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老牌的反革命

和拿破崙爭論的梅特涅（右）

梅特涅是奧地利歷史上著名的政治家。他出生在德國——當時還只有德意志，一大片支離破碎的王國和城邦。梅特涅的出生地是萊茵一個叫科布倫茨的城邦。用他傳記里的話說，「梅特涅家族的血管里流的，不是維也納的淡啤酒，而是萊茵地區的香檳。」

那時候的奧地利，還叫神聖羅馬帝國。梅特涅的父親，則是帝國駐德意志外交官。梅特涅會說德語，英語，還會說一口地道的法語——這是當時的外交語言。梅特涅善於察言觀色，見機行事，有子繼父業的天賦。當時法國有位外交官塔列朗，此人說話溫柔儒雅，軟聲細氣，加以思維敏捷，舉止高雅，被拿破崙稱為「談話藝術的國王」。梅特涅說話則鏗鏘有力，氣勢十足。我們今人很難想像，在古典外交時代，好口才有多麼地重要。

很多人受歷史書誤導，以為梅特涅是尖嘴猴腮的說謊家。1848年維也納起義，梅特涅男扮女裝倉皇出逃。時人畫了一副漫畫，他被安上一個匹諾曹式的長鼻子，暗示他說謊成性。事實上，梅特涅風度翩翩，是外交場上的帥哥，這也給他的外交生涯加了不少分。梅特涅在巴黎擔任大使的時候，還成了拿破崙妹妹的情夫。

梅特涅年輕之時，曾在法國斯特拉斯堡上學。這所學校是外交官的搖籃，除了有正統古板的課程，還激蕩著各種流行的思潮。那段時間，盧梭學說流行一時，這位極端理論家的思想俘虜了大量年輕人，其中就包括梅特涅的老師。梅特涅對此很不以為然，他的天性有一種喜愛理性的氣質，對狂熱情緒總是帶著本能反感。

斯特拉斯堡是「馬賽曲」的誕生地，雅各賓黨人的活動中心。梅特涅的求學生涯被狂飆的大革命打斷了。他親眼看到，王冠打落，人頭滾滾，市民像被打雞血一樣，在喧囂躁動中涌動。暴徒們通宵達旦地策劃陰謀，大開殺戒。整個法國變成一個發散惡臭的軍營。

大革命給梅特涅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在這其中，有一件事情最讓人印象深刻。梅特涅的老師也參加革命，成為羅伯斯庇爾的同夥，最後被送上斷頭台。一位追求自由平等的大學老師，在沸騰的革命中，變成野蠻人，贊成恐怖和酷刑，支持使用斷頭台，最後自己竟也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革命使良人變成瘋子，使青年導師變成殺人犯，理性蕩然無存，美德被踐踏在地。這場冠以崇高口號的大革命，不僅愚蠢，還很邪惡。梅特涅對革命的反感，從此再沒有改變。

梅特涅離開法國之後，一度遊學英國，並結識了思想家埃德蒙·伯克。法國革命如火如荼，兩人難免一番熱聊。伯克寫過一篇文章「法國革命論」，嚴厲譴責了法國大革命。在他看來，這場革命是陰謀家打著自由民主旗號，煸動暴亂，用激情摧毀理性，用暴力摧毀美德，大革命後建立的政權，只能更加恐怖。

當然，伯克對待一般革命的態度，和梅特涅還是有區別。伯克同情美國獨立戰爭，曾力主英美和解，結成兄弟之邦。梅特涅對革命的態度，卻說得上是刻骨仇恨，毫不妥協。他終身站在君主這邊，主張鎮壓一切革命，這大概是伯克難以接受的。

埃德蒙·伯克是保守主義的巨擘，同時具有深厚的個人主義色彩。梅特涅也被認為屬於保守主義陣營，然而贊成君主專制。保守就得保王，君主制是大前提。看起來完全對立的兩派思想，何以成為一時之友，彼此呼應？

其實很簡單，看看他們各自的土壤就可以了。英美社會有深厚的自由土壤，民間自治已成傳統。英美的革命鬥爭，包括光榮革命、獨立戰爭，其直接目標都是國王的暴虐統治。這一類鬥爭，沒有精心的制度設計，只是希望驅逐暴政，恢復民間自然的生活。這是一種樸素的，經驗的自由鬥爭，並不會帶來劇烈的社會動蕩。

