本)。古稱奏牘,牘即方版,故一日一石不為多耳。

周代《詩》、《書》、《禮》、《樂》皆官書。《春秋》史官所掌,《易》藏太卜,亦官書。官書用二尺四寸之簡書之。鄭康成謂六經二尺四寸,《孝經》半之,《論語》又半之是也。《漢書》稱律曰「三尺法」,又曰「二尺四寸之律」。律亦經類,故亦用二尺四寸之簡。惟六經為周之官書,漢律乃漢之官書耳。尋常之書,非經又非律者,《論衡》謂之短書。此所謂短,非理之短,乃策之短也。西漢用竹簡者尚多,東漢以後即不用。《後漢書》稱董卓移都之亂,縑帛圖書,大則帷蓋,小乃製為滕囊,可知東漢官書已非竹簡本矣。帛書可卷可舒,較之竹簡,自然輕易,然猶不及今之用紙。紙之起源,人皆謂始於蔡倫,然《漢書·外戚傳》已稱赫蹄,則西漢時已有紙,但不通用耳。正惟古人之不用紙,作書不易;北地少竹,得之甚難;代以縑帛,價值又貴,故非熟讀強記不為功也。竹簡書之以漆,劉向校書可證;方版亦然。至於縑帛,則不可漆書,必當用墨。《莊子》云:宋元君將畫圖,眾史舐筆和墨。則此所謂圖,當是縑素。又《儀禮》銘旌用帛。《論語》子張書紳。紳以帛為之,皆非用帛不能書。惟經典皆用漆書簡,學生講習,則用版以求方便耳。以上論經之形式及質料。

《莊子·天下篇》:「《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列舉六經,而不稱之曰「經」。然則六經之名,孰定之耶?曰:孔子耳。孔子之前,《詩》《書》《禮》《樂》已備。學校教授,即此四種。孔子教人,亦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又曰:「《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可見《詩》《書》《禮》《樂》,乃周代通行之課本。至於《春秋》,國史秘密,非可分布,《易》為卜筮之書,事異恆常,非當務之急,故均不以教人。自孔子贊《周易》、修《春秋》,然後《易》與《春秋》同列六經。以是知六經之名,定於孔子也。

五禮著吉、凶、賓、軍、嘉之稱,今《儀禮》十七篇,只有吉、凶、賓、嘉,而不及軍禮。不但十七篇無軍禮,即《漢書》所謂五十六篇《古經》者亦無之。《藝文志》以《司馬法》二百餘篇入《禮》類(今殘本不多),此軍禮之遺,而不在六經之內。孔子曰:」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蓋孔子不喜言兵,故無取焉。又古律亦官書,漢以來有《漢律》。漢以前據《周禮》所稱,五刑有二千五百條,《呂刑》則雲三千條。當時必著簡冊,然孔子不編入六經,至今無隻字之遺。蓋律者,在官之人所當共知,不必以之教士。若謂古人尚德不尚刑,語涉迂闊,無有足處。且《周禮·地官》之屬,州長、黨正,有讀法之舉,是百姓均須知律。孔子不以入六經者,當以刑律代有改變,不可為典要故爾。

六經今存五經,《樂經》漢時已亡。其實,六經須作六類經書解,非六部之經書也。禮,今存《周禮》、《儀禮》。或謂《周禮》與《禮》不同,名曰《周官》,疑非禮類。然《孝經》稱「安上治民莫善於禮」,《左傳》亦云「禮,經國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後嗣。」由《孝經》、《左傳》之言觀之,則《周官》之設官分職、體國經野,正是禮類。安得謂與禮不同哉?春秋時人引《逸周書》皆稱《周書》,《藝文志》稱《逸周書》乃孔子所刪百篇之餘。因為孔子所刪,故不入六經。又《連山》、《歸藏》,漢時尚存(桓譚《新論》云:或藏蘭台),與《周易》本為同類。以孔子不贊,故亦不入六經。實則《逸周書》與《書》為一類,三易同為一類,均宜稱之曰經也。

今所傳之十三經,其中《禮記》、《左傳》、《公羊》、《穀梁》均傳記也。《論語》、《孝經》,《藝文志》以《詩》、《書》、《易》、《禮》、《春秋》同入六藝,實亦傳記耳。《孟子》應入子部,《爾雅》乃當時釋經之書,亦不與經同。嚴格論之,六經無十三部也。

史部本與六經同類。《藝文志》春秋家列《戰國策》、《太史公書》。太史公亦自言繼續《春秋》。後人以史部太多,故別為一類。荀勖《中經簿》始立經、史、子、集四部,區經、史為二,後世仍之。然乙部有《皇覽》。《皇覽》者,當時之類書也,與史部不類。五儉仿《七略》作《七志》(《七略》本僅六種:一、六藝;二、諸子;三、詩賦;四、兵書;五、數術;六、方技),增圖譜一門,稱六藝略曰經典志,中分六藝、小學、史記、雜傳四門,有心復古,頗見卓識。又有《漢志》不收而今亦歸入經部者,緯書是也。緯書對經書而稱,後人雖不信,猶不得不以入經部。獨王儉以數術略改為陰陽志,而收入緯書,以緯書與陰陽家、形法家同列,不入經典,亦王氏之卓識也。自《隋書·經籍志》後,人皆依荀勖四部之目,以史多於經,為便宜計,不得不爾。明知緯書非經之比,無可奈何,亦錄入經部,此皆權宜之計也。

兵書在《漢志》本與諸子分列。《孫子兵法》入兵書,不入諸子。《七志》亦分兵書曰軍書,而阮孝緒《七錄》(依王儉為七部,不分經、史、子、集)以子書、兵書合曰子兵,未免謬誤。蓋當代之兵書,應秘而不宣,古代之兵書,可人人省覽。《孫子》十三篇,空論行軍之理,與當時號令編製之法絕異,不似今參謀部之書,禁人窺覽者也。是故當代之兵書,不得與子部並錄。

向、歆校書之時,史部書少,故可歸入《春秋》。其後史部漸多,非別立一類不可,亦猶《漢志》別立詩賦一類,不歸入《詩經》類耳。後人侈言復古,如章實齋《校讎通義》,獨齗齗於此,亦徒為高論而已。顧源流不得不明,緯與經本應分類,史與經本不應分,此乃治經之樞紐,不可不知者也。

漢人治經,有古文、今文二派。伏生時緯書未出,尚無怪誕之言。至東漢時,則今文家多附會緯書者矣。古文家言歷史而不信緯書,史部入經,乃古文家之主張;緯書入經,則今文家之主張也。

古文家間引緯書,則非純古文學,鄭康成一流是也。王肅以賈、馬之學,反對康成。賈雖不信緯書,然亦有附會處(《後漢書》可證),馬則絕不附會矣(馬書今存者少)。

至三國時人治經,則與漢人途徑相反。東漢今文說盛行之時,說經多采緯書,謂孔子為玄聖之子,稱其述作曰為漢製法。今觀孔林中所存漢碑,《史晨》、《乙瑛》、《韓敕》,皆錄當時奏議文告,並用緯書之說。及黃初元年,封孔羨為宗聖侯,立碑廟堂,陳思王撰文,錄文帝詔書,其中無一語引緯書者。非惟不引緯書,即今文家,亦所不採。以此知東漢與魏,治經之法,截然不同。今人皆謂漢代經學最盛,三國已衰,然魏文廓清緯之功,豈可少哉!文帝雖好為文,似詞章家一流,所作《典論》,《隋志》歸入儒家。緯書非儒家言,乃陰陰家言,故文帝詔書未引一語。豈可僅以詞章家目之!

自漢武立五經博士,至東漢有十四博士(五經本僅五博士,後分派眾多,故有十四博士)。《易》則施、孟、梁丘、京,《書》則歐陽、大小夏侯,《詩》則齊、魯、韓,《禮》則大小戴,《春秋》則嚴、顏(皆《公羊》家),皆今文家也。孔安國之古文《尚書》,後世不傳。漢末,馬、鄭之書,不立學官。《毛詩》亦未立學官。至三國時,古文《尚書》、《毛詩》、《左氏春秋》,皆立學官,此魏文帝之卓見也。漢熹平石經,隸書一字,是乃今文。魏正始時立三體石經,則用古文。當時古文《禮》不傳,《尚書》、《春秋》皆用古文。《易》用費氏,以費《易》為古文也(傳費《易》者,漢末最盛,皆未入學官。馬、鄭、荀爽、劉表、王弼皆費氏《易》)。《周禮》則本為古文。三國之學官,與漢末不同如此。故曰魏文廓清之功不可少也。

清人治經,以漢學為名。其實漢學有古文、今文之別。信今文則非,守古文即是。三國時漸知尊信古文。故魏、晉兩代,說經之作,雖精到不及漢儒,論其大體,實後勝於前。故漢學二字,不足為治經之正軌。昔高郵王氏,稱其父熟於漢學之門徑,而不囿於漢學之籓蘺。此但就訓詁言耳。其實,論事迹、論義理,均當如是。魏、晉人說經之作,豈可廢哉!以上論經典源流及古今文大概。

欲明今古文之分,須先明經典之來源。所謂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者,《漢書·藝文志》云:禮、樂,周衰俱壞,樂尤微眇,又為鄭、衛所亂,故無遺法。又云:及周之衰,諸侯將逾法度,惡其害已,皆滅去其籍,自孔子時而不具。是孔子時《禮》、《樂》已闕,惟《詩》、《書》被刪則俱有明證。《左傳》:韓宣子適魯,觀書於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可見別國所傳《易象》,與魯不盡同。孔子所贊,蓋魯之《周易》也。《春秋》本魯國之史,當時各國皆有春秋,而皆以副本藏於王室。故太史公謂孔子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而修《春秋》,蓋六經之來歷如此。

《禮記·禮器》云:「經禮三百、曲禮三千。」鄭康成註:經禮謂《周禮》,曲禮即《儀禮》。《中庸》云:「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孔穎達疏:禮儀三百即《周禮》,威儀三千即《儀禮》。今《儀禮》十七篇,約五萬六千字,均分之,每篇得三千三百字。漢時,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合淹中所得,凡五十六篇,較今《儀禮》三倍。若以平均三千三百字一篇計之,則五十六篇當有十七萬字,恐孔子時經不過如此。以字數之多,故當時儒者不能盡學,孟子所謂「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至於《周禮》是否經孔了論定,無明文可見。孟子謂「諸侯惡其害已也,而皆去其籍」,是七國時《周禮》已不常見,故孟子論封建與《周禮》不同。

太史公謂古詩三千餘篇,孔子刪為三百篇。或謂孔子前本僅三百篇,孔子自信「詩三百」是也。然《周禮》言九德、六詩之歌。九德者,《左傳》所謂水、火、金、木、土、谷、正德、利用、厚生。九功之德皆可歌者,謂之九歌。六詩者,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今《詩》但存風、雅、頌,而無賦、比、興。蓋不歌而誦謂之賦,例如後之《離騷》,篇幅冗長,宜於誦而不宜於歌,故孔子不取耳。九德、六詩合十五種,今《詩》僅存三種,已有三百篇之多,則十五種當有一千五百篇。風、雅、頌之逸篇為春秋時人所引者已不少,可見未刪之前,太史公三千篇之就為不誣也。孔子所以刪九德之歌者,蓋水、火、金、木、土、谷,皆詠物之作,與道性情之旨不合,故刪之也。季札觀周樂,不及賦、比興,賦本不可歌,比、興被刪之故,則今不可知。墨子言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夫可弦必可歌,舞雖有節奏,恐未必可歌,誦則不歌也。由此可知,詩不僅三百,依墨子之言,亦有千二百矣。要之詩不但取其意義,又必取其音節,故可存者少耳。

《書》之篇數,據揚子《法言》稱:昔之說《書》者序以百。《藝文志》亦云凡百篇。百篇者,孔子所刪定者也。其後,伏生傳二十九篇(據《書序》則分為三十四篇)。壁中得四十八篇。由今觀之,書在孔子刪定之前已有亡佚者。楚靈王之左史,通《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今《三墳》不傳,《五典》僅存其二。楚靈王時,孔子年已二十餘,至刪書時而僅著《堯典》《舜典》二篇,蓋其餘本已佚矣。若依百篇計之,虞、夏、商、周凡四代,如商、周各四十篇,虞、夏亦當有二十篇。今夏書最少,《禹貢》猶不能謂為夏書。真為夏書者,僅《甘誓》、《五子之歌》、《胤征》三篇而已。《胤征》之後,《左傳》載魏絳述后羿、寒浞事,伍員述少康中興事,皆《尚書》所無。魏絳在孔子前,而伍員與孔子同時,二子何以知之?必當時別有記載,而本文則已亡也。此亦未刪而已佚之證也。至如周代封國必有命(如近代之冊命),封康叔有《康誥》,而封伯禽、封唐叔,左氏皆載其篇名,《書序》則不錄。且魯為孔子父母之邦,無不知其封誥之理。所以不錄者,殆以周封諸侯甚多,不得篇篇而登之,亦惟擇其要者耳。否則,將如私家譜牒所錄誥命,人且厭觀之矣。《康誥》事涉重要,故錄之,其餘則不錄,此刪書之意也。

《逸周書》者,《藝文志》言,孔子所論百篇之餘。今《逸周書》有目者七十一篇。由此可知,孔子於書,刪去不少。雖自有深意,然刪去之書,今仍在者,亦不妨視為經書。今觀《逸周書》與《尚書》性質相同,價值亦略相等。正史之外,猶存別史(《史》、《漢》無別史,《後漢書》外有袁宏《後漢記》,其中所載事實、奏議,有與《後漢書》不同者,可備參考。《三國志》外有魚豢之《魏略》、王沈之《魏書》,不可謂只《三國志》可信,余即不可信也),安得皇古之書,可信如《逸周書》者,顧不重視乎?《詩》既刪為三百篇,而刪去之詩,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一章,子夏猶以問孔子,孔子亦有「啟予」之言。由此可見,逸詩仍有價值。逸書亦猶是矣。蓋古書過多,或殘缺,或不足重,人之目力有限,不能盡讀,於是不得不刪繁就簡。故孔子刪《詩》、《書》,使人易於持誦,刪余之書,仍自有其價值在也。崔東壁輩,以為經書以外均不足采,不知太史公三代三紀,固以《尚書》為本,《周本紀》即采《逸周書》《克殷解》、《度邑解》,此其卓識過人,洵非其餘諸儒所能及。

六經自秦火之後,《易》為卜筮,傳者不絕。漢初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經傳俱全。《詩》由口授,非秦火所能焚,漢初有齊、魯、毛、韓四家。惟毛有六笙詩(自秦焚書,至漢高祖破秦子嬰,歷時七年,人人熟習之歌,自當不亡)。禮則《儀禮》不易誦習,故高堂生僅傳十七篇(高堂生必讀熟方能傳也)。《周禮》在孟子時已不傳,而荀子則多引之(荀子學博遠過孟子,故能引之),然全書不可見。至漢河間獻王乃得全書,猶缺《冬官》一篇,以《考工記》補之。《尚書》本百篇,伏生壁藏之,亂後求得二十九篇,至魯恭王壞孔子宅,又得五十八篇,孔安國傳之,謂之古文。此秦火後六經重出之大概也。

