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個體生命存在的藝術呈現》收錄於《三省堂遊藝》

從第一部小說集《離婚女人安曉雅》到《尋她千百度》,趙永武憑藉自己的藝術才華和對小說這門藝術的認知,在陝西文壇上留下了堅實的腳印。在陝西作家群中,他屬於實力派小說家,形成了獨特的藝術個性,用文字營造出一個成熟而誘人的藝術世界,顯示了作為一個文學家的生存目的和藝術理想。讀他的小說,我們明顯能感受到其中深深涵納著的作家的生活體驗和審美提煉、他對生活的積累、對生命群體的熱愛和在虛構中滲透出的真切現實:真實的關中農村方位、真實的個體生命、真實的愛恨悲歡……我們彷彿看到了生命力在藝術中的直接運動,看到異化、沉淪的生命重新回到奮發的航道。

我與趙永武認識已經十幾個年頭了,在生活上,他也許並不是十分嚴肅,表面看起來甚至有點兒玩世不恭,但透過他的文字,我卻深深體悟出了他對人生的真摯體驗。人生百態和生活的無奈,他是感悟在內心世界的。表面的玩世不恭卻正是從高處俯視人生,俯視生活,進而用手中的解剖刀割裂開生活的本質。

趙永武是一個主體性極強的作家,他立足本土,堅持自己的文學品格,從現實出發,按照生活真相,再現「人」的形態和現實關係中各種人的生存方式、生存意識及社會秩序的逐漸轉型。他筆下的人物,是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庸常人生,是他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包括道德生活,揭示出民族傳統美德、現代意識、經濟文化全球化背景下各種價值觀的碰撞與整合,貫注著濃厚的現代意識與逼真的現實感。

用文字表現對當代婚姻生活和情感認知是趙永武小說的一個鮮明特徵。《民間風流債》是一篇婚外情小說。一對男女在城裡風流了一夜後卻釀就了一出悲劇。遭遇了一夜情的風琴的丈夫有社因為這頂「綠帽子」忿忿不平,幾乎每天都去糾纏雙龍討公道,而他的討公道幾乎是一種變態的心理和行為。在獲知了一夜情的細節後,他不顧妻子的臉面和尊嚴四處宣揚,讓雙龍賠償他十萬元,後來竟發展到他出十萬元,讓雙龍的老婆海寧和他也演出一場一夜情,結局是有社用刀捅了雙龍……作者的構思是奇特的,而又是符合情理的。他為讀者講述了一個奇特而又撼人心靈的故事,人物行為的合理性、故事的合理性貫穿在娓娓的敘述中,人物行為和心理活動展示得自然完美,毫無生硬雕琢的痕迹,顯示了作者構思、敘述故事的藝術才華。《剁》是一篇探討人性,亦或是性別權利的短篇小說。男人賭博欠下三十幾萬的高利貸,女人為償還債務四處奔波,甚至在城裡跟別的男人跳黑燈舞賺錢,卻遭到了自己男人的精神、肉體折磨。

在描寫當代人的婚姻情感方面,趙永武總是有獨到的發現,有發人警醒的敘述角度。譬如《你是誰的誰》中整日閑得無聊的丈夫海林別出心裁的用陌生的手機號給妻子巧雲發送曖昧的簡訊,尋求情感的刺激。而一向老實守規的巧雲卻在他的簡訊騷擾下魂不守舍,夜不能寐。當海林精心安排了一出妻子與未曾見過面的「情人」會面的場景後,才發現這樣的設計很無聊。當妻子鐵了心要跟他離婚時,他才悟出受傷的其實是自己。像《你是誰的誰》這樣經典的情感小說,在當代小說中是很少見到的。描寫婚姻情感生活是趙永武小說的著力點,無論是《離婚女人安曉雅》還是《尋她千百度》,兩部集子的主題幾乎都是糾纏著男人女人,圍繞著婚姻情感而展開的。無論是男人在生活中的主導地位,還是女人為維護自尊而呈現出的堅強和韌性,都被作者以一種藝術的、無可挑刺的真實描寫而展現在讀者眼前。

