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金瓶梅》:銀屏金屋夢魂中

《金瓶梅》:銀屏金屋夢魂中

一部《金瓶梅》講的是一個「欲」字,洋洋洒洒一百回,最後結束於一個「死」字,得出一個「空」字。《金瓶梅》幾乎涉及到了「欲」的各個方面,有權勢欲,有財富欲,有性慾,歸根結底是佔有慾,是貪慾。把本來不是自己的東西拿來,是為佔有,永遠不知道滿足,是為貪。佔有和貪婪就好比是人性的種子中的基因,遇到合適的土壤,有充足的陽光和水分,種子就會發芽,就會蓬勃生長,開放出鮮艷無比的惡之花。西門慶就是這樣一朵惡之花,在那個慾望橫流的社會中,開放得那麼燦爛,在一棵樹上同時開放的,還有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明中後期的社會,是一個商品經濟發展的社會,一切都可以交換,一切都可以通過各種各樣手段佔有,於是「欲」變得赤裸裸而不再朦朧。

西門慶的「潘驢鄧小閑」和他的發家史

西門慶不是一個簡單的流氓混混,更不是除了玩弄女人什麼都不懂的笨蛋。他很有經營頭腦,非常善於理財。他的父親只留下了一個生藥鋪,生意眼看著也不行了,但到了西門慶手裡,不僅生意變得興隆,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擴大經營規模,開了緞子鋪、綢絹鋪、絨線鋪。他不僅坐地經營,還搞長途販運,直接到南京、湖州、杭州等地販運絲綢,大大降低了成本。西門慶還搞合股經營,比如他和親家喬大戶合股到揚州販運鹽,在途中轉手賣了,又從江南採購了二十大車的絲綢布匹,運回清河縣,開鋪發賣。西門慶和喬大戶按股分紅,西門慶三分,喬大戶三分,其餘由韓道國、甘潤、崔本均分。開張那一天就做成了五百兩銀子的買賣,日後則越做越大,本利達到五萬兩銀子。有了錢後,西門慶就開解當鋪,將客人抵押的貨物低價據為己有。西門慶還嫌這樣進錢太慢,於是乾脆放起高利貸。西門慶幾次借高利貸給李三、黃四做黑生意,都是每月五分行利。西門慶生意做得好,還因為交通官府,比如他通過官府得到了幾萬鹽引子,發了大財。再比如他搞長途販運時,設法買通官吏,偷逃稅銀。

西門慶在短短五六年時間就掙下了一份天大的家產,成為清河縣的首富,用錢交通官府,甚至和朝廷大員也扯上了關係。在小說的第五十七回中,吳月娘勸西門慶積德行善,西門慶笑著說:「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胡謅亂扯歪廝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姮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的富貴。」西門慶到底有多少家產,敢說這樣的大話?在小說的第七十九回,西門慶臨死前,跟他的大太太吳月娘交待身後事時說:「我死後,緞子鋪是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夥計把貨賣了,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錢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叫你應二叔拿了別人家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還我。你(指陳經濟)只和傅夥計守著家門這兩個鋪子罷。緞子鋪佔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夥計、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家,賣了銀子交進來,你娘兒們盤纏過。前邊劉學官還少我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還本利欠我三百四十兩,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催去。到日後,對門並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大致算起來,總共有九萬一千多兩銀子,這還不包括他家裡的積貨和藏銀。有的研究者估計,西門慶的財產應該在十五萬兩銀子以上。

問題是,西門慶的本事再大,如果沒有資本,也什麼都做不成。西門慶的第一桶金是從哪裡來的?是從女人那裡得來的。他接連騙娶奸拐了富有的孟玉樓和李瓶兒為妾,得到兩筆頗為可觀的財產,使他的資本翻了幾番,這才使他能夠大展手腳,擴張生意,結交官府,謀取官位。在小說中,媒婆向西門慶介紹富孀孟玉樓,第一就是說孟玉樓「手裡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妝花袍兒,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隻箱子。珠子箍兒,胡珠環子,金寶石頭面,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裡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聽得西門慶兩眼放光,二話不說就把孟玉樓娶回了家。李瓶兒帶給西門慶的財產更多。李瓶兒原是蔡太師女婿梁中書的妾,被李逵殺散,帶著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嫁給花子虛,而花子虛又繼承了花太監的一大筆財產。花子虛還沒死,李瓶兒與西門慶通姦,一次就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送給西門慶,又叫西門慶在夜晚打牆上偷偷運走了四口描金箱櫃,箱櫃里裝著蟒衣玉帶、帽頂絛環、提系條脫、珍寶玩好之物,都是無價之寶。後來李瓶兒正式嫁給西門慶時,又帶去了不少私房錢,為資助西門慶擴修房子,又拿出了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西門慶後來為了巴結蔡太師,送給蔡太師的生辰擔都是李瓶兒送給西門慶的財寶。西門慶從李瓶兒那兒發家,西門慶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後來李瓶兒死了,西門慶哭得特別傷心,那傷心是發自內心的。

