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韻》文字解說詞(1
《宋之韻》文字解說詞(1-10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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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韻》文字解說詞
第一集宋詞概覽
一說宋詞,我們立刻就會想到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想到歐陽修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關風與月。想到晏幾道的,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想到蘇軾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想到李清照的,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些膾炙人口的詞句時時都會在我們的耳邊心上響起。從而使我們的生活增添一份詩意的色彩。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說,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立志高遠的第一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孜孜以求的第二境,眾里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終於成功的第三境。王國維所引的這三首宋詞,作者依次是晏殊、柳永和辛棄疾。這三首詞儘管都是講戀愛相思的,但因寫出了深度,就都醇化出哲理的傾向。
說到宋詞,我們自然會想到唐詩,唐詩宋詞,這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雙璧。總的來說,唐詩的特點是雄闊宏偉,幾乎沒有什麼領域是不可以進入的。宋詞要窄的多,但精微深細,主要寫花前月下的離情別緒,聽歌賞舞的所思所感。如果把唐詩比做黃河,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氣勢壯闊,曠莽渾厚。那麼宋詞則像,自古就以風景幽優美而聞名的富春江,一路幽幽靜靜的流去,一曲一種氣象,一彎一種景色。水的碧綠,山的青翠,都那麼含蓄有致,秀麗無比。如果把唐詩比作泰山,磅礴雄偉,巍峨峻拔,有陽剛之氣,一望就使人產生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情壯志。那麼宋詞,就是構成桂林山水的峰林,小巧玲瓏,晶瑩潤澤,有層次,有深度,具陰柔之美。如果把唐詩比作松樹,枝粗葉茂,高聳入雲,像巨人一樣矗立著。那麼宋詞就是垂柳,長條搖曳,婀娜多姿,像一個風姿綽約的美人。
詞就是歌詞。大名鼎鼎的宋詞,就是從十世紀到十三世紀北宋和南宋,流傳下來的歌詞。這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格律詩,詞既是歌曲的組成部分,當然要隨音樂一同發展變化,從隋代開始,特別是到八世紀盛唐時期,由於和西域地區交往頻繁,就傳進來一種叫胡樂的音樂,這種音樂與中原地區原有的音樂融合以後,又產生了一種叫燕樂的新音樂。王公貴族和普通百姓都愛聽,有些歌曲唱紅了流傳開來以後,文人學士就產生了舊瓶裝新酒的念頭。乾脆依照原來的曲調,自己寫一首新詞填到曲子里來歌唱,藉以抒發自己的所思所感,這就叫倚聲填詞。填詞所依據的曲就是詞牌,康熙時編的《欽定詞譜》就是收集詞牌的專書,共收唐宋元這三代的詞牌達八百多個,現存宋詞的詞作者一千三百多人,存詞兩萬多首。是一份非常豐富的文學遺產。
宋王朝是在宮廷政變,即陳橋驛兵變時候建立起來的。宋王朝的建立者趙匡胤當時任後周王朝的太尉,執掌兵權。公元960年初,忽報遼國入侵,於是他帶兵去抵禦。開到開封東北郊陳橋驛這裡時,部下竟背著他在暗中策劃,將黃袍披在他身上。一陣萬歲就把他喊上了皇帝的寶座。就這樣,他成了宋朝的開國皇帝宋太祖。這當然是演戲,演的也並不高明。據記載,趙匡胤發跡前,曾見人寫詩讚美朝陽,文字上雖然見功夫,但立意淺陋,他看了不滿意,就自己寫了一首。太陽初出光赫赫,千山萬山如火發,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他還有詠月亮的兩句詩說,未離海底千山暗,才到天中萬國明。從這些詩就看得出來,他從來就不是個老實分子。現在兵權在握,往前走一步都能挨著皇位,他豈有不想弄個皇帝噹噹的,他站穩腳跟後,第一件大事,自然就是防止這種事件重演。為此,宋太祖趙匡胤導演有名的杯酒釋兵權時,就開門見山告誡武將們,與其提心弔膽,爭權奪利,實在不如交出兵權做閑官。多為子孫積累一些田產和金銀財寶,盡情享受聲色犬馬的愉快以頤養天年。宋王朝從此就幹什麼都用儒臣,連行軍布陣,鎮守邊關也不例外,用儒臣建成一個成熟的文官制度。
北宋的第二任皇帝宋太宗趙光義曾說,國家若無外憂,必有內患。外憂不過邊事,皆可預防,惟姦邪無狀若為內患,深可懼也,帝王用心,常須謹此。這是說,有外族政權存在並不可怕,充其量不過是打進來搶些東西,或是佔一塊土地。正是在這種基本國策指導下,澶淵之盟時宋王朝明明佔了上風,也還是向遼國賠銀子賠絹情願妥協。而南宋初年岳家軍士氣正盛時,宋高宗趙構卻趕緊把岳飛殺了,以防有難以預料的災禍發生。打天下也罷,坐天下也罷,要的就是先下手為強,不殺掉岳飛,萬一他真把金國滅了,成了跋扈將軍,到時候誰來制服他。這樣在歷代王朝中,宋朝國力最弱,對外不堪一擊,但內部卻很穩固,存在的時間很長,有三百多年。
宋朝的官兒也是最好做的。不僅俸祿優厚,而且還不止一份。就算正職被罷免了,還能拿兼職的官俸,不至於衣食無著。至關重要的還在於,做官沒什麼大風險,話說的不好得罪了皇帝,一般不過貶上兩級官罷了。宋王朝殺戮大臣的事比最為開放的唐朝還要少,士大夫物質生活充裕,只要不自尋煩惱,去先天下之憂而憂,也就沒什麼可憂的。於是他們辦完公事以後,就喝酒填詞唱曲,盡情歡樂。詞本來就是歌樓酒館助酒興的,是唱著玩的,有了這樣的社會條件,又怎能不越唱越紅火呢。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宰相晏殊就這樣,成天在家裡擺筵席,唱這種小調取樂。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這是曾參與編寫《新唐書》的大學者宋祁在開封,北宋首都東京的郊外泛舟游湖,這還是一首名詞,尤其是紅杏枝頭春意鬧,用一個鬧字就使欣欣向榮的春天彷彿有了聲音,宋祁為此還得了一個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的美號。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這是歐陽修在隱隱笙歌的陪伴下,在安徽阜陽游湖。這就是靖康之變,這一翻天覆地大動亂之前的事。那時天下承平日久,講究享受已成風氣,日日歌筵,朝朝舞宴。算是還可以理解吧。可是經歷了靖康之變後,趙宋王朝按說該奮發圖強改弦更張了吧,可情況顯然並沒有什麼改變。
朱敦儒逃到杭州沒過多久,就看到這樣一幅醉生夢死的景象。看西湖,畫船輕泛水,茵幄穩臨津。嬉遊伴侶,兩兩攜手,醉回別浦,歌遏南雲。在襁褓中沒有趕上記住靖康之變這一劫難的新生一代,甚至經歷過這一劫難的老一代,竟然都像夏季雨過天晴一樣迅速,早把戰爭的恐怖,從目光中抹的乾乾淨淨。於是,在西湖這銷金鍋里,銷盡了朝廷正氣,銷盡了時代風雲,銷得只剩下一段軟弱又屈辱的歷史。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這是南宋末文及翁游西湖時,發出的痛心疾首的呼叫。延續了三百多年的宋王朝,這個為保皇位而不怕喪權辱國的趙宋王朝,就這樣在歌舞聲中消失了。
讀宋詩,會覺得士大夫一個個都滿臉正經,說的往往都是有關綱常名教的門面話,讀宋詞才知道,宋人其實也很開放,有時甚至還有些放肆,因為在宋代的士大夫看來,詞是唱著玩的,既然不登大雅之堂,說話當然就可以隨便一些。蘇軾進入詞壇後,才把詩詞的這種分界打破。蘇軾以詩為詞,凡是詩的題材,詞都可拿過來為我所用。他這個大動作,弄的許多人目瞪口呆,連有些崇拜他的人都覺得他走的太遠了。十二世紀二十年代,金朝興起,鐵騎直抵汴京,把北宋滅了。宋高宗趙構,守住江南一角,是為南宋。這一翻天覆地的變故,使南宋一些詞人又勇敢的擔起了憂時念亂,殺敵報國的主題,題材進一步擴大,有了蘇軾開闢的所謂豪放派,那種寫春花秋月離情別緒,以風格細膩意境婉約見長的詞風,就被稱為婉約派,兩派各有所長都有非常感人的佳作。
第二集晏氏父子
介紹晏氏父子之前,不妨先說一說北宋初年兩個名人,一個是王禹偁,一個是寇準。王禹偁是北宋初著名詩人,只留下一首詞——
《點絳唇》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
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
天際征鴻,遙認行如綴。
