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是虛構的,《金瓶梅》卻很寫實:那個時代令人窒息而又風氣大開
從《金瓶梅》這部書誕生之日起,人們就說它是一部淫書,會教壞人心。可是,大家又說它是中國文學史上,也許是世界文學史上第一本寫實的作品。那麼,在它背後,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呢?換句話說,西門慶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呢?
一個令人窒息而又風氣大開的時代
關於明嘉靖到萬曆年間的特徵,我們可以提出一些關鍵詞,比如暴力、荒淫、佞臣、宦官、廷杖,以及廠衛組織等。在明朝的皇帝里,很難找到一個像樣的,尤其是到了中晚期的時候。跟這幾位皇帝相比,西門慶的所作所為就不算什麼了。
明世宗前面是明武宗,年號正德。關於明武宗私生活糜爛的例子,最有名的要數豹房(宮外的行樂之所)。他在位十六年,幾乎夜夜笙歌,最後在豹房駕崩。而明世宗中年以後信奉道教,他在位四十五年,有三十年是在耗資不菲的齋醮當中度過的。那些所謂的道士,向他進貢「長生不老葯」,實際上是「偉哥」一類的東西。他對道術和淫樂的追求直接導致了「壬寅宮變」,自己差點兒被宮女們勒死。而他的孫子明神宗在位的四十八年中,有三十多年不曾上朝,沉湎於酒色當中。大臣死了,遇缺不補;待批的公文堆積如山,他一把火就給燒了。不理、不看、不講、不聽,就這樣在深宮當中「躲」了三十多年。後來的史家曾下過一個論斷:「明之亡,實亡於神宗。」(《明史·神宗本紀》)我們都知道,李自成攻破北京後,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而死,而且上吊之前把頭髮披到面前,蓋住自己的臉,表示無顏見祖宗。但他其實並不是最壞的,前面那些皇帝比他更昏庸。
在《金瓶梅詞話》的第三十回中,有這樣一段描寫。蔡太師過生日,西門慶遣主管吳典恩和僕人來保去送生辰擔。這蔡太師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蔡京,他收下禮物後,說道:「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得知西門慶並無官役在身,又接著道:「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幾張空名告身札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東提刑所,做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西門慶一下子就當上了「公安局的副局長」。不僅如此,蔡太師甚至順便給送禮物的吳典恩和來保加了官位,一個做馹丞(驛丞),一個做校尉。吳典恩和吳月娘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但他冒稱自己是西門慶的小舅子,所以就得了一個肥差。吳典恩的諧音是「無點恩」,西門慶死後,他一直要害吳月娘,用盡心機要搶奪舊主的家產。
這時,說書人插了段話進來:「看官聽說:那時徽宗天下失政,奸臣當道,讒佞盈朝。高、楊、童、蔡四個奸黨,在朝中賣官鬻獄,賄賂公行,懸秤陞官,指方補價。夤緣鑽刺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歲不除。以致風俗頹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重,民窮盜起,天下騷然。不因奸佞居台輔,合是中原血染人。」這實際上是在講明世宗到明神宗初年那段時間的朝政。可見,這部書不僅僅是在講市民階級的常人俗事,它背後還有時代意義在,它在諷刺當時的政治已經敗壞到這種程度。但如果直接寫「那時神宗」,不就完蛋了嗎?所以就指桑罵槐。表面上是宋徽宗、蔡京,其實是指明世宗、嚴嵩,或者明神宗時期很差勁的臣子和官吏。
嚴嵩父子執掌內閣,權傾天下二十年,關於嚴嵩的所作所為,可參見《明史》所載楊繼盛彈劾他的奏疏:「嵩乃儼然以丞相自居。凡府部題覆,先面白而後草奏。百官請命,奔走直房如市。無丞相名,而有丞相權。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嚴嵩賣官鬻爵,並不管這個人能不能勝任,只要錢給得夠多,就可以做那個官。由此,不難想像整個朝廷的吏治腐壞到了何種程度。
除了皇帝昏庸、宦官專權、奸臣當道之外,當時士大夫的意氣之爭也很激烈。如萬曆年間的東林黨與宦官及其依附勢力之間的鬥爭就演變成明晚期激烈的黨爭局面。要不然就是跟皇帝過不去,皇帝一上朝議事,士大夫們就指責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那好,皇帝就不樂意上朝了。這些大臣有時在罵皇帝什麼呢?用現代的眼光來看,大概會覺得他們的指責很幼稚或者迂腐,比如某個皇帝繼位之後,想要追封自己的生母為太后,士大夫們就是不接受,那時的大臣認為後宮的事情也是朝政。