小說用了幾回的篇幅寫李瓶兒的死,寫西門慶的哀痛。當李瓶兒病情加重時,西門慶停止的一切活動,陪伴李瓶兒,千方百計醫治李瓶兒,花了三百二十兩銀子高價買來壽木為瓶兒沖災,請潘道士作法祭禳。潘道士囑咐西門慶在作法當夜不要到李瓶兒房裡去,否則禍會及身,但西門慶還是去了,他甚至說:「寧可我死了也罷,須廝守著和他說句話兒。」小說寫李瓶兒剛死時西門慶的表現:「也不顧甚麼底下血漬,兩隻手抱著她香腮親著,口口聲聲只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叫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著做甚麼!』在房裡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當李瓶兒的屍體裝裹,用門板抬到大廳之時,「西門慶在前廳手拍胸膛,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口口聲聲只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比及亂著,雞就叫了。」西門慶的表現,讓其他幾房妻妾都大惑不解,特別是讓潘金蓮大為吃醋。李瓶兒很溫柔,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後對西門慶特忠心,還曾給西門慶生下一個兒子。但無論如何,以西門慶的性格,不可能對李瓶兒產生什麼深厚的生死不渝的愛情,所以西門慶的貼身小廝玳安說:「為甚俺爹心裡疼?不是疼人,是疼錢。」

李瓶兒對他的前任丈夫花子虛是那麼殘忍,對接著招贅的另一個丈夫蔣竹山是那麼絕情,為什麼對西門慶那麼死心塌地?當然不是為了錢。實際上,李瓶兒原來的錢可能比西門慶還多。西門慶長得瀟洒,「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當潘金蓮看到西門慶時,一下子就被西門慶的瀟洒吸引住了:「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杆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貴婦人林太太早就聽說西門慶的大名,有心接觸,但心存疑慮,當她從房門帘里看到西門慶「身材凜凜,話語非凡,一表人才、軒昂出眾」時,馬上就掀開帘子出來了。

但僅僅相貌瀟洒是遠遠不夠的。王婆將玩女人的絕招概括為「挨光」五字訣:潘(潘安的貌)、驢(驢大行貨)、鄧(鄧通般有鈔)、小(青春年少,就要綿里藏針一般,軟款忍耐)、閑(閑工夫)。西門慶自信地說:「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件,我小時在三街兩巷游竄,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裡也有幾貫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過得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游閑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勤。」

這五字訣也就是壞男人的標準,而女人偏偏就喜歡壞男人。小說中寫孟玉樓準備嫁給西門慶,但她的母舅張四不贊成,不僅因為西門慶的家庭關係很複雜,更因為西門慶「刁徒潑皮」、「打婦熬妻」、「眠花卧柳」,是個壞男人。但孟玉樓鐵定了心,不是因為西門慶的錢,因為當時西門慶還沒有多少錢,也不是因為他的權勢,因為當時西門慶還沒有當官。她看中西門慶的,恰恰是西門慶的「壞」。所以小說中說:「張四無端散楚言,姻緣誰想是前緣。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閑。」

但這五字標準中,更主要的,讓女人最後死心塌地的,似乎還是「驢」。張大戶、武大郎、蔣竹山、花子虛等之所以遭到女人背叛,主要就是因為他們都是性無能者。小說寫潘金蓮與西門慶的第一次交合:「(西門慶)於是不由分說,抱到王婆床炕上,脫衣解帶,共枕同歡。卻說這婦人自從與張大戶勾搭,這老兒是軟如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幾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試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門慶,風月久慣,本事高強的,如何不喜?」從此後,潘金蓮更加憎嫌丈夫,和西門慶顛鸞倒鳳,似水如魚,取樂歡娛,恩情似漆,心意如膠,以致「貪歡不管生和死」。於是她想著與西門慶做永久夫妻,聽從了王婆的計謀,用砒霜毒死了武大郎。小說寫潘金蓮害死武大郎的經過:「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的按住被角,那裡肯放些鬆寬!正是:"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裡如霜刀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在枉死城中;喉管枯乾,七魄投望鄉台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可見潘金蓮心腸之狠,也可見潘金蓮對給了他性滿足的西門慶的「愛」之深。

李瓶兒所「愛」的,也正是這個「驢」。她先嫁給梁中書為妾,因為梁中書夫人性甚嫉妒,所以沒有機會接近梁中書,沒有嘗到性交合的滋味。後來名義上嫁給了花子虛,但花子虛性無能,又整天在外和豬朋狗友鬼混,所以李瓶兒實際上守著活寡。有一段時間,李瓶兒被花子虛的叔公花太監霸佔,而花太監更沒有辦法給他性滿足。正在苦悶寂寞難耐的時候,李瓶兒遇到了風流瀟洒的西門慶,從西門慶那兒終於享受到了欲仙欲死的交媾滋味,於是甘願將自己的身家全部託付給西門慶。在花子虛死後,她等著嫁到西門府,但西門慶因事拖延,等不及的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誰知道蔣竹山又是個「中看不中吃蠟槍頭」,把李瓶兒引得慾火中燒,而又沒有本事去澆滅,所以李瓶兒怨恨之餘,又想起了西門慶。後來李瓶兒終於嫁入了西門府,當西門慶責問李瓶兒:「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李瓶兒說:「他拿什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李瓶兒所比的主要就是「驢」,就是性能力,

西門慶的錦包兒

西門慶的性慾似乎出奇地旺盛,西門慶家中有六房妻妾,還要淫人妻女、包占娼妓,根據張竹坡統計,與西門慶性交過的女人有十九人,地位高的有貴婦富婆,地位低的有卑賤下人。西門慶的那一雙色眼總在尋覓新的獵艷對象,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讓他感到興趣。除了女人外,西門慶還嘗試男色,比如他的書童就是他的雞姦對象。所以潘金蓮說西門慶是「屬皮匠的,縫(逢)著的就上」,「若是信著你意兒,把天下老婆都要耍遍了罷」。西門慶幾乎一天也離不開女人,「淫慾之事,無日無之」。到東京去了幾天,沒有女人解欲,就拿隨同的男僕發泄。