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北宋初年的詞,還沒有脫離花間派那種濃艷的風格,王禹偁這首詞卻清麗淡雅,境界比較開闊,別具一格。據考證,這首詞可能是他在蘇州任縣令時寫的。秋風秋雨,一片蕭瑟,但蘇州這一帶風景依然是美麗的,所以說「江南依舊稱佳麗」。詞人望著南飛的大雁,排列成行,在天空自由地飛翔,由不得想到自己空有一腔抱負,卻一事無成,沒人理解,沒人提攜。「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王禹偁的詩學白居易,在宋初算得是開風氣的——
《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這是王禹偁貶謫在陝西商縣時思念故鄉的詩,「數峰無語立斜陽」,用擬人手法寫自然景物,顯得特別有情趣,也顯示出詩人當時內心的寂寞和對貶官不服氣的倔強。
寇準是楊家將戲劇中屢見的人物,他最出名的政績是「澶淵之盟」。公元1004年,契丹蕭太后率兵大舉入侵,宋朝廷一些人嚇得主張遷都逃跑。任宰相的寇準,則極力主張宋真宗親臨前線督戰。真宗勉強聽從了,結果還算打了個勝仗。可是,宋朝的基本國策是對外妥協以求得皇權的穩定,於是,打了勝仗照樣向契丹賠款。而寇準因得罪了主張逃跑的官僚,兩年後就被罷了相位。
他為人剛正,是北宋一代名臣,詞則沒有脫出花間派的窠臼,詞境淡遠,情致纏綿——
《江南春》
波渺渺,柳依依。
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洲人未歸。
寫遊子思鄉之情,有一種無法排遣的凄苦,可能是他貶官在江南時寫的吧。這與他的詩很相近——
杳杳煙波隔千里,白蘋香散東風起。
日落汀洲一望時,柔情不斷如春水。
兩相比較,詞顯得不如詩更有味道。
北宋初年,詞壇上還沒有什麼較為傑出的詞人,和足以震撼人心的佳篇佳句。這種情況,到晏殊進入詞壇後才有了一些改變。說到晏殊,我們自然立即就會想到他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是一千年前創作出來的兩句詞,卻依然充滿了生命活力,參與著現實生活,我們隨時都可能引來當自己的話說。
晏殊是個神童,七歲就能寫文章,十四歲被推薦給皇帝,鎮定自若的與成年人一起參加進士考試,就成了進士。從此一帆風順步入仕途,晚年官至宰相。他是當時的文壇領袖,范仲淹、歐陽修這些名重一時的人物,都受到過他的獎拔。
《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台。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暮春時節,夕陽西下,抒情主人公在自家園林里的花徑上徘徊,一絲拂拭不去的惆悵,無可奈何地襲上心頭。去年,也是這樣的暮春時節,也是這樣的天氣,曾經,一曲新詞酒一杯,在這裡熱熱鬧鬧的填詞唱曲。那聲樂好像還洋洋盈耳,在亭台之間迴響。可是那熱烈的場面,卻再也找不回來了,只有這不得不凋謝的花朵,在無可奈何的墜落;還有這似曾相識的燕子,還回到這亭台中間來重尋舊跡。於是,抒情主人對面對著斜陽,由不得要嘆息一聲:「夕陽西下幾時回」,就是說,夕陽什麼時候還能把那「一曲新詞酒一杯」的歡樂帶回來呢?
晏殊的詞,有一種躊躇滿志的富貴氣息。這種氣息本來並不具備審美價值,但由於他詞中灌注著一種韶光易逝、人生苦短的生命意識,使這種雍容閑雅的氣度,醇人成哲理,深化為對人生的思考,因而千百年來,一直打動著讀者的心。
他遣詞造語的功力,尤其顯得深厚。「花落去」「燕歸來」這種暮春景象是屢見不鮮的,泛泛地說本來不足以打動人心。但詞人略加點染,加上虛詞構成「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就使這兩個已經引不起人們注意的景象,一下變得精神百倍,重新獲得了震撼人心的力度。
《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
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這也是晏殊的名作,寫妻子思念離家的丈夫,這是屢見不鮮的題材,但這首詞切入的角度很別緻。詞人不說這獨守空房的女子,如何通夜無眠,而說月光不懂得體貼人,清光斜斜的,通宵達旦的照著她的居室,故意攪的她睡不著。「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細想起來,這簡直是一句傻話,但又傻得那麼有人情味。下片,說一夜西風凄緊,樹葉凋落了,更適於登高望遠。於是這徹夜未眠的妻子,趕忙登上高樓,去追尋丈夫的蹤跡,「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這是妻子在眺望丈夫,換個角度看,也像是苦苦地追求一種理想,一種人生境界。 晏殊的兒子晏幾道,也是北宋重要的詞人,文學上習慣稱他們父子為二晏。
整個宋代,什麼時候也不要求士大夫要有強烈的開拓精神。而十一世紀前半葉後期,晏殊從政時,又是北宋最太平無事的時代,他當然不可能有什麼作為,只能無所作為,而又不自甘寂寞。他就只能用淡淡的哀愁來拂拭匆匆消逝的年華,唱著「一曲新詞酒一杯」來打發日子。
到晏幾道就不同了,他雖然生在宰相家庭,但父親死時他還小,並沒有從這個家庭得到什麼好處。他為人耿直,不願意攀附權貴,因而只做過下層小官吏,後半生是在貧窮中度過的。據記載,北宋大奸臣蔡京,曾託人求他寫兩首詞。詞他倒是寫了,可就像他自己有感而作一樣,隻字不涉及蔡京,更不要說奉承巴結了。
他父親晏殊養著歌伎舞女,這是宰相之家享受生活的工具,是當宰相的特權。晏幾道也與歌伎舞女來往,卻是相互同情,相互尋求慰藉,彼此只能算是朋友了。不言而喻,這對晏幾道來說,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臨江仙》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多年前在朋友家的一次歌筵上,遇到朋友的歌伎小蘋,穿著用心字香熏過的羅衣,用琵琶伴奏,唱著訴說相思之苦的歌曲。印象是那麼深刻,詞人永遠也無法拋忘。如今那朋友已死,小蘋也不知流落到哪裡去了。去年,他在夢中意外的夢見了小蘋,還像當年一樣在朋友家那庭院深深的樓台中填詞唱曲,夜闌人散,趁著月色他送小蘋離去。可一夢醒來,才想起往事如煙,再也不可能發生了。於是在無可奈何中,他只有在細雨蒙蒙的暮春時節獨立花前,看花朵一瓣一瓣飄落。看燕子像故意來奚落人的孤獨,總是雙雙對對飛來飛去,心中承托著無限的悲苦。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境界是何等凄惻。然而,一年又已過去,就連這個定格的舊夢,也無可挽回的消逝了。只剩下夢中他送小蘋離去時的那一輪明月還掛在空中,成了往事唯一的見證。
《鷓鴣天》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在一次歌筵上,詞人與一個歌女相遇,一見鍾情。歌女手捧玉鍾來勸酒時,他儘管已不勝酒力,也還是一杯一杯喝著。那歌女為報答他,也舞罷一輪再舞一輪,唱完一曲再唱一曲。直唱到樓頭明月向西偏落,作道具用的桃花扇,也幾乎舉不起來了。「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這兩句造語是那樣別緻,卻並不險怪,是向來為人稱道的佳句。多少年來,詞人經常夢見那個歌女,這次意外的相逢,究竟是真是幻,是夢是醒,似乎連詞人自己也說不清楚。「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這兩句是從杜甫的「夜闌猶秉燭,相對如夢寐」變出。杜詩訴予人的是戰爭的恐怖,調子是沉重的。晏詞訴予人的則是纏綿悱惻的凄苦,調子是悲咽的。
第三集詞壇新聲
由公元第一個千年,進入第二個千年,與晏殊同時的范仲淹,是著名的政治家。他文不入唐宋八大家之列,但確有幾篇膾炙人口的名文。尤其是《岳陽樓記》,尤其是文中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兩句,可是說是千古不朽的。同樣,詞只流傳下來五首,卻有兩三首是宋詞選本必選的,儼然是一大家。同時代的晏殊和稍後的歐陽修,雖然也算政治家,但主要還是文士。他們的詞,風格都沒有脫出五代綺麗柔媚的風格。范仲淹則首先是政治家,他的詞透出政治家的胸襟和底蘊。因而,雖然還是綺麗的,但要疏朗遒勁的多。
《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此詞上片寫景,下片寫情。寫景先由上而下,雲淡天高,黃葉飄墜;再由近而遠,淡淡的秋色,淡淡的寒煙,斜陽映照,水光接天,水天之間,是一望無邊的野草。這裡碧天,黃葉,翠煙,斜陽……五色斑斕,交織成一幅壯闊的秋景。極目望去,「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由嚮往中的天外家鄉轉入下片的鄉愁。而思緒則由遠而近,從望家鄉最後回到眼前,即詞人站立的高樓上,詞人在這裡喝酒喝得太久了,「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他承受不住了,想去安歇,希望能在好夢中回到家鄉。「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裡面摺疊著多少人生的憂患,概括的豈止是一般的鄉愁旅思。
十一世紀三十年代,元昊在銀川稱帝,於是與北宋發生了戰爭。在連續失利的情況下,范仲淹被調到防禦西夏的重地延安來對付西夏。他在這裡整頓州兵,實行屯田,使形勢穩定下來。下面這首著名的邊塞詞,就是在這邊防前線寫的:
