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而後有學--歐陽竟無文集 第四編《論佛學書》答陳真如書(二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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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陳真如書(二則) 答陳真如書 前數日,冶公寄到弟覆十力書數紙,以為此不過尋常辨論之文,托便寄閱,邀共欣賞已耳,非商量大事、懇求真知灼見以圖歸根結蒂者,故例置答。今得親函,有惶恐求責,使知實踐不濫議論之辭,並希得覆。是則非尋常辯論之作,而唯一大事之舉,又安得不答?直心是道場,不直則道不見。弟覆十力書時,試檢其時是何心境,若有一毫求勝之心,豈唯應師友呵斥?若真是商量大事,駁斥背教之談,則彼被駁者應如何感激涕零、恩同罔極!而翻事呵斥,以塞人口,是何異周厲王殺人以弭謗,告子不動心冥然罔覺悍然不顧己耶?!明辨以篤行,但有道理,雖佛亦許質難糾繩。講學而呵責辨論之人,吾未之前聞也。既已辨論,而復求師友呵斥,吾亦未之前聞也。 玩十力之辭,以推十力之意,蓋謂殺人須從咽喉上著刀,說食豈能即飽,固亦自具苦衷,而亦豈容抹殺。所可咎者,自既未得真甘露味飫人飢虛,而徒跡襲宗門掃蕩一切之陋習、宋儒鞭闢為己之僻執,遂乃孤明自許,縱橫恣睢,好作一往之辭,墮入謗十二部經、謗般若波羅蜜而不自覺。其罪伊何?寧不省惕耶!真如據教駁斥,固無不合,然亦只破得十力掃教而不嫻教之愆,並不知其立宗而不成宗之謬。又所談無所有不可得無念為念諸端,則不知境界不諳法門,儱侗顢頇,離題太遠,誠可呵責。乃正襟令顏莊重發語大聲判告曰:十力、真如,不知佛之宗趣唯一是無餘涅槃,不知佛之法門八萬四千,自發心以至正覺,節節境界,節節行持,節節殊異,而非以一法門概也。 無餘涅槃為根本涅槃。所謂涅槃無體,寂滅寂靜,畢竟空是也;所謂一真法界,一切所依是也。此畢竟空人人皆具而不能顯,謂之自性涅槃。胎卵濕生、情與無情乃至俱非,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我皆令入,則盡未來際作諸功德以充其量,是故不入涅槃,謂之無住涅槃。無住涅槃為勝進涅槃,為大涅槃,而其根本仍無餘涅槃也。無餘猶俗言質量,無住猶俗言數量也。小乘解脫,雖不若大乘法身數量圓滿,然不能因數量不滿,遂並略棄解脫質量亦不談也。 顧何以勸示發心動言三藐三菩提耶?涅槃所顯得,菩提則所生得。生得一分菩提,即顯得一分涅槃,涅槃必待菩提而顯,故必發菩提以顯之。作用在菩提,歸趣仍在涅槃也。《大涅槃經》云:菩提為果,涅槃為果果是也。涅槃待菩提顯,而大涅槃又必待大乘大般若顯、一乘大方便顯。發心在無上菩提,充量在一切智智是也。菩提之謂智,智是無分別,必得與涅槃相應,乃能無分別,乃可謂之智。智亦是無漏,必正智緣如,與涅槃相應時,乃能無漏,乃可謂之智。智亦是般若,龍樹雲菩提是般若之果,般若是菩提之因;又雲能觀實相慧,謂為般若波羅蜜,實相是涅槃,慧觀實相即與涅槃相應,乃稱般若,乃可謂之智。智亦是觀緣,《大涅槃經》云:十二因緣為因,觀緣智為因因是也;《密嚴經》云:非不見真如而能了諸行皆如幻事等,雖有而非真是也。了真乃知幻,即與涅槃相應乃能觀緣,乃可謂之智。是中如幻義皆屬菩提,非詮涅槃。《大般若經》四百七十八卷〈空性品〉:諸法乃至如來,永斷習氣,與生滅二相合者,亦皆是化;涅槃常空,不與生滅相合,非化;然變化與空,如是二法,非合非散;此二俱以空空,故空,不應分別是空是化。據空化不應分別義,則知五百五十六卷涅槃如幻者,是就無二無別說涅槃如幻,以皆不可得不可說故也,並非如幻義既屬菩提又屬涅槃也。法義不可限,法相仍不可亂也。 觀上菩提義、無分別義、無漏義、般若義、緣生義,皆必得涅槃相應義乃成立,是故佛之宗趣唯一,即無餘涅槃是也。十力徒知佛門無住涅槃之數量,又錯讀孔書,遂乃附會支離,竊取雜揉孔、佛之似,而僻執其一途。既恐怖無餘涅槃,而大本大源於以斷絕,無本之木如何生,無源之水如何長也?