舉一個例子。明神宗曾和一個宮女有染,宮女懷孕生了兒子,取名常洛。他喜愛的鄭貴妃後來也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常洵。神宗一直想立常洵當太子,可是朝臣卻認為應該立長。神宗表明自己根本就不喜歡常洛的母親,她只是一個宮女,這下連自己的母親李太后也得罪了,因為李太后也是宮女出身。後宮前朝一起施壓,立儲一事變得錯綜複雜。明朝的士大夫有一個特點——不怕死,動不動就一兩百人跪在朝堂上哭。皇帝一氣之下就廷杖伺候,常常當場就打死好多人。為了立太子的事,上下爭吵不休,吵到神宗索性不再上朝,把本該處理朝政的精力都消耗掉了。明神宗死後,到底還是朱常洛繼承了皇位,是為光宗。當時,他已經三十八歲,在位僅一個月就一命嗚呼了。
現在我們跳脫出來看,會覺得這些士大夫很迂,他們堅持的所謂宗法制度也很反動。這些人經常是憑著意氣在和佞臣、宦官爭鬥。
那時期的特務機構東廠、西廠和錦衣衛的勢力也很大。西門慶任官的提刑所,即是東廠在地方的分支組織。這也可以證明這部小說和宋徽宗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理刑副千戶」這個官名是明朝時候才有的。
當時,整個朝廷瀰漫著奢華而糜爛的氣息。如果你能夠給皇帝進奉增強他房中術的「偉哥」,大概就可以做高官。「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我們再舉一個例子。
張居正官至首輔,是萬曆時期的一代能臣,是難得的清正廉潔的治國之才,歷史課本中對他讚譽有加。可是,他的私生活淫逸糜爛,兵部尚書譚綸曾把房中術傳授給張居正,討伐倭寇的名將戚繼光,也曾用重金購買稱為「千金姬」的胡女送給張居正,還專門派漁民尋找壯陽補藥奉送——這是關了燈的另外一部文化史了。我們用張居正舉例,不是特別要罵他,只是說連張居正都是這個樣子的,其他人的行為也就不奇怪了。在《金瓶梅》里,西門慶拿了胡僧的葯,只是小巫見大巫而已,反映的就是當時的社會風氣。有人說,張居正就是由於淫逸過度,最後虛脫而死。
張居正要扭轉國家的風氣,其中一點是希望大家不要浪費。可是張居正父親去世的時候,皇帝賜他回原籍辦喪事,他坐的轎子要三十二個人抬著。這頂轎子簡直是一所移動的房子,裡面分卧室和客廳,還有兩個小童服侍。各位想想看,他沿途騷擾了多少大大小小的地方官。《金瓶梅》里的蔡狀元、宋巡按等人經過清河縣,大家都要勞民傷財;張居正回籍葬父這一路上,得有多少「西門慶」在供應他。
張居正每餐要擺上超過一百種菜品,卻「猶以為無下箸處」。後來吃到了真定太守錢普製作的「吳饌」,才感到滿足,說終於吃了頓飽飯。以後,我們在《金瓶梅》中會看到更多類似匪夷所思的事情。
由此我們可以想見,那雖然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時代,上至中央皇帝,下至地方官吏,都是這個樣子,但是那也是一個風氣大開的時代。簡單地說,就是上面一套,下面一套。明朝原本有著非常嚴格的服飾制度,按規矩來說,《金瓶梅》里月娘的衣服、西門慶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可以穿的。可是,月娘根本就穿得有如一品夫人,西門慶的帶子簡直比宰相的還要珍貴,都是陽奉陰違,卻沒有人去追究。也就是說,只要你敢做,這個令人窒息的時代也會是自由的時代。
享受主義大行其道
雖然朝政如此敗壞,但明朝還是延續了那麼久,這主要是因為南方的貿易很興盛。我們知道,明朝前期有鄭和下西洋,拓寬了商業渠道。南方的貿易是國家稅收的重要來源,而貿易的發達也帶動了城市文化的發展,造就了城市中的「中產階級」。「中產階級」握有財富,嚮往自由,享樂主義也蔓延開來。晚明的張岱早年就是享樂派。《陶庵夢憶》中儘是對亡國前富麗生活的記述。雖然《金瓶梅》並不是一部歷史書,但是我們講到它寫實的一面,總脫不開相關的歷史背景。
《金瓶梅詞話》開篇便是這樣幾首詞:
閬苑瀛洲,金谷陵樓。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綉地,莫也風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酒熟堪,客至須留。更無榮無辱無憂。退閑一步,著甚來由。但倦時眠,渴時飲,醉時謳。
短短橫牆,矮矮疏窗。仡兒小小池塘。高低疊峰,綠水邊傍。也有些風,有些月,有些涼。日用家常,竹几藤床。靠眼前水色山光。客來無酒,清話何妨。但細烹茶,熱烘盞,淺澆湯。