《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這首詞,用「塞下秋來風景異」這個概括性的句子帶出,點出地點是塞下,時間是秋來,環境是風景異。即與詞人家鄉所在的江南大不一樣,然後用一些最能代表邊塞風光的事物和現象來突出所以異的地方:大雁南飛,馬鳴風嘯,號角嗚嗚,龍捲風旋出塵柱如煙,落日中一座孤城緊閉。環境如此惡劣,氣氛更是肅殺。在萬里以外的這地思家,只得用濁酒來強自按壓。然而,將軍滿頭白髮,征夫滿面流淚,在「羌管悠悠霜滿地」的夜間,誰都睡不著,因為「燕然未勒歸無計」。西夏還沒有被征服,沒有辦法回去。
歐陽修認為范仲淹這首詞調子太低沉,稱之為「窮塞主」,就在一首詞中說,「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認為這才真像個元帥,才真算得是邊塞詞。其實一比就知道,歐陽修只是說些廉價的豪言壯語,范仲淹則還真有些大將風度。
這首詞沉雄悲壯,是宋詞中難得的一首邊塞詞,給北宋詞壇吹進了一股新風。對蘇軾擴大詞的表現領域,是有借鑒作用的。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不過,從詞的發展來看,第一個把詞當作話筒來向生活呼號,以爆出內心遠處安頓的悲苦,使後世如同聽到春雷乍響一樣驚起的,還要數里程碑式的詞人李後主。他固然算五代時人,但死於宋王朝建立十九年以後,代表作也都是在死前那幾年創作的。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近代大學者王國維說,李後主的詞是蘸著自己的血寫出來的。不錯,他的詞是情感裂變放射出來的衝擊波,是痛徹心髓的強自按壓的呻吟。他傾訴的不是痛苦的原因,而只是痛苦的感受。後人從他詞中接收到的,也就只是人失去了依託,找不到立足之境的悲哀,從而容易產生共鳴。
《浪淘沙令》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些詞寫的都是關係到生死存亡的題材,都是詞人燃燒的悲憤,撕裂的痛覺。要使詞從風花雪月中跳出來,李後主的詞可以說起了最有說服力的示範作用。晚一輩的王安石,也沿著這個路向,寫過一首《桂枝香》,憑弔六朝的興廢。
王安石作詞不多,但他的詞意境高遠,眼界開闊,這首《桂枝香》,也是宋詞選本必選的。
《桂枝香·金陵懷古宋》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采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上片寫深秋的時候,詞人站在南京某個高處,也許是他晚年退出官場後居住的鐘山上憑弔這座古城吧。「登臨送目」起句開門見山直切主題。由於已經是深秋,長江也就特別清澈,像展開一幅白色的綢子。望遠處,是攢簇在一起的山峰映照在殘陽中。然後,是長江上來來往往的船隻。轉到近處,則是酒店門口的酒旗在西風中飄動。這是由遠景搖到近景的一幅秋光圖。氣勢雖然開闊,但詞人的目的是慨嘆六朝的興亡,因而用冷色調處理,使人讀起來總不免有些壓抑感。
下片抒情,順水推舟,把讀者推進詞人所設置的境界中去——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王安石以散文著名,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自成一格,是宋詩中重要的一家,具有開風氣的意義。他所導演的變法,是歷史上影響最大的一次。據記載,他個性極強,性格執拗。詩人都喜歡別具一格,象他這樣的人寫詩,自然非標新立異不可。他的《明妃曲》就是這樣——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
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
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
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這首詩,為王昭君和番遠嫁匈奴而感嘆,詩人勸解昭君遠嫁固然凄慘,但留在漢廷後宮,照樣有像陳皇后那樣被打入冷宮的,也一樣凄慘。其深層意蘊則是說,讀書人進不了朝廷,無法接近皇帝固然不幸,可進了朝廷而不被重用,不能充分發揮才幹,也同樣是不幸的。不管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不得志所喚起的內心沉重都是一樣的。「人生失意無南北」,此話有些刺耳,但古人總算還能接受。
《明妃曲》第二首有兩句說「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這是說王昭君在漢朝不受寵,而在匈奴受寵,匈奴單于也就算是知心人了,那就在匈奴好好過日子吧。有人詛咒說,這樣立論是無父無君,簡直想給王安石戴上一頂大漢奸的帽子,這當然是無限上綱。現代也有人認為,「漢恩自淺胡自深」意思是漢恩淺也罷,胡恩深也罷,她王昭君都沒看在眼裡,因為她愛的是故鄉某個知心人。這就又未免把王安石想得太超前了吧。
第四集一代文豪
讀過一點兒詞的人,這首詞大概是都能背誦的--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去年元宵晚上,一個年輕女子與戀人相約黃昏後出來看燈。一年過去了,今年元宵晚上,月還是那麼圓,燈還是那麼亮,可是去年相約的人卻不見了。這首詞幹凈利灑,平起平落,明白如話。運用重疊句式,對比手法,把一喜一悲兩個元宵擺到一起,讓讀者自己去琢磨其中悲歡離合的變化。這首廣泛傳誦的詞,就是北宋大文豪歐陽修寫的。
歐陽修是宰相級的大官兒,是眾望所歸的文壇領袖。他是學者,二十四史中有他編撰的《新唐書》和《新五代史》,是著名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排在韓愈和蘇軾之後,應當說當之無愧。在詩壇上他也算是開風氣的人物,是領導詩壇的盟主。他的詞雖然創新意識比較談,但也是有特殊成就的一家。他寫文史論著時,像是個道貌岸然的道學家;寫詩時是個不苟言笑的學者;而寫詞的時候卻變了一個人,竟像個風流倜儻的翩翩少年。
《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綉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詞中的抒情主人公看來是個剛結婚不久的少婦,頭上扎著金泥帶,插著手掌形的玉梳,正坐著繡花兒。可是她坐不住,走到丈夫讀書的窗前來,偎在丈夫懷裡,一會兒問自己畫眉畫的怎麼樣,一會兒問鴛鴦兩個字怎麼寫。短短五十幾個字,就把一個陶醉在愛情生活中的少婦,那種嬌憨意態刻畫得活靈活現,呼之欲出。這種刻畫人物的功夫,簡直叫人拍案叫絕。
歐陽修的詞和晏殊一樣,主要寫戀愛相思惜春賞花,但題材稍微寬一些,語言精緻典雅更富表現力。這首蝶戀花算得是他的代表作——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抒情主人公是個被拋忘的貴族女子,暮春三月,薄霧蒙蒙,輕煙淡淡,籠罩著大都市一個一個的院落,一叢一叢的楊柳,那高樓連著高樓的地方,應當就是丈夫的浪遊之處吧。可是不管她怎麼眺望,也找不到丈夫的蹤影。黃昏時,狂風忽起,風勢驟急,她獨自坐在家裡孤獨無依。看著門外被風吹雨打的殘花潸然淚下,由不得問一聲,這凋剩的殘花還能堅持一下,熬過這凄冷的黃昏嗎?然而殘花卻不答理她,只是一瓣兒連一瓣兒,一朵連一朵,被風吹得無聲無息的飄走。仔細想一想,詞中凸現的不也是人生的一種境界嗎?當我們突然有一天感到人生最值得留戀的某個階段正在消逝的時候,我們不也可能問一聲,那即將逝去的一切,還能再堅持一下,再熬過幾個凄冷的黃昏嗎?然而,「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一切都在無可挽回的消逝,等待我們的是一個帶有許多未知數的新階段,要我們用辛勤的汗水去開發。人生原本須要有「淚眼問花花不語」的痴情,在「亂紅飛過鞦韆去」的變幻中去把握。這種境界,結合詞人另一首寫離愁別恨的詞來體味,我們肯定會有更深的感受——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分手的筵席上故作鎮靜,分析種種情況,看到什麼時候能夠重逢,好像很洒脫。可是說來說去,心裡就覺得不是滋味兒,臉色就陰沉下來了。分手所以會使人感到痛苦,根本問題在於人有感情,容易動感情,而不是由於分手時的情景刺激人使人難過。這首詞,寫離情別緒只是點到為止,卻把重心擺在進行哲理探討的後兩句上。這種寫法,本來是很容易落入概念化的俗套的。但由於詞人對人生有真體會真感悟,因而說出來就能四兩撥千斤。把前兩句蜻蜓點水的一觸擴大為巨石砸入湖面的俯衝,給讀者的審美感受,留下無盡的波紋。
下片「離歌且莫翻新闋」可以用歐陽修自己的一首絕句來解釋——
花光濃爛柳輕明,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