西門慶超人的性能力從哪裡來?據西門慶自己說,是靠養而來的,他在少年的時候就知道「養龜」。到底是怎麼養的?一是靠藥物,二是靠器具。小說中描寫西門慶與潘金蓮的第二次交合:「少頃吃得酒濃,不覺烘動春心,西門慶色心輒起,露出腰間那話,引婦人縴手捫弄。原來西門慶自幼常在三街四巷養婆娘,根下猶帶著銀打就,葯煮成的托子。那話煞甚長大,紅赤赤黑須,直豎豎堅硬,好個東西:"一物從來六寸長,有時柔軟有時剛。軟如醉漢東西倒,硬似風僧上下狂。出牝入陰為本事,腰州臍下作家鄉。天生二子隨身便,曾與佳人斗幾場。』」其中所寫的「銀打就,葯煮成的托子」就是壯陽藥物和延長器具的結合。據有的專家研究,西門慶的飲食也有壯陽作用。西門慶特別講究飲食。第三十四回寫西門慶陪幫閑應伯爵在翡翠軒吃飯:「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後又放了四碟案鮮:紅鄧鄧的泰州鴨蛋,曲灣灣王瓜拌遼東金蝦,香噴噴油煠的燒骨,禿肥肥干蒸的劈雞。第二道,又是四碗嘎飯:一甌兒濾蒸的燒鴨,一甌兒水晶膀蹄,一甌兒白煠豬肉,一甌兒炮炒的腰子。落後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碟盛著一盤紅馥馥柳蒸的糟鰣魚,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門慶將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這還只是簡單的便飯。西門慶似乎很懂得食補、食療。如小說的第五十三回,吳月娘為西門慶準備了羊羔美酒、雞子腰子補腎之物,西門慶吃了以後才去衙門上班。據醫書記載,豬腎主治腎虛勞損,腰膝無力疼痛等症。雞子具有補虛益氣、健胃強胃、補血通脈的功效。在小說的第七十九回中,西門慶服用胡僧葯縱慾過度,以致脫陽,西門慶昔日相好鄭愛月送來了燉爛了的鴿子雛兒、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燉鴿子雛具有滋腎益氣、祛風解毒的功效。在同一回中還提到了西門慶用人乳補虛:「玉簫早辰來如意兒房中,擠了半甌子奶,徑到廂房,與西門慶吃藥。」《本草綱目》中說,人乳可治虛損勞、虛損風語、中風不語等病。在小說的第七十五回中,也提到了鴿子雛兒。西門慶從外面回來,吩咐做了一碟鴨子肉,一碟鴿子雛兒,一碟銀魚咋,一碟少掐的銀苗豆芽菜,一碟黃芽韭和的海蟄,一碟燒臟肉釀腸子,一碟黃炒的銀魚,一碟春不老炒冬筍。

儘管西門慶「養得好龜」,又懂得食補壯陽,但過度的放縱還是淘空了他的身子,使他面對女人心有餘而力不足。在這個時候,胡僧出現了。小說這樣描寫胡僧的形象:「見一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搜,生得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雞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鬚亂拃,頭上有一溜光檐,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里,鼻孔中流下玉箸來。」活脫脫就是一根陽具的形狀,所以西門慶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西門慶招待胡僧的肴饌的造型竟也全是雌雄生殖器形。在酒足飯飽之後,胡僧拿出了春藥:「形如雞卵,色如鵝黃。三次老君炮練,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玕琅。……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月朗夜窗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艷寵,十二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鬚髮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姤始藏。」

西門慶求助於春藥,還說明了西門慶的性交已經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性慾的滿足,在更多的情況下是為了滿足一種征服欲和佔有慾。西門慶將他與女性的交媾視為戰鬥,從女性的呻吟求饒中獲得征服的快感。比如小說的第七十八回寫西門慶與林太太的性交合,用的幾乎全是戰鬥術語:「迷魂陣擺,攝魄旗開。迷魂陣上,閃出一員酒金剛,色魔王能爭貫戰。攝魂旗下,擁一個粉骷髏,花狐狸百媚千嬌。這陣上撲鼕鼕,鼓震春雷;那陣上鬧挨挨,麝蘭。這陣上,復溶溶,被翻紅浪精神健;那陣上,刷剌剌,帳控銀鉤情意牽。這一個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個忽剌剌,一十八滾難掙扎。斗良久,汗浸浸,釵橫鬢亂;戰多時,喘吁吁,枕側衾歪。頃刻間腫眉眼,霎時下肉綻皮開。正是:幾番鏖戰貪淫婦,不是今番這一遭。」林太太被比為千嬌百媚的花狐狸,西門慶則為降魔伏妖的酒金剛。酒金剛經過數個回合的較量、進擊,打得花狐狸「一十八滾難掙扎」,以至「汗浸浸,釵橫鬢亂」、「喘吁吁,腫眉眼」,「肉綻皮開」,失去了「百媚千嬌」的昔日風采。酒金剛得勝班師,意猶未盡,在林太太心口與陰戶上又燒了兩炷香。

