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與道教宗祖人物思想的略論

道教的學術思想,完全淵源於道家的內容脫變而來,已如上述。所謂道家的思想,這個名稱的觀念和內容,是根據秦、漢以後的分類,如在周、秦之際,不但儒、道本不分家,就是諸子百家的學術思想,也都脫胎於道,不過,這個道的觀念,卻非秦、漢分家以後的道家之道。但無論道家或道教,根據大家熟悉的習慣,當然都離不開以老子、莊子的學說思想為宗主。其實,我們把自己遙遠地退追千載以上,深切體會春秋、戰國時代的歷史背景,與地理環境的關係,對於道家宗主的老子思想,與儒家宗奉的聖人孔子的思想,除了文辭、語言等表達方式,與主張淑世救世的方法有異同以外,實在沒有多大的衝突之處。後人把他們的思想觀念和人格,塑得太過對立5形成門戶之見,猶如水火的不能相容,那都是儒家與道家之徒自己製造的是非,與原本兩家的思想無關。我們現在要講的目的,偏重在秦、漢以後道家與道教的本身思想,所以對於這個專門的問題,不必多做說明,只是隨手舉幾個例子一談,做為講述道家與道教思想的開端。

1.儒道不分家的「天」字的含義

我們在孔子刪訂和所著述的五經學術思想里,都知道孔子哲學思想的根據,是從中國上古傳統文化的天道觀念而來,不過,古人著作,限於時代思想的習慣,條理的分類,定義的規定,並不嚴格,例如對於天宇,大約歸納起來,便有五類觀念,都混在天的一字的名辭之中:(1)天字是指有形象可見的天體。(2)天字是指形而上的天,純粹為抽象的理念。(3)天字是指類同宗教性神格的天,具有神人意志相通的作用。(4)天字是最高精神結晶的符號。(5)天字是心理升華的表示。所以讀秦、漢以上的書,每逢此字,必須要貫穿上下文,甚之,要全盤了解全篇,才能溝通它用在何處,究竟是代表了什麼意義?《爾雅》與《說文》等書的注釋字義,是具有權威價值的參考,但是在時代思想的意義來講,也有未必足以盡信之處,例如許慎著《說文》,明六書,已是漢代人的思想,雖說近於古代,較為可信,但也有未必盡然之處,亦須值得研究的。

2.儒道不分家的「道」字的含義

關於道字,也有相同於天字的複雜,大概歸納周、秦之際,學術思想中所用的道字,約有五類觀念,也都混在道字之內:(1)形而上的本體觀念,簡稱為道。(2)一切有規律而不可變易的法則,也統稱為道。(3)人事社會,共通遵守的倫理規範,也稱為道。(4)神秘不可知,奧妙不測,凡是不可思議的事,便稱為道。(5)共通行走的徑路叫道。於是儒、道等學,諸於百家之言,也便各自號稱為道,例如陰陽家、名家、法家、兵家等等,統統都有提到我這種所說的便是道。這些各家之言,除了在某些地方,特別討論到形而上道以外,大多數都歸於我們所舉的第二類規範之道的道字範圍,不可與形而上道混一而看,即如五經中的道字。有些地方,在同一觀念中,便作兩個不同觀念的用法,或為名詞,或為動詞,而且在名詞當中,或屬於第一類,或屬於第五類,變化不同。這都因為古代名詞簡單,辭彙不夠甩,而且在普通的觀念中,大約都很習慣而了解,只是後世的人讀來,便有混淆不清的感覺了,例如《老子》一書,他所用的道宇,就不可視同一例來讀,所以千載以下,注釋老子,各自成一家之言者,對於道字的解釋和了解不同,也正如我們現在對於事物的觀察,因立場不同,觀點各別,就都別出心裁,自成別見了。

(一)老子

1.老子思想的天道無為與自然的觀念

老子學說思想中的道與天,也正因為觀念的混淆不清,使千載以下,百般摸索,莫衷一是。例如人盡皆知老子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我們不一定信賴後來的注釋,甚之,認為都是各人借題發揮的理論,那麼,只要爛熟讀透原文,以經注經,以本書本文的思想而了解本文本書,就可瞭然明白,覺得非常親切。老子要人效法天,天是怎樣值得效法呢?他在原文中,很明白地告訴你,天於「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等等名言,這就是說,天地生長作育萬物與人,它沒有自私的目的,也沒有對立條件的要求,更沒有利害,是非等功利的作用,它只有施捨和給予,沒有要求收回什麼,萬物從它而生、而滅,都是自然的現象。它不辭勞苦而長遠的生作萬物,可是它不居功,不自恃,不佔為己有,所以人能效法天地大公無私仁慈的精神,才是道德的標準,也便是形而上道的境界,與形而下宇宙世界的自然法則。於是有的便認為自然才是道與天的根本,有的把老子這個自然的名稱,拿它當作印度哲學中的自然,或後世科學上物理世界的自然,愈說愈亂,不知何所適從哦們要知道,距離老子兩千餘年之後,翻譯西洋入的哲學與科學的自然名稱,都是借用中文老子的「自然」一辭而定,並非我們先有了哲學與科學的自然名辭,老子才來借用它的,在老子以前不見自然的名辭,在老子以後,自然的名稱,被人多方套用,大多不是老子的本義。如果我們了解在老子時代中,中文單字造句的文法,那麼,對於老子所說的「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道理,就很簡單而明白了,他的話,由做人的效法標準說起,層層轉進,而推到形而上道。他說天又效法什麼呢?沒有什麼,那是天道自然的法則而已,什麼是自然的法則呢?自,便是天道自己的本身。然,便是天道自己本身本來當然的如此而已,更沒有別的理由可說。合起來講,自然,便是天道本身自己當然的法則是如此的。時代愈向下降,由上古用單字做為文辭語言的原始面目,逐漸演變成為名句文章,於是,大家容易忘了本來的規範,把自然定作一個名辭,就自然而然,弄不清它的所以然,便變成想之當然的道理了。等於老子與孔子,他們把道與德的觀念,是分開來講,可是後來一提到老子,便把道德二字合而為一,作為一個名辭來解釋它了。老子有名的「無為」學說,便是根據他自己天道自然的至理,用「無為」一辭來說明天道的境界和功能,「無為」與「無不為」的觀念,也便是他自己解釋「無為」的道理,並非是不作的意思;「無為」並非是不為,後人一提到「無為」,便把它納入不為的觀念,那真冤枉了老子。他說「無為」是天道道體的境界。「無不為」是道體雖然「無為」但即具有生生不已的功能和作用。所以便有「有無相生」、「動則愈出」等對於道體功用的說法了、他提出天道的「無為」而「無不為」,也是說明人應效法天地、行其所當行,止其所當止,做到真能無私而大公的標準,才是天理的固然。所以他說「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胸襟和氣度,便是根據這個原則而來,我們試把他與文王、周公、孔子的學說思想,稍作一比較,以我的愚蠢與淺薄來說,只覺得他們同是上古統文化的一貫思想,實在找不出什麼大不同的地方,例如《周易》思想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以及孔子的「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等等,簡直如出一轍。

2.老子對於仁義與聖人的觀念

那麼,老子為什麼諷刺仁義,譏笑聖人呢?那是他對當時春秋時代的社會病態,矯枉過正的說辭,並非為針對孔子所說的仁義與聖人而言,後儒拿他這種說法人之以罪,未免有欠公允。當春秋時代,正在老子與孔子的時期,世風敗壞,王政不綱,諸侯兼攻掠地,據權誇勢,互爭雄長的霸業思想已經勃興,功利觀念普遍流行,但是那些爭王稱霸的作為,也都是以行仁由義為號召,以聖人之道相宣傳,試讀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的著述,動稱聖人,隨口仁義的理論,也屢見不鮮。那些專以學術思想來追求功名富貴的知識分子,也都是以聖人之道輔助明主相期許,於是弄得聖人遍地,仁義變為權謀的話柄,因此老子就不得不嚴加駁斥,形同謾罵了,所以他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等等理論,隨口而出。但是他又舉出真正聖人的道理,是應當效法天地自然的覆育萬物,毫無目的與條件,如果認為天地是預先具備有一仁心,像當時有些學者的那些理論,便是不對的;他說天地生萬物,不分是非,都照生不誤,他對萬物與芻狗,都是平等,不分軒輕的,真正的聖人,救世淑人,也是猶同天地之心一樣,平等無私,更無目的與條件,行其義所當為而已,所以他便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後世把他所說的這些話,解釋為對聖人和天地的諷刺,那只有起老子於千古之上,或向八卦爐中去問太上老君去對質一番,才能確定。因為他認為天地自然,是無心之心而常用的,所以他認為真正聖人的用心,也是「無為」而「無不為」的,如說:「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這豈不是他的自注自解嗎?因此「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思,並非是教人非退讓不可,那等於他所說:「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是同一理念的。比如《易經》的乾卦文言說:「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豈不是與老子同一典型的思想,只是表達方式的不同嗎?易學所說的大人,也等於老子所謂的真聖人。「與天地合其德」,正同老子所謂天地「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不是一樣嗎?與日月合其明,不是與老子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相通嗎?日月照臨天地,不分凈穢,都一樣慈祥地照著,上至清靜的高峰,下面齷齪的涵廁,只要你不自私的隱蔽,它都一律照見不誤,萬物與芻狗,都在它的慈光普照之中,不分高下。其餘「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義可比類而通,不必多說了。老子如果真罵仁義與聖人,他又何必多餘地在仁義以外,提出一個道和德呢?這豈不是換湯不換藥,新瓶裝舊酒的手法嗎?如果了解他全盤的意思,他對於真正仁義道德的要求,可謂態度更加嚴肅呢!