歐陽修曾作滁州太守,在這裡創作了不朽的《醉翁亭記》,文中反覆用「也」字這個虛詞,「環滁皆山也」,「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太陽謂誰,廬陵歐陽修也」……共用了二十一次,筆力的勁健是向來為人讚歎的。這首詩則是他離開滁州時寫的,第一句寫景,「花光濃爛柳輕明」,正是春光燦爛,柳綠花紅的時節;第二句點事,「酌酒花前送我行」,滁州人送詩人走;第三句「我亦且如常日醉」,抒情主人公正式出場,顯出一副非常超脫的神氣;第四句點情,「莫教弦管作離聲」,表面上看是對離別滿不在乎,因而要求彈奏一些與離情別緒無關的曲調,以免使餞別宴會的氣氛過於低沉。而實際上卻正是害怕「弦管作離聲」使人無法接受。這正是詞所要說的——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人生有情就註定有苦,感嘆離愁別恨的歌曲唱多了,會使人感情失控,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撥,因而最好還是節制一些。最後,詞人又宕開一筆,用兩個內涵深厚的句子兜住,收束全詞。人生「直須看盡洛城花」,盡了最大的努力,「始共春風容易別」才有資格說我爭取過了,因而我生活過了。這首詞的最後兩句,「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與他一首七律的末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可以說是相互呼應的。這首律詩說——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
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
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
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這是歐陽修貶謫在夷陵,即今天湖北宜昌時寫的詩。既然從京城開封貶謫出來,心情自然不會太好,因此詩一開頭就埋怨宜昌花開得晚,簡直像春天都不願到這個地方來。用疑問口氣提出「春風疑不到天涯」,然後正面點題「二月山城未見花」,暗示這裡離京城太遠,感受不到皇帝呼出的熱氣,到農曆二月了還不見開花。那是產橘子的地方,然而「殘雪壓枝猶有橘」,到第二年春天了,居然還有沒摘盡的橘子,可見那地方人煙的稀少。「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緊承上聯,因為春天大雁從南往北飛,是從他老家江西那邊來的,因而聽見雁見由不得想起了家鄉,又因為身體狀況不佳,眼看一年已盡又是春天了,不免因美好的年華匆匆消逝而感嘆,最後說「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表層信息是說他畢竟在洛陽做過官,見過洛陽譽滿天下的名花,因而在宜昌,就算花開的晚一些也沒什麼。深層意蘊則是說,他畢竟在京城呆過,皇帝遲早會想起他來的,透露出一絲期待的心情。
《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這是歐陽修游洛陽時,即興創作的一首詞,舊友重逢,又是舊地重遊,自然感慨萬千。但詞的基調是樂觀的,情緒是開朗的,對宋初以來的詞壇來說,畢竟要算是透了一點新消息。雖說無法與柳永、蘇軾這些人相比,可是,從歷史的終點線上跨出半步,就是不可抹殺的貢獻。
第五集奉旨填詞
真正的宋詞是從柳永開始的,宋詞到柳永才完全擺脫了五代那種含蓄委婉的詞風,採用或創製大容量的長調,層次豐富的鋪寫,融抒情,敘事,說理,寫景於一體,展示宋代市民生活,這才是宋詞不同於前代的地方。
柳永原名柳三變,主要活動於仁宗時期,也就是十一世紀上半葉後期。他出身官宦人家,但年輕時行為比較放蕩,經常出入歌樓酒館,與歌伎舞女廝混,因而不為統治集團所重。他精通音律,樂工有什麼新鮮曲兒都請他填詞。據說凡有井水喝的地方,就有人會唱他的詞,可見他在中下層人民大眾中名氣有多大。他在一首詞里說,既然時代拋棄他,金榜題名沒有指望,那就不如乾脆聽其自然,在歌樓酒館裡與意中人尋歡作樂,拋開人世虛幻的功名——
《鶴衝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建安時期,曹丕提出包括詩賦在內的文章是「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從那以後,詩才算是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但在柳永以前,還從來沒有以詩人身份向人誇耀的。即便像李白也大喊「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仍然要以卿相自許。然而是柳永第一個喊出了「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儘管語氣還有些無可奈何,還不夠理直氣壯,但能喊出這一聲,就是了不起的大事。這是宋代市民意識的自我覺醒、自我肯定,是市民階層在自己的價值判斷中,企圖擺脫對皇權依附的一次掙扎。
所記載,宋仁宗在考中進士的名單里發現了柳永的名字,竟一筆勾掉,說道:此人風前月下,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這明擺著是欺負人,可皇帝一言既出,鐵板上釘釘,柳永的仕途從此就算是斷了。他一氣之下,乾脆署名「奉旨填詞柳三變」,他還真有幾分倔脾氣。不過,在小農社會裡要想不依附皇權那是行不通的,他最後還是不得不改掉柳三變這個容易引起誤解的名字,改名柳永,走考進士做官這條路。
他讚美城市的繁榮,渲染大都市熱氣騰騰的生活場面。從他的詞里,我們很自然的會想到《清明上河圖》這幅名畫。像他寫杭州,就特彆強調杭州是三吳都會,即東南地區最繁華的大都會這一點。在這裡到處是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以闊氣自豪,以奢侈為榮,西湖白天黑夜都有遊人,到處是遊船,到處是笙歌,人人都那麼歡天喜地的生活著。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望海潮》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善於運用口語脈絡清晰地鋪敘,是柳詞給後人留下的極為寶貴的經驗,像《定風波》後半闋,寫一女子心上人去後寂寞難耐,悔恨先前沒把他留住。敘來真可以說娓娓動聽——
《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卧。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首詞寫愛情大膽潑辣,充分表露出市民的審美趣味。所記載,晏殊對「針線閑拈伴伊坐」這一句就嫌寫的太露骨表示不滿。其實,「針線閑拈伴伊坐」形象鮮明,極富人情味。
不過,柳詞最令後人讚不絕口的還是他那些寫旅途寂寞,行路艱難的雅詞。也許是為了謀出路,也許是為了謀衣食,他總是那麼東奔西走。像著名的《雨霖鈴》,寫秋天在凄切的蟬聲中與情人握手告別,登舟上路。或寫實,或虛擬,虛虛實實寫得特別有韻味——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離開都門以後,一路上就是「千里煙波,暮靄沉沉」,再沒有親近的人了,詞寫到這裡,下片該怎麼接呢?詞人竟意想不到用一個帶哲理的總括性句子接起,「多情自古傷離別」,故意宕開一筆,然後再遞進一層,指出人由於多情,原本就容易為離別而悲傷,「更哪堪冷落清秋節」,更何況還是肅殺的秋天。到這裡,詞人又一筆宕開,不說酒醒以後會如何相思,而說酒醒後將處在「楊柳岸,曉風殘月」的環境中,讓讀者自己去體味,「楊柳岸,曉風殘月」這種境界,會怎樣勾起人的離愁別恨。
這首詞妙就妙在用環境來渲染無法排解的悲酸,卻始終不說破。柳詞一般都直率明白,不追求深沉的境界,但有的詞也還是釀出哲理的深邃。
《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痴語,也是至情語,難怪著名學者王國維從中看出人生全力以赴去追求理想的執著。柳永一輩子不得志,只做過幾任小官,最後大概是窮死的。因為據說還是由一些歌伎湊錢,才把他發送了。然而有了「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一這聲喊叫,足可以使他不朽了。
張先是晏殊的同齡人,兩人交誼甚厚。但他活了近九十歲,因而與晚一輩的蘇軾也有過交往。
《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春天眼看就要過去了,正好一個朋友要遠行,詞人於是舉行了一個送春又送人的宴會,填詞唱曲輪番痛飲。宴會散場後,一覺睡到了下午,醒來時酒勁兒算是過去了,對著鏡子獃獃地坐著,無可奈何的想著往事和約定相見的日期,愈益沉浸在年光易逝的惆悵之中。天漸漸地黑下來了,朦朧中看見一對水禽挨在一起,這時,正「雲破月來花弄影」,使孤獨感好象也跟著晃動起來,從而使他也更加感到孤獨。他忍受不住了,於是放下簾幕,在重重簾幕中,只一點燈光相伴,一起守著漸緊的風聲直到深夜。明天必將是落花滿地,生怕會匆匆消逝的春天,終於就這麼無可挽留的消逝了。
這算得是張先的代表作,「雲破月來花弄影」一句更是叫人讚歎不迭。著名詞論家王國維說,「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這話是很中肯的,因為有了這個弄字,句中的花就被擬人化了,就成了一個美人,在雲破月來的瞬間,感覺到窗子裡面有人在看她,於是而搔首弄姿,顧影自憐起來。除了這個弄字,用任何動詞都達不到這種效果。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第六集曠世奇才(上)