西門慶通過對女性的征服,還獲得了佔有慾的滿足。對西門慶來說,將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是一種特殊的快感,所以西門慶家中有六房妻妾,還要淫人妻女、包占娼妓。小說第七十八回寫西門慶與章四兒性交時的對話:「西門慶便叫道:"章四兒淫婦,你是誰的老婆?』婦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門慶教與他:"你說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那婦人回應道:"淫婦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屬了我的親達達了。』」西門慶之所以叫章四兒淫婦,之所以讓章四兒說自己是別人的老婆,就是因為西門慶可以從佔有別人的女人這件事本身獲得更大的快感。

也正是因為性交的最後目的是征服欲和佔有慾的滿足,所以西門慶所使用的性具性葯大都是針對女性的,或讓女人痛苦不堪,或讓女性獲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高潮而求饒。小說的第三十八回寫西門慶和王六兒的性交合:「西門慶見婦人好風月,一徑要打動他,家中袖了一個錦包兒來,打開裡面,銀托子、相思套、硫磺圈、葯煮的白綾帶子、懸玉環、封臍膏、勉鈴,一弄兒淫器。那婦人仰卧枕上,玉腿高蹺,口舌內吐。西門慶先把勉鈴教婦人自放牝中,然後將銀托束其根,硫磺圈套其首,封臍膏貼在臍上。」西門慶的錦包兒里裝著的都是這一類性具,比如 「勉鈴」:「身軀瘦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作蟬鳴。能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據西門慶說,勉鈴產自緬甸,好的勉鈴值四五兩銀子。

小說在寫西門慶與女性的交合時,描寫的重點是女子的反應,如寫王六兒在西門慶用性具攻擊之下,先是「蹙眉隱忍」,接著顫聲大叫:「教淫婦怎麼挨忍。」到西門慶在王六兒身上試驗胡僧春藥時,王六兒「淫心如醉,酥癱於枕上,口內呻吟不已,口口聲聲叫,大達達,淫婦今日可死也」。連妓女鄭愛月在西門慶使用性具托子進行性交合時,也感到無法忍受而求饒:「把眉頭皺在一起,兩手攀擱枕上,隱忍難挨,朦朧著星眼,低聲說道:"你今日饒了鄭月兒罷。』」在第五十一回中,西門慶使用了性葯後與潘金蓮交合,一開始潘金蓮感到「從子宮冷森森直掣到心上」,連叫「好難捱忍也」,接著是沒命地叫:「親達達罷了,五兒死了。」「須臾一陣昏迷,舌尖冰冷,泄訖一度」。這種以征服和佔有為目的性慾的發泄很容易變為變態的虐待。實際上,西門慶使用性具和性葯的性戰,在多數情況下是使女性痛苦不堪,而西門慶就在女性的痛苦哀吟中獲得快感。在女人的陰戶上燒香就是西門慶最喜歡的一招。

金錢、權勢和女人,都是西門慶所追求的。他想做官,先是當上了副千戶,後來又轉正了。但西門慶做官的目的,一是為了有個頭銜,在場面上好稱呼,顯得威風,但更主要的還是可以賺錢,或者受賄,或者藉助官場關係做大生意。他清楚金錢的力量,金錢可以上通朝廷,金錢可以使風雅掃地,那些官員道貌岸然,但幾個小錢就可以讓他們眼睛發綠,聽從擺布。但與金錢相比,西門慶更在意的是女人,因為女人才是他追求財富權勢的最終落腳點。在西門慶看來,性的征服才是最根本的征服,是所有征服佔有的象徵。也正因為如此,西門慶有的時候在金錢上可以退讓一點,但在對女人的爭奪佔有中毫不妥協,對情敵的打擊毫不留情,置之死地而後快。西門慶先是為潘金蓮而毒死武大郎,接著為李瓶兒而氣死花子虛,痛打羞辱蔣竹山。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西門慶為宋惠蓮而放逐來旺,打死宋仁。宋惠蓮是西門慶家奴來旺的媳婦,與西門慶有姦情,來旺酒後醉罵西門慶,西門慶就設下陷阱,誣陷來旺謀財害主,與官府串通,將來旺兒在監獄裡折磨得不成人樣,又將他放逐到徐州。宋惠蓮羞怒自殺,宋惠蓮的父親宋仁要為女兒之死討個說法,被拿到縣裡,當廳打得鮮血順腿淋漓,歸家不上幾日就死了。

西門慶對不忠於他的女性也毫不留情。《金瓶梅》第七回中張四勸孟玉樓不要嫁給西門慶,特別指出西門慶「最慣打婦煞妻」。在小說的後面,西門慶真的痛打了三個女人,而其原因主要是因為對自己不夠忠誠。首先是痛打孫雪娥。孫雪娥是先頭陳家娘子陪嫁的,有些姿色,西門慶就讓她做了第四房妾。孫雪娥善於烹調,主管廚房事務。孫雪娥第一次被打,就是因為沒有及時為西門慶準備好飯菜,西門慶受潘金蓮、春梅的挑撥,踢了孫雪娥幾腳,孫雪娥發牢騷又被西門慶聽見了,西門慶又打了她幾拳。孫雪娥第二次被責打得更加厲害,因為西門慶懷疑孫雪娥與來旺有首尾,打完後還拘了她頭面衣服,只教他伴著家人媳婦上灶,不許他見人,實際上是降格為僕人了。