3.有關老子政治思想的誤解

為了講道家與道教的思想,難免不先牽涉出老子的學說,雖在前面盡量節要地講過老子天與道及自然等觀念,還是覺得太過嚕嗦,因為老子只有五千言,我們講得太多,正不合於他所說的儉,以及「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道理。但是道家與道教,事實上,都上溯到他為宗主,所以不得不在他的環中打轉。講到老子治國的政治思想,首先要向諸位同學提出一個問題,就是讀周、秦以上的書,凡是提到國家,必須注意,有十分之八的地方,不是同於現代化所謂國家的國字觀念。因為中國古代的國字,到了秦、漢以後,還有很多地方,仍然作為地方政治單位名稱之用,尤其在春秋、戰國時代,邦國和邦家,是通用的意義,歷史上所謂的諸侯就國,便是要到分封的那個地方上任的意思,過去中國歷史文化上國家思想的名辭,是以「天下」一辭,作為現代的國家或世界的觀念。老子書中,有關政治思想的哲學,已略如上述的天與道的道理。至於他的政治主,他是推崇「小國寡民」地方自治的理想,所以他同時也有「治大國如烹小鮮」等政治方法的論調,因為他是主張天下的人們,要道德的自覺與自治,才有像烹小鮮味一樣,慢慢地用文火情蒸,用以化民成俗。他的「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思想,等於儒者所稱帝堯游於康衢,聽到兒童的歌曲:「立我丞灬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以及擊壤老人在路上的歌聲:「日出而作,日人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的觀念,是同樣的意思。如果進而了解老子的思想,是春秋時代,南方文化思想的代表,對於南方的川澤山陵地理環境有了認識,那麼,對他所說:「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方政治思想,那就並不覺得稀奇古怪了。我們退回去幾十年,當年住在大陸南方山陵上的鄉下人,有一生沒有到過城市,一世沒有離開本居,不知今世何世的老百姓,實在很多,何必早在兩、三千年前的老子如此云云呢卿如現代科學文明的發達,工商業的發展,位列前茅,為時代先鋒的美國幾大都市的市民,住在匣子式,籠子式的公寓里,經常不通往來,隔壁鄰居與對面芳鄰,住的是什麼人?或者對面的鄰人死在屋裡,根本統統都不知道,豈不是法治的自由社會常有的現象嗎?那麼,我們回顧老子所說「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社會,就覺得他只是代表一種天下太平的理想境界,反而更加可愛,並無不對之處了。除了這些,是老子對於地方自治,道德政治與自覺政治的理想以外,他對於天下(後世國家的觀念)政治的觀念,是主統一的德治,如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不是他很好的自注自釋嗎?我們只要了解這些要點以後,再來研究老子政治思想的被人誤解,被人假借的冤枉,就會替他深深的抱屈了。

4.老子被人陷害為陰謀權術的教唆者

千古以來,在讀書的知識分子中,對於一個滑頭滑腦,遇事不負責任,或模稜兩可;善於運用托、推、拉;或工於心計,慣用權謀,以及陰險、圓滑等等的人或事,就很容易加以一個評語,這是黃、老。在道家或道教來講,無論對黃、老、或老、庄,都有神聖崇高的景仰,可是在一般人的黃老觀念中,這個神聖崇高的偶像,卻變成卑鄙齷齪的罵人作用,因此連帶道家和道教,也不齒於士林了。自從唐代開始,老子被人推尊,登上教主太上老君的寶座以後,到了宋代,更慘了,宋儒理學家們,儘管暗中吸收了老子的學術思想,以充實其內容,但一提到佛、道,就兩面並斥,甚之,指為陰柔、權詐之術,老子一直被釘在十字架上,背著冤枉隨時浮沉,這個道理何在?冤枉何來呢?因為老子說過:「將欲歙之,必固之。將欲弱之,必因強之。將欲廢之,必因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於是自老子以後的縱橫家者流,陽言道義,陰奉老子所講的這種原則,用於權詐捭闔,做為君道政治上謀略的運用;兵家者流,更是通用如此原則,而適用於戰略與戰術的實施,春秋、戰國以後,王道衰歇,而霸術大行,《國語》與《戰國策》所記載的鈞距之術,與後世所謂《長短經》的理論,都是適用這種法則,所以一般人,便在無形中,綜合縱橫家、兵家等權詐的壞處,一概歸於老子的罪名中。其實,老子所說的這些話,是指出宇宙物理與人事必然法則的因果律,告訴人們「天道好還」,「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的原理,如果不從自然的道德去做,而只以權詐爭奪為事的,最後終歸失敗。他所說:「將欲歙之,必固之」的作用。是指物理世界的情形,告訴人們「柔弱勝剛強」的道德定律,譬如一花一木,如果快要凋謝的時候,就特別開得茂盛,但是那種茂盛的開張,便是衰落的前奏。「將欲弱之,必因強之」就是生物世界的定律,譬如一個人的生命,到了最強壯的階段,便是「物壯則老,老則不道」的趨勢。「將欲廢之,必因舉之」也是物理世界的必然定律,譬如力學的作用,當我們要把一個東西拋落到目的地以前,必定先要把它高高舉起,遠遠地拋出去,這種高舉遠拋的狀況,當然便是墜落的前奏。「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更是宇宙世界的常律,譬如天地給與萬物的生命,當給你以生的時候,也就是收攝的開始,所以取予之間,在人們看來,是有得失成敗的感覺,但在天地自然的道理看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只是一種生命現象的過程作用而已。因此老子所說的「微明」,也就是老子要人在事物初動之時,明白它幽微的「機先」,要有「知微,知著」之明,而辨別它所以然的初國,便可了解它的後果,因此他說:「天之道,其猶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以有餘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待,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所謂「不欲見賢」,便是不要世人以賢德的美名與成績,歸到他自己的身上。

可是,老子所說的這種天道自然的因果定律,一直被後世的人,斷章取義地誤解,用在權術的機變上去,在中國歷史上,漢代有名的文、景之治的盛世,雖說是以老子的道家思想,做為政治的方針,但除了文帝的節儉,與省減肉刑等近於道德仁義的作風以外,仍然沒有真正採用道家清靜無為的德化,而且,在骨子裡,實在也是用的縱橫家一類的權謀,為人誤解,號稱他為道家的學術思想而已。過去歷史上所謂「內用黃老,外示儒術」的政治形態,也多是不外此例,不必多講。總之,老子學術思想,被人誤解所造成的冤誣,也就因為他對人事現象,觀察得太透徹,作了一些深刻的言文,才會成這種冤抑。好在他已經說過:「不欲見賢」,那麼,在他本身來講,也就無所謂了。其實,真正以老子作代表的道家思想,也正同儒家所宗的《禮記》上《禮運篇》中的大同思想,是以德化政治為目的,甚之,更有過於此者。所以後儒有人懷疑《禮運篇》的大同思想,是後來摻雜道家思想的著作。

