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教育制度下掙扎的少女:拒絕當一個標準產品
06-13
[深度報道]現代教育制度下掙扎的少女:拒絕當一個標準產品中國青年報今年高考剛放榜,7月7日一清早,我就收了條簡訊:「我女兒陶雨晴,已被香港浸會大學錄取,應該是寫作特長起了作用。老陶。」老陶也是個記者,大約3年前,為了女兒念書的事,他曾找不少朋友諮詢過。那會兒,老陶的妻子剛病故,女兒正值青春期,酷愛寫作,喜歡看課外書,經常不交作業,老師也管不了。最後,學校逼著焦頭爛額的老陶,要麼帶女兒看心理醫生,要麼休學回家。收到簡訊後,我回了一條,祝賀他們父女倆在激烈的高考大戰中獲勝。老陶很快回復道:「不能說勝利吧?只是在這個教育制度下掙扎而已,分數只有560,在對付高考方面只能算及格。我覺得有個問題值得探討:孩子的天賦,到底有多少值得維護髮展的價值,家長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和體制的矛盾。」是啊,現在不知有多少孩子和家長,被這個問題困住、難住。「一上學,就完了,她再也沒有快樂過」「我不是好人,別寫我!」19歲的陶雨晴,大聲嚷嚷著。我一下愣住了,這樣拒絕採訪的人,還真沒見過。「你怎麼會不是好人呢?」我小心地追問。她的一通話,又把我給噎住了:「我不是報紙上宣傳的好人,我沒救誰,也沒捐過錢,採訪我幹嗎?」陶雨晴是個單眼皮的女孩,人長得挺瘦,胳膊細細的,頭簾有些長,一低頭,能蓋住上眼皮。老陶柔聲相勸:「你是個好人。只不過,不是老師心目中的好學生而已。」採訪是在陶雨晴的房間里,屋裡有張單人床、一張長條大書桌和書櫃。桌上堆放著《梭羅集》、《史懷澤傳》等書,書櫃里沒有一本關於高考的書,大部分是自然和生物方面的,像《人與蟲》、《生命之科學》、《瓦爾登湖》、《昆蟲記》、《紐約時報科學版》、《感覺的自然史》等等。在書桌前坐了一小會兒,陶雨晴就抱了本書,跑到客廳的沙發上看去了,撂下我和老陶。談話時,老陶時不時地要喊上一嗓子:「陶雨晴,這事我能說嗎?」「你說吧!」靠在沙發上看書的陶雨晴,不情願地回一聲,老陶這才接著往下講。說起陶雨晴最大的特點,老陶認為是好奇心重,有點語言天賦。「小時候,就愛看書,老是抱本書跟在大人身後,嚷著給她念、念、念。認點字後,就自己看。每天晚上都得給她念故事,不念不睡,我困得不行,睜不開眼,她就來扒我的眼睛。」再後來,老陶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認得那麼多字。有一天,她抱了本《西遊記》(簡版)上幼兒園。阿姨看到很驚訝:這個你也能念?還行,念出來了。在幼兒園裡,別的小孩表演唱歌跳舞,她表演認字。「從小,她就喜歡動物,去農村的奶奶家,什麼蟲子都敢抓,連蛇也不怕。村裡每次來賣小雞的,她都纏著大人買。結果,一共抓回來59隻。」陶雨晴還飼養過一隻大肉蟲子,看動畫片時,就把蟲子擱在沙發上,兩個一起看。「她讀了不少生物方面的書,這方面的好多知識,我是跟她學的。」老陶給女兒看《小蝌蚪找媽媽》,陶雨晴說不科學,搞錯了,媽媽找得不對。「青蛙的卵是一團團的,癩哈蟆的卵才是一條條的。」有一天,女兒驚奇地告訴爸爸,她看見螞蟻長了翅膀,從洞里飛出來,這叫「婚飛」,一年只有一天,所有的雄螞蟻和候補的螞蟻女王都飛出來交配。「一上學,就完了,她再也沒快樂過。」老陶講。好奇心強,是小孩的天性。很多孩子都有自己的天分或特長,但絕大部分被家長和學校給幹掉了,小芽還沒長大就給掐掉。但有的小孩比較倔,頑強地生長著,老陶說自己的女兒就屬於這種,不溫順。到了小學,陶雨晴竟然成了「問題少年」。「和別的小孩玩不到一塊,屬於另類。