潘金蓮挑撥西門慶打孫雪娥,她自己也受到西門慶的痛打。西門慶在貪戀妓女桂姐的姿色,長期不在家,潘金蓮慾火難禁,於是與小廝琴童私通。西門慶聽說後,下令把琴童捆住,打了三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順腿淋漓,然後趕出了西門府。西門慶先給潘金蓮兜臉一個耳刮子,把她打了一交,又喝令潘金蓮脫光衣服,跪在地上供審問:「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颼的一馬鞭子來,打的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罷!你容奴說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爛了這塊地。這個香囊葫蘆兒,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因從木香棚下過,帶兒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裡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並不曾與他。』」西門慶痛打李瓶兒,是因為李瓶兒沒有等著他,擅自作主招贅了蔣竹山。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後,西門慶故意冷落她,不進她的房,李瓶兒用腳帶弔頸懸樑自縊,被救了下來。西門慶痛罵李瓶兒,又教她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後來李瓶兒對西門慶忠心耿耿,所以西門慶對李瓶兒也格外喜愛、照顧。

班蝥和「西方不敗」之死

西門慶旺盛的不知饜足的性慾,是他在官場、商場上縱橫馳騁的原動力,他在商場、官場上幾乎是戰無不勝,憑著他的聰明,一次次化險為夷,甚至可以稱為「西方不敗」。他兩次被捲入官司的漩渦之中,但他都以金錢為武器,輕易地逃脫了懲罰。西門慶與潘金蓮通姦,合夥謀殺了武大,武松找西門慶報仇,誤殺皂隸李外傳。西門慶略施小技,使武松被刺配二千里。當西門慶捲入一場官司時,蔣竹山乘機與李瓶兒聯手在他身邊開了個好不興隆的生藥鋪,危及西門慶的生意。西門慶在了結官司後,勾結流氓和官場,徹底整垮了蔣竹山。

但西門慶最後在性的戰場上失敗了,徹底敗給了死神,而且是在三十三歲的壯盛之年,在官運亨通之時,在生意蒸蒸日上之時。西門慶的死因是性慾的極度放縱。小說按照時間順序詳細列舉了西門慶在死亡之前二十天內的活動,特別是性活動。正月元旦晚上,西門慶酒帶半酣,到吳月娘房中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出去拜年,到晚上回來,喝得酩酊大醉,撞入賁四家,和賁四娘性交合。正月初三,西門慶在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初六午後到王招宣府中拜節,與林太太「鴛幃再戰」,至二更時分回家,腰腿開始發疼。初七到李瓶兒房中,叫如意兒擠乳吃藥,並與之性交。初八晚上,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玩耍行房。初九,西門慶晚上回家,和如意兒睡覺。十二日,西門慶家中請堂客飲酒,其中何千戶娘子藍氏令他魂飛天外,未能得手,散席時撞見來爵媳婦惠元,抱進房中按在炕沿上「聳了個盡情滿意」。十三日,西門慶早晨起來頭沉,王經將王六兒的一包「物事」遞與西門慶,午後西門慶找個借口到獅子街會王六兒,用各種淫具、各種姿勢和王六兒進行性交合,一直到晚上掌燈時分。三更時分,西門慶回到家,腿腳發軟,被左右扶進潘金蓮房中。潘金蓮正等著西門慶,西門慶上炕就鼾睡,再也搖不醒。潘金蓮禁不住慾火燒身,用手捏弄西門慶性具,蹲下身子品咂,又從西門慶袖中摸出金穿心盒兒,將剩下的三丸胡僧春藥全部用燒酒給西門慶服下。不一會藥力發作,潘金蓮將白綾帶子拴在西門慶性具的根上,縱身騎在他身上,不管西門慶,自顧交合:「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瀉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後儘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過去,四肢不收。」十四日清晨,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昏暈倒下。十五日,西門慶「內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的明滑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請醫生看視,病因不明。吃了葯,反而虛陽舉發,麈柄如鐵,晝夜不倒。潘金蓮「晚夕不管好歹,還騎在他身上,倒澆蠟燭掇弄,死而復甦者數次」。十六日,吳月娘將西門慶從潘金蓮房中移至上房,醫治無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西門慶「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

西門慶玩弄女人無數,以征服女人為樂趣,最後卻死於女人的胯下,不能不說具有反諷意義。西門慶的直接死因是潘金蓮,潘金蓮在西門慶瀕臨死亡之時,還要從西門慶身上抽取最後幾下快樂,終於導致了西門慶的最後斃命。西門慶的病症,或說是「脫陽之症」,或說是「溺血之疾」,或說「癃閉便毒」,無論如何都與過量服用的春藥有關。胡僧施春藥給西門慶時,說「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但臨別時又反覆叮囑西門慶:「不可多用,戒之,戒之!」之所以不能多用,因為多用了傷身體。春藥的成分是什麼?為什麼會傷身體?胡僧沒有說,他故弄玄虛地說:「我有一枝葯,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在傳統中藥中,溫腎壯陽類藥物多具有助欲功能,如附子、肉桂、淫羊藿、陽起石等,動物類葯有牛鞭、狗鞭、驢腎之類,以及鹿茸、晚蠶蛾、九香蟲、海馬等。這類催欲葯都具有性激素樣作用,可補腎陽、益精髓、強筋骨、興奮性機能,能使陰莖勃起堅硬,可用於功能性陽痿、早泄、陰冷、性慾減退等性功能障礙類疾病的治療。但濫用此類藥物,可產生失眠、心悸等症,還可導致助火劫陰。清代醫家在《石室秘錄》中記載:「人有頭角生瘡,當時即頭重如山,第二日即變青紫,第三日青至身上,即死。此乃毒氣攻心而死也。此病多得之好吃春藥。」從西門慶的死亡前癥狀看,胡僧葯中或含有班蝥的成分。班蝥素有增加尿量、刺激膀胱、尿道的作用,對尿道產生的刺激可以使性慾低的人興奮起來。但班蝥又含有毒性,可以引起泌尿系統感染和尿道疤痕,持續使用或用量較大會引起中毒。