可以這樣認為:我們的社會是一個由無數細胞組合的肌體。既然是肌體,就有被各種病毒感染的時候。當今商業大潮對傳統的社會秩序產生了強大的衝擊,人與環境互為異化,人性道德失范,價值觀念失衡。趙永武用他特有的觀察力和藝術表現力,對新舊價值體系的撞擊、現實生活的種種詭譎與傾軋作了深刻的開掘。是不是應該「放棄掙扎,跟上狂歡的隊伍,去奔赴一場盛宴」?作者筆下那些有思想、有信仰、有獨特人生觀和愛情觀的主人公總是和紅塵格格不入,總是和悲哀、無奈的現實進行著殊死搏鬥,總是想在庸常中活出品位,活出風格。比如《民間風流債》中的風琴、海寧,《離婚女人安曉雅》中的安曉雅,《失火的伊甸園》中的安琴,以及《尋她千百度》中的鄉村「藝術家」等,都是這樣的人物典型。我很欣賞《民間風流債》中的海寧這個人物形象,在丈夫一夜情被曝光後,她在憤怒之外表現出的對與丈夫發生了一夜情的風琴的同情,對風琴所受到的屈辱的安慰,是一般女人難以做到的。這是新時期一個全新的女性典型。她啟示讀者,婚外情之後,真正受到傷害的其實是女人。男人快樂之後往往被視為瀟洒,而女人卻被稱之為墮落。這公平嗎?這樣的社會問題其實是中國的傳統文化所造成的。透過趙永武筆下這些眾多的、典型的人物形象,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傳統文化的超穩定性結構,那些受到傷害的人物永遠也搞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的反抗和掙扎總是悲壯的,是一種徒勞之舉。現實的殘酷性,理想的處處碰壁,釀就了人生的苦酒。而這些,都讓我們在掩卷之後深深沉思。

趙永武具備著極具天賦的講故事才華。他所虛構的故事毫無破綻,情節、細節的設置天衣無縫,閱讀時讀者彷彿深陷其中,彷彿自己就是作品的主人公,同主人公一起呼吸,一起生活,一起經歷情感的煎熬。二十世紀以來,小說在形式上經過了一個從簡單到複雜的過程。形式革命所帶來的一個直接後果是,小說家開始不再信任故事。我們可以輕易地回憶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個大家都惟恐自己不夠先鋒、不夠現代的年代,形式成了當時最重要的寫作內容,每個人一夜之間似乎都成了藝術領域的革命者和造反派,他們集體顛覆故事,把小說弄得乖張而深奧,哪怕是一個短篇,都必須經過專業的破解才能夠被閱讀。於是,閱讀變得費力起來,因為故事漸漸隱退和消失了。儘管現在故事又一次回到了小說的靈魂地位,但在形式革命成為主流的八十年代中後期和九十年代初,許多作家都認為,講故事只是巴爾扎克、羅曼·羅蘭等人做的事,故事再主導小說的局面已經過去,甚至,有些人寧願相信那些玄奧的形式法則與夢囈般的囈語,也不願再成為老實的說故事的作家。我一度也被這種倔強的藝術姿態所吸引,但是趙永武的小說改變了我的看法。讓我重新思索小說家的使命。我這才發現,張藝謀的電影《秋菊打官司》的形式力量比《大紅燈籠高高掛》更強,原因是前者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後者卻是遊離的,操作痕迹太重。小說家的根本使命是對人類存在境遇的深刻洞察,趙永武小說的形式,既貫注在故事之中,也內在於人物的內心世界裡。在他筆下,寫作是以故事為目的的,故事是一種精神。而一個能完成故事的時代精神的作家一定能夠把他筆下的故事從美學推向存在。我覺得,趙永武的小說達到了這個效果。

趙永武的小說是現實感與藝術感完美結合的藝術品。最深刻之處在於對人性美的細緻入微、感人肺腑地抒寫與讚美,對人性的醜惡入木三分、冷峻無情地剖析與鞭撻。在藝術上,他的小說以敘述取勝,基本上側重事件的敘述,性格隱退到故事之下,人是作為事件發生的當事人出現的,可以歸為「故事小說」,有極強的可讀性,是現代主義作家羅布·格里耶的心思和策略。在一個特定的時空框架里,他講述著人物的命運沉浮、悲歡離合以及他們之間微妙複雜又合情合理的世俗關係,符合故事所遵循的完整性原則。

如上所述,趙永武擅長刻畫處在婚姻情感狀態下的人物,無論男人女人個個性格迥然,他像醫生用手術刀一點一點切割病灶,心不跳、手不抖、下刀狠、切割細,這是藝術深層;而表層卻輕鬆、幽默、戲劇化,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智慧、諷刺,被魯迅先生稱之為善意的批評。悲劇能使人的靈魂震撼,從而引發讀者對善與惡的思索。