上來脾氣,什麼都不怕。我呢,從她上小學開始,就不斷地被叫到學校。一聽老師來電話,心就『突突突』地跳,反正沒啥好事。」有一回,校長把老陶給叫去了。那天早上,學校做廣播體操,說是陶雨晴跑到前邊的檯子上,把領操的老師給推下去了,這還了得?校長問:你為什麼這麼做?沒想到,小姑娘是這樣回答的:冬天早上這麼冷,你們不讓我們穿外套,可老師為什麼就能穿著羽絨服在上邊領操?最讓老師頭疼的,是陶雨晴不交作業、不聽課。有一次,老師實在氣得不行,又叫老陶:你來,在窗外看她!「我站在窗外,確實是,別的同學都在聽課,她在下邊偷偷看課外書。」老陶分析道,主要矛盾就是時間問題。學校希望學生啥也別干,一心一意學習,奔了中考奔高考。一天差不多12個小時,全上課、寫作業,沒時間干自己喜歡的事。「陶雨晴喜歡生物,喜歡寫作,她在這上頭花費太多時間。別的孩子背一個書包,她等於背倆。別的小孩放學後,該玩的玩去了,她把時間用來看課外書、寫東西、上網。好多書都是她自己買的,有幾書櫃。我家光《昆蟲記》就買了幾個版本,有一套15本,她都看了。她的閱讀量,比我大。」「應該說,老師沒做錯什麼,是按學校規定做的。」老陶始終這麼認為。知道陶雨晴有點天分,老師甚至對她還有些照顧。「在小學,到後來,校長也挺無奈地說過:陶雨晴這孩子,只要她不影響別人,不要管她!」學校下了最後通牒:要麼領孩子去做心理諮詢,要麼休學走人!上了初中,鬧騰得更厲害,女兒跟老師的矛盾更大,加上家離學校近,老陶被叫到學校的次數更多了。主要是作業問題,還有幾次是打架。「現在的老師有升學壓力,沒有辦法管學生有沒有特長,只管你守不守紀律。」老陶說。像初中,每天有幾項指標:交沒交作業、聽不聽課、遲不遲到、上課說不說話、打不打架等等,由班幹部每天填,陶雨晴就屬於經常被填上的主兒。「我就怕開家長會。」老陶每次硬著頭皮去,常常有對不住老師的感覺。有回開期末家長會,老師統計說,有一門課,全班除陶雨晴以外的其他人加起來一共少交8次作業,陶雨晴一人少交28次。老師都這麼跟老陶說:「也就是你家這孩子吧,要是換了別人,早就開除了。」「嗨,其實也沒太大的事,跟學校、老師的主要矛盾,還是她不能做她喜歡的事,人就煩躁、發脾氣、對著干。但是反過來說,要是沒一股子倔勁兒,她寫東西,也堅持不下來。」「越是臨近中考,人越是煩躁,壓力也大,小孩脾氣都火暴火暴的,跟班裡同學動不動就有矛盾,干架。」聽她爸說起打架的事,陶雨晴從客廳衝進屋裡,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聲說:「不對!是他把椅子朝我扔過來,可老師卻讓我向他道歉,憑什麼啊?」跟她打架的男孩,長得又高又大,說是全班沒一人敢惹。說完打架的事,陶雨晴又氣呼呼地說:「我們學校也分好班和差班,老師讓已經畢業的學生回來講學習經驗,給好班請的,都是考上北大、清華的人,給我們找的,都是上語言學院之類的。這就是把人分了等級,憑什麼呀!」「她老提這事,覺得不公道。」老陶坐在一旁講。「咱們這個教育制度不公平,大家交的學費是一樣的,但學校把最好的老師、最好的資源,都用在好學生身上了。」提及最不喜歡學校的地方,陶雨晴一口氣說道:只看分數,不尊重人,不尊重人的慾望,不尊重人的個性。讓所有的人都一致化,用嚴厲的標準把你卡在一個小盒子里,還說是為你好。「在學校的網吧里,罵老師的帖子特多,上去一看,你就知道學生心裡想的是什麼。跟學校教的那套,完全不一回事。」老陶的觀察是:學校的思想教育,是讓小孩虛偽化的過程,好多道德標準要求很高,根本就做不到。教育者假裝在教育別人,被教育者也假裝在聽,大家都心照不宣。心裡想的跟表現出來的完全不一樣。而陶雨晴呢,就屬於虛偽化過程沒完成,不太成功的,所以,她才處處碰壁,較勁兒。