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目睹一棵樹的死亡

【導讀】父親和國昌的爺爺吃完飯後,屋前屋後到處選址,最終他們選擇了踏壩坎下的一處肥沃的地方。我還記得父親翻出黑土的時候,翻出了好多蚯蚓,惹得一群雞圍觀了很久。

   

  月光從窗戶溢進房間,漫過我垂掛在床沿的一隻手臂的時候,我被一陣風吵醒了。 

  那是深秋的一個後半夜。

  

  我豎起耳朵仔細辨別了一陣子,我認得那風。傍晚我在對門山上放牛的時候,那陣風就停在離我不到十米的一片松樹林子上空。風好像在討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們撥弄著松針時而一動不動,時而激動如潮。在它們爭論最激烈的時候,我悄悄地靠上去,企圖偷聽點什麼。風很警覺,我剛一靠近,松針全都安靜了下來。

  

  現在,那風就停在我家門前的那棵麥李樹上。

  

  我起身穿靸腳鞋的時候,驚擾了兩隻正在鞋內偷情的老鼠。它們沒有吱聲,大約知道這不是什麼體面的事情。待看清是我後,老鼠不慌不忙地從我的腳邊穿過,沿一支床腳爬上床,然後經過我的枕邊,又沿著鋪在板壁上的電線向樓上爬去。板壁不知什麼時候被它們打穿了一個洞。快要鑽進洞的時候,後面一隻老鼠用憂鬱的眼神瞪著我,直到前面那隻老鼠回頭把它拽進去。那種憂鬱的眼神里有太多的隱喻,我一時半會還揣摩不透。

  

  兩隻老鼠我也認識,它們的家就安在門前那棵麥李樹下。

  

  我摸到踏壩的時候,月亮被雲困住了。外面很黑。

  

  麥李樹皸裂的皮,不時爆發出熱烈的絕唱。這讓我想起了山胡椒樹,在熊熊火焰里,山胡椒樹的爆裂聲持久而又震撼人心,直到被燒成炭,它才安靜下來。我同時聽到麥李樹呼吸的聲音,那種聲音與一朵花開的聲音相似,輕盈舒緩。不同的是,麥李樹的呼吸本身就構成了一條時間的河流。

  

  從雲縫裡擠出的月光趟過河流,被麥李樹顫慄的身子收藏。

  

  風始終在樹的上方,不停地走動。這種走動牽扯著麥李樹的目光,焦灼而又痛苦。我不知道風和麥李樹在爭論什麼。只知道它們的爭論激烈而憂傷。我甚至感覺到生命剝離傳來的震顫,那時樹根在痙攣,枝葉在狂歌。在這日益憂傷的日子裡,一種生命的逝去,依戀而決絕。

  

  好長一段時間內,風和麥李樹都保持著沉默。四周安靜極了,沒有狗吠,沒有雞鳴,甚至連豬翻身的聲音也沒有。整個村莊都睡熟了。只有我醒著,在一棵樹面前,窺探到了它內心生生世世的隱秘。樹也知道我的秘密,但我們都沒有背叛過對方。我曾經看見麥李樹與身邊的梨樹在一陣風裡咬耳朵,我懷疑麥李樹在泄漏我的秘密。

  

  今夜,我才明白,這種懷疑極端自私和卑賤。我是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麥李樹的。因為,今夜,就在麥李樹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來看它,身邊的梨樹正沉沉地睡去,絲毫沒有發覺它的鄰居正在逼近死亡。

  

  黑夜漸漸抽身而退,空氣里依稀有些明亮的色彩。不遠處一棵漆樹上,一隻鳥發出了黎明前村莊的第一聲音響。與此同時,風扭身而走,向著東南方向,頭也不回地隱去了。在經過對門山上那片松樹林的時候,松樹很盛情地挽留它,風沒有理會,高高地掠過松林,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遠遠的天際。

  

  我返身進入屋內,正碰上先前那兩隻老鼠悠閑地往外走,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它們在我注視下隱入了麥李樹根腳那個叫做家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父親母親都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常。只有我知道,門前的那顆麥李樹已經死亡。

  

  那窩老鼠,我再也沒看見過。我曾經把烤得很香的紅薯放在老鼠洞口,可是一連幾天,紅薯都沒有動過。後來,我家的那隻老黃狗趁我不注意,刁走了紅薯。遠遠地,邊吃邊瞅著我。我一揚手,老黃狗猛地後坐下去,旋而用前爪捧起紅薯迅速消失在了路旁的樹叢中。

  

  那年冬天,麥李樹頂了一樹冷峭的冰凌,枯枯地立在屋前。

  

