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風苦雨:彭德懷元帥的最後歲月
凄風苦雨:彭德懷元帥的最後歲月
來源: 南京日報
今年72歲的楊漢勤曾是北京解放軍總醫院(301醫院)的一名醫生 ,曾多次主持國家和軍隊各級領導人的具體醫療保健工作。在彭德懷生命的最後兩個多月里,他一直是彭德懷的住院醫生。近日,楊漢勤老人對外界披露了彭德懷逝世前一些鮮為人知的細節。
301醫院來了代號為「145號」的病人
1974年9月上旬,我所在的北京解放軍總醫院(301醫院)院領導,安排我到該院南樓14病室工作。14病室是當時南樓設在外科樓的唯一一個高幹病區,坐落在外科樓的四層西南角,主要收治部隊副軍職幹部和少數當時所謂有問題的軍隊及地方領導。
那時,我是住院醫師,分管六七個病人,其中5床的那個病人叫「145號」。經科室領導介紹,「145號」就是廬山上「跌下馬來」的彭德懷。因彭德懷在政法幹校時的代號為「5號」,來醫院住的是14病室,故被中央專案組定為「145號」。
科室領導及專案組人員反覆對我強調:你是一名醫生,任務就是治療病人。對彭德懷的治療,該怎麼治就怎麼治,該用什麼葯就用什麼葯,有問題按級請示報告;醫護人員進屋查房,不得擅自和他談話,不應回答與診療無關的事情;除有關醫務人員及專案組人員外,任何人不得進入該病房;5床的房間里有看守人員24小時晝夜值班,非醫療需要,不讓他出病房;要注意保密。
接班後,我認真地聽了交班醫生的介紹,又仔細地複習彭德懷住院以來的病歷,才得知他的詳細病情。他是
我第一次進「145號」的病房,是和病區正、副主任一起查房時進去的。彭德懷半坐半卧在病床上,身上穿的是一套破舊的黑棉襖、黑棉褲。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絲毫看不出曾指揮過千軍萬馬。此時,距這位叱吒風雲的元帥走到生命盡頭僅有最後兩個多月。
「我是廬山上那個彭德懷」
彭德懷的病房是病區西邊的最後一間,這間10多平方米的病房裡,門窗緊閉著。靠近床尾佇立著一位面無表情地緊盯著他的軍人,一個班的戰士一天24小時三班倒地看守著他。房間里除了幾本《毛澤東選集》及幾張過時的《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外,顯得空曠陰冷。為了限制他的活動,他想寫字,不給筆,他想聽廣播,沒有收音機,屋內更顯得冷清和死寂。
也許看到我是新來的醫生,他指著床頭病歷卡片對我們說:「我不叫這個『145號』,我是廬山上那個彭德懷!」
沒有人敢搭腔。他就自顧自憤憤不平地說下去:「我在廬山會議上沒有錯,我錯在哪裡呀?我寫信給主席,符合原則,我是根據國內情況和即將召開的廬山會議的內容而寫的,是給主席作參考的,為什麼竟說成意見書呢?說我懷有什麼陰謀,有計劃、有組織、有綱領、有目的……都不對。但我是有準備的,準備什麼呢?準備開除黨籍,準備和老婆離婚,準備殺頭!」
此時,彭德懷的癌細胞已擴散到肩部、肺部及腦部。雖然身體已經十分虛弱,但他仍每天數次到衛生間,自行清洗大便。醫生、護士要幫忙,他揮手拒絕,說:「太臭,你們走開!」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急切地要把自己滿肚子的話傾吐出來。邊清洗,邊不停地說:「說假話,搞浮誇吃香;說實話,講真話有罪。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他有時大聲反問:「我是共產黨員,為什麼看到黨受損失不應當說真話?我是政治局委員,有權向主席反映情況嘛!」他不時流露出有話無處訴說的心態,情不自禁地流著眼淚,念叨著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人的名字,傾訴自己心中的委屈和鬱悶。
彭德懷的病房裡,常常響起他的吼聲
有時,他會突然變得很沮喪,獃獃地望著窗口投射進來的一束光線發愣;有時,他會痛苦地閉上眼睛,或許是沉浸在回憶里;有時,他會獨自流下眼淚,嘴裡不停地念叨著舊事。
