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讀]李為民短篇小說:白蘭花香

白蘭花香李為民

  

  我哥這次回蕪湖除了看望老人,主要還是要為他們買套電梯房。

  父母住在柳春園老城區二十多年了,我爸一九九七年退休前,單位集資建房給他買了一套商品房,一直沒挪窩。家裡光線昏暗,梅雨天客廳地磚積水,我媽血壓、血糖高,視力模糊,窗戶防盜窗上糊滿了黃色的油污,已無心力清掃。

  可我媽不願意搬家。一搬家,哥嫂一家的東西要扔掉。這些年她受夠了離別之苦。傑生出生後一直長到六歲出國,全是我媽一手帶大的。一家人走後,我媽頭髮白了不少。我爸是個倔脾氣,為出國也發過牢騷:他找了牛書記的女兒牛阿姨的市長女婿(已去世),把我哥嫂的工作安排得妥妥噹噹,不光欠了人情債,還因為對牛阿姨過於熱情,弋磯山的老同事,風言風語的,都傳到屯溪(黃山)的蔣金香耳朵里了。連我媽都不高興,我爸發火地解釋,「文化大革命」時,他在黨校挑大糞,我媽帶著我和我哥下放到旌德縣,靠的是牛書記的一張字條。「文革」前他給牛書記當過保健醫生。

  所以我哥回來後,我倆委婉地提出:下半年我女兒小學畢業讀初中,我們搬到孩子媽上班的學校附近的高層小區,將現在住的景天花苑的小高層讓給老人住。這套房也位於市中心的步行街和鏡湖邊,五年前蓋的,算高檔小區,唯一不足要爬樓,位置、光線和物業都不錯。

  我爸不吭氣,算同意。我媽沒有正面回答,佝僂著瘦弱的身子,忽然想起什麼,回望了一眼我爸,有些哀婉地說,這次一定要去黃山看看蔣金香,再不去就走不動了。

  我爸感慨地點點頭。

  蔣阿姨一家都是那一年和我媽一起下放到徽州地區的。那裡靠近黃山,四面崇山峻岭,我媽和蔣阿姨出診給孕婦接生,翻山越嶺,一走濕滑的山路就是幾十里,來回一兩天,我和我哥吃住只好都在蔣阿姨家裡,阿姨家的黃伯伯因為家裡有人在台灣,經常在公社醫院挨批鬥,不能看病,在公社醫院當護工。他下放前在弋磯山醫院就是皖南地區有名的外科「一把刀」。後來黃伯伯開始指導赤腳醫生如何扎針灸、開處方,發展到竟然坐在批鬥會上挨個給病人把脈。

  出於感激,被治好病的村民,私下給十斤米、幾十個雞蛋,哪家殺豬了,拎一副豬腰、割二兩前腿肉偷偷送到黃伯伯家裡。面黃肌瘦的我們哥倆,因為長期住在蔣阿姨黃伯伯家裡,身體長得壯實,面色紅潤。

  黃伯伯家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個閨女叫黃祖民,長得俊俏,可生下來就得了小兒麻痹症,小的叫黃小弟,和我哥歲數差不多,臉蛋紅撲撲的,無論見到誰,都那麼靦腆。那時我不懂唐詩宋詞,就知道他一旦背不出來,黃伯伯就拿竹竿追著他打。

  黃祖民也聰明,喜歡看書,「破四舊」那陣子,姐弟倆從弋磯山醫院偷了不少書裝進麻袋裡,我印象里她給我講過一本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蘇聯小說,描述裡面的冬妮婭是如何的漂亮,講保爾是如何的勇敢,悄悄從棚頂爬到櫻桃樹上,順著樹身溜到軍官家的花園裡,偷桌子上的手槍。我當時十歲,聽得魂不守舍,她操起一隻竹籃,笑眯眯地說,我們先採蘑菇去吧,晚上煎香菇餅子吃的時候再講,好不好?我歡呼雀躍。

