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想像與歷史認知——中國文學網
把女性文學當作熱門話題,這一點自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幾乎是商家和學者的共識。文學期刊、圖書出版都有「女性文學」、「女性寫作」,甚至「美女作家」這樣的選題;學術刊物也有女性主義研究和女性主義批評這樣的欄目。 一般說來,商家以市場效益為主,而學者看重的是研究對象的學術內涵。大家追求有所不同,趣味也軒輊有別,但對女性文學都感興趣,這種看似奇特的現象,實際上密切聯繫著當今時代的文化語境。具體地說,就是在經濟急速發展的社會環境下,試圖對人和人性予以更熱忱的關注;對多元文化取向予以更多的尊重和理解;對文化身份認同問題予以更深刻的思考,以及對歷史和傳統予以更為多樣化的重新解讀。處在這樣一種文化語境,女作家和她們筆下的女性形象,長期以來是一個並非佔據社會和文學主導地位、相對邊緣而特殊的群體,她們對人性的想像與要求,她們的內心情感,思辨與行為方式,以及社會價值取向等,受到社會各界越來越多關注,便是看似偶然中的必然了。 雖不能說,女性文學是女權主義或女性主義理論先行的結果,但這種發生於後現代學術背景的理論,的確給人一個切入問題的角度,使我們耳目一新,得出與以往簡單化的文學評價不同的結論。比如,曾經有那麼一個時期,在文學批評中,說作品要麼是革命的,要麼是反革命的;要麼是無產階級,要麼是資產階級;要麼是勞動人民,要麼是小資產階級,等等,盛行一種片面也十分粗糙的思維方式。新理論視角的介入並不能解決全部問題,因為一種理論總有它所針對的當時當地的問題,有其特定的知識譜系和歷史範疇,但暫且拋開理論的普適性意義不談,至少它使人意識到,只有拋棄那種簡單化的非此即彼的判斷方式,才能使這一方面的研究有所深化。 如前所述,大家對於女性文學各有期待,各有選擇,就文學研究來說,我更看重的是她以文藝的方式,在描寫歷史和現實生活方面所具有的一些特點。換句話說,由於今天的現實,即是明天的歷史,我更看重的是女性文學在歷史敘事中的個性特點。這也符合中國古人關於小說的傳統見解。他們認為,文言小說與《四庫全書》中「子」部和「史」部都有關係,但「傾向於把文言小說視為『史余』」,「正如詞為詩餘,曲為詞餘一樣」[1]。在此意義,文學並沒有給女作家更多的優先權,也就是說,一方面,文學並不因為你是女性,有「苦大仇深」的過去,便獲得了藝術表現方式的豁免權;另一方面,如果女性文學完全擺脫了歷史,與社會生活缺乏血肉聯繫,即使寫得猶如天馬行空,也彷彿是作家拔著自己的頭髮,硬要離開地球,其作品不過是一個人自說自話而已,與讀者不大相干。 既不能脫離歷史和傳統,又對歷史和傳統輕視女性的某些方面反其道而行之。正是在這種顯得自相矛盾的情況下,女性文學顯示了她的特點。首先,借用傳統話語方式,消解歷來被認為不可一世的傳統。在這方面,女作家丁玲可謂首開先河。20世紀三十年代,丁玲的《夢珂》正發表於人們為沐浴著歐風美雨的現代想像歡呼雀躍的時代,但小說卻表現了一個村姑對現代都市的仰慕,不過是十分盲目的一廂情願。作品描寫女青年夢珂從鄉下來上海姑母家,從愛上有現代紳士風度的表哥到愛情幻滅的故事,當夢珂悲嘆自己純潔的感情被表哥玩弄、褻瀆,現代都市惟利是圖的一面便被暴露得一覽無餘。因此,女性批評家認為:「夢珂的故事象徵了走入資本主義都市生活的女性的共同命運:從鄉村到都市,從反封建到求自由,非但不是一個解放過程,而是一個從封建奴役走向資本主義式性別奴役的過程,也是女性從男性所有物被一步步出賣為色情商品的過程」[2。]丁玲對現代都市懷疑的目光,恰恰遊離甚至瓦解了關於現代性的神話。至40年代《我在霞村的時候》和《在醫院中》,丁玲筆力更見犀利,當文學普遍讚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她描寫的卻是解放區生活的班駁雜色。一個被日軍強姦、後來又被派遣打入敵人內部的女性——貞貞,勝利後卻被村民們鄙夷:「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才發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聖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人強姦而驕傲了」(《我在霞村的時候》)。另一篇描寫一位知識女性被派往延安後方婦產醫院,她周圍的領導和同事「對女同志既不需要尊敬和客氣」,又對業務「完全是外行」,由於她不能與這些人「打成一片」,自己也成了流言蜚語攻擊的目標,最終不得不離開這所醫院(《在醫院中》)。革命化環境中卻處處閃現舊生活的幽靈,女性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兩難處境:她們本是懷著反抗階級和民族壓迫的滿腔熱情投奔革命,但革命並不像她們想像的那樣聖潔,一些革命營壘中人的骨子裡很可能儘是腐朽觀念,使她們在表面上「男女平等」的日常生活中依舊擺脫不了「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壓抑感。因此,在對解放區一片光明的寫作聲浪里,丁玲的小說和她本人隨即受批判的遭遇,的確讓人留意這位女作家在一個革命大時代孤寂的身影。 女性文學的另一特點是借書寫日常生活,呈現對主流敘事的疏離傾向。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西蒙·波娃20世紀60年代的這一著名論點,從文化角度,揭示了傳統對女性的規約與壓抑[3]。但也惟其如此,形成女性對生活另一番打量,大致說來,與居於社會主導地位的男性有所不同。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茹志鵑小說引發的論爭就是明顯的例子。