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沒回花果山

況正兵

我理想的《西遊記》結尾，是孫悟空送唐僧回長安，脫了緊箍咒，拜別諸仙，然後大叫一聲「老孫去也」，回到花果山，同猴子猴孫們過逍遙自在的日子。

結果卻是孫悟空被封為「斗戰勝佛」，緊箍咒脫去後，他忘了花果山上的草木和他的猴子猴孫，留在天上做了神仙。

《西遊記》是含義豐富的小說。社會學家看見了革命，歷史學家看見了取經，信佛的人看見了佛法的廣大無邊，雖是癲狂浪子，終歸我佛座下；向道的人看見了內丹的修鍊法，心猿意馬，奼女元神，攝入丹田，九轉九回，長生久視之道於是乎在。但我這個普通百姓，卻看見了一隻淚流滿面的猴子，他從美好的花果山出發，最終成為了自己曾經痛恨的那種人。

以結果而論，跋山涉水的取經活動其實非常不經濟。孫悟空本可以一個筋斗翻到西天大雷音寺，再一個筋斗翻回大唐長安，兩個筋斗就可以完成的盛業，偏偏要圍繞皇帝的弟弟唐僧組建一個五人團隊，步行前往，一路上還勞煩佛祖和觀音浪費不少經費，製造九九八十一個困難。這個困難還得把握分寸，既不能太弱，讓五人組輕易過關；又不能太難，真的把取經團隊給滅了。可想而知，孫悟空這個能力翻天的人，在團隊中是非常不快活的。

86年版的電視劇《西遊記》，是中國電視創作的精品。電視劇對取經團隊的內部關係，做了大幅度的刪改，塑造了一個團結且具有戰鬥力的團隊。領導者唐僧的個人品德高尚，極富仁愛精神，小說中表現的固執和愚昧則相應削弱。幾次場景還表現了唐僧對團隊骨幹徒弟的關愛（如唐僧給孫悟空縫補衣服），意在表明維繫團隊的核心力量不僅要有共同的價值目標，還要有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所謂感情留人是也。團隊中意志不堅定、能力不突出的成員豬八戒，則被打造得憨厚可愛，打小報告的行為固然是沒有了，時常吵嚷的分行李等分裂主義言論，也如同玩笑。總之，取經團隊是一個為了共同的價值目標而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的團體。

小說中卻絕不如此。

「白骨精」是取經團隊全面會合後遇上的第一個真正的妖怪（此前的四聖試禪心和大鬧五庄觀都是神仙使壞）。白骨精戰鬥力極弱，大約可算是西遊記中最無戰力的妖怪，卻搞得取經團隊分崩離析。唐僧對孫悟空的人品甚是不滿，收服豬八戒和沙僧之後，他高估了兩人的實力，內心早有驅逐孫悟空之意，正好借「三打白骨精」的由頭趕走他。唐僧做得絕情，寫了貶書，發了毒誓：「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豬八戒在一邊推波助瀾，誣賴白骨是孫悟空使的障眼法，這個偽證相當落井下石。被驅逐的猴王第一次回到花果山，重建了被天兵焚毀的故土；又大發妖性，殺了許多上山捉猴的獵戶，繼續做山大王。做一個不為五斗米折腰、歸隱田園的陶淵明，豈不甚好？

只是悟空到底是一隻有情有義的猴子，他沒唐僧絕情。取經團隊在寶象國遇上了強敵黃袍怪，即便連白龍馬都參戰，仍然不敵對手。逃走的豬八戒來請孫悟空，孫悟空沒怎麼猶豫就再次出山了。猴子不出山，奈天下蒼生何？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取經事業重上正軌。

站在唐僧的角度，這可是非常沒面子的事情，尤其是他剛剛發了毒誓。站在孫悟空的角度，這次回歸也非常尷尬。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在團隊中的重要性，但除妖降魔，他卻從此不出大力，能請人幫忙的，盡量找人，不把自己的精力，耗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業上。

悟空下一次揮棒殺生，是在真假美猴王時。許多人認為，真的悟空已經被如來等合力絞殺，留下的假猴王是如來安排進來，以取代孫悟空的位置，竊取果實的；也有更多的人認為，假美猴王是孫悟空內心桀驁不馴的化身，真假猴王相鬥，悟空殺了六耳獼猴，等於是滅了自己的心猿，從此虔心皈依我佛，安心做悟空。不管結局是哪一個，花果山上的猴子猴孫，始終沒有等到自己的大王回歸。

天上多了一個神仙，人間少了一隻猴子。

在山為小草，出山為遠志。一個蓋世英雄，為了宏大的理想放棄了花果山，經過了九九八十一難的征程，竟然最終成為了自己痛恨的那種人。

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和修行嗎？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