5.老子政治思想的重心

《老子》一書,自從被唐朝帝王們改稱為道教的《道德經》以後,後世講到《老子》,就會把道德觀念聯在一起,其實,在《老子》的本文,道與德,是各自分開,並不合一,道是其體,德是其用。至於原文的篇章次序,經秦灰楚火以後,又因古籍的竹簡與皮書的零亂,早已無法確定應當如何才是?但是體用各有分別,那是非常明白的事,所以有關於老子政治思想的重心,應該了解他涉及德字的思想,他以道為內聖自養之學的中心哲學,以德為處世及為政外用的重心。而且古代德字的含義,同時具有得字的作用,等於包涵現代語所謂效果與成果的道理,所以他講德字,便有「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的話,這等於是說上品的德行,即使做了功德的事,但在自己的心中,並不覺得是有德,如果是下品的德行,他作了功德,便把自己已做功德的觀念,或得失的觀念存在心中,這也就是他講道字「無為」與「無不為」同義的註解。我們在前面極其簡略地申辨老子思想,被人誤解為陰柔權詐之術的冤獄,應該要注意他這些重點,就不會再生誤解了。陰柔權詐之術,勢必喜用陰謀,例如漢初輔助漢高祖的陳平,便是喜用縱橫捭闔的人物,所以他自己也說:「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陰禍也。」司馬遷寫他的世家記時,讚許他說:「陳丞相平,少時本好黃、老之術。方其割肉俎上之時,其意固已遠矣。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歸高帝。常出奇計救糾紛之難,振國家之患。及呂后,時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脫,定宗廟,以榮名終,稱賢相,豈不善始善終哉!非知謀,孰能當此者乎!」如果只看太史公贊語的一面,好像他也很贊成陳平一生用智謀的成功,但要注意他筆下的微言說:「少時本好黃、老之術。」及「方其割肉俎上之時,其意固已遠矣。」這「本好」與「固已遠矣」幾個字,便是說明陳平雖然本來好學黃、老的學術,但後來一遇機會而作事的時候,因為學黃、老的修養不到家,他便變成喜用權謀,距離黃、老道德的本旨更遠了。所以他在陳平的本里,便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明這個道理。並且在最後的末了,他又記載著陳平的孫子陳何代侯時,「坐略人妻棄市,國始除。」「其後,曾孫陳掌,以衛氏親貴戚,願得續封陳氏,然終不得。」等話作結語。由此可見司馬遷費盡心力,寫出錯用道家思想,作為權謀的弊害,而且運用權謀者,必須在事先有先見之明,但老子早已說過:「前識者,道之華,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保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由此可見老子的道家思想,是如何地貶斥權謀,主張以長厚自處了,這與孔子的儒家思想,何嘗又有不同呢!

老子的政治思想,不但貶斥權謀,而且更不是主張退化到如原始社會的政治。但所說的「小國寡民」,是他全部學術思想中,涉及當時諸侯建國分治,地方自治政治思想之一而已。他對於天下國家(中國古人,常有用天下二字,以概全國的習慣)政治的主張,更是主張統一的。例如他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當然,這裡引用老子所謂的得一,並不足以說明老子的主張,必是統一的思想。他在這裡所用的一,同時還包括了修養的成分,因此他又說:「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榖,此非以賤為本耶?非乎?人之所惡,唯孤寡不我,而侯王以自稱。故致譽無譽,不欲(王錄)(王錄)如玉,珞珞如石。」由此而知他的德化一統的政治思想,都在原文所有的著述中,已經充分表現出來。至於老子「報怨以德」的主,更是中國文化悠遠博大的傳統精神。孔子是主張「以直報怨」,所以他也自說:「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多少還帶有快氣的成分,這種地方,較之老子,好像便有爐火純而未青的感覺,所以孔子的「憲章文武」,是理有固然。至於老子的思想,扶搖三代以上,遠紹黃帝之先,用為君師之道,足可當之無愧。

6.老子攝生養生的學術

中國文化哲學,自古傳統的習慣,無論是講超越形而上的虛無,或講形而下世間人事物理的妙用,縮小而至於人生,必須歸於修養身心性命的實用之間,擴而大之,便可見之於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應用,從來不「徒託空言」,而不見之於行事之間,但使思想辯聰,獨立為學。尤其在身心修養方面,必然反求諸我,要與倫理道德的德行相宜,才可稱之為學,這便是中國文化哲學與西方文化哲學最大不同的關鍵。所以站在西洋哲學的角度來看中國文化,認為中國文化,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哲學,只有偏於人生修養的一面,但可稱為人生哲學而已。如果站在中國文化立場來講,對於西方哲學的思想與內養工夫,並不必然要求行思一致,便會認為它是承虛接響,徒為妙密的妄想而已,固然合於邏輯,言之成理,足以啟發睿思,倘使用之於人事世間,則有背道而馳,完全不合實用,所以必須甄擇,善加融通方可。老子,當然是中國文化思想的大家,更是道家學術中心的代表,在周、秦之際,除了老子講究身心性命的修養道術以外,有關「方士」們的資料,已經無法找到,所以老子講攝生養生的方術,便是時代最早、而且較為具體的學說了。宋代真修正統丹道的紫陽真人,在他著述的《悟真篇》中,便說:「《陰符》寶字逾三百,《道德》靈文滿五千,今古上仙無限數,盡從此處達真詮。」「饒君聰慧過顏閔。不遇真師莫強猜,只為金丹無口訣,教君何處結靈胎。」這就是代表道家人物,對於老子《道德經》重視的價值,現在我們為了講述的方使,簡單歸納他的要點:

(1)入手立基虛極靜篤的養靜論:如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日靜,靜日復命。復命日常,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凶。」這便是老子所提出養靜論的原理與原則,他指出生命的源頭,是以靜態為根基的,所以要修養恢復到生命原始的靜態,才是合於常道。致於養靜的方法,並沒有像後世道家提出打坐(靜坐)、守竅等等花樣,他只是說了六個字的原則,「致虛極,守靜篤」,致虛要虛靈到極點,守靜要清寧到靜極,便是攝生養神的妙方了。

(2)由靜極進於綿綿若存的養神論:如說:「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這便是說明先由養靜入手,而到達虛靈不昧,至於精神合一,與天地同其綿密長存的境界,可以與天地同根往來,綿密恍惚而共其長久的妙用。他所謂的「穀神」,既不是如宗教性山谷中顯赫的神靈,更不是後世道家指物傳心,認為人身某一竅穴,或緊撮榖道,便是「穀神」的作用。所謂谷,是無法說明中,借用實物的形容辭。谷,便是深山幽谷,那種空調深遠寂靜的狀態,但幽深的空谷,因為氣流靜止,雖纖塵揚動,便有迴流專聲的作用,儼然如有神在,因此老子借它來形容虛靈寂靜的神境,同時具有不昧的功能,謂之「穀神」。所謂「玄牝」,也不全是後世道家所指的丹田妙竅,「玄牝」是從《易經》學系的思想而來。玄,是與元通用,牝,是古代做雌性代號的通用辭。凡這個世界上動物的生命,都從陰性雌性的空洞根源中孕育而生,所以人要修到長存不死的成果,由養靜,養神而到達「穀神」的境界,便是綿綿若存,虛靈不昧的「玄牝」之門,也是生命的根源,可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了。

(3)輔助養靜養神的養氣論:如說:「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用以說明往來生死一氣的作用。橐,是兩頭空空而可以裝東西的袋子。龠,是古代的樂器,可以吹氣通風的竹管。橐、龠,本來是兩件事物,用來作為比方,後來也有解釋它為通風吹火所用風箱口的傳送片。這是說明呼吸往來與一氣作用的現象,可以輔助養靜養神,使精神合一的功用,所以他又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營、衛,是古代醫學用於氣血的代名辭。魂、魄,也是古代道家用於精神的代名辭。他所說的「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這便是說一個人,若能修養到精神魂魄結合為一,而不離散,心志與氣機往來專一,到達柔弱如嬰兒的狀況,洗滌心智,而不留絲毫的垢疵,便可到達「天門開闔,能無雌乎」完全雄陽的境界,後世修鍊神仙的丹道家,便稱之為陽神。

(4)恍惚至精的道妙:由於養靜、養神、養氣的效果,最後便可以知道力與精神的真正作用,如說:「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他所說的精神與道,是一切眾生都可以徵信得到的;眾甫,便是眾生的古義,後來到莊子,才改稱為眾生。恍惚,不是昏迷或糊塗,恍惚是形容心神靈明靜照的境界。窈冥,不是暗昧,窈冥是形容深遠清冥的境界。這都是說明養靜、養神、養氣的成果,合於道成德就,涵容萬類真實的情況。一個人的修養,如果到達這種境界,對於精神的妙用,便可自有把握的見到它的信驗了。

(5)攝生養生的成果:至於攝生養生的成果,他首先提出嬰兒的情況來作榜樣,如說:「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柔筋弱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囗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日常,知常曰明。益生日(歹羊)。心使氣日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這是用以說明修養成果的身心狀況,永遠猶如嬰兒尚未成孩的境界,也就是後世道家所謂的「返老還童」的根據,所以他又說:「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囗虎,入軍不被甲兵,囗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這便是後世道家據為「長生不死」的根據。

此外,老子所論為政的德行,立身的品性,與處世的態度,都是根據這種高度修養的境界而出發,不必多述,到此為止。孔子所謂的「道」與「仁」,曾子所謂的「明德」與「止靜」等工夫,子思所謂的「中庸」與「中和」,「雖然都從無為靜養而出發,但是程度各有不同。可是這種高深的修養,得其好的成果,便有如老子所說神妙的境界,如果流弊偏向,便會走到楊朱為己,趨向個人自私主義,所以後來論者,以墨子、楊朱,都出於道家的一脈,也是很有道理的事;楊朱為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便是老子儉、窗之教的偏向;墨翟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便是老子仁慈之教精神的發揮。儒家重視師道,崇尚教化,也可謂等同老子「不敢為天下先」的作風。兵家陰謀奇計,源出於黃、老用柔、用弱的原理。縱橫家的長短,鉤距,捭闔,擾攘的作風,便是老子「前知取與有無」的餘事。陰陽家與道家黃、老之術,本來便不分家。法家、名家的思想,都淵源於儒、道的支流,由於周代禮教文化的蛻變,進為刑名法治的學術,並非純出道家。農家與黃、老的「道法自然」,本來就主旨相同,觀念合一。至於「方士」們的思想,本來便以黃、老為宗主,更無話說。由此可知,我們要了解道家的學術,或黃、老或專以老子為代表學術思想所涉及的內容,確是「綜羅百代,廣博精微」,不能只從狹義的道家觀念去研究,那就會有得不償失的遺憾了。