「她的痛苦在於,不想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想什麼就表現出什麼。也許有的學生想得比她還嚴重,但人家不表現出來,表面上規規矩矩的。」「別人都能順從,你也就隨大流唄?」我問陶雨晴。「可我心裡不舒服。」私底下,她們同學也都討厭虛偽的人,討厭一本正經、裝模作樣的人。「你猜我們怎麼說:莫裝逼,裝逼遭雷劈!」話音未落,我和老陶全樂了。「這話雖不好聽,但精闢!在我價值觀形成時,我覺得許多學校里教我的東西是錯的,我不能接受,但我又不知道正確的是什麼。有時候,我也迎合學校教的那套,有時候又批判它。人很煩,很偏執。」停了一會兒,陶雨晴面無表情地補充了一句:「我不喜歡過去的我。」曾有老師讓老陶保證,一定要孩子這樣那樣,否則就別來學校。「我可以保證我自己怎麼樣,不能保證別人,雖然她是我女兒,可也是別人啊。」直到現在,老陶也覺得:老師的話要聽,但也不能全聽。因為老師對待學生全是一樣,而家長知道自己孩子是啥個性。「像陶雨晴這種孩子,逼急了,弄崩了,出了事怎麼辦?我可不想冒那個險。強迫孩子老老實實聽話,考個高分,結果把孩子心理弄扭曲了,精神不健康,划不來。」折騰得最厲害的時候,學校把老陶叫去,下了最後通牒:要麼領孩子去做心理諮詢,要麼休學走人!被逼無奈,老陶只好領著小陶,四處找人諮詢。爺倆跑了不少地方,可都說孩子沒毛病,正常。有一回,他們去北京的一家醫院,特意找了一位有名的心理專家瞧病。忙活了半天,老專家也說孩子沒事。「我說,學校說有病,他們還說了,要是醫生說沒病,就給開個證明。老專家一聽就火了:這有病沒病的,是我說了算,還是他們說了算?有病我開證明,沒病我開哪門子證明?這是我的電話,叫他們直接打電話找我!」「到底是誰瘋了?」那段日子,老陶心靈飽受煎熬,小陶心情也壞到了極點,她讀了大量的李賀的詩。李賀是一位中唐詩人,因為不能參加科舉,他也就斷了仕途,做官頂多做到九品。前程黯淡、貧病交困的李賀只活到27歲,被後人稱為「詩中鬼」。陶雨晴說李賀的好多詩,寫得夠慘,夠嚇人。「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衣如飛鶉馬如狗,臨歧擊劍生銅吼。」她對李賀的評價是:文字是癲狂的,是大氣到恐怖的,甚至是一種病態的夢幻。他很擅長描寫這種心理,悲涼、無奈、空虛,還有幾分憤慨。「那個時候,我的心情很壞,處處碰壁。」到底情緒糟到啥程度,會讓一個花季少女,跟那個一千多年前失意落魄、抑鬱而終的短命詩人,心境相通,惺惺相惜呢?「唉,總算都結束了!自打上學後,她就沒高興過,我也是受盡折磨。陪她上一回學,趕上我讀8回了!」老陶感嘆道。「我就是個投降派!」「我總是抑制不住自己寫作的衝動。」陶雨晴說。女兒寫的東西,有些給老陶看,有些不給,偷偷發在網上。她在一些科普類的網上論壇里小有名氣,也花費了不少時間。對此,老陶表示理解和支持。「這多少讓她心裡平衡些,因為在學校,很少能跟同學交流、討論這些東西。」中考完的暑假裡,陶雨晴寫了一篇文章,叫《永州之野》。老陶看了,覺得奇怪:「這是我孩子寫的嗎?」拿給當記者的朋友們看,大家也都挺驚訝:這哪像個初中生寫的,文字這麼老道。大家都鼓勵她參加「全國新概念作文比賽」,結果,得了個一等獎。獲獎後,小陶挺高興的,把榮譽證書拿到了學校。班上有個體育生,看了後怪稀奇。「唉呀!這是全國的獎啊!」他帶著小陶和一大幫同學,浩浩蕩蕩開到老師辦公室,問老師:這個高考能加分不?老師瞅了一眼說:不能!這個東西不行。一群人只好悻悻地回去了。陶雨晴出過一本書——《竊蛋龍的千古奇冤》,裡邊收集了42篇她寫的科普文章。看她書里的小標題,挺有趣:《北京害蟲排行榜》、《小孩子為什麼喜歡恐龍》、《無毒不世界》、《寫金絲猴的作家還吃野生動物嗎》。