如果把藝術劃分為尋求與拯救兩大類型,那麼趙永武的小說屬於拯救生命、拯救婚姻愛情的藝術。這種藝術針對生命活力消失後而沉迷於財富、權利、動物性享樂的人,毫不留情予以鞭撻,力圖將他們從沉淪的現實中拯救出來,重新回到自身的價值領域。這類作品是趙永武《尋她千百度》這部小說集的主體,體現了他的藝術個性,代表他小說的品格。

趙永武以小說形式對人生、對生活、對情感進行探求,他所作的理性思考是不容忽視的,是對當代婚姻全新、獨特的解讀方式,具有濃重的民間色彩,呈現出鮮明的民間文本的寫作狀態:婚姻的無奈、情感的恩怨、人性的變異,這一切都具體實在、鮮活生動,充滿張狂的生命力,也充滿了人情和趣味。他所描寫的雖然都是小人物,但地域色彩濃烈,具備著強烈的現實感,既生動可信,又飄渺迷濛,具有濃郁的抒情氣氛和傳奇色彩,有較強的閱讀張力。以心鏡照景,情景交融,使人身臨其境,發出藝術召人入境的藝術效力。另外,他小說中的環境描寫總能照應著人物的境遇。例如在《民間風流債》女主人公風琴深夜暗自悲傷時這樣寫道:「窗外有秋蟲的嘶鳴,珠圓玉潤的,在夜的帷幕里輕盈地滾來滾去。耳邊有熒光燈的聲音,像一根亮亮的絲線,向人腦海里的無限深遠處飛竄。風琴的心裡暗自苦嘆一聲,淚水悄悄滾落下來。」《你是誰的誰》寫到男主人公海林心裡矛盾時,環境照應的句子是:「海林放下手機,躺平身子,閉上了眼睛。一片經過窗帘過濾後變得稀薄的陽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像水一樣晃動著,讓人感覺,他有些神情恍惚。」他使用的比喻是新鮮的,奇特的。譬如這樣的比喻:「這女人平日裡頭仰得跟鵝一樣,胸挺得那兩塊疙瘩肉都快要飛出去的光景……」,寫人的夢境「都是他心裡塞了豬毛後,還要再扔刀子斧頭的夢……」,「乾巴巴的笑聲,在窄小的麻將館裡,皮球一樣彈來彈去,又像受了驚嚇的鳥兒一樣飛來飛去……」諸如此類的比喻,在他的小說隨處都是,無疑提升了讀者的閱讀興緻。

趙永武是一個敢於突進、勇於超越的小說家。他的兩部小說集給讀者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其一,他以寫實手法傾情關照現實關係中各種人的生存方式,使人感受到後現代主義的因素。在具體操作時,作家中止判斷,只作旁觀者,以客觀、冷靜的姿態寫作,注重生活畫面和細節的真實,注重人物故事,突現生命慾望的自然屬性,追求平實自然、含而不露的美學風格,把小說恢復到與生活同形的狀態,使閱讀變成了一個與讀者沒有隔膜、沒有距離的過程。

其二,他的小說基本屬於故事小說,在結構故事時對情節做了精心設計,細節別出一格,心理活動具有隨意性和發散性,敘述既是客觀事物的再現,又是主觀意識的感知,二者的交融使讀者心馳神往、流連忘返。

其三,從小說敘述結構方面看,他對每篇小說的敘述空間都做了傾心構架,往往開篇有奇筆,過程九曲十八彎,終篇戛然而止。他小說的結尾常常使人產生突兀之感,對小說形象體系的思想趨向作反向式飛躍,讓讀者用自己的經驗與感受去承接它的繼續振動,發生語言之外的餘響。這種反向飛躍式的陡轉,常常使讀者心理產生極大的震驚、遺憾與悲哀。

其四,他的語言風格融簡潔、樸實、幽默、生動為一體,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氣質和格調。在他的作品裡,風趣幽默的語言片段俯拾皆是。這些言語片段或是離奇變異,或是機警反套,或是荒唐悖境,或是有意岐解,通過語言要素的刻意變異,通過修辭方式的創造性運用,構成了濃郁的幽默氛圍。在貌似調侃、俏皮的背後,透出一種發人深省的凝重,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推薦閱讀:

生命,無需刻意,只要盡心。
什麼是生命?
在基督里,歸正的生命
成長絮語----生命是一場懂得
《再塑生命》教案2

TAG:生命 | 藝術 | 文學 | 評論 | 文學評論 | 存在 | 個體 | 呈現 | 收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