7.道教《清靜經》

淵源於道家老子思想,純粹從道教立場,發揮《道德經》修養的妙義,而不同於丹道家的修鍊方術,頗有相當價值的,要算道教的《清靜經》為最好。但《清靜經》的著作,雖然號稱為太上所說,實為晚唐時代的作品,而且章制體裁,極力仿效佛教的《心經》,名辭術語,也多探納佛學的名相。我們如果不談考據,只論內容,放棄時間與門戶觀念,那麼,《清靜經》不但可以代表道家與道教的必讀之書,如要了解晚唐以後中國文化的精神,與儒、釋、道三教思想融會貫通的情形,也是必讀之書。

如云: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日道。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翻皆歸。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若能常遣其欲而心自靜。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滅。所以不能者。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三者既悟,惟見於空。現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靜。真常應物,真常得祝常應常靜,常清靜矣。如此清靜,漸入真道。既入真道,名為得道。雖名得道,實無所得。為化眾生,名為得道。能悟之者,可聖道。老君曰:上士無爭,下士好爭。上德不穩,下德執德。執著之者,不名道德。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驚其神。既驚其神,即著萬物。既著萬物,即生貪求。既生貪求,即是煩惱。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便遭濁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靜矣。

便是《清靜經》全篇的原文,共計三百九十二字,其中所謂的空、六欲、三毒、苦海等名辭,都是佛家的術語,我們如果借用禪宗五祖的語意為它作評價,便可以說:「後世依此修行,亦可以人道矣。」

(二)莊子

關於中國文化思想的源流演變,它如何產生道家與道教的問題?如果以人物作中心,以時代作陪襯,在春秋時期,當然以老子、孔子為代表。而在前面已經講過有關於老子思想的大略,也正是反映出孔子的一切,為了限於時間與本題範圍,不必節外生枝,涉及孔子與儒家思想的論議。自老子、孔子以後,到了戰國階段,諸子學說,分門叢出,凡無關本題的需要,也都不牽涉在內,而與本題最有關係,如莊子的學術思想,便不得不稍加註意了。戰國時期的學術思想,正如當時的政局一樣,雖然天下宗周,實則諸侯各國,各自紛紛圖強,互爭霸主。當時的學術思想,也正像這種局面,儘管都由中國上古一個整體文化的來源,但各憑所得所見,互相標榜門戶,各立異說。其中最為著名的,便為眾所周知,道家的莊子、儒家的孟子、墨家的墨子等人的學說。我們已經講過孔、孟是代表當時北方魯國系統的文化思想,老、庄是代表南方楚國系統的文化思想,而與燕、齊、宋國的文化淵源,都有互相關係。尤其道家,在戰國階段,為北方道家學術思想的中堅,便是燕、齊之間的「方士」們,為南方道家學術思想的代表,據有史料文獻可征的,當然要算莊子了。但是,後世雖把老、庄並稱,做為道家思想宗主的總代表,事實上,莊子的學術,與老子的思想,已經大有不同了。孟子學術,不比孔子的精純,已稍雜有霸氣。莊子的學術,也不比老子的質樸,也雜有英氣的成分,現在為了講述莊子思想的大要,又須稍費一點時間,略作引論。

1.《莊子》的寓言

莊子的著作,凡三十三篇,從首篇《逍遙遊》開始到《應帝王》等七篇著作,通常都稱它為內篇,其餘都屬於外篇和雜篇。一般研究《莊子》的,都認為比《老子》難讀,因為它牽涉的知識範圍較廣,而且許多理論和譬喻,都是屬於當時理論物理的學識,所以不只是純粹的思想而已。此外,因為莊子善用寓言,現在一般人提到寓言,便會和《伊索寓言》聯想在一起,或者認為寓言只是架空構造的幻想事實,用做譬喻而已,它的本身並無道理。其實,《莊子》的寓言,既不能做純粹的譬喻來看,也不能做為虛構事實的幻想來讀,近代西洋文化傳入中國,我們翻譯《伊索寓言》,這個寓言的名稱,是借用《莊子》的名辭,而且性質並不完全一樣,並非是莊子借用寓言,才來杜撰故事。《莊子》寓言的寓字,是寄託的意思,換言之,莊子所指的寓言是把一個事實或道理,不直接地說出,只是間接地寄寓在另一個類同的故事裡,要人透過這個故事的背景,再了解他所說的語意。如果把它下拉到唐、宋時代來講,莊子語言文字的機鋒,轉語,實在是很高的禪境,例如第一篇的《逍遙遊》,開始所用的寓言:北溟(北極)有一條很大的鯤魚,忽然變為大鵬鳥,而飛到南濱(南極)去歇夏。第二個寓言,就說堯讓天下給隱士許由,許由不受;因此引出肩吾間連叔,討論那個稱為楚國狂人接輿說的大話,他講姑射山上的神人,「肌一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藉以說明高人隱士們所要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所以像許由他們,才有薄工業而不為的風格。第三個寓言,便借用與他同時代,以智辯出名的惠子,與莊子自己談論的話,以說明人各有志。雖然見仁見知,各有不同,但各憑所志,以求達到適性逍遙為目的。他所提出的逍遙,我們借用佛學的名辭來說,等於就是解脫的意義;不過,佛學的解脫,是純粹出世的思想,莊子的逍遙,是道家的思想,介乎出世人世之間的大自由、大自在的境界,猶如佛教教外別的禪宗的宗旨。

2.《莊子》的《逍遙遊》與內七篇

第一個寓言魚化鵬的故事,在一般常理說來,簡直是滿紙荒唐之言,但莊子卻慎重其事地舉出一本書,叫做《齊諧》的來做引證,表示確有其事似的,用以證明並非是他自己架空構想出來的,他說:「齊諧者,志怪者也。」這本書是專門記載怪異故事的書,應該猶如《山海經》一樣的奇談。可是,我們要注意,他所說這本書,又是「其民闊達多匿知」的齊國人的著作,與燕、齊之間的方士思想,勢必互有關係。這個寓言故事所代表的道理,歷來對於它的講解,大概歸納起來,有兩種說法:(1)是普通的:認為寓言本身,便是虛構故事,不必去追究它,莊子本意,只是用它來說明一個人的學問、知識、見解、志氣,各有大小遠近不同的主觀成見而已。(2)道家丹道派的:認為北溟的魚,便是指下丹田(海底會陰)元氣基地的氣機,它化為大鵬,起飛到南溟,便是循督脈(脊髓神經)上行,到了泥洹官(頂門),打通任督脈的境界。其實,莊子引用這個寓言故事的本身,是極力說明天地萬物,都是一息變化的氣化作用,講述這個宇宙萬物的物化道理。天地萬。物的互變,是道家學術科學而哲學的中心思想,因為天地萬物的生命,相互生滅變化而存在,如夢樣的依存,只是大家都醉生夢死而不覺醒,是最可悲可笑的事實。後來五代道家的譚峭,著了一本《化書》,列舉許多可靠或不可靠的資料,便是引申說明這個道理,牽涉太多,恕不一一分析討論。總之,莊子這個寓言故事的重心,首先提出「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三句話,便是極力說明氣相與物化的功能,但要注意,當時古代所說的這個物字,決不是近代和現代物質或物理的觀念;那個時候物字的意義,是很籠統地用它代表一種東西的意思,如果因為道家或老、庄思想中,經常提到物字,便做為等同近代或現代「唯物」觀念的物字來看,那就會犯了削足適履的毛玻

現在為了盡量簡捷地講,《莊子》的《逍遙遊》,便是代表莊子道家思想,要求適性解脫的提綱,並且以此觀念來看《莊子》內七篇,又是一套整體的學術思想:第一篇《逍遙遊》,是講人生最高、最究竟的境界。第二篇《齊物論》,是說明天地萬物與人生在現象界中,本來就是不齊(不平等),如要得解脫逍遙的極果,必須先要齊物(平等)。現象界中的萬物萬象,又如何可齊呢?只有修養達到與天地精神合一,「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與本體並存,才能有真正的平等,成為齊天大聖了。第三篇的《養生主》,是從第一二篇的逍遙。齊物而來,如果真能物我齊一,才是懂得養生,真正懂得物吾一齊而養生適性,才可處於人間世而無悶無憂,善於用世而不被世用,而樂其天年,因此才有第四篇的《人間世》。從此到達內養的道德充沛,符合於天機的自然,才有第五篇的《德充符》。我們借用莊子的理論,這五篇聯起來,這便是「內聖」之學的完成。然後第六篇的《大宗師》,是說明有「內聖」的成就,才能出為「外王」,便是真正夠得上資格的大宗師。由此用行舍藏,做為帝王師而以道自處,故有第七篇《應帝王》作為總結論了。只因莊子的文學,汪洋富麗,引證論述中的物理世事,無一而不寶貴,無一而不成為專題,所以讀者便被他引述陳列的種種,先迷住了眼目,忽略他內七篇的條貫系統,不把它融會貫通起來,不過,這也是我的一得之見,不足為訓。只為講述之便。略一申說,以供大家研究的注意而已。