書的扉頁上有一段介紹文字:「與許多作文寫得好的孩子不同的是,陶雨晴是一個有著博物學家潛質的寫作者,她對大自然特別是生物有痴迷般的興趣和十分豐富的知識。」書印了1萬冊,老陶剛剛問過,現在還剩下1300本。「出書了,沒送給你們語文老師?」我問。「送了,但她沒時間看。每回上課,老師都說整天多忙呵!多累呵!光那些作業本,夠15個人看半個月的啦。」說起上語文課,小陶來勁兒了。她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一些好文章,老師卻沒有講好。「像《藤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寫得多好呵,文字多麼光彩奪目,如果講得很悲慘,那文章的美感,全給糟踐了。」老陶的解釋是:「現在的老師為了應付考試,不是教會學生欣賞,而是把文章剁碎了,從裡邊找分。」還有一回,課上講酈道元的《水經注》,文中有一句:「夏水襄陵,沿泝阻絕。」課堂上的解釋是,因為發大水,航道斷了,船行受阻。但陶雨晴認為不是,水越大,船越好走,江裡頭所有阻礙行船的東西都沒有了,這樣船才能「朝發白帝,暮到江陵」。課上,她就跟老師辯。老陶對老師深表同情。「一個班上,假如有幾個像她這種孩子,就亂套了,課就沒法上了。為了高考,只能是老師說什麼,學生聽什麼,叫你背哪兒,你就背哪兒。辯什麼辯,誰有工夫跟你扯這些?高考一完,學生走人,老師了事。」「真沒見過像你家這種孩子的,她提的一些問題,都不是她這個年齡段該問的。」老師對陶雨晴感到頭痛時這麼說。高二時換班主任,新換的老師對陶雨晴挺重視,特意到老陶家做工作。「想招安她,答應讓她當班幹部,但人家就是不幹,我覺得也不靠譜兒。」老陶笑著說。「與其招她當班幹部,不如多誇她幾句唄。」我說。「作業都不交,誇啥?」「總有長處,比如她作文好。」「作文好,但她不按要求寫,跟高考沒關係,就是沒用。」平常還行,到了高考,老師得考慮分數,不再給她「創作自由」,因此產生了衝突。老陶一度挺矛盾:憑這孩子的智力,如果把她的特長、興趣拚命給壓下去,寫作放下來,讓她一門心思奔高考,死摳教科書,肯定也能考出高分來。「但是她不幹,我也不忍心。」「我就是個投降派!」老陶這麼說自己。肯不肯跟現在的教育制度妥協?雖然痛苦掙扎過,但他說自己還是投降了。「應該說,好多小孩都不適應這種教育制度,但最後都服了,怎麼辦呢?你改變不了環境,就只能改變自己唄!」老陶的政策是,大學還是要上的,上了大學就行了,哪怕二本也行。但陶雨晴不想上大學,高中最後一個學期期末考試,只考了346分。老師勸她:你的潛力大,只要聽我的,好好學,我保證你考上二本。但陶雨晴的倔勁兒又上來了,很憤怒:二本堅決不上!結果只考出500分,就是個二本,她要求復讀。「我倆達成默契,就是一起應付高考」也許覺得吃飯時的聊天,算不上是採訪,所以一塊吃晚飯時,陶雨晴變得放鬆而健談,尤其是聊到她喜歡的話題,更是眉飛色舞,完全是一個愛說愛笑的小姑娘。飯桌上,我倆面對面地坐著,隨意聊。「從小學到現在,哪段時間比較快活?」她想了一下,很快地答道:「復讀。」「為啥?」「在家讀唄!」老陶搶先說,自己又忍不住樂了。陶雨晴復讀了一年,上半年在學校,下半年在家學,老陶給請了倆家教。時間安排得比較寬鬆,每天最多學6個小時,其餘時間可以干別的。陶雨晴說比較喜歡家教老師,因為不老跟她提考試的事。「我把從動畫片里得到的思想和感悟,跟文綜家教老師說,他也喜歡動畫片,是首師大學生,正讀大三。他有高考經驗,我倆達成默契,就是一起應付高考。」「今年高考作文《我有一雙隱形的翅膀》,你咋寫的?」「早忘了。」考試前,陶雨晴準備了一套東西,不管什麼作文題,都可以套進去,能引申上去。