  記不清是哪一天的清晨,我們幾個人跟著黃祖民鑽進村裡水電站附近一片樹林里采蘑菇。四處鮮嫩欲滴,淡霧在林間纏繞,黃祖民腿腳不靈便,指揮我爬樹,提醒那些顏色鮮艷的、傘蓋上長著雜色斑點的蘑菇不能采,有毒。我手腳笨拙,居然也采了滿滿一籃子。我哥和黃小弟在我們後面激烈地爭辯一道蘇聯教科書上的數學題,倆人爭得面紅耳赤,最後也采了一籃子蘑菇。

  我吧唧吧唧吃了黏糊糊的蘑菇餅子後,過了會兒,垂著腦袋,樹林里的霧從心裡漫溢出來,人好像被罩住,輕飄飄的,然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夢裡四周寧靜得失真,窩在樹榦上的朵朵小蘑菇在陽光的反射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我看見保爾提著槍從林子深處向我走來。

  我是四天後醒來的。我爸趕過來時,黃伯伯已經四天四夜沒合眼,守著我。黃祖民、我哥和黃小弟沒事。那是個搞階級鬥爭和愛憎分明的年代,黃伯伯為了讓我爸媽心裡好受些,將黃小弟反剪雙手吊在房樑上用皮帶抽,一下又一下,小弟憋紅著臉,就是不吭聲。黃祖民兩隻眼睛像沉甸甸的棉花朵,淚水想流也沒流出來。

  那一次,讓我爸徹底清醒地認識到不能再在這個鬼地方待下去了,我們家是第一戶上調回城的,黃伯伯和蔣阿姨家由於港台關係,沒能調回到蕪湖,我爸四處托關係,算是將他們全家戶口遷到屯溪市(黃山市)。恢復高考後,黃祖民因為小兒麻痹症,上了徽州的醫科專科學校,畢業後分到屯溪市人民醫院,和黃伯伯在一個單位上班。所以他們全家的希望寄托在黃小弟身上,小弟考了兩次,第一次發揮失常,連大專分數檔都沒進去,第二次還是發揮失常,人得了精神分裂症。

  此後的三十多年,我們兩家沒什麼來往,隨著父母年事漸高,每年的除夕,僅和他們通個電話,互道吉祥平安。黃伯伯前年肝癌去世了,從檢查發現到化療都在蕪湖,蔣阿姨找了牛阿姨,牛阿姨讓她在弋磯山醫院財務科的女兒幫忙張羅。直到黃伯伯去世,牛阿姨才告訴我爸。是蔣阿姨授意的。我媽心裡不是滋味。所以這次老大回來,她下定決心要去一趟。

  我請了三天假,一家人坐了高鐵去了黃山。在車站接我們的是黃祖民夫婦,黃祖民依舊沒什麼太大變化,單薄的身體,如一枝柔弱的瘦竹,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緊緊摟住我媽。我媽眼眶濕潤,有些哆嗦地說,還是以前的小姑娘。黃祖民說竇阿姨,您真是誇我,我哪有那麼好噻。

  我哥走南闖北的,臉上始終掛著風清雲淡的微笑,他怕我媽血壓上來,主動上前分開一老一小,緊緊握住黃祖民的手,說都好都好。黃祖民有些靦腆地問,聽竇阿姨講你兒子上了哥倫比亞大學,我們幾個還是你最聰明,遺傳基因好。

  我哥感慨地搖頭,連說,西化了西化了,我們在美國講蕪湖話他要轉換一下語境,才能反應過來。

  黃祖民一時找不到話茬,大姐姐似的擂了我一下,嗔怪地說,你爸媽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情有可原,你這麼多年肯定出差路過黃山,也不來我們家。

  我憨笑了一下,尷尬地說對不住對不住,連忙打岔問計程車在什麼地方能找到。因為我扶著老爸,正顫顫巍巍向出口處緩緩挪去,他是老冠心病,剛下車,有點疲勞,我讓他口含了葯。他這輩子閱人無數,見了黃祖民夫婦,強忍著身體不適,微笑寒暄了幾句。

  黃祖民愛人邢軍眼尖,發現老人神色疲憊動作遲緩,連忙攙住我爸的胳膊,奪過我哥手裡的肩包,忙不迭說,老伯,您老人家再忍一下,就幾步路,我開車來的。

  我們坐的是一輛二手金杯麵包車,我媽連說姑娘啊,我們來就是看你媽媽的。我爸吃了葯,迷迷瞪瞪耷拉著腦袋。進了市區,我媽細聲慢氣地問,祖民啊,你媽媽在哪兒?直接去你家嗎?