公元1082年,四十六歲的蘇軾,在黃州赤壁酹江亭這裡寫下了震古爍今的名詞《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這一聲長嘯穿越千年,一直在這裡隆隆地震響,將永遠叩擊遊人的心扉,「大江東去」這四個音搭配在一起,像一聲號角,是那麼和諧那麼響亮那麼雄勁。雖然這酹江亭上再也找不到他巨人的身影,再也問不出他悲涼的遭遇,但我們相信他還活在這裡,他是不會死的。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起首兩句就像長江的巨浪,滾滾滔滔而下,氣勢磅礴。「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點出赤壁懷古的題旨。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來突出赤壁的險峻,極有聲色。「一時多少豪傑」把赤壁之戰中的英雄人物一總推入讀者的想像,然後快速轉入下片,用近景推出周瑜。「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幾句話就讓周瑜贏得了赤壁之戰。懷古是為了抒發心中的鬱積,詞人於是站出來告訴讀者,「人生如夢」,而自己偏生那麼容易動感情,以至「早生華髮」,實在可笑。
真的可笑嗎?不!當時的蘇軾是個有罪之人,因為三年前,他被一場卑劣的文字獄擊倒了。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永遠散發著血腥氣的「烏台詩案」。中國古代這個學者,思想家,詩人,詞人,散文家,畫家,書法家兼於一身的奇才,因為寫詩同情老百姓,被告發誣衊了早已走樣的新法,差點就丟了性命。
三年的時間不長,他內心的傷口肯定還在流血,他肯定還在做被推上刑場的噩夢。《赤壁懷古》就是在這種心緒下創作的。明白了這一點,讀這首詞自然該別有一番滋味。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讀這首詞,至今仍覺天風海雨氣勢逼人。在烏台詩案中,蘇軾的一些詩被挖出來示眾,用拐幾道彎兒的目光,從中找出攻擊王安石新法的罪證來。比如他一組《山村絕句》中有一首寫道:
老翁七十自腰鐮,慚愧春山筍蕨甜。
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
七十歲的老翁沒飯吃,幸好春天山裡面有竹筍和蕨菜,於是腰裡別上鐮刀去找來充饑。可是買不著鹽,沒法子,煮一煮淡著就這麼吃了。這樣的詩原本不該有什麼問題,可就因為當時王安石變法,正搞得熱火朝天,說老百姓吃不上飯,特別是吃不上鹽,這就成了罪行。
用詞來凸現英雄人物,在詞壇開闢豪放一派,蘇軾這個首創之功,值得大書特書。前面說過,范仲淹,王安石這些政治家,都寫過豪放風格的詞,不過那隻能算特例,對宋代詞壇並沒有起到扭轉風氣的作用。從蘇軾起,詞才從歌樓酒館裡唱著玩兒的風流小曲,開始變得講究身份,敢與詩平起平坐了。他是詞壇的千里馬,他是殺入詞壇的趙子龍。任何難於駕馭的題材,在他面前也不敢不俯首投降。他那支能喚醒春風的筆,點向哪裡,哪裡就是萬紫千紅的花壇。他放懷歌唱著
《江城子》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寫這首詞的時候,蘇軾四十一歲,雖然已經「鬢微霜」,開始有白髮了,卻依然豪情滿懷,要為國家上陣殺敵。他翹首追問著「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渴望朝廷調他到邊防前線去,這種心雄萬夫,氣勢豪邁的境界,不要說婉約派詞人,就是不肯完全跟著婉約派走的范仲淹,王安石也是根本沒想過要進入的禁區。他的筆隨便點染,就像他作畫一樣,不求形似,只求寫出心中一時的感受。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村子裡到處是繅絲的繅車在響,一路走過去,棗花簌簌地往衣巾上落。古柳樹下,有人在賣黃瓜。酒困路長,抒情主人公感到又渴又累,於是敲開鄉下人家的門,去要茶喝。這樣的詞婉約派是不肯寫的,或者說他們不敢寫。因為這樣的詞,搬到酒席筵前去唱,多半是沒人願意聽的。但是蘇軾敢寫,他不在乎唱出來是不是有歌迷捧場。而只在乎讀起來是不是有詩的味道。
讀他這類信手拈來便詩意盎然的詞,我們很自然地會想起他那些信手拈來的絕句。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這是一首題畫詩,「竹外桃花三兩枝」,用竹子的青翠,來襯托桃花的鮮紅,一下就把艷麗的春光凸現出來了。最妙的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將鴨子擬人化,使鴨子具有人的知覺。從這句詩,我們能聽見鴨子呱呱地叫著,能看見鴨子扇動翅膀,在水面上追逐撲騰的熱鬧。
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用無人不知的美人西子,來突出西湖的美,這個比喻輕鬆不費力,蘇軾像是撿了現成的便宜。其實細想一下就知道,這是神來之筆。不僅像「春江水暖鴨先知」一樣超妙,還比得叫人拍案叫絕。
如果沒有那一場以殺死歌聲為快的文字獄,蘇軾這個曠世奇才,該會在詞中留下多少歡聲笑語,供後人吟詠。然而,歷史不接受假設,蘇軾只能在歷史的迴音壁前,唱出自己的悲哀、悲憤和無窮的悲鬱。
《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谷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也是以罪人的身份在黃州寫的,罪人就是沒有自由的人。他只有在沉醉的麻木中,尋得短暫的陶然自得。他醒了又醉了,醉了又醒了。半夜回來時叫不開門,於是而「倚杖聽江聲」。江聲浩浩,能告訴人什麼呢?江水以浩渺的滔滔,來展示自己的無拘無束。這不是在告訴人,為名利而奔忙是何等的可憐嗎?唉,趁此夜深風靜,江水安眠,還是駕上一葉扁舟,超離這冷氣逼人的世界吧。於是他輕輕哼著,「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他敞開莊子似的容納萬有的胸懷,使我沒入大自然,也使大自然沒於我,於是而物我兩忘。
關於這首詞,據記載還曾引起一場虛驚。這首詞第二天就傳遍四鄰,都說蘇軾駕小船逃走了。地方官聽說後大吃一驚,讓罪人逃走了那還了得,就趕忙去看個究竟。敲門一問才知道,蘇軾正蒙頭睡大覺呢。
其實,蘇軾根本不可能像李白那樣,說走起身就走,因為到宋代,已經不是「大道如青天」的時代,已經不允許跟著感覺走了。
《西江月》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秋風颯颯,一年將盡,樹葉蕭蕭,催人變老。他卻無可奈何,只能痛苦地看著年光從指縫裡流走。不要責怪這歌聲過於凄苦,要知道,他靈魂的負擔太重太重了。
第七集曠世奇才(下)
蘇軾把自己的生活全方位撒進詞的沃野,用獨自從生活中濃縮出來的哲理去進行培育,使詞萬紫千紅,爭妍鬥豔,開出了有深度的,經得起琢磨的意境。
《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春日出遊,忽然遇上陣雨,同伴狼狽不堪,詞人卻「吟嘯且徐行」置之度外,「一蓑煙雨任平生」,披著蓑衣,在煙雨中奔走一生的準備都做好了,還會怕這麼一陣雨嗎?終於陣雨過後,斜照相迎。剛才那一陣「穿林打葉聲」不過是一場虛驚。實際上,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這裡有陶淵明的隨緣自適,有禪宗用平常心去看待一切的了悟。蘇軾抱著儒家的社會責任感來承當一切,一點不肯馬虎,這當然是行不通的。知無不言的性格,黑白分明的態度,使他受盡了折磨,貶官貶得一次比一比遠——
《食荔枝》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已經貶到了惠州,當時這是地產的蠻荒之地,他竟然聲言只要天天有荔枝吃,就「不辭長作嶺南人」。這顯然是無可奈何的自寬自解,然而因為他是曠世奇才,又有充滿磁性的人格魅力,這使他那些藐小的政敵,忌妒得目光都發高燒。於是,他們借故把蘇軾再貶到海南的儋州。年已六十二歲的蘇軾,覺得真直到了人生的盡頭——
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君看道旁石,儘是補天余。
他這塊有用的石頭,無法去補朝廷的裂縫,被拋擲出來,也許將永遠與海南這裡的巨石為伍吧!這是他無法排解的悲哀。然而,他畢竟是哲人,並沒有在荒涼中板結成石頭。「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他把這四年的貶謫當作一次旅遊。
如今,他矗立在東坡書院這裡,一派智者的深沉和學者的儒雅,來接受遊人的瞻仰。
《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是思想家而兼詞人的蘇軾,通過中秋夜對弟弟的懷念,來破譯人生這個永恆的命題。這個命題永遠吸引著人們去解析,卻又是無法徹底解析的。因則這首詞,也就對千秋萬世的讀者,永遠都是一個無法排除的磁場。使人在磁力線的作用下產生無法抑制的審美衝動。詩人就是能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從生活中找到缺憾的人。蘇軾就總是能從別人認為理所當然的地方,用自己特有的敏感,看到並不如此。