3.《莊子》外篇的風規

至於《莊子》的外篇、雜篇等二十六篇,或真或假,或是原著,或為後人的附托,暫時不去說它。總之,它的外篇,雖然仍秉莊子介乎人世出世之間,解脫逍遙的學術思想而出發,但大體上都是講的用世之學,而且嬉笑怒罵,或動或默,無一而不含有至理。後世的縱橫家,以及政治、軍事,文韜武略等謀略機權之學,與其說淵源於老子思想,毋寧說都受到莊子思想的影響為多,只是大家都不說穿,把所有的罪過,一律向老子頭上一套,未免誣陷之至。自從莊子的著作,有了內外篇分類的雛形以後,後世道家的著作,也孝仿照《莊子》的成例,以專言內養道術的著作為內篇,講論其他外用的學術思想為外篇,《淮南子》是如此,《抱朴子》也是如此。而最奇妙的,凡是道家著作的思想,以及道家的人物,都是喜歡談兵,而且也善於談兵,等於戰國時期的道家,都帶有縱橫家、法家(政治)的濃厚氣氛,是同樣有趣的問題,留待以後補充。

4.《莊子》內篇養生學與方大神仙的因緣

大凡時衰世亂的時期,社會人心,受到時代環境的刺激,必然會走向頹廢,講究現實,貪圖一時的享受而找刺激;或者逃避現實,傾向神秘,自尋理想境界的出現。這兩條路,是古今中外人類歷史變亂中共通的趨勢,前者屬於現實享受主義,後者屬於逃避現實主義,如果從廣義來講,亂世之中,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超過這兩種範圍的。春秋、戰國時期,北方「方士」學術思想的勃興,與南方老、庄攝生養生思想的開展,也當然具有這種時代背景的因素,雖不盡然,而勢所難免。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戰國時期,莊子、孟子等人,多多少少,都受到「方士」養神、養氣等學說的影響,尤其以莊子為更甚,莊子所有學說的哲學基礎,幾乎完全由於這種精神而出發,現在歸納內七篇中,有關養生學與神人的學說,舉例以作說明:

關於養神、養氣的原則,他在《逍遙遊》中說:「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這與孟子的養浩然之氣,直養而無害的觀念,確有南腔北調,殊途同歸之妙。他在《養生主》中,又說:「緣督(督脈)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同於「方士」修鍊精氣而成內丹的方法與觀念,完全一致。他在《人間世》中,借用孔子與顏回的對話作寓言,又提出養心的心齋方法與原則,如說:「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顏回曰:目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口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人游其樊,而無感其名,人則鳴,不人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地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遽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莊子》這一節的心齋論,是與他「坐忘論」的方法與原則互通,與「緣督以為經」等養氣之論,又是另一面目的方法。

他在《大宗師》里,又提出外生死的理論,惜用南伯子葵與女偶的問答說:「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學耶?」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人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擺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這與他在《庄帝王》中所說:「游心於淡、合氣於,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以及列舉列子之師壺子「衡氣機」的養氣理論,都是他對於養生方法的多種發揮。

《莊子》的全書與《老子》一樣,它的主旨,在於達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完成一個人生的最高目的,老子的攝生,莊子的養生,種種理論與方法,都只是攝養的過程,並非最高的目的;他的最高目的與最終的境界,是完成超世間,超物累的神人、真人、至人的標準。老子所謂善攝生的人,與莊子所謂的藐姑射之仙之,便是他們所立的榜樣,這便是道家與孔子、孟子系統以下儒家觀念的不同之處。以孔、孟做代表周、秦之際的儒家思想,是為完成現實人生,建立倫常的規範,以安定現實世間為目的,超越宇宙以外的事情,便置而不論了,「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因此,老、庄的學術思想,他所牽涉到的種種見解,無論是屬於形而上道,或形而下人事物理等理論,都是他的余情逸興,並非就是他的主題,正如莊子所說:「是其塵垢批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但是,無論為老、庄,或孔、孟,他們在那個時代中,對於社會人群,與人間世現實的世事,都有一個共同的願望,是想建立長治久安,達到天下太平的局面。孔、孟以仁義為教化,老、庄以道德為要求。孔、孟的仁與義,老、庄的道與德,並非是他們的發明或創,實際上,都同是上古傳統的觀念,不過各人所取用的名辭和意義,別有異同的含義而已。老、庄的駁斥仁義與聖人,不是否認孔、孟所說的仁義與聖人,是罵當時一般掛羊頭,賣狗肉,借仁義與聖人之道而逞私慾的人們。老、庄所謂聖人、神人、真人、至人的境界,必須要人人自覺自立,完成最高的道德標準,然後自成仁義道德,卻不自居於仁義道德的名韁利鎖之中,因此和光同塵,藏垢納污以超越道德,而終其天年。尤其莊子提出的至人與真人,意義更加明顯。他認為人能做到那種標準,才夠得上說這個人是做到人生的極至了,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做一個人,也可以叫他為聖人,或神人,相反的意義,便不算是人了。

總之,在春秋、戰國時期,自老子、孔子、莊子、孟子等以次,在道家而言道家,當時北方一帶,黃河南北的學術思想,與南方一帶,以楚國為代表的道家,如老、庄的思想,或多或少,都受到「方士」養生學術思想的影響,那是有憑有據,不必力求否認的事實。後世儒者,師心自用,想要建立一個師道莊嚴的權威,獨霸儒家的天下,便有是此非彼,建立門庭道統的觀念,如與孔、孟、老、庄的態度一比較,簡直是「堅儒」之見,非常可笑。我們要知道,老、庄、孔、孟所走的途徑,是秉承三代以上君師不分的傳統精神。因時移世易,王道衰竭,所以他們都以師道而自處,講述王者師的學問,後世懦者,雖然號稱宗奉孔、孟,事實上,品德、學識、才氣,都無法與孔、孟相提並論。,所謂自稱孔、孟之徒,宣揚聖人之道的,無非是阿世的所好尚,經習書,口誦聖人之言,做為臍身仕途的工具;充其量,德行學識稍好的,做到王佐之能,如司馬遷所說:「人主以徘優言之」,已經足以流傳千古,為後學之所景仰了。所以對於道家,如老、庄之徒的出格高人,當然只好拿出孔子所謂「異端」一辭,加以排除異己的心理,痛加討伐了。至於介於老、庄之間的列子的學術思想,為了時間不夠,暫且裁一而不談。但要研究道家對於理論物理的形而上的本體論,以列子的思想比較具體而有系統,後人有懷疑《列子》是偽書,是魏、晉人的假託,我覺得未必盡然,因為魏、晉時代的學者,對於學術思想,除了坐以守成,加上文學境界的渲染以外,並無如此才能。

(三)戰國時期陰陽家與方士的聲勢

我們為了盡量緊湊扼要,除了稍加說明周、秦之際為舉世所公認有關道家學術思想的大家,如老、庄以外,其他只好不加詳論,但對於陰陽家與方士,必須略為提出,以供參考。我們要知道,戰國時期的時代背景,無論為個人或諸侯的邦國,上上下下,都是瀰漫在重利、重現實的風氣之中,猶如現代的社會和世界情形,司馬遷在《孟子列傳》中,述說孟子的思想,便提到當時學術思想界的情形,如說:「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於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由此可知,在現實環境的積習之下,上下重利,那是時代風氣的當然趨勢,因為世風習俗的重利,注重現實,更加成擾攘紛爭的亂世現象,這是相互因果的必然結果。孔、孟遠法先王,高唱唐虞之際的政治理想,是萬難做到的境界,可是效法先王,發揚光大,隨時演進,保存三代以上傳統文化的精神,卻是必要的事情。道家人物,如老、庄、接輿等人,對於時代趨勢的看法,認為是不可遏阻的,只有把握其機先,因勢利導,才是上策,但是把握機先,與「有為」如「無為」的作法,也是太難太難。所以孔子、孟子在中年以後,都能了解把握時勢的重要,孔子讚歎「時」的觀念,在《周易》上,《論語》上,都有提到。孟子後來簡明地說:「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釒茲基,不如待時。」這個感慨,正如唐人竇鞏的詩所說:「傷心欲問前朝事。惟見江流去不回。日暮東風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台。」