「野獸」與「天使」

西門慶是將性交作為征服異性的手段,而小說中的幾個女性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則是受著性慾的役使,最後一發而不可收,結局也是死亡。小說之所以命名為《金瓶梅》,正因為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都是由欲的放縱走向毀滅,和西門慶的死一起,突出欲的放縱必然導致滅亡的主題。李瓶兒死於血崩,在臨死前良心發現,對自己受欲的驅使而做出的不道德之事表示懺悔。花子虛的陰影一直縈繞在她的腦際,她夢見花子虛來同她算賬,請求花子虛饒恕。深重的罪孽感把她的精神壓垮了。

在這三個人中,性慾最強烈的是潘金蓮,潘金蓮的一切行為幾乎都是受原始慾望的驅使。孫雪娥評價她說:「說起來比養漢老婆還浪,一夜沒漢子也不成的,背地裡乾的那繭兒,人干不出,他干出來。」潘金蓮曾經想勾引武松,沒有成功,後來先後與西門慶、琴童、陳經濟、王潮兒私通。西門慶幾天不在,她就無法忍受,引誘小廝琴童通姦,她一見到陳經濟,就「不覺心蕩目搖,精魂已失」,於是和丫鬟春梅一起與陳經濟群交。為了追求生理上的滿足,她的所有聰明才智都被肉慾轉化成無恥、陰險和狠毒,其人性喪失殆盡,成了一個十足的淫婦。她為了與西門慶長做夫妻,親手將砒霜灌進丈夫的喉嚨。西門慶同樣是死於潘金蓮之手,死於她的淫。她逼著疲憊不堪的西門慶過量服用春藥,在西門慶將死之時,她一方面毫不關心,還不顧死活地「騎在他上面」,弄得西門慶「死而復甦者數次」。潘金蓮的慾火不但燒死了兩個丈夫,同時也使她容不得丈夫身邊的所有女性。李嬌兒、孫雪娥、孟玉樓,乃至吳月娘,都不是她情場上的對手。李瓶兒出現後,成為她的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她一方面用各種手段吸引西門慶的注意,如美化自己,增強誘惑力,常常暗暗將茉莉花兒蕊兒,攪酥油澱粉,把渾身上下都搽遍了,搽得白膩光滑,異香可掬,再比如用變態的瘋狂的性交合來滿足西門慶的征服欲,甚至飲西門慶的尿。另一方面,她用盡手段打擊李瓶兒,對李瓶兒冷嘲熱諷,在精神上進行折磨,編造謊言,挑撥吳月娘與李瓶兒的關係。最惡毒的是,潘金蓮想盡辦法害死了李瓶兒和西門慶生的兒子官哥兒,使李瓶兒傷心欲絕,不久離開人世。潘金蓮害死的第二個競爭對手是僕婦宋惠蓮。宋惠蓮得寵於西門慶,潘金蓮就發狠心說:「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做了第七個老婆,我不是喇嘴說,就把潘字吊過來哩!」結果宋惠蓮夫婦終於被她逼得「男的入官,女的上吊」。

在小說中,潘金蓮與西門慶性交合最頻繁,小說中明寫的就有二十多次,其中第二十七回「潘金蓮醉鬧葡萄架」中的性交合最為瘋狂變態,將潘金蓮的淫寫到的極致,張竹坡斥之為「極妖淫污辱之怨」。西門慶「先將腳指挑弄其花心」,繼而用李子「投個肉壺,名喚金彈子打銀鵝」,然後「又把一個李子放進牝中,不取出來」。西門慶接著用兩條腳帶把潘金蓮雙足吊在兩邊葡萄架兒上,「如金龍探爪相似」加以挑逗,潘金蓮春心沒亂,口中直叫「急壞淫婦了」,「捉弄奴死了」。西門慶這才使用銀托子、硫黃圈等淫器,兇猛地進行性攻擊,潘金蓮「目瞑氣息,微有聲嘶,舌尖冰冷,四肢收嚲於衽席之上。西門慶慌了,急解其縛。向牝中摳出硫黃圈來,折做兩截。把婦人扶坐半日,星眸驚閃,甦省過來。因向西門慶作嬌泣聲說道:"我的達達,你今日怎的這般大惡,險不喪了奴的性命!』」

後來的一些研究者要為潘金蓮翻案,認為潘金蓮是個被侮辱損害者,是早年的不幸經歷使她走向罪惡。但是,無論潘金蓮早年的不幸如何值得同情,她後來的情慾膨脹,人性扭曲泯滅,是毋庸置疑的。她害人又殺人,罪孽深重是不容諱言的。如果說人性中有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的話,後來的潘金蓮則整個是野獸,完全受動物性慾望的支配,人性中的美好已經蕩然無存。潘金蓮最後死於為兄長武大郎報仇的武松刀下,她的死可以說是罪有應得。小說的第八十七回把潘金蓮之死寫得異常血腥恐怖。武松把潘金蓮「旋剝盡了」,香灰塞口,掀翻在地,「先用油鞋只顧踢他肋肢,後用兩隻腳踏他兩隻胳膊」,「用手去攤開他的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目半閃,兩隻腳只顧登踏」。

