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克利|柏克的意義
按:馮克利,山大政治學教授、著名翻譯家。全文原標題為「埃德蒙·柏克和他的《法國革命論》」,首發於羅輯思維出品的「得到App」(名家大課欄目),承蒙「得到」慨允,現轉發於公眾號。全文共分五節,分五次發布,此為第五部分。
第一部分見:馮克利|柏克其人
第二部分見:馮克利|《法國革命論》的誕生
第三部分見:馮克利|光榮革命與法國革命
第四部分見:馮克利|變革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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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柏克的意義
不必否認,柏克對法國革命做出的反應,很大程度上與光榮革命後英國的政治背景有關。所以有人認為,他對法國革命的批判是出自於他的「內部知識」,離開這種知識,柏克的保守主義便成了無根之談。因此不斷會有人提出一個問題:柏克是不是一個「特殊主義者」——他是不是「特別英國」?確實,只要把他看作自由主義者,便會有意無意地導致這種結論。在英國之外缺少自由傳統可以「保守」的地方,他的保守主義也會失去自由主義的價值,失去與英國以外社會的相關性。
如果我們著眼於柏克不斷申說的「古代憲法」,世代英國人——不僅活著的人,還有已死的祖先和未出生的後代——培育的制度,那麼柏克確實是在維護「英國人的自由」。美國人鬧獨立之初也是在維護自己作為英國臣民的自由,所以得到了柏克的支持。但是,只盯著柏克對英式自由的呵護,未免過於觀念主導了,而這正是柏克所反對的事情。在我看來,柏克並不專屬於英國,他的思想中也有「普遍主義」的成分。
法國革命以來,以啟蒙觀念武裝起來的革命手段改造社會,是一場聲勢浩大的世界性運動,柏克的思想則可視為抵抗這場運動的最初努力,其突出特點便是他否認觀念啟蒙與自由和社會進步有著必然的聯繫,拒絕接受不同的時代是光明與黑暗的交替。從這個角度來看柏克,他的審慎觀和秩序觀,他對社會的尊重,對形而上學的厭惡,便具有明顯的普遍意義。畢竟,現代世界的很多專制政府,正是打著進步與解放的旗號建立起來的;種族主義和計劃經濟,當初也都是「科學認識」的產物。柏克據以思考問題的背景是英國,他所思考的問題卻是世界性的。他通過對英國憲政這種地域性制度漫長而曲折的特殊成長史,推衍出好制度的成長需要付出時間和智慧的一般結論。
柏克的政治智慧,當首推「審慎」(prudence)二字,柏克把它尊為「政治的第一美德」。不過他對審慎並無嚴格的界定。他說,「審慎的原則和定義鮮有準確的,也絕無可能普遍適用」。原因無它,審慎不是一個理論概念,而是政治場景中的操作技術。它易於被人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謹慎」,但柏克在《法國革命論》中表示,「上帝禁止用審慎服務於任何罪惡。」可見柏克的審慎包含著明確的道德要求。審慎者,應是守道與權變兼通之人。
像柏克這樣一個人,你不能指望他會在理論上嚴謹一致,他也從不以為這是公共實踐中的優點。但他對世事人情有細緻入微的洞察,對特定場景中善惡是非的性質有敏銳的判斷力,這也正是審慎的優勢所在。在他看來,善惡分明的人不適合在這種環境中工作,就像法國的革命黨一樣,他們滿眼都是邪惡,會「變得不太熱愛人類」。