水竹之居,吾愛吾廬。石磷磷床砌階除。軒窗隨意,小巧規模。卻也清幽,也瀟洒,也寬舒。懶散無拘,此等何如?倚闌干臨水觀魚。風花雪月,贏得工夫。好炷心香,說些話,讀些書。
凈掃塵埃,惜耳蒼苔。任門前紅葉鋪階。也堪圖畫,還也奇哉。有數株松,數竿竹,數枝梅。花木栽培,取次教開。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貴幾時來。且優遊,且隨分,且開懷。
這幾首詞代表了當時一些知識分子的狀態。他們覺得朝事不可為,便退而求其次,明哲保身,歸隱山林,想在田園之樂中度過一生。居所不要多大,過得去就好,在裡面能夠燃香、說話、讀書。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日子就這樣過了。「明朝事天自安排,知他富貴幾時來。且優遊,且隨分,且開懷」,這句話很重要,勾勒出既不願同流合污,也不去自尋煩惱,只想悠遊于田園山林的知識分子形象。
而後面的《四貪詞》,則剛好刻畫了隨波逐流的文武百官和城市商人的面貌。
酒
酒損精神破喪家,語言無狀鬧喧嘩。疏親慢友多由你,背義忘恩儘是他。 切須戒,飲流霞。若能依此實無差。失卻萬事皆因此,今後逢賓只待茶。
色
休愛綠鬢美朱顏,少貪紅粉翠花鈿。損身害命多嬌態,傾國傾城色更鮮。 莫戀此,養丹田。人能寡慾壽長年。從今罷卻閑風月,紙帳梅花獨自眠。
財
錢帛金珠籠內收,若非公道少貪求。親朋道義因財失,父子懷情為利休。 急縮手,且抽頭。免使身心晝夜愁。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遠憂。
氣
莫使強梁逞技能,揮拳捋袖弄精神。一時怒發無明穴,到後憂煎禍及身。 莫太過,免災迍。勸君凡事放寬情。合撒手時須撒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在《金瓶梅》中,城市商人的代表就是西門慶。從「合撒手時須撒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切須戒」「莫戀此」「急縮手」「莫太過」等語句可以看出,《金瓶梅》並不反對酒色財氣,但是反對過度。潘金蓮也好,西門慶也好,後來一個死在街頭,身首異處,一個死在女人身上,得了一身的爛瘡,都是因為「過」,因為貪。這是《金瓶梅》的思想背景。
西門慶的時代到處充斥著各種「情趣商品」。流行小說如《三言》《二拍》也常會帶著色情色彩。當時的社會就是那個樣子,單單用「淫書」二字來界定這部書,實在不太公平。
除了前面提到的階層,當時社會中占絕大多數的還是農民階級。城市經濟的影響力畢竟主要在城市,沿海一帶雖然比較發達,但內陸還是很閉塞的,貞節牌坊、三從四德、殉節、望門寡一類的情形仍然存在。當時中國農村地區普遍實行小農經濟,人世世代代被綁在土地上,當城市經濟已經很發達的時候,新的風氣卻很難吹拂到鄉村。這就像民國初年,上海、北京這些大城市已經有了「天足會」,可是鄉下女性普遍還是纏足的。農民事實上是最可憐的,他們處在封閉、保守的環境中,也是受剝削最嚴重的。《金瓶梅》里經常有幾兩銀子就買一個女人的事情,這些大多是生活不下去的農人。
壓迫積蓄久了,民間就會有反抗。西門慶死後大約三十年(作者「騙」我們說是宋徽宗時的事情,但我們已經了解故事的背景是晚明社會),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和張獻忠就出來了。可見,歷史課本上我們能看到很多真人,有時卻看不到真事;而小說里的人都是虛構的,有時卻反映了當時的現實。
摘自《葉思芬說金瓶梅:世道與人心(全三輯)》,中信出版集團出版,已獲授權,轉載務請註明。配圖來自網路。
葉思芬說金瓶梅:世道與人心(全三輯),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內容簡介】
《金瓶梅》對世情的揭露,對人性的描繪,比它的情色描寫更具衝擊力與持久性。
在解讀者葉思芬的眼中,這不是一部人們慣常認為的「淫書」「禁書」,而是一部從普通人的視角出發,描寫日常生活的書,寫的是柴米夫妻的衣食住行、愛恨情愁、貪嗔痴慢、生離死別。
在這裡,你可以看到明朝中後期運河沿岸一個有錢人家的日常生活;看到潘金蓮如何掙扎謀求一個更好地未來;看到西門慶在官場、商場乃至歡場的應對進退;看到那個時代的官員、商人、妓女與尼姑的生活點滴,以及這樣的日常中,人的可笑、人的可怕,還有人的可憫;看到數千年來從未改變過的世道與人心。
【作者簡介】
葉思芬,台灣大學中國藝術史碩士,現任教於台灣科技大學,講授《紅樓夢》、藝術賞析、飲食文學等課程。著有《千載余情》《台灣美術全集14——陳植棋》。近十年于敏隆講堂先後開講《成住壞空看》、張愛玲、歷代短篇小說、故宮書畫精華及《世道人心話金瓶》等課程。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