我們醫務人員想盡辦法,減輕他的痛苦,但只要病痛有所緩解,他就會不停地說下去:「如果我的罪大於功,就乾脆把我處決了,或讓我解甲歸田,回家當農民吧!這裡我實在待不下去了!」
我負責的病人里,也有其他受到衝擊的老帥,但別人都比較安靜,只有彭德懷的病房裡,常常響起他的吼聲。
他不願答應醫生查房時的詢問,對如何給他治療,用什麼葯,從不提出疑問及要求。他有時雙眉緊鎖,沉默無言。夜深時,我們曾聽到他夢中大喊:「消滅敵人!沖啊!同志們……」接著,便是很長一陣無休止的咳嗽。
他受盡病痛折磨,經常痛苦呻吟,但醫生查房時,他很少訴說身體狀況,總是滔滔不絕地說些與病情無關的事。但我們有規定,聽到不回答,不外傳。
冤屈長期得不到申訴,他孤立無援,束手無策。他穿著破舊的黑薄棉衣,腳上蹬著棉布鞋,連襪子也未穿,腳趾從鞋前沿的破洞里露出來;他面色鐵青,雙手插在袖筒里,渾身瑟瑟顫抖。
他顯然力不從心,知道命運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上。因而時常怒火中燒,不停地和看守戰士大聲爭吵:「我要憋死了!我不在這裡坐以待斃!快放我出去吧!」
有一次,他暴跳如雷,對著戰士吼叫:「我要見毛主席,不然你們也把我開除出黨吧!拉出去槍決好了!好讓全世界人民去評說我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可戰士沖他搖搖頭,顯得無能為力。
彭德懷體內的癌腫已侵犯到全身多個部位,肩膀腫得厲害,痛得不能動彈。經醫院及科室有關人員研究,擬給他進行「放射」治療,並報專案組及他唯一的一個親人、大侄女彭梅魁同意後著手實施。
在最後的日子裡,他的情緒變得更加起伏不定。時而消沉煩躁,時而獃獃地凝視思索,時而扼腕長嘆暗自垂淚,時而又破口大罵。當我詢問他病情時,他常常答非所問,只顧訴說自己的心事;看守戰士干涉他時,他也根本不加理會。
比如,我問:「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你要堅持放療。肩膀和腰部的疼痛減輕些了吧?」他回答說:「我頂得住。肩是壓不垮的,腰杆子是直的。為什麼遲遲不給我定案?我彭德懷有什麼罪?我這樣死,死不瞑目!」
他側過頭去,眼淚流在枕頭上
醫務人員推著他,通過人來人往、昏暗陰冷的地下通道,去接受「放療」。他身穿黑棉襖,腳蹬圓口布鞋,頭上戴著鴨舌帽,一個大口罩幾乎遮蓋了整個臉。他已經步履維艱,只能坐在輪椅上,更加顯得老態龍鍾,沒有人能認得出這就是曾經橫刀立馬的彭大將軍。
他常常自言自語:「我還是那句老話,『是非有公斷,事久自然明』,主席說叫歷史去做結論吧,我等著歷史做結論。」
彭德懷因癌症轉移,周身疼痛,尤其肩膀腫痛難忍,痛苦不堪,以致他在床上拚命掙扎。有時,他痛得用牙咬破被子、床單,將它扔在地上。護士只能不厭其煩地為他更換床單、更衣及擦澡。
他已經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將不久於人世。給他餵食物,他打落在地。他煩躁不安,脈搏加快,呼吸急促,口唇發紺。醫務人員竭盡全力搶救,不分晝夜地觀察著他的各項生命指征。他終因全身多器官衰竭,而逐漸進入半昏迷狀態。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的頭腦依然是清醒的。無人的時候,他常常側過頭去,眼淚默默地流淌在枕頭上。
在生命的最後一天,當醫護人員給他吸了痰,他又突然用那枯瘦如柴的右手在空中比劃著,張著嘴「啊、啊」地想叫喊。也許,他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人間!
在那個數九寒天的苦澀歲月,沒有任何人為他送行。護士像對待每一位逝者一樣,常規地為他做最後一次擦洗、更衣等料理,一條潔白的床單嚴嚴實實地遮蓋著他的遺體。
一位指揮千軍萬馬鏖戰大江南北,為民族解放事業縱橫捭闔,為人民利益剛正不阿犯顏直諫的共和國元帥,就這樣默默地走了。
摘編自《羊城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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