「這也是她應付高考練出的本事,哈哈哈……」說起這,老陶得意地大笑,「這次她又用了這個,得分還不低呢。語文一共考了123分,作文分肯定不少。」一考完,爺倆就把有關高考的書全賣了,差不多有100公斤。陶雨晴說自己還舉行了一個儀式,拿出其中一本,燒掉。「哪本?」「講高考狀元的那本。」「你不跟高分同學玩?」「他們無趣,沒意思。」「如果讓你選,最想幹啥?」「當個專欄作家。」「你讀過郭敬明的小說嗎?」「不喜歡,超自戀,小家子氣。我挺喜歡王小波的雜文,也讀過韓寒的。」「你追過星嗎?有沒有特崇拜的人?」「沒有。」「利奧波德啊。」她爸提醒了一句。奧爾多·利奧波德是個美國人,寫過的最有名的書叫《沙鄉年鑒》,也有翻譯成《沙鄉日記》的。這書被認為是「自然史文獻中的經典」、「環保主義者的聖經」。談起利奧波德,老陶也說,小陶也說。「這個人很有學問。」女兒講。「這本書很好看,比《瓦爾登湖》好看。」當爹的補充道。「不光是文筆好,他還提出了著名的土地倫理觀,說環保不僅是財富問題,也是道德問題。」小陶如此概括。跟陶雨晴聊天兒,話題是天馬行空。一會兒談到拳王阿里的基因,一會兒扯到郭德綱的相聲,再一會兒又蹦到網路新詞上,什麼「綠壩娘」、「草泥馬」啦。聊起動畫片時,陶雨晴的興緻更大了,幾乎都她一人在說,老陶插不上話。她把胳膊支在飯桌上,臉跟我湊得更近了。我問她看不看國產動畫片?陶雨晴頭一甩,說道:「基本上不看。」「為啥?」「虛假、說教、不好玩。」中國的童話,陶雨晴評價最高的是張天翼的《大林和小林》。她還說自己的好多價值觀,是從動畫片里得來的。咦,我有了興趣,趕緊問她都有啥價值觀。「就是人性的解放,人與人要平等,我們都是一樣的,而且人要有理性。」「什麼是理性?」「就是要講道理,也要聽別人說話。」「我還是給你說動畫片吧,我最喜歡的是《海賊王》。它是日本最好的動漫之一,都連載11年了,很好玩的。一般人都知道日本人有武士道精神,但這部片子,除了回憶外,裡邊沒死一個人,完全是人性化的。它說,人要活得快活,人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被誰束縛,不要被什麼東西束縛;人性不能被信仰禁錮,不能被制度禁錮,我覺得這就是人性的解放。」她還為《海賊王》填過一首詞,其中有這麼幾句:青鋒在手欲稱王,少年心,自輕狂。海闊萬里任我航,礪風雨,浴雪霜,水天一色唯見鳥飛翔。不知怎麼扯到了《中國少兒英雄傳》,這是陶雨晴上小學時,學校推薦讀的一本書。「那裡頭有一大堆小孩,受傷最輕的是被軋掉一隻手、一隻腳,其他差不多都死了。有救火的時候被燒死的,有不讓別人偷辣椒給打死的,反正死的死,殘的殘,我看了心裡不好受。」接著,她又說道:「生命是最寶貴的,應該尊重生命,不能一味地鼓勵和歌頌犧牲,這是不人道的。」陶雨晴出的那本書的序,是她自己寫的,叫《生命的韌度》,通篇講的都是各種傷殘動物頑強求生的故事。她在文中強調的是:「生命永遠是神奇的,生命永遠是頑強的,生命永遠想活下去,生命要堅持到最後一刻。」「原來以為打不開的門,開了」「高考是不是瘋了?」老陶從網上下載了個帖子《「決戰高考百日誓師」班級誓詞大全》,看罷,他這麼問。老陶的朋友給他支招兒:你閨女不適合咱國內的教育,讓她出去。可是,陶雨晴喜歡的是中文寫作,總不能跑美國學中文吧。「去香港啊!」朋友說,「人家的大學比咱的活泛,沒準她的寫作特長能管用,說不定還能破格錄取呢。」去年,老陶父女也試著參加了北京一所大學的自主招生。「那也得考,參加學校自己組織的面試、筆試,也是按分錄,分低還是進不去。本來招的是特長生,你又要求考高分,這不是扯嗎?」那所學校只招60多人,陶雨晴的考試成績排到了100多名,沒戲。高考要填志願,老陶上網查了半天,最後選中了香港浸會大學。據說這所大學,在香港排名第五,而且重視文學創作。