經今古文之別有二:一、文字之不同;二、典章制度與事實之不同。何謂文字之不同?譬如《尚書》,古文篇數多,今文篇數少,今古文所同有者,文字又各殊異,其後愈說愈歧。此非伏生之過,由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立於學官,博士抱殘守缺,強不知以為知,故愈說而愈歧也。《古文尚書》孔安國傳之太史公,太史公以之參考他書,古文家不然,太史公采《逸周書》可證也)。何謂典章制度之不同?如《周禮》本無今文,一代典章制度,於是大備。可見七國以來傳說之語,都可不信。如封建一事,《周禮》謂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而孟子乃謂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與《周禮》不合。此當依《周禮》,不當依孟子,以孟子所稱乃傳聞之辭也。漢初人不知《周禮》,文帝時命博士撰《王制》,即用孟子之說,以未見《周禮》故。此典章制度之不同也。何謂事實之不同?如《春秋左傳》為古文,《穀梁》、《公羊》為今文。《穀梁》稱申公所傳、《公羊》稱胡毋生所傳。二家皆師弟問答之語。《公羊》至胡毋生始著竹帛,《穀梁》則著錄不知在何時。今三傳不但經文有異,即事實亦不同,例亦不同。劉歆以為左氏親見夫子,好惡與聖人不同;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之後。傳聞之與親見之,其詳略不同。以故,若論事實,自當信《左氏》,不當信《公》、《穀》也。《詩》無所謂今古文,口授至漢,書於竹帛,皆用當時慣用之隸書。《毛詩》所以稱古文者,以其所言事實與《左傳》相應,典章制度與《周禮》相應故爾。《禮》,高堂生所傳十七篇為今文;孔壁所得五十六篇為古文。古文、今文大義無殊,惟十七篇缺天子、諸侯之禮。於是,後蒼推士禮致於天子(五十六篇中有天子、諸侯之禮)。後人不得不講《禮記》,即以此故。以十七篇未備,故須《禮記》補之。《禮記》中本有《儀禮》正篇,如《奔喪》,小戴所有;《投壺》,大小戴俱有。大小戴皆傳自後蒼,皆知十七篇不足,故采《投壺》、《奔喪》二篇。二家之書,所以稱《禮記》者,以其為七十子後學者所記,故謂之《禮記》。記,百三十一篇:大小戴八十二篇,小戴四十九篇。今大戴存三十九篇,小戴四十九篇具在,合之得八十八篇。此八十八篇中,有並非采自百三十一篇之記者,如大戴有《孔子三朝記》七篇,《孔子三朝記》應入《論語》家(《藝文志》如此),《三朝記》之外,《孔子閑居》、《仲尼燕居》、《哀公問》等,不在《三朝記》中,則應入《家語》一類。要之,乃《論語》家言,非《禮》家言也。大戴采《曾子》十篇,《曾子》本儒家書。又《中庸》、《緇衣》、《表記》、《坊記》四篇,在小戴記,皆子思作。子思書,《藝文志》錄入儒家。若然,《孔子三朝記》以及曾子、子思所著,錄入大小戴者,近三十篇。加以《月令》本屬《呂氏春秋》(漢人稱為《明堂月令》),亦不在百三十一篇中。又,《王制》一篇,漢文帝時博士所作。則八十八篇應去三十餘篇,所余不及百三十一篇之半,恐猶有采他書者在。如言《禮記》不足據,則其中有百三十一篇之文在;如雲可據,則其中有後人所作在。故《禮記》最難辨別,其中所記,是否為古代典章制度,乃成疑竇。若但據《禮記》以求之,未為得也。《易》未遭秦火,漢興,田何數傳至施、孟、梁丘三家。或脫去《無咎》、《悔亡》,惟費氏不脫,與古文同。故後漢馬融、荀爽、鄭玄、劉表皆信費《易》。《易》專言理,惟變所適,不可為典要,故不可據以說《禮》。然漢人說《易》,往往與禮制相牽。如《五經異義》以「時乘六龍」謂天子駕六,此大謬也。又施、孟、梁丘之說,今無隻字之存。施、孟與梁丘共事田生,孟喜自云:田生且死時,枕喜膝、獨傳喜;而梁丘曰:田生絕於讎手中,時喜歸東海,安得此事!是當時已起爭端。今孟喜之《易》,尚存一鱗一爪。臆造之說,未足信賴。焦延壽自稱嘗從孟喜問《易》,傳之京房,喜死,房以延壽《易》即孟氏學,而孟喜之徒不肯,曰:「非也。」然則焦氏、亦氏之《易》,都為難信。虞氏四傳孟氏《易》,孟不可信,則虞說亦難信。此數家外,荀氏、鄭氏傳世最多,然《漢書》謂費本無書,以《彖》、《象》、《文言》釋經,而荀氏據象承應陰陽變化之義解說經意,是否為費之正傳,亦不可知。鄭《易》較為簡單,恐亦非費氏正傳。今學《易》者多依王弼之注,弼本費《易》,以文字論,費《易》無脫文,當為可信。余謂論《易》,只可如此而已。

此外,《古論語》不可見,今所傳者,古、齊、魯雜糅。《孝經》但存今文。關於典章制度、事實之不同者,須依古文為準。至尋常修身之語,今古文無大差別,則《論語》、《孝經》之類,不必問其為古文或今文也。

十四博士皆今文,三國時始信古文。古文所以引起許多糾紛者,孔壁所得五十八篇之書,亡於漢末,西晉鄭沖偽造二十五篇,今之孔氏《尚書》,即鄭沖偽造之本。其中馬、鄭所本有者,未加竄改;所無者,即出鄭沖偽造。又分虞書為《堯典》、《舜典》二篇,分《皋陶謨》為《益稷》。《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已亡,則補作三篇。既是偽作,不足置信。至漢人傳《易》,是否《易》之正本不可知,後則王弼一家為費氏書。宋陳希夷輩造先天八卦、河洛諸圖,傳之邵康節,此乃荒謬之說。東序河圖,既無人見,孔子亦嘆河不出圖,則後世何由知其象也。先天八卦,以《說卦》方位本離南坎北者改為乾南坤北,則與觀象、觀法而造八卦之說不相應,此與《尚書》偽古文同不足信(偽古文參考閻氏《古文尚書疏證》,河洛參考胡氏《易圖明辨》)。至今日治《書》而信偽古文;言《易》而又河洛、先天,則所謂門外漢矣。然漢人以誤傳之說(今文家)亦甚多。清儒用功較深,亦未入說經正軌,凡以其參雜今古文故也。近孫詒讓專講《周禮》,為純古文家。惜此等著述,至清末方見萌芽,如群經皆如此疏釋,斯可謂入正軌矣。

經之由來及今古文之大概既明,須進而分講各經之源流。今先講《易經》。

初造文字,取法獸蹄鳥跡;畫卦亦然。《易·繫辭》云:「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今觀乾、坤二卦:乾作,坤作。《抱朴子》云:「八卦出於鷹隼之所被,六甲出於靈龜之所負。」蓋鳥舒六翮,即成象,但取其翮而遺其身,即成象。於是或分或合,錯而綜之,則成八卦。此所以言觀鳥獸之文也。抱朴之說,必有所受,然今無可考,施、孟、馬、鄭、荀爽皆未言之。

重卦出於何人,說者紛如。王弼以為伏羲,鄭玄以為神農,孫盛以為夏禹,而太史公則以為文王。伏羲之說,由於《周禮》,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三易均六十四卦,杜子春謂《連山》,伏羲;《歸藏》,黃帝。王弼據之,故云重卦出於伏羲。然伏羲作《連山》黃帝作《歸藏》,語無憑證,故鄭玄不從之也。神農之說,由於《繫辭》稱「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蓋取諸《益》;日中為市,交易而退,蓋取諸《噬嗑》」二語。以神農氏已有《益》、《噬嗑》,故知重卦出於神農。然《繫辭》所謂「蓋取」,皆想像之辭,烏可據為實事?夏禹之說,從鄭玄之義蛻化而來。鄭玄《易贊》及《易論》云: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孫盛取之,以為夏有《連山》,即兼山之艮,可見重卦始於夏禹。至文王之說,則太史公因「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一語而為是言。要之,上列諸說,雖不可確知其是非,以余觀之,則重卦必不在夏禹之後,短中取長,則孫盛之說為可信耳。

至卦辭、爻辭之作,當是皆出文王。《繫辭》云:「《易》之興也,當文王與紂之事耶?」又云:「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太史公據此,謂「西伯拘而演《周易》」。故卦辭、爻辭並是文王被囚而作,或以為周公作爻辭,其說無據。如據韓宣子聘於魯,見《易象》而稱周公之德,以此知《易象》繫於周公,故謂周公作爻辭。然韓宣子並及魯之《春秋》,《春秋》豈周公作耶?如據「王用亨於岐山」及「箕子之明夷」及「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祭」諸文,以為岐山之王當是文王。文王被囚之時,猶未受命稱王。箕子之被囚奴,在武王觀兵之後,文王不宜預言明夷,東鄰指紂,西鄰指文王。紂尚南面,文王不宜自稱已德,以此知爻辭非文王作,而為周公作。然《禹貢》「導岍及岐」,是岐為名山,遠在夏後之世。古帝王必祭山川,安知文王以前,竟無王者享於岐山乎?箕子二字,本又讀為荄滋(趙賓說)。且箕子被囚,在觀兵以後,亦無實據。《彖》傳「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內難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並未明言箕子之被辦囚奴,且不必被囚然後謂之明夷也。東鄰、西鄰,不過隨意稱說,安見東鄰之必為紂、西鄰之必為文王哉?據此三條,固不能謂爻辭必周公作矣。且《繫辭》明言「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而不及周公之時。孔穎達乃謂文王被囚,固為憂患;周公流言,亦屬憂患。此附會之語矣。余謂:據《左傳》,紂囚文王七年,七年之時甚久,卦辭、爻辭,不過五千餘字,以七年之久,作五千餘字,亦未為多,故應依太史公說,謂為文王作,則與《繫辭》相應。

文王作《易》之時,在官卜筮之書有《連山》、《歸藏》,文王之《易》與之等列,未必視為獨重。且《周易》亦不止一部。《藝文志》六藝略首列《周易》十二篇;數術略蓍龜家又有《周易》三十八卷。且《左傳》所載筮辭,不與《周易》同者甚多。成季將生,筮得大有之乾曰:「同復於父,敬如君所。」秦繆伐晉,筮遇蠱,曰:「千乘三去,三去之餘,獲其雄狐。」皆今《周易》所無,解之者疑為《連山》、《歸藏》。然《左傳》明言以《周易》筮之,則非《連山》、《歸藏》也。余謂此不足疑,三十八卷中或有此耳。今《周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焦延壽作《易林》,以六十四自乘,得四千九十六條。安知周代無《易林》一類之書,別存於《周易》之外乎?蓋《連山》、《歸藏》、《周易》,初同為卜筮之書;上下二篇之《周易》與三十八卷之《周易》,性質相同,亦無高下之分,至孔子贊《易》,乃專取文王所演者耳。

《易》何以稱《易》,與夫《連山》、《歸藏》,何以稱《連山》、《歸藏》,此頗費解。鄭玄注《周禮》曰:《連山》似山出內氣變也;《歸藏》者,萬物莫不歸而藏於中也。皆無可奈何,強為之辭。蓋此二名本不可解。周易二字,周為代名,不必深論;易之名,《連山》、《歸藏》、《周易》之所共。《周禮》,太卜掌三易之法,《連山》、《歸藏》均稱為《易》。然易之義不可解。鄭玄謂易有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易簡之說,頗近牽強,然古人說《易》,多以易簡為言。《左傳》:南蒯將叛,以《周易》占之,子服惠伯曰:「《易》不可以占險。」則易有平易之意,且直讀為易(去聲)矣。易者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則變易之義,最為易之確詁,惟不易之義,恐為附會,既曰易,如何又謂之不易哉?又《繫辭》云:生生之謂易。此義在變易、易簡之外,然與字義不甚相關。故今日說《易》,但取變易、易簡二義,至當時究何所取義而稱之曰《易》,則不可知矣。

孔子贊《易》之前,人皆以《易》為卜筮之書。卜筮之書,後多有之。如東方朔《靈棋經》之類是。古人之視《周易》,亦如後人之視《靈棋經》耳。贊《易》之後,《易》之範圍益大,而價值亦高。《繫辭》曰:「夫《易》何為者也?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大道,如斯而已者也。」孔子之言如此。蓋發展社會、創造事業,俱為《易》義所包矣。此孔子之獨識也。文王作《易》,付之太卜一流。卜筮之徒,不知文王深意,至高子乃視為窮高極遠,於是《周易》遂為六經之一。秦皇焚書,以《易》為卜筮之書,未之焚也。故自孔子傳商瞿之後,直至田何,中間未嘗斷絕;不如《尚書》經孔子刪定之後傳授不明,至伏生,突然以傳《書》著稱;亦不如《詩經》刪定之後,傳授不明,至轅固生、韓嬰等突然以傳《詩》著稱也--《魯詩》雖雲浮丘伯受於荀卿,而荀卿之前不可知;《毛詩》雖雲傳自子夏,然其事不見於《藝文志》,亦不見於《漢書·儒林傳》唯《易》之傳授最為清楚:自商瞿一傳至橋庇子庸;二傳至馯臂子弓,三傳至周丑子家,四傳至孫虞子乘,五傳而至田何。其歷史明白如此,篇章亦未有闕脫(《藝文志》;《周易》十二篇,施、孟、梁丘三家)。向來說經者,往往據此疑彼,惟《易》一無可疑。以秦木未焚,漢仍完整也。歐陽修經學疏淺,首疑《繫辭》非孔子作,以為《繫辭》中有子曰字,決非孔子自道。然《史記》自稱太史公曰,太史公下腐刑時,已非太史令矣,而《報任少聊書》猶自稱太史公;即歐陽修作《秋聲賦》亦自稱歐陽子,安得謂《史記》非太史公作、《秋聲賦》非歐陽修作哉?商瞿受《易》之時,或與孔子問答,退而題子曰字,事未可知,安得徑謂非孔子作哉?歐陽修無謂之疑,猶不足怪,後人亦無尊信之者。近皮錫瑞經學頗有功夫,亦疑《易》非文王作,以為卦辭、爻辭皆孔子作,夫以卦辭、爻辭為孔子作,則《繫辭》當非孔子作矣。然則《繫辭》誰作之哉?皮氏於此未能明言。夫《易》自商瞿至田何,十二篇師師相傳,並未有人增損。晉人發冢,得《周易》上下經,無十翼。此不足怪,或當時但錄經文,不錄十翼耳。《繫辭》明言「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如上下經為孔子作,則不得不推翻此二語。且田何所傳,已有《繫辭》,田何上去孔子,不及三百年,亦如今之去顧亭林耳。人縱疏於考證,必不至誤認顧亭林書為唐宋人書也。又,文言二字,亦有異解。梁武帝謂文言者,文王之言也。今按:「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此五十字為穆姜語,唯體仁作體信略異。穆姜在孔子前,故梁武帝謂為文王之言。然文王既作卦辭曰「元、亨、利、貞」,而又自作文言以解之,恐涉詞費,由今思之,或文王以後,孔子以前說《易》者發為是是言,而孔子采之耳。所以題曰文言者,蓋解釋文王之言。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如孔子以前,但有六十四卦之名,亦何須數數披覽、至於韋編三絕耶?必已有五千餘字,孔子披覽之勤,故韋編三絕也。陳希夷輩意欲超過孔子,創先天八卦之說,不知八卦成列由觀象於天、觀法於地而來,其方位見於《說卦》傳(即陳希夷所謂後天八卦)。當時所觀之天,為全世界共見之天,所觀之地,則中國之地也。今以全地球言之,中國位東半球之東部,八卦方位,就中國所見而定。乾在西北者,中國之西北也;坤在西南者,中國之西南也。古人以北極標天,以崑崙標地。就中國之地而觀之,北極在中國西北,故乾位西北。崑崙在中國西南,故坤位西南。正南之離為火,即赤道,正北之坎為水,即翰海。觀象、觀法,以中國之地為本,故八卦方位如此,後之先天八卦,乾在南而坤在北,與天文、地理全不相應。作先天八卦者,但知乾為高明之象,以之標陽;坤為沉潛之象,以之標陰。遂謂坤應在北,乾應在南。不知仰觀俯察,非言陰陽,乃言方位耳。《周禮》:「圜丘祭天,方澤祭地。」鄭玄註:祭天謂祭北極、祭地謂祭崑崙。人以北極崑崙,分標天地,於此可見先天八卦為無知妄作矣。

《漢書·五行志》劉歆曰:「伏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而則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洛書》,法而陳之,《洪範》是也。」然不知所謂《圖》、《書》者何物也。至宋劉牧以《乾鑿度》九宮之法為《河圖》,又以生數、就成數依五方圖之,以為《洛書》,更有《洞極經》亦言《河圖》、《洛書》,則如劉牧之說而互易之,以五方者為圖,九宮者為書。然鄭氏、虞氏說《易》,並不以九宮、五方為圖、書。桓譚《新論》曰:「河圖、洛書,但有朕兆而不可知。」是漢人雖說《河圖》、《洛書》,卻未言圖、書為何象,宋人說《易》,創為河洛及先天八卦圖。硃晦庵《易本義》亦列此圖。其實先天圖書荒唐悠謬,要當以左道視之,等之天師一流可矣。

其餘說《易》者,漢儒主象數,王弼入清談。拘牽象數,固非至當;流入清談,亦非了義(《乾》、《坤》二卦,以及《既濟》、《未濟》,以清談釋之,說亦可通。然其他六十卦,恐非清談所能了也)。《繫辭》云:「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謂「冒天下之道」,則佛法自亦在內。李鼎祚《集解序》云:「權輿三數,鈐鍵九流。」詳李氏此說,非但佛法在內,墨、道、名、法,均入《易》之範圍矣。然李氏雖作此說,亦不能有所發明。孔穎達云:「《易》理難窮。雖復玄之又玄,至於垂範作則,便是有而教有,若論住內、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說,斯乃義涉於釋氏,非為教於孔門。」然《正義》依王、韓為說,往往雜以清談。後之解者,因清談而入佛法。雖為孔氏所不敢,然《易》理亦自包含佛法。論說經之正,則非不但佛法不可引用,即《老子》「玄之又玄」之語,亦不應取。如欲窮究《易》理,則不但應取老、庄,即佛亦不得不取。其他九流之說,固無妨並采之矣!