常、樂、我、凈仍不離無餘涅槃,蓋不生不滅是常,大寂靜離鬧是樂,大牟尼名法是我,解脫是凈。十力乃雲止是自己分上事,究竟屬自己分上何等事耶?明德是無聲無臭,中是喜怒哀樂之未發,誠是體物之鬼神,易是無思無為寂然不動,此與無餘涅槃皆有關係。《毛傳》解天命即是天道,得經文天之所以為天,包並天之體用全義。宋儒乃有流行命令偏解,而十力泥之。又拘解《繫辭》生生之謂易之義,而不盡其妙。遂乃不知孔學根本於寂滅寂靜也,是則錯也。真如駁十力而不能道出種種,故曰十力、真如皆不知佛門宗趣唯一是無餘涅槃者,此也。 宗趣唯一,法門無量,既曰無量,則各自有其境界。無所有不可得,無分別無心,皆般若所行地上菩薩境界,非地前境界也。毛道凡夫二取熾然,何論無所有不可得?一念無心入正性離生,初地菩薩尚入定無漏、出定有漏,而雲念念無心耶?《大密嚴經》:得無分別便入密嚴宮,密嚴是大明妙智之殊稱。《大般若經》佛告善現:汝以辨才,應為菩薩摩訶薩眾宣示般若波羅蜜多,六百卷《般若》皆為地上菩薩說法也。《智論》謂善現是大士示現於小位,又善現得無諍三昧樂說無相,樂說無相則所說詳盡佛獨加持,雖彌勒天王舍利弗等皆不得為教授教誡諸菩薩主,是之謂菩薩境界也。於此境界又足借徵無餘涅槃唯一宗趣已。 唯一宗趣無餘涅槃,是則徹上徹下、徹始徹終、須臾不離無餘涅槃也。故般若為地上事,為根本智,相應涅槃矣,而三智所系,皆不離乎根本。隨順無漏,趣向無漏,臨入無漏,是亦無漏,是即所謂地前加行智,朝宗根本也。以無所得為方便而不舍離一切眾生,是即所謂地上根本智,固根本也。一切智智皆從般若而得生故,甚深般若復由一切智智而得有故,是即所謂地上最後後得智,得根本後以之用於世間,而仍是根本行也。 據是三智,有情成佛,凡有初中後三漸次。引生無漏為初漸次,由凡入地歷七方便,加行智境也。無相無功用住為中漸次,自初至八煩惱障盡,根本智境也。圓滿菩提為最後漸次,一切智智乃證極地,後得智境也。如是或談五行,或立五位,或開十三住,在何位住,即何境界,談何行法,不可誣也。故曰法門非一也,而皆以無餘涅槃為宗趣也。吾輩皆毛道凡夫,當急求初漸次加行智境界法門,若侈談無所得,或竊取有所得,非方廣道人,即順世外道,於生死大事何曾涉著一毫,此可欺人或自欺耶? 念念無心,是無漏地上境界,凡夫有漏,從何覓得?然無路可通,而有方便,大智慧人苦心婆心貽我大寶,豈堪忽視?無漏則無心,有漏則有心,雖則有心,而心之內境有自證分,亦現量得。此之現量,世間現量,但能建在率爾墮心上,稍一剎那則尋求決定染凈與六識俱矣。發生六識之根,是四惑相應之末那,纏眠演繹,無可出期。若自證分則有漏中至善,久久緣習,忽無漏生,所謂徑路絕而風雲通也,此即隨順依處,依之立引發因,能引發無漏法也。諸修道人皆恃此心,而於宗門唯一取用。然此但說心用,而法門則仍有種種可談矣。 無所有不可得是無漏地上境界,凡夫有漏但是二取,然有方便可以趣入。其在無著《瑜伽》,有四尋思,得四如實智。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而所取破,即得暖頂位;依境無所得、識無所得生,而能取破,即得忍及世第一位。世第一位,一剎那見道入地矣。其在龍樹中觀,初觀無常,馴習以後繼以觀空,所謂三十七菩提至涅槃城、三三味入涅槃門是也。初熟柔順忍,後得無生法忍,得無生法忍而入地矣。其在一乘《大涅槃》,由聖行三學,進梵行無量,復由梵行所修之舍為十八空,乃得天行,入地六度矣。其在《華嚴》,地前七方便異常明了,凈行修無我,梵行修無法無盡藏行而入地矣。三十七菩提分者,大小共由之路,瑜伽以之修對治,中觀以之修無常。雖三十七而根於四念住,雖四念住而要於循身觀。修循身觀者,初嫻數息以定其心,繼嫻不凈以入其境,數息不凈,龍樹謂此二觀法中真甘露門也。若欲直探般若,則亦必由三慧作意入門,而助伴於十法行句。凡此地前方便法門,任擇一途皆可入地,無容誇大鄙薄輕非。 宗趣唯一無餘涅槃,法門則有三智三漸次。非惟佛法則然,孔學亦何獨不然!但讀《中庸》,二義明了:初段、「天命之謂性」至「萬物育焉」,統明宗趣唯一、法門三次。二段、「仲尼曰」至「唯聖者能之」,但明能中庸與不能。三段、「君子之道」至「治國其如示諸掌乎」,分明宗趣唯一。