與當時主流趨向有所不同,茹志鵑沒有描寫炮火硝煙的正面戰場,也沒有表現轟轟烈烈的土改和農業合作化運動,總之,她的小說沒有表現當時特別流行的大主題和大場面,而流連於這些大主題或大場面的邊邊角角:《百合花》中小戰士與新媳婦之間「沒有愛情的愛情牧歌」;《靜靜的產院》里譚嬸嬸對新接生法喜憂參半,卻又硬撐面子,不肯輸給年輕女人的微妙心理;《春暖時節》的靜蘭在一個忘我的革命年代,對家庭生活頗感不安的體察……當時有的批評家對茹志鵑身處大時代,卻只表現「杯水波瀾」不滿。但女作家冰心對茹志鵑小說卻心有靈犀,她說,茹志鵑是以一種「婦女的觀點,來觀察、研究、分析解放後的中國婦女的」,因此她的作品,「特別是關於婦女的,從一個女讀者看來,彷彿只有女作家才能寫得如此深入,如此動人!」「作為一個女讀者,我心裡的歡喜和感激是很大的。」[4]實際上,茹志鵑小說對當時的「大題材」也有貼近和一致的地方,作家的表述方式也不是意識流的,但讀者還是從大量作品中一眼看出她的小說與眾不同,這些作品在「大題材」無暇顧及的邊緣處,把女性寫作的疏離性或「不可思議性」,潛入表層敘述的底里。 與此相關,通過對男性神話的拆解,轉而進入對以往宏大歷史敘事的重新解讀。這是女性文學又一個比較顯著的特點。實際上,法國女性主義批評家埃拉娜·西蘇關於「身體寫作」的論點,就包含了這樣的含義,而與寫作中純粹的女性身體展示不盡一致,更與富於商業氣息的慾望化寫作迥然有別[5]。90年代王安憶中篇小說《叔叔的故事》顛覆了流行於80年代關於啟蒙者的男性神話。作品開篇寫道:「我終於要來講一個故事了。這是一個人家的故事,關於我的父兄」,即「叔叔的故事」。也就是80年代一個「啟蒙者」的往事。當「叔叔」歷經磨難,終於負心地踏上80年代的紅地毯,艱難時刻曾扶助過他的女人卻帶著兒子找上門來,於是叔叔再也圓不了一個無辜受難者經歷心靈煉獄的故事。「叔叔忽然看見了昔日的自己,昔日的自己歷歷地從眼前走過,他想:他人生中所有的卑賤、下流、委瑣、屈辱的場面,全集中於這個大寶身上了」(《叔叔的故事》)。與其說這是叔叔的懺悔,不如說是作家對那種把苦難當資本炫耀的社會時尚不留情面的譏刺。 張潔長篇小說《無字》中講述被以往宏大敘事遮蔽了的三代女人的故事。正是在那個「幾乎沒有燈光的歷史的長廊」,小說與伍爾夫關於女性歷史的預言不期而遇[6]。《無字》講述的是被以往敘事遮掩的「世世代代的婦女們的形象」的一部分。與那種把女性寫作當作抒發自戀情緒的表述不同,《無字》不僅表現女性,同時也在審視女性。吳為並不完美,明顯的缺陷在於她始終仰慕一個男性的神話。她把想像的歷史和想像的男性合為一體:「吳為總是把男人的職業和他們本人混為一談,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作音樂;把寫了那麼幾筆、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做文學;把干過革命、到過革命根據地的那種人,當做革命……」吳為熱愛革命,感激革命使她們母女生活發生的變化,不知不覺地就把革命理想化了。當婚姻和家庭把一切都變得非常瑣碎和具體的時候,如詩如歌的理想情境雲消霧散,悲劇便發生了。因為像吳為這種以理想為生命常態的人,最可怕的,不在於生活本身平庸,生活本身就是平庸的,而是吳為為它塗上理想的光澤,但這層光澤卻經不起時間打磨,就像演出結束,大幕徐徐落下,觀眾不得不回到現實之後產生的心理落差,吳為經受不起她一生都在尋找和憧憬的男性神話破滅的打擊,於是陷入一種夢醒了卻無路可走、極度焦慮的精神崩潰狀態。小說從吳為婚姻破裂寫起,細膩而生動地表現了在當代女性心目中,一個理想的男人偶像坍塌的過程。以往宏大的歷史敘述往往掩蓋了這些女人「幾乎沒有燈光」的歷史,掩蓋了女人為歷史所付出的犧牲,以及女人在歷史和文化中真實的處境。 溫故知新。從上述女性文學歷程,也許我們一時還拿不準未來女性文學的模樣,但歷史是一個從過去到現在,再到將來的發展過程;在以往的女性文學中,恰恰隱含著現實和未來女性文學的發展基因。通過分析和研究以往女性文學在人文建設中所付出的努力、取得的成果,不但可以使我們更深入地了解當下的女性文學,還可以使我們對當下的人文環境、文化語境有更進一步的體察。 參考文獻: [1][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Chinese Narrative)[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10、12. [2]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110. [3][德]愛麗絲·史瓦茲.拒絕做第二性的女人———西蒙·波娃訪談錄[M].顧燕翎,等,譯.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9:15. [4]冰心.一定要站在前面———讀茹志鵑的《靜靜的產院》[N].人民日報, [5][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A].黃曉紅譯;從潛意識場景到歷史場景[A].孟悅譯,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董之林.女性寫作與歷史場景———從90年代文學思潮中「軀體寫作」談起[J].文學評論,2000,(2). [6][英]弗吉尼亞·伍爾夫.婦女與小說[A].伍爾夫作品精粹[C].瞿世鏡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398、402、403、404. 原載:《清遠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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