《禮記·經解》曰:「《易》之失,賊。」此至言也。尚清談者,猶不致賊。如以施之人事,則必用機械之心太過,既不自覺為賊矣!蓋作《易》者本有憂患,故曰「其辭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傾,若之何其不賊也。若蔡澤以亢龍說范睢,取范睢之位而代之,此真可謂賊矣。夫蔡澤猶淺言之耳。當文王被囚七年,使四友獻寶,紂見寶而喜,曰:譖西伯者,乃崇侯虎也。則文王亦何嘗諱賊哉!論其大者、遠者,所謂「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是矣。「冒天下之道」者,權輿三教也;「開物成務」者,鈐鍵九流也。然不用權謀,則不能開物成務;不極玄妙,則不能冒天下之道。管輅謂善《易》者不言《易》。然則真傳《易》者,正恐不肯輕道陰陽也。以上講《周易》大概。

《尚書》分六段講:一、命名;二、孔子刪《書》;三、秦焚《書》;四、漢今古文之分;五、東晉古文;六、明清人說《尚書》者。

一、命名。周秦之《書》,但稱曰《書》,無稱《尚書》者。《尚書》之名,見於《史記·五帝本紀》、《三代世表》及《儒林》傳。《儒林》傳云:伏生以二十九篇「教於齊、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又云:「孔氏有古文《尚書》。」則今古文皆稱《尚書》也。何以稱之曰《尚書》?偽孔《尚書序》云:「以其上古之書,謂之《尚書》。」此言不始於偽孔,馬融亦謂上古有虞氏之書,故曰《尚書》,而鄭玄則以為孔子尊而命之曰《尚書》。然孔子既命之曰《尚書》,何以孔子之後,伏生之前,傳記子書無言《尚書》者?恐《尚書》非孔子名之,漢人名之耳。何以漢人名之曰《尚書》?蓋僅一書字不能成名,故為此累言爾。《書》包虞、夏、商、周四代文告,馬融獨稱虞者,因《書》以《堯典》、《舜典》開端,故據以為名,亦猶《儀禮》漢人稱《士禮》耳(《儀禮》不皆士禮,亦有諸侯、大夫禮,所以稱《士禮》者,以其首篇為《士冠禮》也)。哀、平以後,緯書漸出,有所謂《中候》者(漢儒謂孔子定《書》一百二十篇,百兩篇為《尚書》,十八篇為《中候》)。「中候」,官名。以中候對尚書,則以尚書為官名矣(漢尚書令不過千石,分曹尚書六百石,位秩雖卑,權任實大。北軍中候六百石,掌監五營。漢人以為文吏位小而權大者尚書,武臣位小而權大者中候,故以為匹)。此荒謬之說,不足具論。要之,《尚書》命名,以馬融說為最當。

二、刪書。孔子刪《書》,以何為憑?曰:以《書序》為憑。《書序》所有,皆孔子所錄也。然何以知孔子刪《書》而為百篇、焉知非本是百篇而孔子依次錄耶?曰:有《逸周書》在,可證《尚書》本不止百篇也。且《左傳》載封伯禽、封唐叔皆有誥。今《書》無之,是必為孔子所刪矣。至於《書》之有序,與《易》之有《序卦》同。《序卦》孔子所作,故漢人亦以《書序》為孔子作。他且勿論,但觀《史記·孔子世家》曰:「孔子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是太史公已以《書序》為孔子作矣(《夏本紀》多采《書序》之文)。《漢書·藝文志》本向、歆《七略》,亦曰:「《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於堯,下訖於秦,凡百篇,而為之序。」是劉氏父子亦以《書序》為孔子作矣。漢人說經,於此並無異詞。然古文《尚書》自當有序,今文則當無序,而今熹平石經殘石,《書》亦有序,甚可疑也。或者今人偽造之耳。何以疑今文《尚書序》偽也?劉歆欲立古文時,今文家諸博士不肯,謂《尚書》唯有二十八篇,不信本有百篇,如有《書序》,則不至以《尚書》為備矣。《書序》有數篇同序,亦有一篇一序者。《堯典》、《舜典》,一篇一序也。《大禹謨》、《皋陶》、《棄稷》三篇同序也。數篇同序者,《書序》所習見,然揚子《法言》曰:昔之說《書》者序以百,而《酒誥》之篇俄空焉。蓋《康誥》、《酒誥》、《梓材》三篇同序,而揚子江以為僅《康誥》有序,《酒誥》無序,或者《尚書》真有無序之篇,以《酒誥》為無序,則《梓材》亦無序。今觀《康誥》曰:「周公咸勤,乃洪大誥治。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王者,周公代王自稱之詞,故曰「孟侯,朕其弟」矣。《酒誥》稱「(成)王若曰:『明大命於妹邦』」,今文如此,古文馬、鄭、王本亦然。馬融之意,以為成字後錄者加之。然康叔始封而作《康誥》,與成王即政而作《酒誥》,年代相去甚久,不當並為一序。故揚子以為《酒誥》之篇俄空焉。不但《酒誥》之序俄空,即《梓材》亦不能確知為何人之語也。

漢時古文家皆以《書序》為孔子作,唐人作五經《正義》時,並無異詞,宋初亦無異詞。硃晦庵出,忽然生疑。蔡沈作《集傳》,遂屏《書序》而不載。晦庵說經本多荒謬之言,於《詩》不信小序,於《尚書》亦不信有序。《後漢書》稱衛宏作《詩序》。衛宏之序,是否即小序,今不可知,晦庵以此為疑,猶可說也。《書序》向來無疑之者,乃據《康誥》「王若曰:『孟侯、朕其弟』」一語而疑之,以為如王為成王,則不應稱康叔為弟;如為周公,則周公不應稱王,心擬武王,而《書序》明言「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知其事必在武康叛滅之後,決非武王時事。無可奈何,乃雲《書序》偽造。不知古今殊世,後世一切官職,皆可代理,惟王不可代;古人視王亦如官吏,未嘗不可代。生於後世,不能再見古人。如生民國,見內閣攝政,而布告署大總統令,則可釋然於周公之事矣。《詩》是文言,必須有序,乃可知作詩之旨;《書》本敘事,似不必有序,然《尚書》有無頭無尾之語,如《甘誓》「大戰於甘,乃召六卿」,未明言誰與誰大戰;又稱「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亦不明言王之為誰。如無《書序》,「啟與有扈戰於甘之野」一語,真似冥冥長夜,終古不曉矣(孔子未作《書序》之前,王字當有異論,其後《墨子》所引《甘誓》以王為禹)。《商書序》稱王必舉其名,本文亦然。《周書》與《夏書》相似,王之為誰,皆不可知。《呂刑》穆王時作,本文但言王享國百年,序始明言穆王。如不讀序,從何知為穆王哉?是故,《書》無序亦不可解。自虞、夏至孔子時,《書》雖未有序,亦必有目錄之類,歷古相傳,故孔子得據以為去取。否則,孔子將何以刪《書》也?《書序》文義古奧,不若《詩序》之平易,決非漢人所能偽造。自《史記》已錄《書序》原文,太史公受古文於孔安國,安國得之壁中,則壁中《書》已有序矣。然自宋至明,讀《尚書》者,皆不重《書序》,梅鷟首發偽古文之復,亦以《書序》為疑。習非勝是,雖賢者亦不能免。不有清儒,則《書序》之疑,至今仍如冥冥長夜爾。

孔子刪《書》,傳之何人,未見明文。《易》與《春秋》三傳,為說不同,其傳授源流皆可考。《詩》、《書》、《禮》則不可知(子夏傳《詩》,未可信據)。蓋《詩》、《書》、《禮》、《樂》,古人以之教士,民間明習者眾,孔子刪《書》之時,習《書》者世多有之,故不必明言傳於何人。《周易》、《春秋》,特明言傳授者,《易》本卜筮之書,《春秋》為國之大典,其事秘密,不以教士(此猶近代實錄,不許示人),而孔子獨以為教,故須明言為傳授也。伏生《尚書》何從受之,不可知。孔壁古文既出,孔安國讀之而能通。安國本受《尚書》於申公(此事在伏生之後),申公但有傳《詩》、傳《穀梁》之說,其傳《尚書》事,不載本傳,何所受學,亦不可知。蓋七國時通《尚書》者尚多,故無須特為標榜耳。

孔子刪《書》百篇之餘為《逸周書》,今考《漢書·律曆志》所引《武成》,與《逸周書·世俘解》詞句相近。疑《世俘解》即《武成篇》。又《箕子》一篇,錄入《逸周書》,今不可見,疑即今之《洪範》。逸書與百篇之書文字出入,並非篇篇不同。蓋《尚書》過多,以之教士,恐人未能畢讀,不得不加以刪節,亦如後之作史者,不能將前人實錄字字錄之也。刪《書》之故,不過如此。雖雲《書》以道事,然以其為孔子所刪,而謂篇篇皆是大經大法,可以為後世模楷,正未必然。即實論之,《尚書》不過片斷之史料而已。

三、秦焚書。秦之焚書,《尚書》受厄最甚。揆秦之意,何嘗不欲全滅六經。無如《詩》乃口誦,易於流傳;《禮》在當時,已不甚行,不須嚴令焚之。故禁令獨重《詩》、《書》,而不及《禮》(李斯奏言:「有敢藏《詩》、《書》,棄市」)。蓋《詩》、《書》所載,皆前代史跡,可作以古非今之資,《禮》、《樂》,都不甚相關。《春秋》事迹最近,最為所忌,特以柱下史張蒼藏《左傳》,故全書無缺。《公羊傳》如今之講義,師弟問答,未著竹帛,無以燒之。《穀梁》與《公羊》相似,至申公乃有傳授。《易》本卜筮,不禁。惟《尚書》文義古奧,不易熟讀,故焚後傳者少也。伏生所藏,究有若干篇,今不可知,所能讀者,二十九篇耳。孔壁序雖百篇,今不可知,所能讀者,二十九篇耳。孔壁序雖百篇,所藏只五十八篇。知《書》在秦時,已不全讀,如其全讀,何不全數藏之?蓋自荀卿隆禮儀而殺《詩》、《書》,百篇之書,全讀者已少,故壁中《書》止藏五十八篇也。此猶《詩》在漢初雖未缺,而治之者,或為《雅》,或為《頌》,鮮有理全經者。又《毛傳》、《魯詩》,皆以《國風》、《大、小雅》、《頌》為四始,而《齊詩》以水、木、火、金為四始。其言卯、酉、午、戌、亥五際,亦但取《小雅》、《大雅》而不及《頌》。蓋殺《詩》、《書》之影響如此。然則百篇之《書》,自孔壁已不具。近人好生異論,蓋導原於鄭樵。鄭樵之意,以為秦之焚書,但焚民間之書,不焚博士官所藏。其實鄭樵誤讀《史記》文句,故有此說。《史記》載李斯奏云:「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此文本應讀:「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非博士官所職者」,何以知之?以李斯之請燒書,本為反對博士淳于越,豈有民間不許藏《詩》《書》而博士反得藏之之理?《叔孫通傳》:「陳勝起山東,二世召博士諸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於公如何?』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願陛下急發兵擊之。』二世怒,作色,叔孫通前曰:『諸生言皆非也。明主在其上,法令具於下,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盜鼠竊狗盜耳。』二世喜曰:『善。』令御史案諸生言反者下吏,曰:『非所宜言。』」今案:「人臣無將」二語,見《公羊傳》,於是《公羊》尚未著竹帛,然猶以「非所宜言」得罪,假如稱引《詩》、《書》,其罪不更重哉!李斯明言:「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如何博士而可藏《詩》、《書》哉(李斯雖奏偶語《詩》、《書》者棄市,然其諫二世有曰:「放棄《詩》、《書》,極意聲色,祖伊所以懼也。」此李斯前後相背處)!鄭樵誤讀李斯奏語,乃為妄說,以歸罪於項羽。近康有為之流,采鄭說而發揮之,遂謂秦時六經本未燒盡,博士可藏《詩》、《書》,伏生為秦博士,傳《尚書》二十九篇,以《尚書》本只有二十九篇故(《新學偽經考》主意即此),二十九篇之外,皆劉歆所偽造。余謂《書序》本有《湯誥》,壁中亦有《湯誥》原文,載《殷本紀》中。如謂二十九篇之外,皆是劉歆所造,則太史公焉得先採之?於是崔適謂《史記》所載不合二十九篇者,皆後人所加(《史記探源》如此說)。由此說推之,凡古書不合已說者,無一不可雲偽造。即謂堯舜是孔子所偽造,孔子是漢人所偽造,秦皇焚書之案,亦漢人所偽造,遷、固之流,皆後人所偽造,何所不可!充類至盡,則凡非目見而在百年以外者,皆不可信。凡引經典以古非今者,不必焚其書而其書自廢。嗚呼!孰料秦火之後,更有滅學之禍什佰於秦火者耶?

四、漢今古文之分。漢人傳《書》者,伏生為今文,孔安國為古文,此人人所共知。《史記·儒林傳》云:「伏生故為秦博士,孝文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欲召之,時伏生年九十餘,老不能行,於是乃詔太常使掌故朝錯往受之。秦時禁書,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於齊魯之間。」其敘《尚書》源流彰明如此,可知伏生所藏,原系古文,無所謂今文也,且所藏不止二十九篇,其餘散失不可見耳。朝錯本法吏,不習古文,伏生之徒張生、歐陽生輩,恐亦非卓絕之流,但能以隸書(辶多)寫而已,以故二十九篇變而為今文也。其後劉向以中古文校伏生之《書》,《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文字異者七百有餘。文字之異,或由於張生、歐陽生等傳寫有誤,脫簡則當由壁藏斷爛,然據此可知鄭樵、康有為輩以為秦火不焚博士之書謬。如博士之書可以不焚,伏生何必壁藏之耶?