《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殘紅凋盡,燕子呢喃,「枝上柳綿吹又少」的春末夏初,正「天涯何處無芳草」。詞中的抒情主人公,從一道圍牆外面走過,看見「牆裡鞦韆」,聽見「牆裡佳人笑」。終於,「笑漸不聞聲漸悄」,轉瞬之間,一切又復歸沉寂,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只有之多情的行人還在聆聽。他想找到一點什麼呢?生活永遠也不可能是美滿的,人們欣賞落霞的艷麗時,總是正在興頭上,天就暗下來了。總是「多情卻被無情惱」,於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一種令人神往的心跳,就這樣像電光石火一樣,一閃就消失了。就的那樣一閃就消失了?不是的。「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天地間的一切,不是還那麼充滿了生機嗎?服膺莊子的蘇軾,總是會在暗淡的畫面上,留下一點透氣的亮點。「天涯何處無芳草」如今已經成了格言,成了民諺,我們都能信手拈來,隨口道出。
再來看看詞人是怎樣悼念亡妻的吧--「夜來幽夢忽還鄉」,他夢見妻子在「小軒窗,正梳妝」,於是兩人「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一夢醒來由不得想到「十年生死兩茫茫」,想到「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十年來風刀霜劍的煎逼,人在風塵中老了,「塵滿面,鬢如霜」,經歷了那麼多層層疊疊的憂患,會不會「縱使相逢應不識」呢?不會!「不思量,自難忘」!這是一段永遠也不會風化的愛,是不會變形的。
《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讀這首詞的最佳切入點,就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詩人夢見亡妻,想到「十年生死兩茫茫」,因而傷心哭泣,這是很自然的。可是死去的妻子與丈夫相對,為什麼也淚流滿面呢?因為詞人經歷了那麼多的憂患,無暇自己傷悼自己,就把一腔澀淚逢移植到亡妻的眼中,讓亡妻來為自己哭泣。深人無淺語,蘇軾總是能在詞中,留下一面窗子,讓讀者看到更遠的景緻。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生在此山中。
略呈橢圓形的廬山,橫看綿延不盡,側看高高聳起。從不同的角度,會得出不同的印象,可是站在西林寺那裡,卻只見四圍都是山,根本想像不出「橫看成嶺側成峰」的變化,這是為什麼呢?「只緣生在此山中」。人被山吞噬了,失去了看山的角度,於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生在此山中」就成了生活真理。
不過永遠能讓人咂出新意,而又永遠也說不盡的,還是那首詠雁的《卜運算元》: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在「寂寞沙洲冷」的環境中,「缺月掛疏桐」的背景上,「漏斷人初靜」的時刻,一隻孤鴻,「驚起卻回頭」,飛起又落下,落下又飛起,這隻孤鴻為什麼要「揀盡寒枝不肯棲」呢?是因為被孤獨驅趕著,而驚疑而害怕嗎?應當是的。會不會是這些寒枝不合它的意,因而不願意停落在上面呢?應當也是的。原來這首詞是詞人在那場文字獄中死裡逃生後,被貶到黃州時寫的,很顯然,那「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鴻,就是詞人無處依託的投影。在人生的坐標系裡,他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他自己的位置。宋代詞壇上最傑出的一代奇才,這個永遠都竭力用苦笑來按壓內心悲苦的哲人,終於就這樣在「有恨無人省」的冷漠中,耗盡了一生。
如今,他依然坐在四川老家三蘇祠這裡構思詩詞;站在第二故鄉海南這裡觀照人生;又靜靜地卧在河南郟縣這裡凈化他一生的悲苦。蘇東坡這個名字,將永遠都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第八集蘇門學士
黃庭堅是蘇軾的追隨者,為蘇門四學士之一,詩與蘇軾齊名,號稱蘇黃,為江西詩派的開山祖,對宋詩有深遠的影響。書法為蘇黃米蔡四大家之一,筆勢強勁,一波三折,不少人認為成就在蘇軾之上。他的詞風格多樣,但主要還是接近蘇軾,像這首《水調歌頭》,句式就很像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花上有黃鸝。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
春天,詞人走進一處山谷,只見桃花鮮艷,黃鸝鳴叫,像走進了桃花源一樣。心裡一高興,他於是想一直走到山溪深處,高歌一曲,吐出心中的豪邁氣概。可轉念一想,又怕花叢里的露水沾濕衣服,弄得不愉快。
這首詞創作時間不詳,但從這種謹小慎微的心情看,大概是貶官時的作品吧。下片: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
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像李白那樣,「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人物哪裡有呢?沒有,於是因為沒有能叫人開懷痛飲的酒伴兒,酒也喝得沒味道,只好冷清清坐著,在明月的照耀下,「醉舞下山去」。乘興而來的一次春遊,就這樣在孤寂中結束了。
這首詞瀟洒飄逸,展示出黃庭堅高超絕俗的氣派和決不同流合污的人格魅力。「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這幾句詞,很容易使人想起他的詩:「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詞和詩都顯示出他對現實有意見,有話要說,但只點到為止,不正面說出來,而用展示的兀傲來暗示,讓讀者自己去想像。
痴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辦完公事,就登上快閣去遊玩,只見「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一派秋高氣爽的開闊。沒有知音,琴只好不彈。看著美酒,眼為之一亮。於是想離開官場,乘船回老家,與白鷗在一起嬉戲。從詩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抒情主人公的不同流俗,孤高自賞。
蘇軾由於說話不留餘地,從三十歲起基本上就一直在貶謫中過日子。黃庭堅雖然為人謹慎得多,但既然接近蘇軾,也就免不了要捲入黨派鬥爭,免不了要受到牽連。他貶過兩次官,第一次是十一世紀末,貶到今天四川宜賓市,下面這首詞就是在這裡寫的。
《鷓鴣天》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乾。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這首詞筆鋒老辣,意氣倔拗,與他的詩很接近。這時,他被貶出京城已經五年,但看來稜角並沒有磨掉。貶官就說明有罪,因為就應當悄悄地待著,至少也裝出一副認罪的樣子。然而他卻公然喊著「人生莫放酒杯乾」,而且「風前橫笛斜吹雨」,意態是那麼瀟洒,「醉里簪花倒著冠」,心氣是那麼狂傲。結尾處乾脆毫不掩飾的喊出來「付與時人冷眼看」。人們想翻著白眼來看笑話就看好了。言下之意,是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第二次貶官更遠,貶到了今廣西宜山,他在這裡待了三年,最後就死在這裡,這首詞就是去世那一年在宜山寫的。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住。
平生個裡願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這時他虛歲六十一,又貶在荒遠的廣西,偏生清空有賞梅的雅興。從第一次貶到四川離開京城,到這時已經十年,「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話里飽含著多少悲愴與憤懣。說書法家都長壽,大書法家黃庭堅,卻沒有沾著什麼好處,沒有留下更多的書法作品,沒有留下更多的詩詞,沒有留下更多挺拔的身影,他早早的凋落了。人世間總是會留下這樣那樣的遺憾。
黃庭堅最膾炙人口的是這首《清平樂》: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鸝。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這首詞故意提出幾個傻問題,來表示惜春之情,展示出盎然的童趣,特別有韻味。春天忽然間就沒了,到哪裡去了呢?弄得人冷冷清清,不知該上哪兒去玩兒好。要是有人知道,春天到哪裡去了,把它叫回來那該多好。可惜沒地方打聽,除非去問隨春天一起到來的黃鸝。黃鸝不是歡快地唱了一整個春天的歌嗎?它應當知道春天到哪裡去了。薔薇開在初夏。黃鸝既然去找薔薇,就說明春天實在是追不回來了。這首詞設想入奇,意境空靈,令人百讀不厭。
蘇門四學士中的另一個學士晁補之也寫過一首追惜春天的詞,也不妨一讀。
東城南陌路岐斜,芳草遍藏遮。
黃鸝自是來晚,莫恨海棠花。
驚雪絮,落天涯,送春賒。
問春莫是,憶著東君自去還家。
從黃庭堅那首詞里,飛出來的那隻黃鸝,又飛到這裡來了。可是海棠花已經凋謝,這隻能怨你來遲了,有什麼法子。如今柳絮滿天飛,正送春走呢。春天怎麼突然間就沒了?春天是春神東君送來的,會不會是想起了春神,不顧一切,又跑回去找他去了呢?