以柏克的理解,在複雜的世俗場景中權衡運作的審慎,可以充當上帝或自然法在人間的機敏助手。審慎處於普遍原則與總在變化的環境之間,將兩者綜合為行之有效的政治行動。柏克十分看重民眾中的傳統道德和習俗,將其視為「人的第二天性」。在他看來,社會的存在,不僅是保護個人之間互不傷害,也是為他們愉快有益的交往提供方便。這種交往中既孕育著權利和自由的種子,各種罪惡也從不會絕跡。這就需要由一代又一代人——主要是政治家和法律人——去蕪存精,用公平而穩定的制度加以規範。用柏克的話說,制度是「歷代理智的綜合,把原始正義的原則和人類所關注的問題的多樣性結合在一起。」如果打個比方的話,這就像大理石之於雕塑家,在動手之前,他必須尊重自己的石料,以它的材質和紋理來判斷自己能做些什麼,然後才能匠心獨運,成就佳作,但他並未改變石頭的性質。
所以,柏克不但抨擊法國革命中那些舊制度的野蠻顛覆者,他也嚴厲譴責英印總督哈斯廷斯對印度習俗的破壞。這至少可以說明他要保守的不只是自由,還有社會本身。因為在柏克看來,即使在有自由的地方,它也不是來自玄學家的頭腦,而是源於社會習俗。以此而論,說柏克的保守主義僅因保守自由而有價值,就成了對其思想沒有必要的限制。保守主義因柏克而與自由制度相聯繫,但在他對自由的捍衛背後,有對自由的歷史發生學認識。一個共同體的成員每天都在發生的權利義務關係,久而久之變成被普遍視為正當的習俗,能夠便利和平而有益的交往,如果它被強權所破壞,柏克就會認為自由受到了踐踏。其實,英國人的自由,就是由建立在這些習俗上的法治提供了堅實的保障。
現代社會標榜自由的價值,但自由之成立,首先要解決自由與秩序的關係問題。沒有自由的秩序和沒有秩序的自由是同樣令人恐怖的,就如柏克所說,「一個瘋子逃出神經病院,你是不能祝賀他獲得自由的。」能將秩序和自由調和為一的力量,唯習俗、宗教和法治的效果最著,此三者的形成與完善皆須漫長的時間,而柏克看到的是,法國革命對此三者為害最烈。
由於柏克十分看重製度的古老起源與延續,他的思想也十分容易混同於傳統主義。對於這種誤解,我們有必要再一次記住,他是輝格黨所建立的現代商業社會的一員,這個社會是以順應變化而著稱的。看看他在這本書中有關現代信用、貨幣和產權的精當言論,即可明白他與一般的文化或宗教傳統主義者是多麼不同。他讚賞「繁榮的商業」,他自豪於英國人「為照亮並裝扮了近代世界的科學、藝術和文學的進步做出的貢獻」。另外,除了推崇「騎士精神」外,他也缺少後來很多傳統主義者的浪漫想像,例如對中世紀的理想化,對農人的崇拜,和對田園生活的懷舊。
柏克在《法國革命論》的結尾處有一段深情表白。大概他已預感到此書一出,自己會受到許多誤解。他說,他能奉獻於讀者的,只有他本人的長期觀察和公正無私的精神,他從來不曾充當「權力的工具或偉業的諂媚者」,他在公共生活中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是為別人的自由而鬥爭」,只有暴政能在他心中「點燃持久的憤怒和激情」。柏克接著說,
他既不鄙視名聲,也不害怕責罵……他期望保持一貫,但是要通過變換他能確保他的目的一致性的手段來保持一貫。當他航行的船隻的平衡可能由於一邊超載而有危險時,他願意把他的理性的輕微重量移到可以維持船隻平衡的另一邊。
這些話只能來自一個勇於擔當的政治家。駕駛這條船的人,無法進行哲學思考。也必須把個人榮辱置之度外。這條航行中的船,就像後來奧克肖特所說,你不能把它拆掉重建,只能邊開邊修。柏克知道,這條老船並不是他的發明,所以他關心的不是理論的正確,而是船上乘客的安全。他最害怕的是權力失衡導致船隻傾覆。為此,他隨時願意為了他們的生存調整自己的立場。
拉斯基曾說,像埃德蒙·柏克這樣的才子誤入政壇虛擲年華,實在是一大不幸。但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說,政壇能得到柏克這樣的才子,是它的大幸。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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