《儒林傳》稱伏生得二十九篇,而劉歆《移讓太常博士》云:「《泰誓》後得,博士而贊之。」又,《論衡·正說篇》云:「孝宣皇帝時,河內女子發老屋,得逸《易》、《禮》、《尚書》各益一篇。而《尚書》二十九篇始定。」然則,伏生所得本二十九篇乎?抑二十八篇乎?余謂太史公已明言二十九篇,則二十九篇當可信。今觀《尚書大傳》有引《泰誓》語,《周本紀》、《齊世家》亦有之。武帝時董仲舒、司馬相如、終軍輩,均太初以前人,亦引《泰誓》,由此可知,伏生本有二十九篇,不待武帝未與宣帝時始為二十九篇也。意者,伏生所傳之《泰誓》,或脫爛不全,至河內女子髮屋,才得全本。今觀漢、唐人所引,《泰誓》始全也。馬融輩以為《左傳》、《國語》、《孟子》所引,皆非今人之《泰誓》。《泰誓》稱白魚躍入王舟、火流為烏,語近神怪,以此疑今之《泰誓》。然如以今之《泰誓》為伏生所偽造,則非也。河內女子所得者,秦以前所藏,亦非偽造。以余觀之,今之《泰誓》,蓋當時解釋《泰誓》者之言。《周語》有《泰誓故》,疑伏生所述,即《泰誓故》也。不得《泰誓》,以《泰誓故》補之,亦猶《考工記》之補冬官矣。然《泰誓》之文,確有可疑者。所稱八百諸侯,不召自來、不期同時、不謀同辭,何其誕也?武王伐紂,如有徵調,當先下令。不徵調而自來,不令而同時俱至,事越常理,振古希聞。據《樂記》孔子與賓牟賈論大武之言曰:「久立於綴,以待諸侯之至也。」可凶諸侯畢會,亦非易事。焉得八百諸侯,同時自來之事耶?此殆解釋《泰誓》者張大其辭,以聳人聽聞耳。據《牧誓》,武王伐紂,雖有友邦冢君,然誓曰:「逖矣,西土之人!」可知非西土之人,武王所不用也。又曰庸、蜀、羌、微、盧、彭、濮人。庸、蜀、羌、、微、盧、彭、濮,均在周之南部,武王但用此南部之人,而不用諸侯之師者,以庸、蜀之師本在西方,親加訓練,而東方諸侯之師,以庸、蜀之師本在西方,親加訓練,而東方諸侯之師,非其訓練者也。所以召東方諸侯者,不過壯聲勢、揚威武而已(此條馬融疑之,余亦以為可疑)。又,觀兵之說,亦不可信。豈有諸侯既會,皆曰可伐,而武王必待天命,忽然還師之理乎?是故,伏生《泰誓》不可信。若以《泰誓故》視之,亦如《三國志注》采《魏略》、《曹瞞傳》之類,未始可不為參考之助也。《泰誓》亦有今古文之別。「流為烏」,鄭註:古文烏為雕。蓋古文者河內女子所發,今文者伏生所傳也(此古文非孔壁所得)。伏生髮藏之後,張生、歐陽生傳之。據《史記·婁敬傳》,高帝時,婁敬已引八百諸侯之語。又,《陸賈傳》稱陸生時時前稱說《詩》、《書》,可見漢初尚有人知《尚書》者。蓋婁敬、陸賈早歲誦習而晚失其書,故《儒林傳》雲「孝文時求為《尚書》者,天下無有」。「無有」者,無其書耳。然《賈誼傳》稱誼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其時在文帝之前。《詩》本諷誦在口,《尚書》則必在篇籍矣。可知當時傳《書》者不僅伏生一人,特伏生為秦博士,故著名爾。

《尚書》在景帝以前,流傳者皆今文。武帝初,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古文《尚書》,孔安國獻之(據《史記》、《漢書》及《說文序》所引,所得不止《尚書》一種)。孔安國何以能通古文《尚書》?以其本治《尚書》也。伏生傳《書》之後,未得壁經之前,《史記》稱魯周霸、孔安國、洛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事(孔安國、周霸,皆申公弟子。申公之治《尚書》於此可見。賈誼本誦《詩》、《書》,故其孫嘉亦能治《尚書》),孔安國為博士,以書教授。倪寬初受業於歐陽生,後又受業於安國。所以然者,以歐陽生本與孔安國本不同耳。倪寬之徒,為歐陽高,大小夏侯。歐陽、大小夏侯三家本之倪寬,而倪寬本之孔安國。孔安國非本之伏生,則漢之所謂今文《尚書》者,名為伏生所傳,實非伏生所傳也。三家《尚書》亦有孔安國說,今謂三家悉伏生,未盡當也。

今文《尚書》之名見稱於世,始於三國,而非始於漢人。人皆據《史記·儒林傳》「孔氏有古文《尚書》,而安國以今文讀之」一語,謂孔安國以今文《尚書》翻譯古文。此實不然。《漢書》稱「孔安國以今文字讀之」,謂以隸書讀古文耳。孔安國所得者為五十八篇,較伏生二十九篇分為三十四篇者,實多二十四篇。二十四篇中《九共》九篇,故漢人通稱為十六篇。孔安國既以今文字讀之,而《史記》又謂《逸周書》得十餘篇,《尚書》茲多於是。可知孔安國非以伏生之《書》讀古文也。蓋漢初人識古文者猶多,本不須伏生之《書》對勘也。

孔安國之《書》授都尉朝,都尉朝授膠東庸生,庸生授胡常,常授徐敖,敖授王璜、塗惲。自孔至王、塗凡五傳。王、塗至王莽時,古文《尚書》立於學官。塗傳東漢賈徽。太史公從孔安國問,《漢書》稱遷書載《堯典》、《禹貢》、《洪範》、《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然太史公所傳者,不以伏生為限。故《湯誥》一篇,《殷本紀》載之。

哀帝時劉歆欲以古文《尚書》立學官,博士不肯(博士抱殘守缺,亦如今之教授已不能講,不願人講也)。歆移書讓之,王莽時,乃立於學官,莽敗,說雖不傳,《書》則具存。蓋古文本為竹簡,經莽亂而散失,其存者惟傳抄本耳。東漢杜林,於西州(天水郡,今甘肅秦州)得漆書一篇,林寶愛之,以傳衛宏、徐巡(杜林所得必為王莽亂後流傳至天水郡者。其後,馬、鄭猶能知逸《書》篇數,鄭玄、許慎亦能引之者,蓋傳寫猶可見,而真本則已亡矣),後漢講古文者自此始(杜林非由孔安國直接傳授,早歲學於張敞之孫張竦。林之好古文,蓋淵源於張氏)。其後,馬融、鄭玄注《尚書》,但注伏生所有,不注伏生所無,於孔安國五十八篇不全治。馬融受之何人不可知,惟賈逵受《書》於父徽,逵弟子許慎作《說文解字》。是故,《說文》所稱古文《尚書》,當較馬、鄭為可信,然其中亦有異同。今欲求安國正傳,惟《史記》耳。《漢書》雲,遷書《堯典》五篇為古文說,然《五帝本紀》所載《堯典》與後人所說不同。所以然者,杜林所讀與孔安國本人不甚同也。《說文》下稱「《尚書》曰:『升雲,半有半無。」據鄭玄注稱古文《尚書》以弟為,而《宋微子世家》引《洪範》「曰雨、曰濟、曰涕」,字作涕。是太史公承孔安國正傳,孔安國作涕,而東漢人讀之為,恐是承用今文,非古文也。自清以來,治《尚書》者皆以馬、鄭為宗,段玉裁作《古文尚書撰異》,以為馬、鄭是真古文,太史公是今文。不知太史公之治古文,《漢書》具有明文。以馬、鄭異讀,故生異說耳。

古文家所讀,時亦謂之古文。此義為余所摘發。治古文者,不可不知。蓋古文家傳經,必依原本抄寫一通,馬融本當猶近真,鄭玄本則多改字。古文真本,今不可見,唯有三體石經,尚見一斑。三體石經為邯鄲淳所書,淳師度尚,尚治古文《尚書》。邯鄲淳之本,實由度尚而來。據衛恆《四體書勢》稱,魏世傳古文者,唯邯鄲淳一人。何以僅得邯鄲淳一人,而鄭玄之徒無有傳者?蓋鄭玄晚年,書多腐敝,不得於禮堂寫定,傳與其人。故傳古文者,僅一邯鄲淳也。今觀三體石經殘石,上一字為古文,中一字為篆文,下一字為隸書。篆書往往與上一字古文不同。蓋篆書即古文家所讀之字矣。例始三體石經《無逸篇》「中宗之中」,上一字為中,下一字為仲,此即古文家讀「中,仲也」。考華山碑,亦稱宣帝為中宗。歐陽修疑為好奇,實則漢人本讀中為仲也。

今文為歐陽、大小夏侯為三家,傳至三國而絕。然蔡邕熹平石經猶依今文。今欲研究今文,只可求之《漢書》、《後漢書》及漢碑所引。然漢碑所引,恐亦有古文在。

五、東晉古文。今之《尚書》,乃東晉之偽古文(據《尚書正義》引《晉書》,定為鄭沖所作),以馬、鄭所有者分《堯典》為《舜典》(《舜典》,《書序》中本有),更分《皋陶謨》為《益稷》,又改作《泰誓》,此外又偽造二十五篇。不但偽造經,且偽造傳(亦稱孔傳)。自西晉開始偽造以後,更四十餘年,至東晉梅賾始獻之。字體以古文作隸書,名曰隸古定。人以其多古字,且與三體石經相近,遂信以為真孔氏之傳,於是,眾皆傳之。甚至孔穎達作《尚書正義》,亦以馬、鄭為今文矣。

梅賾獻書之時,缺《舜典》一篇,分《堯典》「慎徽五典」以下為《舜典》之首。至齊建武四年姚方興獻《舜典》,於「慎徽五典」之上加「曰若稽古,帝舜」等十二字,而梁武帝時為博士,議曰:「孔序稱伏生誤合五篇,皆文相承接,所以致誤。」《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雖錯耄,何容合之?遂不行用。然其後江南皆信梅書,惟北朝猶用鄭本耳。隋一天下,采南朝經說,乃純用東晉古文,即姚方興十二字本也。其後又不知如何增為二十八字,今註疏本是已。

東晉古文,又有今文、古文之分,以隸古定傳授不易,故改用今文寫之,傳之者有范寧等。唐玄宗時,衛包以古文本改為今文,用隸書寫之,唐石經即依是本,然《經典釋文》猶未改也(宋開寶初始改)。唐宋間亦多有引古文《尚書》者,如顏師古之《匡謬正俗》,玄應之《一切經音義》,郭忠恕之《汗簡》,徐鍇之《說文系傳》皆是。宋仁宗時,宋次道得古文《尚書》,傳至南宋,薛季宣據以作訓,而段玉裁以為宋人假造,然以校《汗簡》及足利本《尚書》,均符合。要之,真正古文,惟三體石經可據。東晉古文則以薛季宣本、敦煌本、足利本為可據耳。

六、明清人說《尚書》者。明正德時,梅鷟時政東晉古文之偽。梅鷟之前,吳棫、硃熹,亦嘗疑之,以為豈有古文反較今文易讀之理?至梅鷟出,證據乃備(梅鷟不信孔安國得古文《尚書》,以為東晉古文即成帝時張霸偽造之《百兩篇》,然校《漢書》原文,可知其誤。張霸之《百兩篇》,分析眾篇,略加首尾而已。東晉古文,非從二十九篇分出,自非張霸本也。此梅鷟之誤)。清康熙時,閻若璩作《古文尚書疏證》,始知鄭康成《尚書》為真本。閻氏謂《孟子》引父母使舜完稟一段為《舜典》之文,此說當確。惠棟《古文尚書考》,較閻氏為簡要。其弟子江聲(艮庭)作《尚書集注音疏》,於今文、古文不加分別。古文「欽明文思安安」,今文作「欽明文塞宴宴」,東晉古文猶作「欽明文思安安」,江氏不信東晉古文,寧改為「文塞宴宴」,於是王鳴盛(西庄)作《尚書後案》,一以鄭康成為主,所不同者,概行駁斥,雖較江為可信,亦非治經之道。至孫星衍作《尚書今古文註疏》,古文采馬、鄭本,今文采兩《漢書》所引,雖優於王之墨守,然其所疏釋,於本文未能聯貫。蓋孫氏學力有餘,而識見不足,故有此病。今人以為孫書完備,此亦短中取長耳。要之,清儒之治《尚書》者,均不足取也。今文家以陳壽祺、喬樅父子為優。凡漢人《書》說,皆入網羅,並不全篇下注,亦不問其上下文義合與不合。所考今文,尚無大謬。其後魏源(默深)作《書古微》,最為荒謬。魏源於陳氏父子之書,恐未全見,自以為采輯今文,其實亦不盡合。源本非經學專家,晚年始以治經為名,猶不足怪。近皮錫瑞所著,采陳氏書甚多。陳氏並無今古是否之論,其意在網羅散失而已。皮氏則以為今文皆是,古文皆非。其最荒謬者,《史記》明引《湯誥》(在伏生二十九篇之外),太史公亦明言「年十歲,誦古文」,而皮氏以為此所謂古文,乃漢以前之書,非古文《尚書》也,此誠不知而妄作矣。古文殘闕,三體石經存字無幾,其他引馬、鄭之言,亦已無多,然猶有馬、鄭之緒餘在。今日治《書》,且當依薛季宣《古文訓》及日本足利本古文,刪去偽孔所造二十五篇,則本文已足。至訓釋一事,當以「古文《尚書》、讀應《爾雅》」一言為準。以《爾雅》釋《書》,十可得其七八,斯亦可矣。王引之《經義述聞》,解《尚書》者近百條;近孫詒讓作《尚書駢枝》,亦有六七十條:義均明確,猶有不合處。余有《古文尚書拾遺》,自覺較江、王、孫三家略勝。然全書總未能通釋,此有待後賢之研討矣。

古人有言:「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訓詁之道,雖有古今之異,然造語行文,無甚差池,古人決不至故作不可解之語。故今日治《書》,當先求通文理。如文理不通,而高談微言大義,失之遠矣。不但治經如此,讀古書無不如此也。

《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先有志而後有詩。詩者,志之所發也。然有志亦可發為文。詩之異於文者,以其可歌也。所謂歌永言,即詩與文不同之處。永者,延長其音也。延長其音,而有高下洪纖之別,遂生宮、商、角、徵、羽之名。律者,所以定聲音也。既須永言,又須依永,於是不得不有韻(急語無收聲,收聲即有韻,前後句收聲相同即韻也)。詩之有韻,即由歌永言來。

《虞書》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二歌。可見堯、舜時已有詩。《尚書大傳》有《卿雲之歌》。漢初人語未必可信。《樂記》云:「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今所傳《南風歌》出王肅《家語》,他無所見,亦不可信。唐、虞之詩,要以二《典》所載為可信耳。鄭康成《詩譜序》云:「有夏承之,篇章泯棄,靡有孑遺。」而今《尚書》載《五子之歌》,可知其為晉人偽造也。《詩譜序》又云:「降及商王,不風不雅。」此謂商但有《頌》,《風》、《雅》不可見矣。《周禮·太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賦、比、興與風、雅、頌並列,則為詩體無疑。今《毛傳》以升高能賦為九能之一,謂之德音。周末屈原、荀卿俱有賦。賦既在風、雅、頌之外,比、興當亦若是。惟孔子刪詩,存風、雅、頌而去賦、比、興。《鄭志》答張逸問,賦、比、興,吳札觀詩已不歌。蓋不歌而誦謂之賦。賦不可歌,與風、雅、頌異,故季札不得聞也(比、興不知如何)。賦、比、興之外,又有《九德之歌》,《左傳》郤缺曰: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謂之九歌。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合之為十五種。今《詩》僅存風、雅、頌三種。