  黃祖民恍然夢醒地說,真忘事了,去老街,我媽訂了個包廂,請你們全家吃飯。

  大家互相攙扶下了車,飯館就坐落在老街入口處,木石結構的樓閣,上下兩層,飛檐翹角,雕樑畫棟,精緻華麗而又氣勢軒昂。滿頭銀髮的蔣阿姨不知在門口什麼角落踟躕,冷不丁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里,大家都僵住了。

  她拘謹又哀怯地喊了一聲,老李,竇長英。我媽一哆嗦,渾濁的目光終於和她對視,蔣阿姨比我媽略高,一把抱住我媽,我媽有些倉皇,枯藤般的雙手輕撫著蔣阿姨略駝起的後背,嗚咽了幾句含混不清的話。別動,就讓我抱你一會兒,老妹妹,蔣阿姨看樣子有些激動,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不肯放手。

  一切無法言說,一切也無從說起。

  席間輪不到做兒女的開口了。我爸緩過勁來,有些抱怨地對蔣阿姨說,黃啟義不該做手術和化療,這麼大年紀,新陳代謝慢,即使有病灶,猶如馬蜂窩,你不捅它,應該沒事。

  蔣阿姨嘆口氣,老黃倔脾氣,他老放心不下黃小弟,怕孩子犯病我鎮不住。

  她轉臉問黃祖民,我老糊塗了,小弟葯吃了沒有?等會伯伯阿姨要去家裡。

  黃祖民點點頭,笑了一下,尷尬,凄涼。她指著包廂的窗外,插過來說,李叔叔,外面過條街,就是我媽家。順著目光,轉向窗外,隱約看到一棵香樟樹,枝繁葉茂,緊挨著的是一棵白蘭花樹,風吹來的時候,就能嗅到撲鼻的花香。

  我心裡莫名其妙地閃過一絲惆悵。

  吃的是徽菜,很豐盛。黃祖民給我媽搛菜,我媽歉疚地擺手,孩子,我血糖高。

  我說,我媽喜歡吃蘑菇,含酪氨酸酶能降壓。我給她碗里舀了一調羹菌菇湯。

  邢軍招呼服務員,又上了幾道有蘑菇的菜,草菇扒油菜,蘑菇雞肉丁。

  我哥可能喝了幾杯紅酒,綳不住開玩笑,李為民不能再吃蘑菇了,不然又要進醫院了。黃祖民抿嘴笑。

  蔣阿姨臉色滯住了一下,說當年為民不是吃蘑菇中毒的,是給銀環蛇咬了手指,老黃檢查了為民的右胳膊,發現水皰,無名指水腫,有蛇牙痕留下的血跡。我爸和我媽面面相覷。

  為什麼不早說呢?我爸問。

  蔣阿姨神色黯然地說,你那副樣子,當時恨不能要把竇長英吃了,救命要緊。不過老黃治療過蛇咬傷,那時候村民給蛇咬像給蚊子叮過似的,太平常了,所以他自己配了半邊蓮加雄黃的外敷藥,我和竇長英出診回來前,他就給為民做了手指十字切口排毒,注射了普魯卡因加地塞米松。

  我呆望著手指,喃喃說,難怪呢,我當時以為是給樹杈劃破了手。

  蔣阿姨的目光安詳又沉靜,有一種淡淡的暖意。她說,前年老黃查出不好,要去蕪湖前,他講這趟去有可能回不來了,讓我和黃祖民幫他收拾一下書櫥里東西,我們只好在他那個小百寶箱里翻,翻到那個治蛇毒的藥瓶。借著這件事,提醒黃祖民以後給小弟的用藥要加大西藥的劑量,這麼多年都是他給小弟配中成藥,不外乎是棗仁安神之類的東西,他要不在了,西藥來得快,不然我們娘兒倆控制不了他。