同時代而略早的王觀,也有一首意境相近的詞: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東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王觀送一個朋友到南方去,送別地大概是京城開封吧。春天是從南往北過來的,回去自然就是由北往南,那個朋友正好也往南走。詞人於是就從這個角度切入。詩詞里向來說,女子的眉毛像遠山,稱為眉山或眉峰。而稱女子的眼波,為秋波或秋水。這裡反過來,用眉比山,用眼波實際是暗指眼淚來比水,那個朋友要去「眉眼盈盈處」。也就是要去山重水複的南方去。前片是鋪墊,後片才切入正題。剛送春天往南,又送這個朋友往南。因此希望朋友能趕上歸去的春天,和春天在一起,也就是說祝願朋友永遠處在新春的溫暖中,永遠都感到舒適。送別的話一句都沒有說,但比說一千句一萬句更有意義,這就是詩詞的魅力所在。
《卜運算元》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東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還有個李之儀,也該在這裡提一筆。他與蘇軾有交往,也曾受到過連累,他有一首《卜運算元》寫得極有情味。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從詞意看,顯然是長江沿岸某處一對戀人因故分散了,男子去了下游某處,因此有地域上的這層關係。詞人就非常巧妙的借長江起興。「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用長江把這份相思之情連綴起來。可是「共飲長江水」卻偏偏「日日思君不見君」。下片推進一層,點出這一腔相思之情,像長江水一樣,永遠滾滾滔滔,不會有枯竭的時候。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第九集婉約魁首
秦觀為蘇門四學士之一,他的詞情韻凄婉,是婉約派的代表詞人。他性格柔弱內向,情感細膩纏綿。由於和蘇軾交往,他這個不大熱心政治的人,不由自主的捲入了黨派鬥爭,被一再貶官,一直貶到廣東的雷州,最後死在文本的藤州,只活了五十一歲。
他的詞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在纏綿不盡的情感波瀾中,永遠都飽和著揮發不盡的哀愁。「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這兩句詞正好展示出他的詞給人的總體印象。他千古傳誦的名篇《滿庭芳》是他三十一歲時在今天紹興為告別一個歌伎而作的。那時他還沒有遭受政治迫害,按說情緒應當是輕鬆的,可他卻寫得那麼纏綿悱惻,像個飽經憂患的人。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讀這首詞,最可注意的,一是秦觀對歌伎舞女不僅沒有玩弄的心理,而且是作為正式的戀愛對象。二是他的思想感情女性氣質很重,展示出濃厚的陰柔美,這是他的詞令人擊節嘆賞的一個重要原因。
其實,不光是詞,他的詩一樣也具有陰柔美。
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
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
一夜春雷隱隱,震落細雨如絲,清早泛晴的亮色,遇在綠琉璃瓦上,反射出深一塊淺一聲的綠色,脈脈含情的芍藥綴著雨點兒,象含著淚珠兒,薔薇的嫩枝被雨泡了一夜,軟軟的,像剛睡醒一樣嬌柔無力。
很顯然,秦觀寫這首詩的時候,是用寫詞一樣的眼光來觀照的。而所見的芍藥和薔薇都帶著濃厚的女性氣質,詩也就帶出一種女人氣。金朝大詩人元好問說,「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拈出退之出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這是說秦觀「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這兩句寫得非常精巧的詩,讓韓愈《山石》中的「山石犖确行徑微,芭蕉葉大梔子肥」這種詩一比,就顯得格局狹小,只能算女郎詩。當然,元好問這話也帶有偏見,因為女郎詩不過是風格偏於陰柔罷了,在詩歌的百花園裡,這一格也是不可少的。蘇軾能把詞寫得像詩,秦觀為什麼就不能把詩寫得像詞呢?
《鵲橋仙》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這首詞上下片一樣,都是前三句敘事,後兩句就所敘的事,進行哲理的概括。「銀漢迢迢暗度」,織女悄悄地渡過銀河,敘七月七日織女渡過鵲橋會見牛郎的神話傳說。「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儘管每年都只有秋天能見上一面,但由於感情真摯,永不變心,就比人世間那種見異思遷的淺薄之情要強得多。「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柔情像天河的水一樣滔滔不絕,會面的佳期卻像夢一樣短暫,怎捨得渡過鵲橋再回到對岸去。到這裡,詞人又出來總結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只要感情能歷久不變,又哪在乎朝朝暮暮能不能見上。由於這一概括,既提到哲理的高度上,又貼近生活,是直接可以感受到的,就使這首詞的內涵顯得特別豐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千百年來,兩地相思的有情人,誰不是用這兩句詞來求得暫時的溫慰,來填補內心的空缺呢?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連寫牛郎織女的神話傳說,情緒也偏於低沉,可想而知,他貶官之後的詞,該是怎樣的傷感了。
《踏莎行》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月朦朧,霧朦朧,樓台消隱,渡口消失,那避世的桃花源,該到哪裡去尋找呢?詞人的內心只剩下徹底的失望。獨自住在旅舍里,聽杜鵑在斜陽里叫著「不如歸去,不如歸去」,這種鏡況叫人怎麼能忍受得了呢?朋友們每次寄信來慰問,都只是增加一重愁恨,郴江啊,你原是繞著郴州的山流著的,為什麼能流出去流進湘江呢?為什麼我被貶在這裡,卻就是走不出去呢?「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個好象問的很傻的問題,愈益襯出詞人內心的無限悲哀。
秦觀是個被情折磨得不能自拔的詞人,情對他來說,幾乎是人生的第一要義。有時,他乾脆把自己設想為女性,用女性的被拋棄,琮寄託自己被朝廷拋棄的哀怨。
《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詞中的抒情主人公,一個被拋棄的女子,在春雨蒙蒙中上到小樓上,她感到孤獨無依,以致暮春天氣竟像深秋一樣的凄涼。她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獃獃地對著屏風,看著那淡煙流水的畫面出神,她這樣也不知坐了多久,終於還是坐不住了,於是又起身把窗帘掛在小銀鉤上,望著窗外。窗外絲絲的小雨,就像她心頭灑落的愁緒,殘花幽幽的飄落,像夢一樣地落地無聲。她的心也隨之進入了一種失重狀態,百無聊賴向無限的孤獨中沉落。
李後主說「人生愁恨何能免」,愁也許只次於呼吸一等,同樣是生命的表現形式。然而對一般人來說,愁是跳躍出現的,而對秦觀則是人生的全過程,可以說他是愁死的。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
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當年在京城開封府郊外歡宴的時候,像鵷鷺一樣排成行趕著車在路上飛跑。那攜手歡游之處,如今還有誰在呢?「日邊清夢斷」,再回到京城,靠近皇帝身邊的可能已經像夢一樣的消亡,再也喚不回來了。剩下的只是「鏡里朱顏改」,一天一天迅速地消失青春的顏色,照一回鏡子就老一回。「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又一個春天消逝了,經不住時間震撼的鮮花一瓣一瓣飄落,都飄進無限擴張的愁的海洋。
據記載,秦觀的朋友曾說他「必不久於世」,原因是一個人到了愁如海的地步,是活不長的。這種記載即便於事未必有,也於理必有。因為泡在愁海里的靈魂,必然會被淹死。
秦觀這個多愁善感的詞人,生活是暗淡的,思緒是暗淡的,連靈感也是暗淡的。只有在夢裡,他的目光才會閃現出一抹淡淡的春色,下面這首詞就是他夢中寫就的