《詩大序》:「風,風也」,「雅,正也」,「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風有諷諭之義,雅之訓正,讀若《爾雅》,然風、雅、頌之雅,恐本不訓正。《說文》:「疋,古文以為《詩·大雅》字。」一曰,疋即今疏字。然則詩之稱疋。紀事之謂,亦猶後世稱杜工部詩曰詩史。故大雅、小雅無非紀事之詩,或謂雅即雅烏。孔子曰:「烏盱,呼也。」李斯《諫逐客書》:「擊翁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楊惲《報孫會宗書》:「家本秦也,能為秦聲」,「仰無撫缶而呼嗚嗚。」秦本周地,故大小雅皆以雅名(所謂烏烏秦聲者,即今之梆子腔也)。此亦可備一說。余意《說文》訓疋為記,乃雅之正義,以其性質言也;雅、烏可為雅之別一義,以其聲調言也。至正之一訓,乃後起之義。蓋以雅為正調,故釋之曰正耳。

詩以四言為主,取其可歌,然亦有二言、三言以至九言者,惟不多見耳。今按:「肇禋」,二言也;「洞酌彼行潦挹彼注茲」,九言也。一言太短,不可以歌,故三百篇無一言之詩。然梁鴻《五噫》之歌曰:「陡彼北芒兮,噫!顧覽帝說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則一言未始不可成句,或者三篇中偶然無一言之句耳,非一言之句必不可歌也。

《詩經》而後,四言漸少。漢世五言盛行,唐則七言為多。八言、九言,偶一為之,三言惟漢《郊祀歌》用之。六言亦不多見。《漢書》所錄漢之四言之作,有韋孟《諫詩》一首,《在鄒詩》一首,韋玄成《自責詩》一首、《戒子孫詩》一首,西漢之作,傳於世者,盡於此矣。魏武帝作《短歌》,猶用四言,雖格調有異《詩經》,然猶有霸氣。至《文選》所錄魏、晉間四言之作,語多迂腐。自是之後,四言衰歇,五言盛行。李白謂「興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尤其靡也」,然所作《雪讒詩》譏剌楊妃,有乖敦厚之義,或故為大言以欺人耳。又雜言一體,《詩經》所有。漢樂府往往用之,唐人歌行亦用之。夫抒寫性情,貴在自由,不宜過於拘束,如必句句字數相同,或不能發揮盡致。故雜言之作,未為不可。今人創新體詩,以雜言為主可也,但無韻終不成詩耳。(以上論《詩》之大概。)

太史公謂古詩三千餘篇,蓋合六詩、《九德之歌》言之。孔子刪詩,僅取三百餘篇。蓋以古詩過多,不能全讀,故刪之爾,或必其餘皆不足觀也。或謂孔子刪《詩》與昭明之作《文選》有異。余意不然,《文選》為總集,《詩經》亦總集,性質正復相似,所謂「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決非未正以前,《雅》入《頌》、《頌》入《雅》也。《雅》主記事,篇幅舒長;《頌》主讚美,章節簡短。但觀形式,已易辨別。且其聲調又不同,何至相亂,或次序顛倒、孔子更定之耳。

《風》、《雅》有正、變(盛周為正,衰周為變),《頌》無正、變,因《風》、《雅》有美有剌,《頌》則有美無剌也。《魯語》閔馬父之言曰: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於周太師,以《那》為首。今《商頌》僅存五篇,其餘七篇,或孔子時而已佚矣。據今《商頌》,有商初所作,亦有武丁時所作,而《周頌》皆成王時詩,後則無有。《孟子》曰:「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故頌聲未息,周則成王以後無賢聖也。或以《魯頌》為天子之禮。若然,孔子當屏而不錄。孔子錄之,將何以說?案《周官·籥章》:吹詩以逆暑迎寒,吹雅以樂田峻,吹頌以息老物。同為《七月》之詩,而風、雅、頌異名者,歌詩之時,其聲調三變爾。《風》非天子之詩,而可稱頌,則《魯頌》稱頌孔子錄之,無可怪也。今觀《泮水》、《閟宮》之屬,體制近雅而不近頌,若以雅為稱,則無可譏矣。

《史記·孔子世家》稱「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然則,今之《詩經》在孔子時無一不可歌也。《漢書·禮樂志》云:河間獻王獻雅樂,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是其樂譜尚在。後則可歌者,惟《鹿鳴》、《伐檀》等十二篇耳。近人以《鹿鳴》、《伐檀》等譜一字一聲,無抑揚高下之音,疑為唐人所作。然一定一聲,不但《詩經》為然,宋詞亦然。姜夔、張炎之譜可證也。一字之譜多聲,始於元曲,古人未必如是,孔子曰:「放鄭聲。」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漢儒解鄭聲以為煩手躑躅之聲。張仲景《傷寒論》云:「實則譫語,虛則鄭聲。鄭聲者,重語也。」可見漢人皆讀鄭為鄭重之鄭。鄭聲即一字而譜多聲之謂。唐人所重十二詩之譜,一字一聲,正是雅樂,無可致疑。(以上論《詩》之可歌)

《詩》以口誦,至秦未焚。漢興有齊、魯、毛、韓四家,齊、魯、韓三家無笙詩,為三百五篇,毛有笙詩為三百十一篇。笙詩有其義而亡其辭,則四家篇數本相同也(笙詩六篇,殆如今之樂曲,有聲音節奏而無文詞)。所不同者,《小雅·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歸於周,萬民所望」數句,三家所無,而毛獨有,此其最著者也。其餘文字雖有異同,不如《尚書》今古文之甚。以《詩》為口誦,故無形近之訛耳。

《魯詩》出自浮丘伯,申公傳之。魯人所傳,故曰《魯詩》。《齊詩》傳自轅固生,齊人所傳,故曰《齊詩》。《韓詩》傳自韓嬰,據姓為稱,故曰《韓詩》。齊、韓二家,當漢景帝時,在《魯詩》之後。《毛詩》者,毛公所傳,故曰《毛詩》。相傳毛公之學出自子夏,三國時吳徐整謂子夏援高行子,高行子援薛倉子,薛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傳》於家,授趙小人毛公,小毛公為河間獻王博士。而陸璣則謂子夏傳曾申,申傳魏人李克,李克傳魯人孟仲子,孟仲子傳根牟子,根牟子傳趙人孫卿子,孫卿子傳魯人大毛公。由徐整之說,則子夏五傳而至大毛公;由陸璣之說,則子夏七傳而至大毛公。所以參差者,二家之言,互有詳略耳(大毛公名亨,小毛公名苄,今之《詩傳》乃大毛公所作,當稱《毛亨詩傳》,而世皆誤以為毛苄,今之《詩傳》乃大毛公所作,當稱《毛亨詩傳》,而世皆誤以為毛苄,不可不正也)。

《毛詩·絲衣序》引高子曰:「靈星之屍也。」《維天之命》傳引孟仲子曰:「大哉天命之無極,而美周之禮也。」《閟宮》傳引孟仲子曰:「是禖宮也。」高子、孟仲子並見《孟子》七篇中。或疑高子即高行子。高行子為子夏弟子,不當與孟子同時,然趙岐注云:高子年長,或高叟即高行子矣。趙注又云:孟仲子,孟子之從昆弟,學於孟子者也。然則孟子長於《詩》、《書》,故高子、孟仲子之說皆為毛公所引。

《漢書·藝文志》謂齊、魯、韓三家,咸非《詩》之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又云: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據此,知向、歆父子不信三家詩說。歆讓太常博士,欲以《毛詩》立學官,而《七略》不稱《毛詩》之優。今觀四家之異同,其優劣可得而言,太史公言《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其言與《詩大序》「《關雎》,風之始也」語同。《詩大序》但舉《雅》、《頌》之名,而不言《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但云「是謂四始,《詩》之至也」者,蓋由「《關雎》,《風》之始也」一語,可以類推其餘耳。鄭康成云:「始者,王道興衰之所由。」余謂毛意同史公,史公所引,多本《魯詩》,《毛詩》傳至荀子,《魯詩》亦傳自荀子,此其所以符合也。

《齊詩》與《魯》、《毛》全異,蕭望之、翼奉、匡衡同事後蒼,治《齊詩》。翼奉有五際、六情之語,不及四始。詩緯《泛歷樞》稱四始有水、木、火、金之語。謂《大明》水始,《四牡》木始,《嘉魚》火始,《鴻雁》金始,其言甚不可解,恐東漢人所造,非《齊詩》本義。匡衡上書稱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此言與《毛傳》相同,並無水、木、火、金之語。可知《泛歷樞》為後人臆說也。衡奏議平正,奉則有怪誕之語,雖與衡同師,而別有發明矣。如以水、木、火、金說四始,則《齊詩》竟是神話。四始《詩》之大義,而《齊詩》之說如此,以此知齊之不逮毛、魯遠也。然匡衡說《詩》,亦有勝於魯、韓者。《魯詩》說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齊詩》亦謂周康王后佩玉晏鳴,《關雎》嘆之。匡衡上書,乃謂《周南》、《召南》,被賢聖之化深,故篤於行,而廉於色,此非以《關雎》為剌詩矣。蓋《齊詩》由轅固數傳而至後蒼。蒼本傳《禮》。《鄉飲酒禮》:「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燕禮》:「歌鄉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儀禮》,周公所定,已有《周南·關雎》,知《關雎》非康王時所作。匡衡師事後蒼,故其說《詩》,長於魯、韓也。

齊、魯、韓三家詩序不傳,而毛序全存。如《左傳》隱三年:「衛庄公娶於齊東宮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閔二年:「鄭人惡高克,使帥師次於河上,久而弗召,師潰而歸,高克奔陳,鄭人為之賦《清人》。」文六年:「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釒咸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毛序》所云,皆與《左傳》符合,此毛之優於三家者也。又三家詩,皆有怪誕之語,毛則無有。即如「履帝武敏歆」,《爾雅》已有「敏,拇也」之訓,而三家說皆謂姜嫄出野見巨人跡,踐之身動如孕,而生后稷。《毛傳》則以疾訓敏,以帝為高辛氏之帝,從於帝而見於天,將事齊敏,不信感生之說。又如:「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若用感生之說,必謂上帝依姜嫄之身,降之精氣,而《傳》則謂上帝依其子孫。又如:「文王在上,於昭於天,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毛傳》之前,《墨子·明鬼》已引此詩,謂若鬼神無有,則文王既死,豈能在帝之左右哉!而《毛傳》則謂文王在民上,文王升接天、下接人,一掃向來神怪之說。蓋自荀子作《天論》,謂聖人不求知天,神話於是摧破。《毛詩》為荀卿所傳,即此可征。

《大序》,相傳子夏所作,《小序》,毛公所作。鄭康成之意,謂《小序》發端句,子夏作,其下則後人所益,或毛公作也。今按,《序》引高子曰:「靈星之屍也。」此語自當出子夏之後矣。《衛宏傳》有「作詩序」語,故《釋文》或雲《小序》是東海衛敬仲所作。然衛宏先康成僅百年,如《小序》果為宏作,康成不容不知。由今思之,殆宏別為《毛詩序》,不與此同,而不傳於後。或宏撰次詩序於每篇之首,亦通謂之作耳。漢人專說《毛詩》者,今存《鄭箋》一種。馬融《毛詩傳》散佚已久,今可見者,惟《生民篇》《正義》所引言帝嚳事為最詳耳。(以上論三家詩與毛之不同。)

硃晦庵誤解「鄭聲淫」一語,以為鄭風皆淫,於是剌忽之詩,皆釋為淫奔之作。陳止齋笑晦庵以彤管為行淫之具,城闕為偷期之所,今《集傳》中無此語,蓋晦庵自覺其非而刪之矣。凡《小序》言剌者,晦庵一概目為淫人自道之詞。自來淫人自道之詞未嘗無有,如六朝歌謠之類,恐未可以例《國風》。若鄭風而為淫人自道之詞,顯背無邪之旨,孔子何以取之?昔昭明編輯《文選》,於六朝狎邪之詩,擯而不錄。《高唐》、《神女》、《洛神》之屬,別有托意,故錄之(見《菿漢閑話》)。昭明作《陶淵明集序》,謂《閑情》一賦,白壁微瑕。昭明尚然,何況孔子?晦庵之言,亦無知而妄作爾。

自晦庵作《集傳》,說《詩》之風大變。清陳啟源作《毛詩稽古編》,反駁晦庵,其功不可沒(呂東萊作《讀詩記》,不以晦庵為然。晦庵好勝,謂東萊為毛、鄭之佞臣)。後之治《毛詩》者,桐城馬瑞辰作《毛詩傳箋通釋》,涇縣胡承珙作《毛詩後箋》,長洲陳奐作《詩毛氏傳疏》。馬氏並重《傳》、《箋》,胡氏從《傳》而不甚從《箋》,陳氏則全依《毛傳》。治三家詩者(《齊詩》亡於三國;《魯詩》亡於永嘉之亂;《韓詩》唐代猶存,今但存《外傳》而已。三家至宋全亡,如三家詩不亡,晦庵作《集傳》當不至荒謬如此),王應麟後,清有陳壽祺、喬樅父子。喬樅好為牽附,謂《儀禮》引《詩》,皆《齊詩》說;又謂《爾雅》為《魯詩》之學,恐皆未然。要之,陳氏父子,雖識見未足,然網羅放失之功,亦不可沒。其後,魏源作《詩古微》,全主三家。三家無序,其說流傳又少,合之不過三十篇,謂之《古微》,其實逞臆之談耳。

今治《詩經》,不得不依《毛傳》,以其序之完全無缺也。詩若無序,則作詩之本意已不明,更無可說。三家詩序存者無幾,無從求其大義矣。戴東原作《毛鄭詩考證》,東原長於訓詁之學,而信服晦庵,故考證未能全備。東原之外,治詩者皆宗《毛傳》,陳氏父子,不過網羅放失而已。

《考經》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左傳》曰:「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後嗣」。今案:《儀禮》與安上治民有關。《周禮》則經國家、定社稷之書也。《周禮》初出曰《周官經》,劉歆始改稱《周禮》,然《七略》猶曰《周官》,《漢書、藝文志》仍之。馬融訓釋之作,亦稱《周官傳》,至鄭康成以《周禮》名之,合《儀禮》、《小戴記》為三禮。三禮之名,自鄭氏始,今若以《大戴禮》合之,當稱四禮。稱三禮者,沿鄭氏注也。