四段、「哀公問政」至「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分明法門三次。五段「衣錦尚絅」至「無聲無臭至矣」,復明宗趣唯一。 文段既晰,可以談義。一段、《中庸》是素隱之書,素其隱於不睹不聞,則與無餘涅槃相應,譬如獅子據得其窟,然後可以出而大吼,此之謂唯一宗趣。未發之中,天下大本,如根本智;發皆中節,中和位育,如後得智,此之謂法門三次。然天命之性已示宗趣,率性修道已詳法門矣。一陰一陽之謂道,成之者性也,一陰一陽則無思無為與涅槃相應,天命即一陰一陽之天道也。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非三漸次耶?三段、夫婦知能費也,聖人不知能隱也,般若無知無能也。天地之大費也,人有所憾隱也;大小費也,莫載莫破隱也;鳶飛魚躍費也,戾天於淵隱也;忠恕違道不遠無入而不自得,費而隱也;鬼神離軀殼而應於無餘涅槃,得物之體而萬物無不育,學者如鬼神,初空其身繼空其心、心所,即立於無餘涅槃地與鬼神同,體萬物而王天下,豈奇異事耶?君子之道,鬼神之為德,一本於無餘涅槃而已矣。四段、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容中道,誠也,聖人也,是即無所有不可得入地般若行也,則所謂根本智是也。其次致曲,可欲之謂善也,曲能有誠,有諸己之謂信也,誠則形形則著,充實之謂美也。著則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也,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大而化之之謂聖也。何謂化?轉有漏心、心所成無漏四智,異物曰變化也,則入地成聖矣,則所謂加行智是也。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乃至贊化育與天地參,先知如神,則聖而不可知之謂神也,則所謂後得智是也。此非三漸次而何?五段、入德而天下平皆歸乎隱微乃至無聲無臭,則又鄭重歸結於無餘涅槃,唯一宗趣可以想矣。 熟讀《中庸》,乃知孔、佛一致,一致於無餘涅槃、三智三漸次而已。自孟子外,宋明儒者誰足知孔?唯王陽明「無善無噁心之體、知善知惡是良知」,得有漏心之自證分。而轉有漏為無漏,隨順趣向於無餘涅槃,何曾夢得;三漸次之後得智,更何足談?若其餘諸儒,一言寂滅寂靜,即發生恐怖;恐怖不已,發生禁忌;禁忌不已,大肆謗毀。夫至謗毀而無漏途竭,輪轉三途豈有窮極?滅燈毒露慧命枯亡,痛寧已哉!至三漸次更不足論,明明二之中四之下也。神聖差等,經數可按,而曰非聖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甘持世俗見解敢與經文相背也!陽明「堯舜萬鎰,孔子九千」,與經文「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相背,又何足與談十地差別、十王大業? 至極之果且盲不知,民亦何能得所歸宿?宋明諸儒不熄,孔子之道不著,邪說誣民充塞仁義,豈食人肉而已哉!如一闡提鏟無漏根,寧細事哉?敬告十力:萬萬不可舉宋明儒者以設教也。應知孔子之道晦數千年,當繼孟子後大啟昌明也。吾非敢鄙儒,躬行實踐,誰敢不敬?但不可以世間之賢,阻至極之路也。嗟乎悲哉,晞明死矣,曾聞何道,得個什麼?吾門諸子,其他且置,十力、真如皆行年五十,石火電光,其與幾何?商量大事,應如救火追亡,一切客氣悉皆屏棄。吾年七十,死亡更促,執筆答此,痛徹心脾。十力、真如:此豈求勝之書也哉!此豈求勝之書也哉! 十力原書云:一念恆持不失自己,三藏十二部都如此得著落,否則都是戲論也。善學者於此把定,不要侈談無所得與涅槃如幻。《般若》六百卷,滿紙是無所得,學人實透般若,乃於無所得而無不真有得矣。真有得矣,必不漫言無所得也。涅槃只是常、樂、我、凈,此是自己分上事,自明自見云云。 (1939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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