與此相反，歐陸國家的思想界，則有悠久的建構傳統——推翻國王，打破現有制度，重新建設新世界。從空想社會主義、盧梭，再到馬克思，莫不如此。這一條道路通往的恰是恐怖的極權社會。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革命者所痛恨的專制國王，恰好就站在「不那麼壞」的這邊，代表了一些自由的傳統。

王權統治之下，歐洲自由思想潛滋暗長，於無聲處傳播。無論法國、奧地利還是普魯士，各國都在延攬人才，國王們坐在劇院包廂里，笑嘻嘻地觀看嘲弄王權的戲劇，以此顯示自己的開明。開明專制，這正是19世紀以前歐洲宮廷的風尚。連一向落後野蠻的俄羅斯，也在亦步亦趨地學習。塔列朗說過，俄國的君主是文明的，他的百姓卻不文明。這描繪了歐洲自上而下文明化的狀況。歐洲大陸的自由化，雖然遠不如英國，總體速度卻不算太慢。

這種文明演進面臨的最大威脅，恰恰是革命訴求——尤其法國大革命那樣，打著理想主義旗幟，干著殺人暴亂的勾當。革命黨派上台，一個比一個激進，陰謀家不顧一切地胡來。到了羅伯斯庇爾當政，法國人簡直到了發瘋地步。拿破崙登基稱帝，革命狂飆總算才過去。作為新式的君主，拿破崙比羅伯斯庇爾這些流氓算是好得太多。和路易十六這樣的舊君主比，拿破崙又是窮兵黷武的暴君——法國人辛辛苦苦，忙些什麼呢？

梅特涅一生，經常奚落法國外交官，「看看吧，你們那些精緻的思想都帶來了什麼？你們喊著自由、平等、博愛，最終卻得到了拿破崙。如果你們不胡思亂想，滿足現行制度，你們的情況會比現在好多少啊！」對秩序和穩定的追求，梅特涅非常地真誠。

和英倫保守主義一樣，歐陸保守主義也主張「慢慢走，不著急」。可是由於歐洲缺乏自由傳統，他們深有體會，於是更加強調秩序。沒有秩序，就無和平；沒有和平，更談不上追求自由。這就能解釋，為何梅特涅終其一生，都是王權密友，革命剋星。

梅特涅主導政局的年代，歐洲出現了一小波反動高潮。查抄激進書籍，驅逐煽動人士，限制言論自由。什麼民族起義，民主革命，工人罷工，學生暴動，梅特涅一概鎮壓。這時候的梅特涅，號稱歐洲「革命的劊子手」。在君主們眼中，他卻是勤勤懇懇的「消防隊長」。

其實，梅特涅不見得多麼暴虐，他只是對革命心有餘悸。除了言論管制，梅特涅在其他方面還算開明。復辟的法國波旁王朝頒布的憲法，也有很大進步。各國開明專制的傳統並無改變，戰後歐洲的經濟發展非常迅速。

最近兩百年，革命文化昌盛，梅特涅作為頭號反動派，被寫進了歷史書。這人的真實形象，早已面目全非。1848年倉皇出逃，是梅特涅在歷史舞台的最後表演。很多人不知道，由梅特涅主導的維也納體系，讓歐洲人享受到了一百年和平。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各國王冠打落，歐洲再次陷入大混亂。到這個時候，很多老歐洲人開始懷念王權時代，其中最著名的是茨威格。茨威格寫了一本「昨日的世界」，深情緬懷奧匈帝國從宮廷到民間的優雅體面。其實，法國大革命以後，梅特涅也經常緬懷「美好的、過去的年代」。梅特涅有機會參與歷史，把歐洲從革命暴風雨中拉出來，重歸於和平秩序。茨威格則眼睜睜看著歐洲繼續墜落，跌入到更恐怖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最新一期的羅輯思維節目《什麼是戰略》由我策劃。節目通過講「歐洲宰相」梅特涅縱橫國際外交，構建維也納體系，向觀眾講解何為戰略思維。這篇文章與節目主旨無關，只是我的題外感慨。最新一期節目羅老師演繹精彩，說理至深，歡迎各位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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