賈公彥《序周禮廢興》引馬融傳,稱劉歆末年,知周公致太平之跡具在《周官》,然當時今文家不肯置信。林碩以為黷亂不驗之書,何休以為戰國陰謀之書。今觀《周禮》,知劉歆之言不謬。惟其書非一時一人之作,蓋如歷代會典,屢有增損(《唐六典》以及明清之《會典》,皆擬《周禮》。《六典》全依《周官》,《會典》雖稍異,然行文多模仿之跡,此亦有關文體。不學《周禮》,則官制說不清楚。亦如後之律書必擬漢律也)。創始之功,首推周公,增損之筆,終於穆王耳。今《逸周書》有《職方篇》,為穆王時作,而其文見於《周禮·夏官》,知周公以後、穆玉以前,《周禮》一書,時有修改。穆王以後,則未見修改之跡也。何以言之?曰:《周禮》司刑掌五刑之法,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合二千五百條;而穆王作《呂刑》稱五刑之屬三千,較《周禮》多五百條。《呂刑》別行,以此知穆王晚年,已不改《周禮》也。《左傳》子革曰:「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今《穆天子傳》真偽未可知。然穆王好大喜功,觀《職方氏》一篇可知也。《職方氏》言中國疆域,東西南北相距萬里。方千里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采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衛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又稱要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夷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鎮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籓服。依此推算,自王城至籓服之邊,東西南北均五千里,為方萬里,積一萬萬方里。蠻服以內為九州,以外為蕃國。九州以內,方七千里,積四千九百萬方里。非穆王之好大,何以至此。《康誥》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於東國洛,四方民大和會,侯、甸、男、邦、采、衛。」是周公作洛時,無所謂要服。《康王之誥》稱庶、邦、侯、甸、男、衛,亦無要服。不特此也,漢人迷信《王制》,《王制》曰:「凡四海之內九州,州方千里。」鄭注云:「大界方三千里,三三而九,方千里者九也。其一為縣內,餘八各立一州,此殷制也。」余謂夏制不可知,殷制則不止方三千里。《酒誥》曰:「自成湯咸至於帝乙,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罔敢湎於酒。」是周初之制與商制無甚差異,皆侯、甸、男、采、衛五等,無所謂要服也。要服本為蠻服,不在九州之內。穆王好大喜功,故《職方》之言如此。《大行人》朝貢一節,與《職方氏》相應,當亦穆王所改。若巾車掌公車之政令、革路以封四衛、木路以封蕃國。可見周初疆域,至衛服而止,無所謂要服,此穆王所未改者也。夷、鎮、籓三服,地域渺茫,叛服不常,安知其必為五百里?要服去王城三千五百里,東西七千里,九州之大,恐無此數。今中國本部,最北為獨石口,當北緯四十一度半;極南至於瓊州,當北緯十八度。其中南北相去二十三度半,為里四千九百。周尺今不可知,若以漢尺作準,漢尺存者有慮尺,慮尺一尺,合清營造尺七寸四分,尺度雖古今不同,里法則古今不異。古之五服六千里,以七四比之,當四千四百四十里,與今四千七百里不甚相遠。穆王加要服為七千里,以今尺計之,則為五千一百八十里,較今長三四百里,此由今中國本部,北至獨石口,而古者陝西北部之河套亦隸境內(今屬綏遠)。河套之地,於漢為朔方、九原、定襄(朔方正傍黃河,周時「城比朔方」,此朔方與漢之朔方為近,非唐之朔方也),如並朔方計之,當有五千一百八十里。恐穆王時疆域亦未大於今日也。《漢書·地理志》:「郡縣北至朔方,南至交趾(九真日南即今安南)。」而雲南北萬三千三百六十八里。以今尺七四比之,有九千六百餘里。自朔方以至日南,亦無此數。自此以後,言地域者,皆稱南北萬里、東西九千里。其實中國本部無此數,此後世粗疏,更甚於《周禮》也。測量之不精,自周至明,相差不遠,惟周人不甚誇大、漢以後誇大耳。

測量之法,古人未精,西晉裴秀作官圖,蓋嘗測量矣。所以不準者,以不知北極出地之法也。唐賈耽作《華夷圖》及關中、隴右、山南、九州等圖;至宋,略改郡縣之名,劉豫阜昌七年刻之西安,一曰《禹跡圖》,一曰《華夷圖》,今尚完好。賈耽之作,亦由測量而來,然亦未准者--不知北極出地之法,一也;未免誇大,二也。北極出地之法,周人自未之知,因其不誇大,故所言里數與今相差不遠耳。(以上言職方與周初疆域不同,明《周禮》非周公一時之作,周公之後屢有修改。)

管仲治齊,略變《周禮》之法,《小匡篇》及《齊語》並載桓公問為政之道,管子稱:「昔吾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之遠績,以成其名。」《周禮》至穆王乃定,此亦一證。又,《周禮》萍氏掌國之水禁,幾酒、謹酒,其法不甚嚴厲,其職殆如今衛生警察。如言《周禮》之作在周公時,則萍氏顯違《酒誥》之文。《酒誥》曰:「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殺!」不僅幾酒、謹酒而已!此亦可見《周禮》之屢有修改,蓋百餘年中,不知修改若干次矣。

六官之制,古無異論。清金鶚作《求古錄禮說》,言六官之制,實始於周。《曲禮》云:「天子之五官,曰司徒、司馬、司空、司士、司寇。」此與《周官》不同,當為殷制。又云:王者設官,所以代天官,故其制必法乎天。三光以法三公,五官以法五行。引《左傳》云:五行之官,是謂五官。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明自少皋、顓頊以來皆五官。余謂少皋、顓頊之制,確為五官,前乎此則未可知。至商,恐已六官矣。《曲禮》之言,不知何據。鄭注《禮記》,凡與《周禮》不合者,皆曰夏殷之制。其實五官是否確為殷制,不可知也。余謂,與其據《曲禮》,不如據《論語》。《論語》云:「君薨,百官總已以聽於冢宰三年。」「何必高宗?古人之皆然。」此所謂冢宰,當如《周官》之冢宰,為六官之首。否則,百官何以聽之?冢宰於《周禮》曰太宰。太宰之名,不見虞、夏之書,殆起於商。《說文》云:「宰,罪人在屋下執事者;從宀從辛,辛,罪也。」具食之官,見於《左傳》者曰宰夫,或曰膳宰。《漢書》有雍太宰,為五時具食上官。宰本罪人之稱,庖人具食,事近奴隸,故以宰為名。然太宰、小宰,位秩俱隆,而(貝也)被宰名,當自伊尹始。《呂覽·本味篇》稱伊尹說湯以至味,極論水火調劑之事,周舉天下魚肉菜果之美,而結之曰:天子成則至味具。《史記·殷本紀》亦謂伊尹欲干湯而無由,乃為有莘氏媵臣,負鼎俎以滋味說湯,致於王道。二家之說與《孟子》「伊尹以割烹要湯」符合。據《文選》李善注引《魯連子》曰:「伊尹負鼎佩刀以干湯,得意,故尊宰舍。」蓋伊尹參與帷幄之謀,權勢雖尊,本職則卑。後以其功高,而尊宰舍,故有太宰、冢宰之名耳。又《商頌》稱伊尹為阿衡,《周書》曰保衡。保阿,女師也。阿,《說文》作(加),在女子曰保阿,在男子亦曰阿衡、保衡,其為媵同也。伊尹為媵臣,故尊保阿;伊尹為庖人,故尊宰舍。此說雖為孟子所不信,然其為實事至明。周因殷禮,故設太宰之官。今觀太宰所屬之官,與清之內務府不遠。惟司會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則之貳,以逆邦國都鄙官府之治;太府掌九貢、九賦、九功之貳,以受其貨賄之入,為與國計有關。自余宮殿之官,如宮正之屬;禁掖之官,如內宰之屬;飲食之官,如膳夫之屬;衣服之官,如司裘、掌皮之屬,皆清內務府所掌也。周官三百六十,太宰所掌六十,位秩最崇,然治官之屬,僅司會、大府為有關於國計者。以太宰本之殷制而來,其本職不過《周禮》膳夫、內宰二官。由飲食而兼司衣服,由禁掖而兼司宮殿。是故,周官太宰無所不掌,而屬員仍冗官耳。後儒不明此理,謂周公防宦官用事,故立此制。不知宦官用事,必不在貴族執政之世、周公時貴族執政,斷無主刑餘擅權之理也(漢、唐、明三代,皆有刑餘擅權之事,六朝則無。何則?貴族執政階級嚴明,非刑餘所得間也)。由此論之,天官冢宰,周襲殷制,後世未必可法。至春官宗伯主祭祀,非今之要職。地官司徒掌地方行政,兼司教育,如今內務、教育兩部。夏官司馬掌行軍用兵,如今軍政部。秋官司寇掌獄訟刑法,如今之司法部。皆立國要典,可資取法者也。(以上論六官之職)

何以漢儒謂《周禮》為黷亂不驗之書也?以漢初經師之說,與《周禮》不同,故排棄之耳。《馬融傳》云:「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與《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挾書,特疾惡,欲絕滅之,搜求焚燒之獨悉,是以隱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挾書之律,開獻書之路,既出於山岩屋壁,復入於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見焉。」案:馬謂秦燒《周禮》獨悉,其言太過。秦所最惡者為《詩》、《書》而不及《禮》。孟子曰:「諸侯惡其害已也,而皆去其籍。」可見《周禮》自七國時已不甚傳。雖以孟子之賢,猶未之見。故其言封建與《周禮》全異(孟子言:「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周禮》謂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漢初儒者未見《周禮》,而孟之說流傳已久,故深信不疑(景帝未年河間獻王始得《周禮》,《周禮》未出時,漢儒言封建者皆宗孟子,文帝時作《王制》亦采《孟子》為說)。又以賈誼有眾建諸侯之論,故雖見《周禮》,亦不敢明說。周之五百里,為今三百七十里,其封域不過江、浙之一道,川、雲之一府。漢初王國之廣,猶不止此。夏、商二代,封國狹小,故湯之始征,四方風靡,文王伐崇戡黎,為時亦暫。以四鄰本非強大,故得指顧而定之也。《逸周書·世俘解》稱武王翦商,滅國六百餘(孟子言滅國五十),若非小國寡民,安得數月之間滅國六百餘乎?周公有鑒於此,故大封宗室,取其均勢,以為籓屏。其弊至於諸侯爭霸,互相爭伐,而天子不能禁。以視武丁朝諸侯、有天下,如運諸掌,本末之勢,迥乎不同。由此可知,商代封國尚無五百里之制也。賈誼患諸侯王尾大不掉,故不肯明徵《周禮》。惟太史公《漢興以來諸侯年表》云:「封伯禽、康叔於魯、衛,地各四百里。」《漢書·韓安國傳》,王恢與安國論辨,稱秦謬公都雍地,方三百里,並與《周禮》相應。蓋史公但論史事,王恢不知忌諱,故直舉之耳。然孟子之言亦未無據。周之封建,有功者,視其功之高下以為等級,無功則封地狹小。滕、薛皆侯國。滕,周所封;薛,夏所封。考其地不出今薛縣一縣,猶不及孟子所言之百里。齊、魯、衛、燕,亦皆侯國,而封域不止四百里(齊,太公之後;魯,周公之後;燕,召公之後。功業最高,故封地獨大。衛包邶、鄘、衛三國,殷畿千里,皆為衛有)。蓋於魯、衛為褒有德,於齊、燕為尊勤勞。其地皆去周遠,亦所以固吾圉也。以此知五里里、四百里之制,不過折衷言之,非不可斟酌損益也。明乎此義,則可知《周禮》非黷亂不驗之書矣。至謂《周禮》為六國陰謀之書者,漢人信《孟子》,何休專講《公羊》,故有此言耳。

後之論者,以王莽、王安石皆依《周禮》施政而敗,故反對《周禮》。余謂二王致敗之由在不知《周禮》本非事事可法,只可師其意,而不可襲其跡。西漢之末,家給人足,天下艾安。莽之變法,可謂庸人擾之。宋神宗時,國勢雖衰,民猶安樂,安石乃以變風俗、立法度為急,而其法又主於聚斂,宜其敗矣。宇文周時關隴殘破,蘇綽為六條詔書奏施行之:曰先治心,曰敦教化,曰盡地利、曰擢賢良,曰恤獄訟,曰均賦役。蓋亦以《周禮》為本,終能斫雕為樸,變奢從儉。隋及唐初,胥蒙其福。貞觀之治,基礎於此。夫變法之道,亂世用之則治,治世用之則亂,況《周禮》不盡可為後世法乎?陳止齋、葉水心尊信《周禮》,當南宋殘破之時而行《周禮》,或有可致治之理,然不可行之今日。何者?今外患雖烈,猶未成南宋之局,若再變法,正恐治絲而益棼耳。

《中庸》云:「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禮器》云:「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禮儀、經禮謂《周禮》也。威儀、曲禮謂《儀禮》也。《儀禮》篇目不至有三千,故鄭康成云:其中事儀三千。然《漢志》言禮自孔子時而不具,《雜記》言恤由之喪,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學《士喪禮》,《士喪禮》於是乎書。然則在孔子時,《儀禮》早有亡失。三百三千雲者,約舉其大數云爾。

秦燔書後,漢興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又於孔壁得《禮古經》五十六篇,其十七篇與高堂生所傳同;《記》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後學者所記。以古禮僅存五十六篇,故學者無不重視《禮記》。今五十六篇又散佚矣。漢儒說經,為《儀禮》作注者絕少。馬融但注《喪服》一篇,至康成乃注全經。自漢未以逮西晉,注《喪服》者,無慮二三十家,而注全經者,僅王肅一人而已。

今人見《儀禮》僅存十七篇,以為《禮古經》五十六篇,除十七篇外,悉已散佚。此不然也。案:小戴記《投壺》、《奔喪》二篇,鄭《目錄》云:實逸《曲禮》之正篇也。又,大戴記之《諸侯遷廟》、《諸侯釁廟》、《公冠》(《公冠》文簡,是否全文,未可知,後附孝昭冠辭,文亦無多)三篇,皆當為逸禮之正篇。又鄭注《內宰》,引《天子巡守禮》;注《司巫》、《月令》,引《中霤禮》,其文雖少,亦《禮古經》之正篇,當在五十六卷之數。依是數之,則十七篇外,今可知者又有七篇,合之得二十四篇。《禮經》之文,平易可讀,漢儒所以不注者,或以其繁瑣太甚,或以通習者不多(西漢習禮者有魯國桓公,見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其授受不可知)。蓋漢人治經謹慎,非有師受,不敢妄說。康成但注十七篇者,亦以三十九篇先師未有講說故耳。