龐春梅和西門慶有更多的相通之處。她在西門家中只是一個被收用過的奴婢,論地位不能與吳月娘等妻妾相比,但她不甘於卑下的地位,她要往上爬,而她往上爬所依靠的是性。東吳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說:「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檮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奸死,瓶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雖然金蓮、瓶兒、宋惠蓮、孫雪娥等實際上都是死於淫,然而真正直接死於淫的,確實只有春梅一個。與潘金蓮完全受獸慾支配不同,春梅有自己的人生追求,「人生在世,且風流了一日是一日」。所以當西門慶有意要收用她時,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當潘金蓮叫她和陳經濟性交時,她二話不說就脫下了裙子;嫁給周守備後,她難禁獨眠孤枕,慾火燒心,與一個個男人濫交,最後死在姘夫的身上。她的死和西門慶的死一起更直接鮮明地表達了懲淫的主旨。

欲、惡、死亡與「空」

西門慶死在潘金蓮的胯下,潘金蓮死在武松的刀下,春梅死在姘夫的身上,李瓶兒死於血崩,作為背叛的懲罰。這就是慾望放縱的結局。小說用西門慶和他的女人們的死,要說的有三層意思。一是欲不可縱,縱慾傷身亡身,這是最淺的也最明白的意思,西門慶和春梅就是直接死於縱慾。二是惡不可作。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都是由欲的放縱走向惡,最後受到了應得的懲罰。李瓶兒臨死前夢見花子虛索命,最後死於血崩,潘金蓮死於武松的那把明晃晃的鋼刀下。小說評西門慶之死說:「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石崇當日富,難免殺身災。鄧通飢餓死,錢山何用哉!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說積財好,反笑積善呆。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在第九十一回中,作者又一次評議說:「西門慶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當初這廝在日,專一違天害理,貪財好色,奸騙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帶的東西,嫁人的嫁人,拐帶的拐帶,養漢的養漢,做賊的做賊,都野雞毛兒零撏了。常言三十年遠報,而今眼下就報了。」

小說要說的第三層意思是四大皆空。活著的時候追求金錢,追求權力,追求女人,一旦死神來到,一切皆歸於虛空。張竹坡評《金瓶梅》說:「冷熱二字,為一部之金鑰。」「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後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計弄來;後半自己的梅花,卻輕輕的被人奪去。」西門慶死後,西門家迅速走向衰敗,眾叛親離、樹倒猴散的局面隨即出現。他的結義兄弟應伯爵、謝希大等改換門庭,溜之大吉,他的親信韓道國拐財遠遁,湯來保欺主背恩,來旺與情人雙雙出走。他的第二夫人李嬌兒歸院,以三百兩銀子的身價做了新貴張二官的夫人。潘金蓮在西門慶死後與女婿陳經濟肆無忌憚地淫亂,最後姦情暴露被趕出家門。第四房小妾孫雪娥在西門慶死後大膽地與情人來旺私奔。孟玉樓與縣太爺的兒子李衙內一見鍾情後,毫不猶豫地衝出了西門大院。小說特別描寫了吳月娘清明上墳,遇見春梅祭奠故主潘金蓮,昔日風流浪蕩人,已化作黃土隴頭之白骨。小說還特意描寫了春梅游山子花園,山子花園曾是西門慶多次款待朝廷顯貴、地方豪吏的地方,也是他與眾妻妾游賞嬉戲、恣行淫樂的地方,但如今花木凋零、人去樓空:「垣牆欹橫,台榭歪斜。兩邊畫壁長青苔,滿地花磚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毀不顯嵯峨;亭內涼床,被滲漏已無框檔。石洞口珠絲結網,魚池內蝦蟲成群。狐狸常睡卧雲寺,黃鼠往來藏春閣。料想經年人不到,也知盡日有雲來。」更直接體現「空」的觀念的,是孝哥出家。西門慶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傳宗接代續香火的兒子,但是作為西門慶轉世的孝哥卻沒有子承父業、重振家風,而是在家衰國難之時,受永福寺普靜和尚的度化後,遁入空門,出家為僧,化陣清風,作辭而去。

小說的開頭先引了一組《四貪詞》,對酒、色、財、氣四病作了一番批判性的詠嘆,如詠色云:「休愛綠髩美朱顏,少貪紅粉翠花鈿。損身害命多嬌態,傾國傾城色更鮮。莫戀此,養丹田。人能寡慾壽長年。從今罷卻閑風月,紙帳梅花獨自眠。」關於酒色財氣的勸戒自古就有,而將這四者歸納為「四貪」則在明代。有人認為「四貪」隱含著諷刺當時的皇帝明神宗的意思。明神宗「四貪」俱全,不理朝政,雒於仁於是陳四箴勸諫。實際上不僅明神宗,明朝君王貪淫者多。如明憲宗寵愛萬貴妃宮,方士胡僧等紛紛進獻房中秘方,大臣爭談穢媟之事。武宗、世宗、穆宗衣缽相傳,多信媚葯,淫樂無度。明穆宗縱慾無度,大量使用春藥,三十六歲就死去。所有這些都與《金瓶梅》中的西門慶有相似之處。但《金瓶梅》顯然不是為了諷刺哪一個皇帝而作,而是要反映社會現實,反思人性的弱點,為在慾海中掙扎的人提供勸世箴言。