但在孟子同一時代的陰陽家們,他們的學術局面,卻非常熱鬧,司馬遷述孟子傳中,便說:「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後不能行之。是以駿子重於齊。適梁,梁惠王效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實撇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其游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齊、梁,同乎哉!」我們現在試讀司馬遷在《史記》上,記載陰陽家騶衍當時的聲勢,實在夠得上是一個國際聞名,諸侯爭相迎致的名學者,他的風光,他的聲勢,孟子不能與其比,就是後來佩六國相印的蘇秦,也沒有像他那樣的光榮。但這是後世另一類道家人等,所景仰的風格,卻非老、庄之徒的道家精神。可是,騶行所到的地方,也只限於燕、齊、趙、梁的區域,並未達到秦、晉的地方,更談不到南下於吳楚之間;這因為駐行是陰陽家,他所注重學術思想的教化,並不像縱橫家們,以利害是非說動人主,可以取到政治運用上的地位,而自鳴一時的得意的。如說:「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那便是描寫他的學說,開始都受到有權勢的上流社會所歡迎,而在歡迎學習當中,還是覺得不能全信的,所以又說:「其後不能行之。」便是表示他們後來又不能實行,這個「不能行之」的不能,並非是說騶衍的學術思想行不通,實在是做不到的「不能」。何以見得呢?我們再看司馬遷記載他學說的大要,如云:「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於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成,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機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為懦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日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種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司馬遷又說:「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纓公用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芻衍其言,雖不軌,儻亦有牛鼎之意乎?」現在綜合司馬遷關於騶衍事迹的記載,再用現代語來解釋它,同時也順便對於當時陰陽家的思想,後來被納入道家的共通學術,略作說明。

1.騶衍陰陽學說的動機與目的

又說:「騶衍看到當權有邦國的人們,愈來愈加淫佚奢侈,不能崇尚德行;猶如大雅文化的精神,可以修整自己身心,然後以德業普遍施給一般平民,乃深刻觀察陰陽互變,天地、物理、人事的消息,著作中指出世事稀奇古怪,迂迴變態的道理,講明聖人大道,始終因果的關係,約有十餘萬言。」這一段文章的重點,在於「而作怪遷之變」六個字,我們要深切了解了司馬遷寫騶衍傳的作用,為什麼要與孟子相提並論?而且他又先說騶衍陰陽學說的目的,也是為了倡導道德為宗旨,同時他又說明騶衍面對當時現實的不滿,所以便著作陰陽消長的道理,以說明歷史人生應走的途徑;至於「而作怪迂之變」一句,便是說明騶衍的著作,是拿當時社會變態的怪現象,用來證明陰陽互變的意義,並非是說騶衍故意創作怪誕不經的學說,用以眩眾。後世一讀這篇文章,斷章取義,便拿「而作怪迂之變」的六個字,便斷定騶衍等陰陽家學說,都是怪談,由此一錯再錯,因循承襲,先已冤誣了老子的學術思想,後又活埋了陰陽家與騶衍的學術內容,致使中國原始理論科學的精神,不能好好發揮,兩漢以後,這些學術思想,分門別戶,各自另走一路,最後都通同歸入道家,就是這個原因。

2.陰陽學說的內容

如說:「他的話誇大而無典可以根據,必須先要在小事小物上考驗的有把握,再來放大推廣它,到達無量無邊。他先以現代的事來作證,逐漸倒推到上古黃帝的時代,都是一般學者所共信、共知、共奉的事。他的學術非常廣大,而且是跟著時代世事,證明興衰成敗的道理。」這便是說明他所講的陰陽學說,是一種理論科學的歷史哲學,用以說明人事世事演變的必然趨勢,漢代的陰陽家的讖緯(預言)之學,及至焦贛、京房的納甲易學,龜策、日者的知識,宋代邵雍《皇極經世》的學術思想,以及傳說自唐代以後至於明、清之際的推背圖、燒餅歌等等,關於中國命運兩千年的預言之學,都從這種陰陽家的學術思想系統演變而來的。所以司馬遷又說:「因此他記載歷史上每一時代天災、人禍的災祥現象,推測未來歷史時代的演變,遙遠地上溯到天地沒有開闢以前,宇宙還未形成之初,窈冥不可考證的時期,作為立說的根源。」這便是說明他的學說,以歷史事實作證明,以陰陽互變的理論物理作根據,向後推測未來的歷史人事,向上推究天地萬物未生以前,宇宙形而上的本體論。

3.騶衍地球物理的思想

如說:「他先便列舉中國的地理環境,如名山、大川等互可相通的大谷」,這便是魏、晉以後,道教所作的《五嶽真形圖》一書的理論根據,用以說明地球地心的洞府,全國互可相通的原始思想。例如道家相傳,從甘肅崆峒山黃帝問道之處,與黃帝墓所在的橋陵,有一個洞府,可以直接通到南京附近的句容山(茅山),這便是地球生命的肺部作用一樣,所以便叫這個洞府的通道為「地肺」。我們現在聽來,便會覺得怪誕的非常可笑,但是你如果知道現代美國新興的地球物理學,花了大量的金錢,正在美國的海岸,打通地道,要鑽進地球中心去探險,要想觀察地球物理的究竟,你便會覺得這是科學的偉大精神,為什麼對於我們古人理想中所研究的地球物理學說,便會大笑而走之呢?這種怪誕心理,便是不懂科學精神的毛病,如果比之騶衍的怪誕,豈不更有甚者。科學家與哲學家一樣,他都能夠在任何一個問題上尋找問題,決不是人云亦云,坐待別人的發明而歸我享受的。

我們再看騶衍的學說,他是否為聖誕,而且怪誕到了什麼程度呢?如說:並且研究禽獸等生物的繁殖,與水土關係的重要,由此推廣到海外地區,當時一般人所不能看到的情形。他說:自從開天闢地以來,金、木、水、火、土的五德,所歸納統屬的地理環境與人物,關係整個歷史政治的興衰成敗,都有它隨時適宜的作用,猶如符契的相應一樣。並且他認為當時儒者們所說的中國,只是整個世界的八十分之一而已,他說:中國叫作赤縣神州,國內自己分九州,那便是大禹分別的九州,事實上,不能叫做州。因為中國以外,像赤縣神州的中國一樣的,還有九個州,這才是世界上真正的九大州。每州有大海圍繞著,人民禽獸,都彼此不能相通;相同於同一區域的,便叫做一州。這樣的九大州以外,還有最大的瀛海圍繞著,一直通到天與地交界的地方。司馬遷說:「他的學術思想,大多都像這樣的。」我們現在根據司馬遷的筆下,所說騶衍學術思想關於地球地理的見解,你能說他是怪誕嗎?不過,在當時戰國時代學者們看來,的確是怪誕不經,大笑大罵而不信的,所以司馬遷便說王公大臣們,起先都以驚懼的心理崇拜他,後來又做不到,便是當時的人,沒有像現代人迷信崇拜科學家誇大的精神之故,只有司馬遷,真夠得上是作歷史記的人,他寫到這裡,自己不加按語,不說他對或不對,只說:「其術皆此類也」,由你們後世的人去研究他吧她對於騶衍的按語,自己另立一段言論,附屬在騶衍的傳記里,便說:「不過,大要說來,總歸騶衍學說的目的,還是要人們的行為,必然的,要止於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的倫常規範上,實施人生本分的道德。只是他在開始的時候,先以遠大不經的理論。作為吸引大家注意的開始而已。」所以他又說:「有人說:伊尹沒有得志的時候,甘願去做廚師,因此而得親近商湯,相互勉勵而成商湯的王政。百里奚沒有得志的時候,為別人牧牛,在車下喂牛食,因此而得秦穆公的任用,一手使秦國稱霸。他們都有一套進身選容的方法,等到君臣互相信任而結合以後,才慢慢地引歸大道。騶衍的話,雖然說,不合一般思想的常軌,也許可能也有伊尹做廚師,百里奚牧牛的意義存在吧!」這一段話,是司馬遷替騶衍的辯誣,不是不做疑似的言論而已。但是騶衍雖然具有自然科學的思想和理論,然而他從自然物理科學的觀點出發,最後仍然歸於人生倫常的道德,那是春秋、戰國當時風氣的事實。

4.齊國學術的鳳氣

在戰國時期,齊國的陰陽家們,除了騶衍以外,集於稷(城名)門之下的學者,還有很多,所謂稷下先生們,其中犖犖成名者,如浮於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驕、騶爽等人,司馬遷說:「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可勝道哉!」慎到,趙人,著有《慎子》,後來被納入法家之學。田驕、接子,齊人,著有《接子》二篇,《田子》二十五篇,後來被納入道家。《騶爽》十二篇,納入陰陽家。騶衍擅長於談天說地,游於稷下的道家,有號稱為天口者。環淵,楚人,著上下二篇。然「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這些研究綜合性學術的道家之徒,當時在齊國的聲勢極大,備受齊王與上流社會的尊敬,享盡榮華,例如:「淳于髡見梁王,一語連三日三夜無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謝去。於是送以安車、駕駟、束帛、加壁、黃金百鎰,終身不仕。」自淳于髡以下,如騶爽等人,「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吉齊能致天下賢士也。」「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囗,炙轂(有說即是亂渦)過髡。」荀卿少時,曾遊學於齊,並與淳于髡相處的比較長久,所以荀子的思想,已有很多地方,滲入道家的成分,後來田驕等人死了,在齊襄王時,荀卿尊為老師,齊國要重整列大夫的懸缺,荀卿曾經三次做過領頭的「祭酒」。