  年關鈍響的爆竹,父親仍然掛在麥李樹往年常掛的那根樹枝上。爆竹聲過後,麥李樹上的積雪沒有絲毫的鬆動。往年麥李樹上的積雪都會被爆竹聲抖落的。父親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來年第一場春風颳起,麥李樹沒有醒過來。而樹四周,旱荷葉早已頂了花苞,鵝兒湫也冒出了嫩芽,蒿草、楊麻草,各種野草都翻過身來,露出捂了一個冬天的淺綠的肚皮。春雷繞過麥李樹羸弱的身軀,在對門山上的那片松樹林上空炸響。夏天到了,麥李樹的思想還停留在頭一年的那個深秋的後半夜。

  

  母親說,麥李樹已經死了,砍了做柴禾吧。父親不同意,他說,看看,再看看,說不定明年它就活過來了,或許它還會從根部發幾枚嫩芽。母親允了父親的話。而我,每晚半夜起來也照例要到麥李樹前撒一泡尿,我試圖用這種方式,來祭奠那個逝去的生命。

  

  又等了一年。麥李樹始終沒有返青的跡象,連一根嫩芽也沒有發。麥李樹真的死了,母親說。父親沒有說話。母親見父親鐵青著臉,採用了一種折中的方法。將麥李樹攔腰截斷,剩下一根樹樁。父親說,也好,這樣能留下一點念想。後來,母親就在樹樁和一棵梨樹間拴了一根尼龍繩。平時繩子上總是晾著各式各樣的衣被。偶爾鄰居家調皮的孩子,會用一根帶鉤的棍子把繩子鉤下來,兩腿倒掛在繩子上晃過來晃過去,就像母親晾曬的一條褲子。

  

  這樣又過了一年,麥李樹始終沒有蘇醒。根部已經開始腐爛了,父親也不抱什麼希望,便將樹樁連根挖起。末了,用一簸箕新土填平了那個深坑。

  

  母親叫父親把樹樁劈成木塊,好作柴火。父親劈柴的時候說,樹心都爛了。心死了,也就沒有什麼希望了。麥李樹被母親扔進灶膛,一會兒,屋頂的煙囪就飄出了淡黃色的炊煙。煙霧在離屋三四米的地方就停止不動了。它們就在原地不斷地變化著形狀,就像在舉行一個儀式。突然,炊煙一扭頭便向東南方向飛去。在經過對門山上那片松樹林的時候,松樹照例很盛情地挽留炊煙,炊煙沒有理會,高高地掠過松樹,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遠遠的天際。

  

  很多年後,我仍然記得麥李樹剛來我家的那陣子。

  

  那是我很小時候的事情。那天父親從外面回來,手裡就提了一根麥李樹苗。父親還請來了國昌的爺爺。國昌的爺爺是我們本家最老的人。在我們村莊,栽樹總是和一位老人聯繫在一起。我一直弄不清楚其中的緣由。後來,當我離開村莊,面對一棵城市裡的樹的時候,我才明白,樹從一個村莊遷徙到另一個村莊的時候,都會受到那個村莊里老人的歡迎。人們想告訴樹,要像老人一樣固守著這個村莊。事實上,樹比人走得更遠。很多人沒有了,但很多樹仍然存在著。村莊里的樹比人更了解村莊,它們是村莊忠實的村民,不會像我,長到足夠大的時候,離開村莊。

  

  父親和國昌的爺爺吃完飯後,屋前屋後到處選址,最終他們選擇了踏壩坎下的一處肥沃的地方。我還記得父親翻出黑土的時候,翻出了好多蚯蚓,惹得一群雞圍觀了很久。

  

  父親對那棵麥李樹料理得很是細心,澆水施肥除蟲,年年如此。麥李樹第一年結果的時候,我在讀三年級,那年春天,麥李樹滿樹繁花。可是真正結果的就是幾朵花。到真正成熟的時候,樹上不到十顆麥李子。母親給我們家人每人分了一顆,樹上還留了三顆。以後每年母親都要在樹上留下些麥李子。母親說,留幾顆來年就能結更多的果子。事實上,以後的每年,麥李樹確實結出了滿樹的麥李子。

  

  我在遠處一棵白楊樹的枝杈里目睹了炊煙幻化的全部過程。它們終於追隨著它們的靈魂而去了。但我知道,當一場風從東南方向吹進村莊的時候,麥李樹的靈魂又會回到它戀戀不捨的村莊。   


推薦閱讀:

你是怎樣接受的我們終將走向死亡這個事實?
流年死亡應期到底有多少種七柱絕斷
生死、正念,覺悟與超越丨申荷永老師在第七屆戒幢論壇的演講及問答實錄
和尚說:燒人

TAG: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