禮書序次,大小戴及《別錄》,彼此不同。其以《士冠》、《士昏》、《士相見》為次,則三家未有違異。鄭氏次第,悉依《別錄》。其經文有今古文之異者,鄭於字從今者下注古文作某,從古者,下注今文作某。所謂今古文,非立說有異,不過文字之異耳。自漢以來,傳《喪服》者獨盛(馬融而後,三國蔣琬亦作《喪服要記》一卷)。小戴記論《喪服》者十餘篇,大戴記亦有論喪服變除之言,見《通典》所引。古人三年之喪,未葬,服斬衰,居倚廬,寢苫枕塊;既葬,齊衰,居堊室;小祥以後,衰裳練冠,居外寢;大祥則禫服素冠,出堊室,始居內寢(《檀弓》言祥而縞,蓋縞冠素紕也。素即白絹。《詩·檜風》:「素冠,刺不能三年也」)禫服三月之後,則以墨經白緯為冠,得佩紛帨之屬,寢有床,猶別內,始飲醴酒。逾月復吉,三年之禮乃成,此即所謂喪服變除。蓋古人居喪,兼居處飲食言之,非專繫於冠服也。漢人居喪尚合古法,故能精講《喪服》。韓昌黎自比孟子,而言《儀禮》行於今者蓋寡,沿襲不同,復之無由,考於今,誠無所用之,夫《儀禮》在後代可用者誠少,然昏禮至今尚用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之名,喪禮亦尚有古人遺意,冠禮至唐已廢,鄉飲酒禮六朝至唐仍沿用之。昌黎疏於禮,故為此言耳。《喪服》一篇,自漢末以至六朝、講究精密,《通典》錄其論議,多至二三十卷。其中疑難,約有數端。出妻之子為母期,而嫁母之有服、無服,《儀禮》未有明文。或以為應視出母,或以為嫁由自絕,與被出有異。又為人後者,議論紛繁。《傳》曰:「為人後者孰後?後大這宗也。」大宗不可以絕,故族人以支子後大宗。漢代王侯往往以無子國除,此不行古代後大宗之禮也。否則,王侯傳國四五代,必有近支可承,何至無子國除?迨元始時,始令諸侯王、公、列侯、關內侯無子而有孫、若子、同產子者,皆得以為嗣。師古曰:「子同產子者,謂養昆弟子之為子者。」如諸葛亮以兄子為子,皇甫謐出後其叔,此皆非後大宗,與《儀禮》之為人後者不相應。《唐律》於此亦稱養子。《開元禮》有為人後者,實即養子也。後人誤以養子為即俗稱之螟蛉子,因疑《唐律》既許養子,何以又有不許養異姓男一條。不知《唐律》所稱養子是養同宗於昭穆相當者也。《儀禮》:為人後者,為其父母降為齊衰不杖期,蓋持重大於宗者,降其小宗也。然魏晉六朝人於三年之內不得嫁娶,即子女嫁娶亦所不許,曹公為子整與袁譚結婚,裴松之曰:「紹死至此不過周五月耳,譚雖出後其伯,不為紹服三年,而於再期之內以行吉禮,悖矣。」於此可見古人守禮之嚴。至今所謂養子者,魏時或為《四孤論》曰:「遇兵饑饉有賣子者、有棄溝壑者、有生而父母亡復無緦麻親其死必也者、有俗人以五月生子妨忌不舉者。」有家無兒,收養教訓成人,則對於公嫗育養者應有服否,三國、兩晉論議甚多,或以為宜服齊衰周,方之繼父同居者,此議斟酌盡善,可補《儀禮》之闕。《儀禮》制於宗法時代,秦漢而後,宗法漸衰,自有可斟酌損益之處。《開元禮》亦有與《儀禮》不同者,《儀禮》父在為母齊衰期,武后時,改為父在為母齊衰三年;《儀禮》為祖父齊衰不杖期,為曾祖父母齊衰三月,高祖之服則無有(或以為古人婚晚,玄孫不及見,高祖故無服,其說非是,恐高祖以上概括在曾祖之內),《開元禮》改為曾祖父母齊衰五月正服,為高祖父母齊衰三月加服。嫂叔本無服,蓋推而遠之也。唐太宗以同尚有緦麻之恩,增叔嫂小功五月義服。古人外親之服皆緦,為外祖父母小功,以尊加也。為舅緦,從服也。母之姐妹曰從母,而舅不可稱從父,故為從母小功,以名加也,此亦古人之執著。《開元禮》改為舅及從母小功正服。綜此四條,悉當情理。六朝人天性獨厚,守禮最篤,其視君臣之義,不若父子之恩,講論《喪服》,多有精義。唐人議禮定服,亦尚有法,不似後世之枉戾失中也。服有降服、正服、義服。斬衰無降服,衰以縷之粗細為等,斬者不緝也。為父正服,為君義服;故為父斬衰三升,為君三升半,父子之恩固重於君臣之義也。魏太子會眾賓百數十人,太子建議曰:「君父各有篤疾,有葯一丸,可救一人,當救君耶?父耶?」眾人紛紜,或父或君。邴原在座,不與此論。太子咨之於原,原悖然對曰:「父也!」南朝二百七十餘年,國勢雖不盛強,而維持人紀,為功特多。《喪服》一篇,師儒無不悉心探討,以是團體固結,雖陵夷而不至澌滅。此所謂魯秉周禮,未可取也。宋代理學家亦知講求古禮,至明人而漸不能矣。今講《儀禮》,自以《喪服》為最要。

《隋書·經籍志》云:「漢初,河間獻王得仲尼弟子及後學者所記一百三十一篇獻之,至劉向校書,檢得一百三十篇,第而敘之,又得《明堂陰陽記》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記》七篇。《王氏史氏記》二十一篇、《樂記》二十三篇,凡五種,合二百十四篇。戴德刪其煩重,合而記之,為八十五篇,謂之大戴記;而戴聖又刪大戴之書為四十六篇,謂之小戴記。馬融傳小戴之學,又足《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樂記》一篇,合四十九篇。」今大戴記存三十九篇,小戴記四十九篇。《投壼》、《哀公問》兩篇,二戴所同,合得八十六篇。大戴亡佚篇目,今不可考。錢曉徵以為小戴實止四十六篇,今《曲禮》、《檀弓》、《雜記》俱分上下,故為四十九篇;以小戴四十六,合大戴八十五,即古記之百三十一篇也。其說殊未諦。《樂記》二十篇,本不在古記之數。今《樂記》斷取十一篇為一篇,以入《禮記》。《月令》與《明堂位》同屬《明堂陰陽記》,大戴《盛德篇》亦應屬《明堂陰陽記》。古記百三十一篇之數,決不如錢氏所舉也。

又二戴所錄,有非禮家之言。如大戴《千乘》、《四代》、《虞》,戴德《誥志》、《小辯》、《且兵》、《少閑》七篇,采自《孔子三朝記》(唐人所引直稱《三朝記》)。《漢志·儒家》:《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大戴錄《曾子》《立事》以下十篇,而小戴之《中庸》、《坊記》、《表記》、《緇衣》四篇,當為子思之書。又大戴《武王踐阼》錄自《太公陰謀》,《漢志》以太公入道家。此皆二戴所采諸子之文,凡二十二篇。又小戴《王制》,乃孝文帝令博士所作,大戴《公冠》後附孝昭冠辭,並非古記舊有,更去其屬於《明堂陰陽記》及《樂記》者,刪其復重《投壺》、《哀公問》二篇,則二戴記中可說為古記之舊者,不及百三十一篇之半。又如通論之篇,若《儒行》、《大學》等,是否在百三十一篇中,尚難言也。

《禮記》一書,雜糅今古文之說。《王制》一篇為今文家言,其言封建,採用《孟子》,言養老不知所據。惟《喪禮》、《喪服》無今古文之異,《禮記》言此綦詳。自明以來,讀經所以應科舉,以《喪禮》、《喪服》不在程試範圍,則刪節不讀。其實讀《禮禮》以《喪禮》、《喪服》為最要。余如《儒行》、《大學》、《表記》、《坊記》、《緇衣》等篇,皆言尋常修已治人之道,亦無今古文之異。凡此,皆《禮記》之可信者。若言典章制度,則宜從古文不從今文,古文無謬誤,今文多紕漏也。

三禮鄭注之後,孔賈之疏已為盡善,清人以賈疏尚有未盡,胡培翚作《儀禮正義》,孫詒讓作《周禮正義》。由今觀之,新疏自比賈疏更精。《禮記》孔疏理晰而詞富,清儒無以復加,硃彬作《訓纂》,不過比於補註而已。大戴禮自北魏盧辯作注,歷千餘年,論舛不可卒讀,戴震校之,孔廣森作《補註》,但闕佚已多耳。說禮者皆稱三禮,而屏棄大戴不道。其實,大戴禮亦多精義,應與小戴並舉,而稱四禮。理學家最重小戴,以《大學》、《中庸》並在其中故。獨楊慈湖以為大戴多孔子遺言,所作《先聖大訓》錄大戴記特多。二戴記中《哀公問》、《儒行》、《仲尼燕居》、《孔子閑居》、《王言》諸篇,皆孔子一人之言。七十子後學者所記,《漢志》不入《論語》家,獨《三朝記》入《論語》家,殆以《三朝》七篇,文理古奧,與余篇不同,或是孔子手作,或是孔子口說、弟子筆錄者爾。

關於《春秋》者,余所著《春秋左氏疑義答問》大旨略具,今所講者,補其未備而已。

問《春秋》起於何時?曰: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皆在孔子之前。《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鄭注云:謂若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是《春秋》起於周,非始於古代也。《左傳》:「韓宣子魯,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孔疏云:魯《春秋》遵周公之典以序時事,發凡言例,皆是周公制之。然韓宣子云周禮在魯者,所以美周公之德耳,非謂《易象》、《春秋》是周公所作也。《春秋》備紀年、時、月、日,《尚書》往往有年有月有日而無時(惟「秋大獲」一句紀時,其餘不見),其紀年月日又無定例。如《書序》:「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此所謂十有一年者,以文王受命起數,非武王之紀元也。紀年之法,苟且如此,即為未有《春秋》編年之法之故。今人以為古聖制禮作樂,必無不能紀年之理。其實,非惟周公未知紀年之法,即孔子亦何嘗思及本紀、世家、列傳哉!太史公《三代世表》謂「余讀諜記,黃帝以來,皆有年數,稽其歷譜牒終始五德之傳,古文咸不同、乖異,夫子之弗論次其年月,豈虛哉!」可見史公所見周秦以前書不少,而紀年各不同。今觀《竹書記年》(七國時書),自黃帝以來,亦皆有年數,而與王孫滿所稱「鼎遷於商,載祀六百」違異。此為古無紀年之作,後人據歷推之(戰國時有六家歷,《漢書·律曆志》所云黃帝、顓頊、夏、殷、周及魯歷是也。《藝文志》春秋家有太古以來年紀二篇,當亦此類)。各家所推不同,故竹書所載與古語不符也。太史公不信譜牒,故於三代但作世表,共和以後,始著《十二諸侯年表》。《大戴禮·五帝德》稱「宰予問於孔子曰:昔者,予聞諸榮伊令『黃帝三百年』,請問黃帝者人耶?抑非人耶?何以至於三百年乎?」如當時有紀年之書,宰予何為發此問哉?劉歆作《三統曆》以說《春秋》,班氏以為推法密要。然周以前不可推,以古人歷疏,往往有日無月,不能以月日推也。

《十二諸侯年表》,始於共和元年,余意《春秋》之作,即在共和之後。蓋宣王即位,補記共和國時事而有《春秋》也。觀《十二諸侯年表》,諸侯卒與即位均書年,可見《春秋》編年之法即在此時發明者,於是厲王出奔,宣王未立,元年者,誰之元年乎?《春秋》以道名分,故書共和元年也。《墨子·明鬼》歷舉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而始於杜伯射宣王事。前乎此者,但征及《詩》、《書》而已。可見宣王以前無《春秋》也。宣王中興令主,不但武功昭著,即文化亦遠邁前古。改古文為籀文,易紀事以編年,皆發明絕大者也。至列國之有春秋,則時有早晚,決非同時並作。《晉世家》記穆侯四年取齊女姜氏為夫人,當周宣王二十年,是晉於是始有春秋。其餘各國皆在宣王之後。魯之《春秋》,始於隱公元年,當平王四十九年,上去共和元年曆一百一十九年。其所以始於隱公者,漢儒罕言其故。杜元凱謂平王東周之始王,隱公讓國賢君,故托始於此。此殆未然。列國春秋,本非同時並作,魯則隱公時始有春秋耳,非孔子有意托始於隱公也。後人以太史公世家首太伯,列傳首夷、齊,推之《春秋》殆於魯隱,其意正同。其實太史公或有此意,孔子則未必然。隱公但有讓桓之言,而無其實事。雲「使營搜裘,吾將老焉」者,不過尋常酬酢語耳,何嘗真以國讓哉!

周之史官有辛甲、尹佚。尹佚即史佚,其書二篇,《藝文志》入墨家。《呂氏春秋·當染篇》云:「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於天子,桓王(當作平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後在於魯,墨子學焉。」墨子之學,出於史角,由此可知史角即尹佚之後。魯有《春秋》,殆自史角始矣。

《左傳》所載五十凡例,杜氏以為周公之舊典,蓋據傳凡例謂之禮經,而謂此禮經為周公所制也。然時王之禮皆是禮經,豈必周公所制然後謂之禮經哉!余意五十凡例乃宣王始作春秋之時王朝特起之例。列國之史,其凡例由周室頒布抑列國自定,今不可知。要之,當時之禮即可謂之禮經,不必定是周公作也。

作史不得不有凡例,太史公、班孟堅之作有無凡例不可知。范蔚宗作《後漢書》則有之(《宋書·范曄傳》云:「班氏任情無例,吾雜傳論,皆有精意。紀傳例為舉其大略耳」),惟今不可見。唐修《晉書》,非一人之作,不得不立凡例以齊之一。宋修《新唐書》,呂夏卿有《唐書直筆新例》一卷(見《宋史·藝文志》)。《新唐書》本紀、志、表,皆歐陽修作;列傳則宋祁作。二人分工,如出一手,凡例之郊也。大抵一人之作,不願以凡例自限,《春秋》本不定出一史官之手,無例則有前後錯誤之虞,故不得不立凡例。惟《左傳》的舉五十凡例,不知為周史所遺抑魯史自定之耳。

自來論孔子修《春秋》之故者,孟子曰:「邪說暴行又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公羊傳》曰:「君子曷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公羊之論較孟子為簡賅。然《春秋》者,史也。即在盛世,亦不可無史。《尚書》紀事,略無年月,或頗有而多闕,僅為片斷之史料。《春秋》始有編年之法,史法於是一變,故不可謂《春秋》之作專為撥亂反正也。宋儒以為《春秋》貴王賤霸,此意適與《春秋》相反。《春秋》詳述齊桓、晉文之事,尚霸之意顯然。孟子、公羊,同然一辭。雖孟子論人,好論人心,以五霸為假。然假與不假,《春秋》所不論也。貴王賤霸之說,三傳俱無,漢人偶亦及之,宋儒乃極言之耳。三傳事迹不同,褒貶亦不同,而大旨則相近。所謂絀周、王魯、為漢製法者,公羊固無其語,漢儒傅會以幹人主,意在求售,非《春秋》之旨也。要之,立國不可無史,《春秋》之作,凡為述行事以存國性。以此為說,無可非難。今文化之國皆有史,惟不如中士詳備。印度玄學之深,科學亦優,而其史則不可考。又如西域三十六國,徒以《漢書》有此一傳,尚可據以知其大概,彼三十六國無史,至今不能自明其種類。中國之大,固不至如三十六國之泯焉無聞,然使其墮入印度則易。此史之所以可貴,而《春秋》之所以作也。

問魯之《春秋》,孔子何為修之?曰:魯之《春秋》,一國之史也。欲以一國之春秋,包舉列國之春秋,其事不易。當時之史,惟周之春秋最備,以列國紀載皆須上之周室(《史記·六國表》謂「秦既得志,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所剌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可見七國時,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可見七國時,列國之史猶藏周室)。孔子之作《春秋》,如欲包舉列國之史,則非修周之春秋不為功。然周之《春秋》,孔子欲修之而不可得。魯為父母之邦,故得修魯之《春秋》耳。然魯之《春秋》,局於一國,其於列國之事,或赴告不全,甚或有所隱諱,不能得其實事;既魯史載筆,亦未必無誤。如此則其紀載未必可信,不信則無從褒貶,不足傳之後世。以故,孔子不得不觀書於周史也。既窺百國之書,貫穿考核,然後能筆削一經爾。

嘉慶時,袁蕙纕據《左傳》從赴之言,以孔子未嘗筆削。然此可以一言破之:魯史以魯為範圍,不得逾越範圍而竄易之,使同於王室之史。孔子之修《春秋》,殆如今大理院判案,不問當事者事實,但據下級法庭所敘,正其判斷之合法與否而已。傳曰:「非聖人誰能修之?」焉得謂孔子無治定舊史之事哉!乾隆時重修《明史》,一切依王鴻緒《明史稿》,略加論贊。孔子之修《春秋》,亦猶是也。所以必觀書於周史者,《十二諸侯年表》云:「孔子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剌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據此可知,孔子觀周與修《春秋》之關係淺,與作《左傳》關係深,然自孔子感麟製作,以訖文成,為時亦當一年,更逾年而孔子卒。古之學者,三年而通一藝,《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以授弟子,恐非期月之間所能深通。今觀仲尼弟子所著,如《曾子》十八篇,無一言及《春秋》者。太史公云:「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信矣!蓋《春秋》與《詩》、《書》、《禮》、《樂》不同,《詩》、《書》、《禮》、《樂》,自古以之教人:《春秋》,官史之寶書,非他人所素習。文成一年,微言遂絕,故以子夏之賢,曾無啟予之效。而太史公又謂七十子咸受傳指,人人異端,蓋之過矣。誠令弟子人人異端,則《論語》應載其說,傳文何其闕如?嘗謂《春秋》既成,能通其傳指者甚少,亦如《太史公書》惟楊惲為祖述耳。左丘明身為魯史,與孔子同觀周室,孔子作經,不暇更為之傳,既卒,而弟子又莫能繼其志。於是具論其事而作傳耳。