(四)秦漢之際燕齊方士與神仙的思想淵源

1.秦始皇與封禪

關於中國道教學術思想的淵源,在我們的歷史文獻中,有一很可靠,又很有系統的資料,便是《禮記》與《史記》中「八書」的學術思想,如何由道家變成道教?如何由燕、齊的方士變成神仙?大體的史料,在《封禪書》中,已有頗具規模的記載,因為說來話長,現在只擇其簡要的,與秦、漢之間有關道家與道教的淵源,稍加說明,以供參考。

封禪,在過去中國的歷史上,是類似西方宗教性質的禮儀,而且在秦、漢前後,也是歷代帝王的大典。所謂封,是在泰山上築土為壇以祭天,報天之功,就叫做封;泰山下,小山上除地,報地之功,就叫做禪,所謂禪,便有神之的意義。在春秋時代,正當齊恆公稱霸的時期,他想封禪泰山,管仲卻極力勸阻,他說:「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記者,十有二焉。」司馬遷說:「後百有餘年,面孔子論述六藝傳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禪乎梁父者,七十餘王矣。其俎豆之禮不章,蓋難言之。」當孔子的時代,封禪的意義,也隨周室的衰微一樣,漸趨黯淡,而且周靈王用萇弘的主,採取神鬼迷信的方法,射狸首以致諸侯的來朝,一變封禪精神,轉入神鬼威靈的作用,結果萇弘被晉人所殺,諸侯更形叛亂,所以說:「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萇弘。」以後再過百餘年,秦國自秦靈公開始,由封禪精神的演變,形成建立神祠的風氣,就成為後世道教崇拜多神的濫觴,漢代崇尚白帝,靈寶等事,都是開始在秦時。

到了秦始皇稱帝的時期,東巡郡縣,祠騶峰山,頌秦功業,「於是,征從齊、魯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因為議論封禪的儀禮不合,「始皇聞此議,各乖異,難施用,由對細儒生。」這些儒生等被細而不用,聽說秦始皇上山遇大風雨,便譏笑他,「於是,始皇遂東遊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羨門之屬。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齊所以為齊,以天齊也。其祀絕,莫知起時。」所謂八神:(1)天主,祠天齊。據另一說:臨淄城南郊山下,有天齊泉,五泉並出,有異於平常所講的迷信觀念,只是說它就如天的腹臍一樣。(2)地主,祠泰山,梁父。因為天好陰,祠之必於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叫做(田寺)。地貴陽,祭之必於中圜丘等地。(3)兵主,祠蚩尤。(4)陰主,祠三山。(5)陽主,祠芝罘。(6)月主,祠之萊山(7)日主,祠成山。(8)四時主,祠琅琊。這便成為後來道教崇拜多神的淵源,但是,秦始皇變封禪為愛好神仙,果然是基於帝王晚景,好求長生不老的心理作祟,但也是由於戰國以來方士學術的流行,與陰陽家思想的瀰漫鼓盪而來,如說:「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妻之,故始皇採用之。而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子高(都是古代所稱之仙人),最後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騶衍以陰陽主運。顯於諸侯。而燕齊海上之方士,其術,不能通。然則怪過阿諛苟合之徒,自此興,不可勝數也。」我們讀了司馬遷的這一段記載,便可了解戰國時期的「方士」神仙,與陰陽家的學術思想,影響秦、漢之際朝野之間的情形了。但決不可忽略燕、齊海上的方士,雖然傳授騶衍陰陽五德主運的道術,而「不能通」的一句,因為他們學不通陰陽家的學術,故有「怪迂阿諛苟合之徒」,借托而興,藉以欺世盜名的,漸漸多到不可計算。

神仙「方士」,既不易得,純粹的陰陽家如騶衍的學術,又如此地難通,故在秦、漢之際,一般方土,都在假借神仙的氣氛中討生活。因為人的心理,往往喜歡求假而嫌棄真實,所以那些借托神仙的假「方士」們,便可在帝王與社會之間,招搖撞騙,同時也騙住了他們自己,因此。便形成戰國到秦漢之間一段人化神仙的趣史了。如說:「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葯,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雲。世主莫不甘心焉。」司馬遷寫到這裡,說了半天海上三山的神仙宮闕,都是出諸聞而難證實,可是他用了一句最妙的話,便是「世主莫不甘心焉」,這也是說明地位愈高,富貴權勢已極的人,他的心理愈加空虛的狀態。人的慾望,總是有所求,而且無止境的有所求,做了皇帝要登天,也是人心難平的必然趨向,征服天下的英雄,作為世間的帝王,雖然聰明一世,但仍懵懂一事,他們卻甘願接受方士們的欺騙,因此,他又寫出秦始皇求神仙的歷史,如說:「及至秦始皇並天下,至海上,則方士言之,不可勝數。始皇自以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齎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風為解。曰:未能至,望見之焉。其明年,始皇復游海上,至琅琊,過恆山,從上黨歸。後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從上郡歸。後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會稽,並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葯。不得,還至沙丘。崩。」這一段的文字,司馬遷極力運用他的高度文學筆調,寫出歷史上帝王慾望的真象,最後用了一個「崩」字的微言,結束了人世間所有人生禮成而閉幕的結局。古禮,稱皇帝之死叫做崩,諸侯之死叫做薨,薨也罷,崩也罷,反正是神仙見不到,長生不死之葯,傾全國之力也求不到,到頭還是葉落歸根,就此了事。絕妙的秦皇、漢武的事業。必須要有一個絕妙的司馬遷,為他寫出曲折極致的《史記》,使千載之下的我們讀來,覺得它是一部絕妙的哲學小說,可以發人深剩司馬遷在《封禪書》中,不但盡情地諷刺秦皇、漢武,同時也盡量寫出那些假「方士們」醜陋可惡的一面,但是,他也否認秦、漢之際儒生們對於迷信封禪的可笑與可鄙,如說:「秦三年,而二世弒死,始皇封禪之後十二歲,秦亡。諸儒生疾秦焚詩書,誅謬文學。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皆訛曰:始皇上泰山,為暴風雨所擊,不得封禪。」他便在此作了最後一句的結論說:「此豈所謂無其德而用事者邪?」這「者邪」兩個代用疑問的虛字,又是司馬遷筆下的花樣,等於現代的話說:「真是這樣的嗎?」是不是,他不下斷語,由讀者自己去想,他站在筆陣以外哈哈大笑而已。

2.漢初的神道與神仙

因為秦始皇迷信神祠與盲目的求仙,必致造成「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的現象,當秦二世的末期,朝野都籠罩著一片神鬼迷信氣氛,所以首先發難的陳勝、吳廣,便利用黃燈野火而作狐語,作為起義的號召。漢高祖的初興,也是借用斬白蛇而起義,祠蚩尤而釁鼓,到了定鼎以後,便下詔制定天的五帝之祠,崇尚神道。漢文帝也一度相信趙人新垣平的望氣之術,篤信鬼神而立五帝壇。漢武帝即位之初,尤其敬信鬼神之祀,他初見到秦國故地雍郊五(田寺)的時候,便定為以後的常規,三年一次效祀。同時,又開始求神君,舍之上林中,司馬遷說:「蹄氏觀神君者,長陵女子。以子死,見神於先後宛若,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後,子孫以尊顯。及今上(稱漢武帝)即位,則厚禮置祠之內中,聞其言不見其人云。是時,李少君亦以祠灶穀道,卻老方見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澤侯合人,主方匿其年及其生長。常自謂七十,能使物卻老。其游以方。遍諸侯。無妻子。人聞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饋遺之。常余金錢衣食,人皆以為不治生業而饒給。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爭事之。」「少君言上曰: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常游海上,見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於是天子台親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砂諸葯,齊為黃金矣。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為化去,不死。而使黃錘、史寬舒受其方,求蓬萊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士,多更來言神事美。」我們看了司馬遷的這一段記載,便可知道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在他心理上有另一面的興趣,他對於崇尚神道,與好求神仙的可笑行為,卻是甘之如餡,引以為樂。後來又有齊人少翁以鬼神方見上,便拜少翁為文成將軍,賞賜甚多,以客禮禮之,又為他的建議,大建宮殿以祠神,「居歲余,其方益衰,神不至。乃以帛書以飯牛,佯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殺視得書,書言甚怪。天子識其手書。問其人,果是偽書。於是誅文成將軍,隱之。其後,則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