《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雲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在夢中,他的靈感閃現為五彩繽紛的煙火,他夢入山溪深處,春雨綿綿中到處是鮮花盛開,到處是黃鸝鳴叫,飛雲幻作龍蛇,在碧空伸屈變化,於是他在古藤陰下喝酒,喝醉了就躺下睡覺,東西南北一概不管。「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這是一種全身心的放鬆,醒著的時候,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麼舒坦過。他活得太累了,他渴望從貶謫的現實中跳出來,能「行到小溪深處」去尋找「有黃鸝千百」一起鳴叫的妙境。既然活在夢中比醒著的時候輕鬆,死對他來說,大概也是一種解脫,一種全身心的放鬆吧。
終於,他早早的告別了生活,結束了他那段永遠傾訴不盡的哀愁——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
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第十集多面詞人
賀鑄原籍文士輩出的紹興,生長在河南輝縣百泉,是京劇《賀後罵殿》里,那個賀後的娘家晚輩人,又自稱是晚年隱居鏡湖的盛唐詩人賀知章的後裔。據說他相貌奇醜當時人稱他賀鬼頭。按他的社會地位和社交圈子,他本來應當在官場一帆風順。可惜他生性高傲,任俠尚氣,不管什麼達官貴人,話不投機就敢叫人下不了台。於是他一生不得志,只做過幾任小官。不過,他的詞名在北宋後期倒是有口皆碑的。既然他以豪俠自命,又曾擔任過武職,四十歲以後才改任文官,這就使他對生活的開掘,要比別人廣一些。
他在《六州歌頭》這首詞中說,「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年輕時有一股俠客的義氣,結交的都是通都大邑的傑出人物。與人肝膽相照,路遇不平,立時就能怒髮衝冠。哪怕跟人站著說上一會兒話,只要說得投機,就能一諾千金,甚至以生命相許。
「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公認是最勇敢的人,自己也以狂放不羈自豪。一出來就車馬一大群,在京城裡並駕而行,在酒店裡起鬨狂飲,一瓮一瓮的酒一飲而干,就象長虹吸海一樣。在另一首《小梅花》中,他慷慨悲歌「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白綸巾,撲黃塵,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手能縛虎,口若懸河,一個能文能武的英雄人物,坐的卻是雞窩一樣的馬車,駕車的馬小得像狗。我輩豈是普通人,怎麼就在黃塵中奔走找不著出路呢?
賀鑄這一類詞在北宋算是鳳毛麟角,而對南宋一些詞人,象辛棄疾和辛派詞人則有示範作用。賀鑄堪稱北宋第一的,還不止這個——
《搗練子》
砧面瑩,杵聲齊,搗就征衣淚墨題。
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
《搗練子》
邊堠遠,置郵稀,附與征衣襯鐵衣。
連夜不妨頻夢見,過年惟望得書歸。
邊境上有徵人,內地就會有思婦。唐代的邊塞詩人,就擅長寫這種思婦題材。邊塞詩是唐詩中最耀眼的一朵奇花。宋代由於對外總是妥協投降,根本沒有創作邊塞詩詞的氣魄。因而賀鑄這幾首寫思婦的詞與前面介紹的范仲淹的《漁家傲》一樣,就顯得特別珍貴。不過,這兩首詞與唐詩相比,畢竟缺乏震撼人心的力度。
上片說,妻子給駐守邊疆的丈夫寄衣服,「寄到玉關應萬里」,寄到玉門關就是千里萬里,而況丈夫出了玉門關,還有千里萬里。這實際就是說,能不能寄到根本沒有把握。下片則說「連夜不妨頻夢見」,就算天天晚上都能在夢裡相見,那也是空的,今年又白等了一年,音信全無。「過年惟望得書歸」但願過了年能有信寄回來。詞中展示的,只是一絲無可奈何的悲哀。而李白的《子夜吳歌》則說: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就連妻子思念出征的丈夫,也要感嘆一聲,「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也帶幾分英雄主義的氣概。
賀鑄不光詞寫得好,詩文也很有名,只可惜多已散佚。他有一首歌頌寇準人格高大的七律,詩題說有人拿一幅寇準的畫像掛在驛舍里,詩人看了大為感動,於是寫了這首詩。儘管賀鑄感到寇準「凜凜英風萬世孤」使他「忽瞻容貌涕洟俱」,末聯很別緻,「不煩搖扇蒼蠅去,一片寒冰掛座隅」。有寇準的畫像掛在驛舍里,就像放了一塊冰,不用搖動扇子趕,蒼蠅也不敢過來。以此來形容寇準一身正氣,有震懾的威力,使蒼蠅似的小人不敢不有所收斂。「不煩搖扇蒼蠅去,一片寒冰掛座隅」,寫寇準的「凜凜英風萬世孤」,從側面切入,寫得可謂一筆到位,有很強的震撼力。
不過,賀鑄詞的主導風格,還是用濃麗精緻的語言,來寫用戀情的那一類。造語艷麗又顯得很典雅,這才是他最有特色的地方,下面這一首是他的代表作——
《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所誰與度。月台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這首詞上片寫詞人在門外看見一女子向他走來,但走到半路上又折了回去,於是他目送那女子一步步走遠,終於看不見了。然後詞人就想像,這女子可能住在哪裡呢?「月台花榭,瑣窗朱戶」那住處一定非常幽深偏僻,大概只有春天才能找到吧。
這首詞很像現代詩人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其中一節說——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的遠了
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牆
走盡這雨巷……
戴望舒詩中那個像夢一樣凄婉迷茫的女郎,與賀鑄詞中這個「凌波不過橫墉路」的女子,其實都是對人生理想的一種朦朧的渴望與追求。
《踏莎行》也是賀鑄的名詞——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雲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這首詞借遲開的荷花起興,曲折委婉的表達出,詞人失路的悲哀。荷花開在夏天,跟春天無緣,所以說「當年不肯嫁春風」。可是因為開得晚,開在秋天,結果剛一開就已是秋風乍起,就到了凋謝的時候,所以說「無端卻被秋風誤」。在楊柳依依的回塘,鴛鴦游泳的浦口,綠萍迅猛繁殖,把荷花裹在中間,賞花人就是坐船也劃不進去。由於冷落,就連蜂蝶也不往這裡飛,荷花於是而自開自落。別人不來,可騷人也就是詞人還是來了,將謝未謝的荷花,於是凄然地望著詞人,好象說「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這兩句詞所表達的,比千言萬語的牢騷所希望表達的還要全面。在人生這個永遠在選擇又永遠在捨棄的過程中,當我們後悔因選擇失誤而造成不愉快,甚至是終身遺憾時,我們很自然就會嘆息一聲「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秋風誤」。
下面這首悼亡詞,也是賀詞中的珍品——
《鷓鴣天》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詞人在蘇州有一處舊居,後來妻子死在這裡,他也就離開了。一年後,大概是周年祭回來掃墓吧,「舊棲新壠兩依依」,舊居和新墳都使他心情無比沉重。晚上他又睡在這所房子里,正遇上下雨,由不得想起曾經有一回,也這樣雨聲淅瀝,妻子在一旁補衣的情景。他悲從中來,於是開始構思這首不朽的悼亡詞,說「重過閶門萬事非」,其實蘇州一切如舊,唯一的變化,就是詞人的妻子死了。因而下句說「同來何事不同歸」,這椎心泣血的一聲質問,是對往事的無法拋開,也是對眼前事實的無法接受,包含了無限的凄楚。「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這是飽含著血淚的回憶。使讀者不由自主要隨詞人一同跌入靈魂失重的悲哀。中唐詩人元稹的悼亡詩《遣悲懷》說,「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是審美衝擊波至今沒有減弱的名句。我們還會想起蘇軾的悼亡詞來,詞是說的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詞中相顧無言的細節,是最為震撼人心的。賀鑄這首詞,其震撼人心之處,也就在「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的細節描述。
《鷓鴣天》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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