但去年,人家在北京的文科平均錄取線是628分。在網上報名時,老陶把陶雨晴出版過的書、得過的獎全填上了。陶雨晴今年考了560分,只超過一本線28分。像北京的學校,她只敢報中央民族大學。沒料到,香港浸會大學來了面試通知。去面試時,爺倆也沒敢抱多大希望,因為內地有3000多號人報名,錄取名額只有140個。面試地點是在北大。老陶說純粹是去撞大運的,反正碰壁都碰習慣了,面試前也沒做什麼準備,挺放鬆的。別的孩子面試一會兒就出來了,陶雨晴一人在裡頭待了半個多鐘頭。出來後,老陶問都面試些啥?小陶說是隨便聊,比如,她談了自己的觀點:人的慾望不能被壓抑。問她為什麼想上浸大,說是想換個環境。問讀過《論語》嗎?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沒看過。問是哪篇文章獲獎了,她就把書送給了面試官。聊得多的,還是文學方面的話題。面試一完,爺倆就去逛萬聖書園。又沒想到,才隔了一天,浸大就來電話,說陶雨晴被錄取了,是中國語言文學專業,問是否願意。「能不願意嗎?從小學到現在,她一直受壓抑,從沒高興過。這次拿到浸大通知書,是她自上學以來最高興的事了。尤其是她的寫作,能夠被人承認,這點,最讓她感到愉快。」畢竟,陶雨晴分數挺低,真上了浸大,學習上會不會有壓力?小陶講不會。「再枯燥的知識,只要它是知識,我就不怕,邏輯學也是很美的。但問題是,高考學的知識,好多是假知識。真的知識,有道理之美,簡潔之美。」「嘿,總算熬出頭了!」老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們爺倆,從來沒這麼開心過,心裡不再彆扭了,痛快!」幾天後,我收到老陶發來的一封郵件,談了他的「一點想法」。雖然只有幾百字,但我反覆讀了好多遍,越讀心裡越酸:「我覺得,中國的教育不是真正的教育,而是利用教育綁架人的思想,劫持我們的孩子也就是(劫持)未來。高考使幾乎所有人都很難受甚至是痛苦,只有那些賣輔導材料和在這方面有權力的人例外。「在這種制度下,實際上沒有真正的受益者。他們沒有培養出信徒,只是把有良知的孩子培養成反對者,把沒有良知的孩子培養成偽君子。「我們不能指望真正的教育改革,只能自己去適應和應付環境……事實告訴我們,必須老老實實地跟著高考走,否則你的孩子不能進人大學的門,我們不能說朝另一個方向走,但是可以不那麼使勁地往前沖,而且照顧一下孩子的實際情況。對於這個制度,我們把腰彎下90度,但是沒有五體投地地膜拜。說白了,就是豁出去不上名牌大學,給孩子留一點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的歡樂和個性。「陶雨晴的經歷,實際上就是在這麼一條路上掙扎的過程。「這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但是有點倔,有點自己的愛好,並且在某種程度上保留下來了……這就是陶雨晴的大學。不是一個成功者的故事,更不是一個天分很高的精英的故事,而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高考軋路機下面的小草的經歷。在她的經歷中,沒有人有什麼錯,學校、老師都沒有,甚至對她比一般學生還要寬容一些。而值得重視的是,為什麼在學校、老師都沒有什麼錯誤的情況下,學生這樣地不快樂。「至於浸大的錄取……可以作為一個相聲中的包袱,原來以為打不開的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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