  為什麼不送精神病醫院呢?那裡有系統治療啊。我爸有些沉痛地問。

  黃祖民說,我爸要面子,主要還是經濟條件跟不上,小弟交醫保社保要到五十五歲,每月兩千五百塊錢我爸媽出了,本來我和邢軍想出錢把爸媽住的隔壁同事家的房子買下來,給爸媽一個窩,小弟這邊裝上鐵門鐵窗,即使他砸什麼,摔什麼,他們也好有個躲避的地方。我爸不在了,只好輪到我們交醫保。

  我爸說了句不著四六的話,西藥傷肝腎啊。

  蔣阿姨苦笑地搖搖頭,老李,小弟得了這毛病,我吃了三十年的安定,無所謂了,我要不在了,小弟也活不長了。

  我爸轉過臉,對著我們兄弟倆,面色凝重地說,吃過飯,你們代表我和你媽去給黃伯伯祭掃一下墓地。

  我哥點點頭,給我使了個眼色,我迅速站起身。還是邢軍反應快,一把按住我,急忙說,今天我們盡地主之誼,你們是我爸媽的貴賓,住的大酒店都安排好了。

  我哥也很乾脆,那好,等會兒再說。來之前,我哥預備了五千元的紅包,作為給黃小弟的見面禮。

  邢軍開車送蔣阿姨和我爸媽到酒店安頓下來,然後黃祖民夫妻倆領著我們兄弟倆驅車去市郊的墓地,路上黃祖民告訴我們她家近況。女兒上了一個電視傳媒專業的學校,畢業分到省電視台娛樂欄目,東跑西顛的,開銷不小,每個月我們還得寄錢給她,關鍵是沒找到個男朋友,我們心裡懸著。

  我哥說,美國和國內也差不多,優秀的都是剩女。美國的華裔小姑娘有原則,不找留學生和沒身份的男孩子,我那個兒子找的也是移民,小姑娘父母從蘇州過來的,談之前就一個條件。她聲稱六歲就來美國,我們家也是六歲移民到紐約,所以兩個孩子當我們面也不講中國話。想想也沒意思。

  邢軍笑眯眯地說,還是你們美滿幸福。

  黃祖民做了個深呼吸,似乎有些不舒服。

  我哥替她拉開窗玻璃,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也管不了,不瞞你,祖民,我哥清了清嗓子,我爸做了一輩子領導了,總喜歡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別人,牛阿姨家的外孫女在休斯敦待了八年,專業不對口,博士畢業還沒拿到身份,為了留下來,她女兒托牛阿姨找我爸,能不能和我家傑生結上對子,一來都是家鄉人,知根知底,二來孩子就能留在美國,也算還了大人情債,我爸講我們欠牛阿姨家太多。

  黃祖民臉色驚訝,似乎有了興趣,問,後來呢?

  我哥搖搖頭,笑著說,沒有後來。

  我補充說,我媽瞄了一眼小姑娘照片,甜甜的,喜歡。小姑娘是蘇州人,會彈琵琶,我媽也是蘇州人。

  我哥說,現在中國家長動不動傾囊而出,送孩子出國,實際上是在圓自己年輕時的夢想,結果花了一捆子錢,孩子留不下來,特別女孩子,二十八九歲還在讀書、打拚,沒身份,沒家庭。所以祖民還是你比較務實,孩子放在身邊好。我佩服我哥這番話,迎合得恰到好處。

  黃祖民苦笑一聲,都一樣,我家那個是個典型的文藝青年,就喜歡布魯克林區,還有什麼伍迪·艾倫的電影。

  邢軍自卑地笑笑說,世平,我們是鄉里鑼鄉里敲噻,沒辦法啊。

  我哥笑笑,沒接話茬。

[責任編輯 曉 芳]

本文為節選,原作刊發於《人民文學》2016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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