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案,《說文》事從事之省聲,史所以記事,可知事即史也。《春秋》天子之事者,猶雲《春秋》天子之史記矣。後人解《孟子》,以為孔子匹夫而行天子為事,故曰罪我者其惟《春秋》,此大謬也。周史秘藏,孔子窺之,而又泄之於外,故有罪焉爾。向來國史實錄,秘不示人。明清兩代,作實錄成,焚其稿本,棄其灰於太液池。以近例遠,正復相似。豈徒國史秘密,其凡例當亦秘密,故又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義即凡例之謂。竊取其義者,猶雲盜其凡例也。孟子之言至明白,而後人不了其義,遂有漢儒之妄說。夫司馬子長身為史官,作史固其所也。班孟堅因其父業而修《漢書》,即有人告私改作國史者,而被收系獄。《後漢書》亦私家之作,然著述於易代之後,故不以私作為罪。《新五代史》亦私家之作,所以不為罪者,徒以宋世法律之寬耳。若庄廷鑨私修《明史》,生前未蒙刑罪,死後乃至戮屍。國史之不可私作也如此。故孔子曰竊取、曰罪我矣。

孔子之修《春秋》,其意在保存史書,不修則獨藏周室,修之則傳諸其人。秦之燔書,周室之史一炬無存,至今日而猶得聞十二諸侯之事者,獨賴孔子之修《春秋》耳。使孔子不修《春秋》,丘明不述《左傳》,則今日之視春秋猶是洪荒之世已。(以上論孔子修《春秋》)

《公羊傳》云:「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此語不然。公羊在野之人,不知國史,以事實為傳聞,其實魯有國史,非傳聞也。董仲舒、何休更以所見之世為著太平,所聞之世為見昇平,所傳聞之世為起衰亂,分二百四十二年以為三世,然公羊本謂《春秋》撥亂世、反諸正,是指二百四十二年皆為亂世也。

僖公經二十八年:「天王狩於河陽。」《左傳》稱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於河陽』。」似傳意以此為孔子所修。然《史記·晉世家》稱孔子讀史記,至文公曰:「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則知此乃晉史舊文,孔子據而錄之耳。是故,杜氏以諸稱「書」、「不書」、「先書」、「故書」,「不言」、「不稱」、「書曰」之類皆是孔子新意,正未必然。惟《趙世家》云:「孔子聞趙簡子不請晉君而執邯鄲午、保晉陽,故書《春秋》曰:『趙鞅以晉陽叛。』」此當為孔子特筆。又,《左傳》具論《春秋》非聖人不能修,蓋以書齊豹曰盜、三叛人名為孔子特筆。外此,則孔子特筆治定者殆無幾焉。《春秋》本史官舊文,前後史官意見不同,故褒貶不能一致。例如《史》、《漢》二書,太史公所譏,往往為班孟堅所許,《春秋》之褒貶,當作如是觀矣。宋人謂《春秋》本無褒貶(硃晦庵即如此說),則又不然。三傳皆明褒貶,不褒貶無以為懲勸,亂臣賊子何為而懼也。胡安國謂聖人以天自處,故王亦可貶。此又荒謬之說也。晉侯、齊侯、貶稱曰人,略之而已,無妨於實事。如稱齊伯、晉伯,則名實乖違,夫豈其可?如胡氏之言,孔子可任意褒貶,則充類至盡,必至如洪秀全所為。洪秀全自稱天王,而貶秦始皇曰秦始侯,貶漢高祖曰漢高侯,可笑孰甚焉?余意褒貶二字,猶言詳略,天子諸侯之爵位略而不書,有貶云乎哉?

《春秋》三傳者,《左氏》、《公羊》、《穀梁》是也。《史記》稱《左氏》曰春秋,稱《公》、《穀》曰傳。清劉逢祿據是謂《左氏春秋》猶《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也。劉歆等改左氏為傳《春秋》之書。東漢以後,以訛傳訛,冒名《春秋左氏傳》,不知春秋固為史書之通稱,而傳之名號亦廣矣。孟子常稱「於傳有之」,是凡經傳無不可稱傳,孔子作《易》十翼,後人稱曰彖傳、象傳、文言傳、繫辭傳是也。左氏之初稱傳與否,今莫能詳。太史公云:「左邱明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上謂丘明述傳,本以說經。故桓譚《新論》(《太乎御覽》引)云:「左氏傳於經,猶衣之表裡,相持而成。」焉得謂是《晏子》、《呂覽》之比?蓋左氏之旨,在採集事實,以考同異、明義法,不以訓故為事,本與其餘釋經之傳不同。《春秋》不須訓故,即《公》、《穀》亦不得訓故也。

《春秋》經十二公,何人所題(三體石經今存立公篇題)?哀公經又何人所題?是當屬左氏無疑。《漢志》:《春秋古經》十二篇、經十一卷。此因《公》、《穀》合閔於庄,而《左氏》則庄、閔各卷,故《公》、《穀》十一,而《古經》十二也。閔公曆年不久,篇卷短少,故合之於庄,乃何休則以為「三年無改於父之道」。不以鑿乎?

《漢志》:《春秋古經》十二篇,《左氏傳》三十卷,是經、傳別行。杜元凱作注,始合經傳而釋之。昔馬融作《周官傳》,就經為注。康成注《易》以十翼合之於經,皆所以便諷籀耳。《論衡·案書篇》云:「《春秋左氏傳》者,蓋出孔子壁中。」而《漢志》稱孔壁所得止有《尚書》、《禮記》、《論語》、《孝經》。《說文序》云:「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又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張蒼所獻者,是否經傳合編,則不可知。今《左氏》經文已經後師用《公》、《穀》校改,觀三體石經與今本不同可知也。《儒林傳》稱賈誼為《左氏傳訓故》,是《左傳傳》先恭王壞壁而出,《說文序》雲張蒼獻之,是也。

唐趙匡云:邱明者,蓋夫子以前賢人,如史佚、遲任之流,而劉歆以為《春秋左氏傳》是邱明所為耳。案:昔人所以致疑於左氏者,以《左傳》稱魯悼公之謚。魯悼之卒,後於獲麟五十年。又稱趙襄子之謚,趙襄之卒,更在其後四年。如左氏與孔子同時,不至如此老壽。然考仲尼弟子,老壽者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稱於夏少孔子四十歲,《六國表》稱魏文侯十八年受經子夏,時子夏一百一歲矣。至文侯二十五年,子夏一百有八,《魏世家》猶有受經藝之文。假令左氏之年與子夏相若,所舉謚號在魯元初年,其時不過八十餘年,未為篤老也。又《呂·長利篇》載南宮括與魯繆公論辛寬語。繆公之卒,上距元公之初五十餘年,南宮得見繆公,則何疑於左氏之不逮元公也。劉向《別錄》稱左邱明授曾申,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案:《呂氏春秋·當染篇》、《史記》列傳,皆稱吳起學於曾子(《檀弓》亦稱曾申為曾子);《說苑·建本篇》稱魏武侯問元年於吳子,則起受《左氏春秋》於曾申可信(起死在魯繆公二十七年,去獲麟已百歲)。《十二諸侯年表》云:「鐸椒為楚威王傅(威王元年去獲麟一百四十二年),為王不能盡觀《春秋》,採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微者,具體而微之謂,即抄撮是也。《左傳》全文十七萬字,合經文則十九萬字,簡編之繁重如此,觀覽不易,傳布亦難矣。《漢志》云:「《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於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抑亦未盡之論,恐《左氏》之不顯,正為簡編繁重之故,此鐸椒所以作抄撮也。

《呂氏春秋》、《韓非子》諸書多引《左氏》之文,其所見是否《左氏》全文抑僅見鐸氏抄撮,今無可征。至《公》、《穀》所舉事實,與《左氏》有同有異。大概《公》、《穀》本諸《鐸氏》,其不同者,鐸本所無耳。《別錄》云:鐸椒授虞卿,以其時考之,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郫為平原君請封(本傳),而鐸椒為楚威王傅,自楚威王元年至信陵君救邯郫之歲,歷八十三年,則卿不得親受《春秋》於椒。《別錄》所述,當有闕奪。又云:虞卿授荀卿,荀卿授張蒼。虞卿相趙,荀卿趙人,自得見之。荀卿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棲傳)。荀卿廢后十八年秦並天下,時張蒼為秦御史,主柱下方書。蒼以漢景帝五年卒,年百有餘歲(本傳),則為御史時已三四十矣,其得事荀卿自可信。荀卿之卒,史無明文。《鹽鐵論》稱李斯為相,荀卿為之不食,是荀卿亦壽考人也。蒼獻《左傳》而傳之賈誼。今觀賈誼《新書》徵引《左氏》甚多,其傳授分明如此。

桓譚《新論》云:《左氏》傳世後百餘年,魯穀梁赤為《春秋》,殘略多所遺失;又有齊人公羊高緣經文作傳,彌離其本事。以《公羊》隱十一年傳稱「子沈子曰」,何休云:沈子稱子,冠氏上者,著其為師也。《穀梁》定元年傳直稱沈子,則沈子當與穀梁為同輩,此公、穀後先之證也。柏舉之役,穀梁稱蔡昭公歸乃用事乎漢,公羊則改用事乎河。蓋公羊齊人,知有河而不知有漢,不知自楚歸蔡,無事渡河,此公羊不明地理之過也(《史通》譏《公羊》記晉靈公使勇士賊趙盾,勇士見盾食魚飧,嘆以為儉,以為公羊生自齊邦,不詳晉物,以東土所賤,謂西州亦然,遂目彼嘉饌呼為菲食,於物理全爽)。改一字而成巨謬,斯又《公羊》後出之證也。穀梁常引《屍子》之言,《漢志》云:「屍子名佼,魯人,秦相商君師之,鞅死,佼逃入蜀。」穀梁有聞於屍佼,疑其亦得見《秦記》。《六國表》稱《秦記》不載月日,穀梁聞屍佼之說,見《秦記》之文,故以魯史之書月日為義例所在矣。殽之役,《穀梁》言「秦越千里之險,入虛國,進不能守,退敗其師,徒亂人子女之教,無男女之別,秦之為狄,自殽之戰始也。」范寧不能解,楊士勛疏云:「『亂人子女』,謂入滑之時縱暴亂也。」案,《史記·扁鵲傳》云:秦繆公夢之帝所,帝告以「晉國且大亂,其後將霸,霸者之子且令而國男女無別」。夫獻公之亂、文公之霸,而襄公敗秦師於殽,而歸縱淫,與《穀梁》之言合符。蓋穀梁得之《秦記》爾。《史記》商君傳:「商君告趙良曰,始秦戎狄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為其男女之別。」此亦秦師敗於殽而歸縱淫之證也。至《穀梁》所記,亦有可笑者,如季孫行父禿、晉卻克眇、衛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僂,同時而聘於齊,齊使禿者御禿者,使眇者御眇者,使跛者御跛者,使僂者御僂者。此真齊東野人之語,而穀梁信之。又如宋、衛、陳、鄭災,《穀梁》述子產之言曰:「是人也,同日為四國災也。」豈以裨灶一人能同日為四國災耶?

穀梁下筆矜慎,於事實不甚明了者,常出以懷疑之詞,不敢武斷。荀卿與申公皆傳《穀梁》,大抵《穀梁》魯學,有儒者之風,不甚重視王霸;公羊齊人,以《孟子》有「其事則齊桓、晉文」之言,故盛稱齊桓,亦或過為偏護。何休更推演之,以為黜周、王魯、為漢製法諸說,彌離《公羊》之本義矣。

《公羊》後師有「新周故宋」之說。《公羊》成十六年傳:成周宣榭災,「外災不書,此何以書?新周也。」夫豐鎬為舊都,成周為新都。《康誥》曰:「周公初基作新大邑於東國洛。」《召誥》曰:「乃社於新邑。」《洛誥》曰:「王在新邑烝。」新周猶言新邑,周不可外,故書。義本坦易,無須曲解。故宋本非公羊家言,《穀梁》桓公二年傳:「孔子,故宋也。」孟僖子稱孔子聖人之後,而滅於宋。《穀梁》亦謂孔子舊是宋人。新周、故宋,截然二事,董、何輩合而一之,以為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此義實公、穀所無,由董、何讀傳文而立。至文家五等、質家三等之說,尤為傅會。《左氏》言:在禮,卿不會公、侯,會伯、子、男可也。《公羊》亦云:《春秋》,伯、子、男,一也。申之會,子產獻伯、子、男會公之禮六。《魯語》,叔孫穆子言諸侯有卿無軍,伯、子、男有大夫無卿。據《周官》:上公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即謂公一等,侯伯一等,子男一等;至春秋時,則伯、子、男同等。此時王新制爾。若去素王改制,則子產、叔孫穆子皆在孔子修《春秋》以前,何以已有伯、子、男同班之說?仲舒未見《左氏》,不知《公羊》之語所由來,乃謂孔子改五等以為三等,為漢製法。其實,漢代止有王、侯二等,非三等也。

公羊即不見《左氏傳》,或曾見鐸氏抄撮,故其說亦有通於《左氏》者。如「元年春,王正月」,《左氏》云:「王周正月。」王周猶後世之稱皇唐、皇宋。謂此乃王周之正月,所以別於夏、殷也。《公羊》云:「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蓋文王始稱王、改正朔,故公羊以周正屬之,其義與左氏不異。乃董仲舒演為通三統之說。如董說則夏建寅、商建丑,必將以二月為商正月,三月為夏正月,不得言王二月、王三月矣。

《公羊》本無神話,凡諸近神話者,皆《公羊》後師傅會而成。近人或謂始於董仲舒。案,《公羊》本以口授,至胡毋生乃著竹帛,當漢景帝時,則與仲舒同時也。何休解詁,一依胡毋生條例。蓋妖妄之說,胡毋生已有之,不專出董氏也。《公羊》嫡傳,漢初未有其人(戴宏之說,全無徵驗)。《論衡·案書篇》云:「公羊高、穀梁置、胡毋氏皆傳《春秋》,各門異戶。」夫三人並列,可知胡毋生雖說《公羊》而亦自為一家之學。漢人傳《尚書》者,小夏侯本受之大夏侯,後別立小夏侯一家。胡毋生之傳《公羊》,亦其比矣。《別錄》及《藝文志》但列公、穀、鄒、夾四家,今謂應加胡毋氏為五家,庶幾淄澠有辨。惜清儒未見及此,故其解釋《公羊》總不能如晦之見明,如符之複合也。惟《公羊》得胡毋生而始著竹帛,使無胡毋生則《公羊》或竟中絕,然則胡毋生亦可謂《公羊》之功臣矣。

漢末鍾繇不好《公羊》而好左氏,謂左氏為太官廚,《公羊》為賣餅家。自《公羊》本義為董、胡妄說所掩,而聖經等於神話,微言竟似預言,固與《推背圖》、《燒餅歌》無別矣。今治三傳自應以《左氏》為主,《穀梁》可取者多,《公羊》頗有刻薄之語,可取者亦尚不少,如內諸夏、外夷狄之義,三傳所同,而《公羊》獨著明文。又譏世卿之意,《左》、《穀》皆有之,而《公羊》於尹氏卒、崔氏出奔,特言世卿非禮。故讀《公羊傳》者,宜捨短取長,知其為萬世製法,非為漢一代製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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