後來,漢武帝因為生了一場大病,巫與醫藥,都不能見效,因為求神而病癒。便幸甘泉,置酒壽宮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其書,命之日書法。其所語,世俗之所知也,無絕殊者。而天子心獨喜,其事秘,世莫知也。」後來因樂成侯的推薦,又拜欒大為五利將軍,「欒大,膠東宮人,故嘗與文成將軍同師……天子既誅文成,後悔其蚤死,惜其方不荊及見欒大,大說。大為人長美,言多方略而敢為大言。處之不疑。大言曰: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顧以臣為賤,不信臣。又以為康王諸侯耳,不足與方。臣數言康玉,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師曰:黃金可成,而河決可塞,不死之葯可得,仙人可致也。然臣恐效文成,則方士皆奄口,惡敢言方哉!上曰:文成食馬肝死耳,子誠能修其方,我何愛乎?大曰:臣師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則貴其使者,令有親屬,以客禮待之,勿卑,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致尊其使,然後可致也。於是,上使驗小方,斗棋,棋自相觸擊。是時,上方憂河決而黃金不就,乃拜大為五利將軍。居月余,得四印;佩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印……其以二千戶封地士將軍。大為樂通侯,賜列侯甲第,憧千人,乘囗,斥車馬,帷幄、器物,以充其家。又以衛長公主妻之。資金萬斤,更命其邑日當利公主。天子親如五利之第,使者存問供給,相屬於道。自大主將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獻遺之。於是,天子又刻玉印日天道將軍,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將軍亦衣羽衣,夜立白茅上,受印,以示不臣也。而佩天道者,且為天子道天神也。於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頗能使之。其後,裝治行,東入海,求其師雲。大見數月,佩六印,貴震天下,而海上燕齊之間,莫不扌益扌宛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後來五利將軍欒大,也因不實而被誅,始用公孫卿,公孫卿說:「仙人好樓居,於是,上令長安則作蜚廉桂觀,甘泉則作益延壽觀,使卿持節設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莖台,置祠具其下,將招來仙神人之屬。」我們讀了這些較為詳細的記載,對於漢武帝愛好神道,勤求神仙的事迹,便可一目了然,他比之秦始皇的作法,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由此可見兩漢以來,由道家的學術思想,如何轉變為道教的趨勢,這些假「方土」們,又如何捏神仙事實,欺世盜名的史料。

我們再看司馬遷在《封禪書》中最後作的結論與讚辭,更可進而了解漢初「方士」們的情況與結果,結論如說:「今上封禪;其後十二歲而還,遍於五岳四讀矣。而方士之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而公孫卿之候神者,猶以大人之跡為解,無有效,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自此以後,方士言神祠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讚辭如說:「太史公曰:余從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入壽宮,侍詞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意。於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於鬼神者,具見其表裡。後有君子,得以覽焉。若至俎豆珪幣之詳,獻酬之禮,則有司存。」

我們大體了解了從秦到漢初武帝的時期,將近百年前後道家的方士與神仙,以及道教前身祀奉神祠的大略,便可概見秦、漢之際,方士們留給歷史的影像,是如何的惡劣。後世罵方士,並戰國前後的真方士,也一概唾棄,都是受此影響,實在有欠公、允。

3.漢魏以下道家學術思想的內容概略

自秦皇、漢武以後,道家的學術思想,一再誤於這些假方士,假神仙的求丹煉藥手裡,使人迷失道家文化的真精神。又加漢初儒生如董仲舒等人,生當天下承平之際,用陽儒暗道的手術,敘述周、秦以上儒道本不分家的學術思想,注釋五經,疏釋聖道,以獨尊儒術為標榜,致使道家與老、庄的學術思想,尤遭貶值。於是,由戰國以下真正的方士學術,發展為兩漢以來易經學術系統象數之學的途徑;它與漢代天文學術相激蕩,便有揚雄著的《太玄經》,要以象數哲學理論的間架,概納天文科學的法則。它與陰陽、五行、天干、地支、二十八宿、以及日者(選擇時日)、龜策(卜卦)等,有關天文、地理、物理的理論科學相結合,便有焦贛、京房等象數、納甲之學,推測化之機,易學系統的建立。再經分化而各自成為一家之言的專長,便有後來漢代易學的卦氣、變通、升降、爻辰等殊途一致學說的演變。魏、晉以後,修鍊神仙丹道派的學者,宗奉魏伯陽的思想系統,歸納這些學說的原理、原則,而成為與中國醫藥理論合流,丹經道術的規範。又有根據《禹貢》、《山海經》等山川地理形勝的研究,便有郭璞等人,倡導形巒體勢地理(堪輿)學術的興起。至於淮南子、抱朴子的著作,既是道家,又是雜家的學說,應是戰國以來方士學術思想部分的集成。在南北朝之際,因為北魏崇尚道教的關係,這些學術思想,大概都穿上宗教的外衣,變為道教的神秘之學,但到隋、唐以後,又復脫穎而出,除了天文、曆法等的研究,漸已建立專門化正規的科學體系以外,他如星象、地理(包括堪輿)、卜筮、建築、工程、工藝、藝術等種種實用之學,以及民間生活的節令等儀禮、與各地方風俗的習慣,完全與道家的學術思想,有密切的關係。如醫藥等理論、以及算命、看相等學術,雖然遠紹周、秦以上的文化淵源,但在漢、魏之際,都已加進印度文化佛家的學術思想,故有唐代醫藥的進步,與星命(算命)、卜筮學等的建立。如李淳風等的圖讖、唐僧一行禪師的天文與星象等學,也都從正統道家的學術思想而來。唐代的數學,遠紹九章歷算的遺規,配合兩漢象數的發展,受到隋、唐之際,阿拉伯算數的影響,對於三角、立方、幾何等算數的成績,已有相當的成就。因此輾轉影響,而有唐末五代之間,道家的數學思想,趨向河圖、洛書的數理哲學,產生北宋初期邵康節的《易經》象數之學,攝取漢易納甲的精華,配以甲產、河圖洛書數理的哲學,用以說明天地化的樞機,預計歷史人事演變的跡象,一變漢代的讖緯之術,而開歷史哲學的先河。從此上下元、明清千餘年間,所有道家各種科學而哲學的學術思想,不依附於漢代的象數,即人於邵康節易學的範圍。

而在唐、宋、元、明之間,可以在世界學術與科學史上,除如眾所周知的火藥,印刷術的發明以外,可以大書而特書的一筆。(1)便是用醫藥方面的進步:在歷來傳統慣用漢代張仲景的《傷寒論》以外,便有金、元四大家醫藥的理論,與藥物學方術的專長研究,以及元代完成人身氣機穴道的銅人圖,奠定後世針灸治療學的堅固基礎,因此而輾轉傳授,才有今天德國、日本等世界針灸治療學的發展,所有推拿、按摩等學,都是這一系統的余枝。(2)便是用指南針構成羅盤的學術:利用一塊大圓形的木板,中心嵌上指南針,外面圈以八卦、天干、地支、甲子等層次,加以天文星象的二十八宿,以中原做時間、空間的中心。用仰觀天文星象的範圍,辨別地理區域的劃分,成為天文分野的作用,為世界上最早劃分地球經緯度的先驅。一個完整的羅盤,它的層次圈圈,共計三十六層,層層之間,錯綜複雜,互相溝通為用,必須具有漢代象數、納甲的基礎,與宋代易學河圖、洛書的基本觀念,才能神而明之,融會貫通而相互為用。當明朝初期,西洋航海學術等,還未十分進步,而且也未到中國,而在明成祖時代的太監鄭和三下西洋,他所製造的巨型木船,與遠離中國東南部海面,航行茫茫無際的天海之間,能夠分辨距離與導航遠海方向的,都是靠著這種羅盤的功效。因此,自明、清以來,便有專門製造標準羅盤的產地:徽州的,稱為徽盤。可以與徽州的筆墨、宣紙,同為名產的權威。廣東所制的,稱為廣盤。福建所制的,稱為建盤。後來用在察看地理(堪輿)的,大多以徽盤為準。用在航海兼帶堪輿作用的,也有採用廣盤與建盤的。總之,徽盤的度數標準,適用於中原的地理環境,廣盤與建盤,適用於東南臨海區域。(3)承接闡揚老、庄思想,天地造物互變的妙旨,專門研究生物互相變化的作用,說明人類能夠利用自己生命的功能,修鍊而成神仙的妙理,便有五代譚峭所著的《化書》,為最早專門研究生物變化的著作。此外,由宋代邵康節《皇極經世》納甲系統的演繹,構成三元甲子以統率時、空的觀念。從漢易納甲的演變,發明奇門適甲的術數,在一般不知究竟者的想像中,認為僅是旁門小術,或為迷信的思想而已,殊不知其中含蘊理論科學的關鍵,可以由此發掘天地宇宙的奧秘,人事、物理的樞機,卻存在非常重要的寶藏。因為時間的有限,以及我個人學有未盡之處,關於這些已經提到,或者臨時尚有遺漏的正統道家學術思想的內容,略為提起研究者的注意而已,都到此為止,暫時告一段落。恕不多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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