不死的西門慶

《金瓶梅》所反映的是明朝中後期的慾望橫流的社會現實,在《金瓶梅》的小說世界中,從清河縣到全國,上自皇帝,下至僕夫僕婦,包括官員、流氓、尼姑、道士、算命、卜卦者流,媒婆、醫者、工匠、商販之徒,全受著欲的役使。昏庸的皇帝、貪婪的權奸、墮落的儒林、無恥的幫閑、齷齪的僧尼、淫邪的妻妾、欺詐的奴僕,構成了一個慾望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政治黑暗,官場腐敗,經濟混亂,人心險惡,道德淪喪。西門慶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中,或者說正是這個世界的散發著腐朽氣味的土壤中,長出了西門慶這棵罌粟。

明朝早已消逝如塵煙,但《金瓶梅》的時代還沒有終結。現代學者鄭振鐸曾經感嘆《金瓶梅》的世界似乎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底是中國社會演化得太遲鈍呢?還是《金瓶梅》的作者的描寫,太把這個民族性刻畫得入骨三分,洗滌不去?」《金瓶梅》的時代沒終結,西門慶就沒有真正死去。文龍評西門慶:「直與狼豺相同,蛇蠍相似。強名之曰人,以其具人之形,而其心性非復人之心性,又安能言人之言,行人之行哉!」「西門慶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若再令其不死,日月亦為之無光,霹靂將為之大作。」但文龍又說西門慶「未死之時便該死,既死之後轉不死」,因為西門慶因《金瓶梅》而得以流傳不朽:「《水滸》出,西門慶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門慶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時,遂無人不有一西門慶在目中、意中焉。其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不足傳也,其名遂與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批也。西門慶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罵。世界上恆河沙數之人,皆不知其誰,反不如西門慶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門慶未死之時便該死,既死之後轉不死,西門慶亦何幸哉!」實際上,不朽的不僅僅是小說中的形象,西門慶肉身雖化為塵土,他的靈魂至今仍不滅,他的兒子雖然出家了,但他沒有絕後,他的子孫綿延不絕。

有熱人將慾望的橫流歸因於思想的解放,實際上慾望橫流是商業經濟發展的副產品。在商業社會中,一切似乎都可以交換,欺詐被當作手段,利益最大化成為追求的目標,而最大化的利益是從哪裡來?從佔有別人的利益而來。所以商業經濟必然刺激人的佔有慾和征服欲,物質的佔有和征服又與性的佔有征服相連,而財富積累後需要消費,需要宣洩,性是最重要的宣洩方式。

要消除人性中野獸的部分也許需要漫長的進化過程,但可以用精神、用道德、用禮法暫時將獸性壓制住。然而,在商業社會中,誘惑的因素是那麼多,精神、道德的力量顯得那麼薄弱,人性之惡很容易被釋放出來。雖然不能把今天的商業社會與明朝相比,但其中確實隱含著某些相類的因素。正因為如此,《金瓶梅》在今天實際上仍有勸戒意義。西門慶和他的女人們已死,但他們的後裔繁衍不絕,他們的幽靈仍在這個世界上遊盪。西門慶交結流氓,交通官府,通過金錢賄賂而陞官,又利用官場關係而發財,積累巨額財富後又打通更高層次的關係,與朝廷官員稱兄道弟,有的時候甚至瞧不起那些假斯文的酸儒,如此等等,都與現在的很多人很相似。現代商業社會中不少人的暴發史,與西門慶的暴發史何其相似!西門慶有錢有勢之後,將征服佔有女人當作最大的娛樂,不僅養二奶,還有五奶、六奶,不滿足於自己的妻妾,還包占妓女,更從霸佔別人的妻子中獲得征服佔有的樂趣。西門慶的人生追求也就是現在不少官員富豪的人生追求。西門慶死在了床上,死在了女人的胯下,現在的不少官員富商也是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很多貪污腐敗案件都是因女人而暴露,於是被押赴刑場,或鋃鐺入獄,墮入萬劫不復之深淵。

有人將《金瓶梅》的作者稱為菩薩,認為讀了《金瓶梅》的人會因為參透世事也成為菩薩。這樣的說法顯然有點誇張了。但直到今天,《金瓶梅》仍有勸戒意義,讓我們警醒,讓我們時時反省自己,防止欲的放縱。不同的人讀《金瓶梅》,會有不同的收穫,商人看西門慶怎樣發財,做官的看西門慶怎樣走關係陞官,世俗之人欣賞其中的性描寫,學習其中的性交姿勢,學習使用性用品和春藥,道學家看到其中的善惡,佛家看到死亡和空無。東吳弄珠客在小說序言中說:「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你是怎樣讀《金瓶梅》的呢?


推薦閱讀:

【名家解讀儒林外史】黃霖:《儒林外史》對《金瓶梅》的繼承和發展
《金瓶梅》少兒不宜內容佔多大比例
金瓶梅中女性是什麼形象?
《續金瓶梅》
《金瓶梅》佚失五回書?

TAG:金瓶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