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釗維：戰爭與藝術

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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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藝術

文|張釗維

（CNEX紀錄片基金會製作總監）

戰爭與藝術的關係是什麼？

許多藝術作品都在反映戰爭。比方說，拿破崙坐在高高站起的馬背上指揮大軍、日本的關原合戰屏風、北京軍事博物館和革命博物館的紅軍油畫、畢加索的《格爾尼卡》等等。

戰爭也讓許多藝術品重新洗牌。有的被戰火焚毀，有的被掠奪到別的國家去，有的則人間蒸發，無影無蹤。

有人認為戰爭本身也是種藝術。比方說，19世紀的法國軍事家若米尼就寫過一本《戰爭的藝術》，但這時期所謂戰爭藝術，其實比較接近對戰爭的科學分析。與此相近的是中國的孫子兵法，也被認為是對於戰爭作為一種藝術的經典思想結晶。

然而，戰爭與藝術之間更為深邃的關係，還有更多值得深入耙梳之處。BBC在2010年推出的電視紀錄片系列《不列顛的七個時代》，透過主持人大衛·汀博比對英國不同時期藝術文物深入淺出的解說，帶出英國歷史的七個不同時期；而不管哪個時期，戰爭都是重點主題。比如第六集「帝國時代」，也就是18到19世紀，日不落帝國國力達到頂峰，軍隊遍布全球。這其中，自然出現不少表現將士英勇奮戰、至死不屈的藝術品，但主持人話鋒一轉，隨即帶領觀眾去看被統治、被殖民、被鎮壓的一方，如何以藝術的形式來回應這種軍事恐怖。作為國家電視台的BBC，面對這些大英帝國歷史上的榮光與污點，向來以略帶幽默自嘲的口吻客觀並置，既不刻意迴避也不炫耀，更不做過多詮釋，而觀眾在這其間，自會感受到戰爭藝術品在美學形式的統一外表底下，五味雜陳的歷史糾葛與內在反思。

《不列顛的七個時代》中威廉公爵征服英格蘭後修建的建築。

比起歐洲其他國家，英國的藝術大師似乎少很多，他們擅長以實證主義態度來看待藝術與戰爭、歷史的關係，其表達條理分明、直白易懂。然而，在藝術深層或有更多隱晦的內在糾葛，恐怕必須歐陸的複雜思維與手法，才能讓我們略窺一二。

2015年威尼斯影展參賽的重頭影片，除了侯孝賢導演的《聶隱娘》，還有俄羅斯導演亞歷山大·索科洛夫的力作《德軍佔領的盧浮宮》。這部影片表面上呈現的是「二戰」期間巴黎盧浮宮在德軍佔領下的遭遇，但導演想說的不止於此。在影片的形式上，導演調動了各種手法，包括現地實拍、3D動畫、歷史紀錄影片與演員再現重演的交叉並置，甚至，他安排了演員演出法國歷史上最有世界知名度的兩個人物：法國大革命中共和國的象徵瑪麗安娜(後來演化為自由女神)，以及名震天下的拿破崙皇帝。影片中，這兩個人物如鬼魅般，不時出現在盧浮宮各個藝廊裡頭，遊走、自言自語、舞動。

《德軍佔領的盧浮宮》中的盧浮宮。

歷史上，是拿破崙奠定了盧浮宮今天的面貌。當時這裡名為「拿破崙博物館」，除藏有過去皇家的收藏品，還要加上拿破崙征戰各地所得的戰利品，如埃及法老王的相關文物。影片中，拿破崙毫不避諱地面對鏡頭說：「正是我帶來所有這一切。」他雙手指著四周價值連城的雕像群，大言不慚：「還有什麼因素會讓我發動戰爭？就是為了這些。我為藝術而開戰??」

相對於陽剛拿破崙的誇誇其言，女性角色的瑪麗安娜，則完全由導演旁白來喃喃表達：「民主、憲政、自由、平等、博愛??」有意思的是，在法文里，「共和」（laRépublique）是一個陰性單詞，這讓瑪麗安娜所代表的共和與拿破崙所代表的帝國，形成一種隱喻上的對比張力。這種陰性/共和/女性VS陽性/帝國/男性的隱喻對比，也出現在一個重演但被處理成歷史紀錄影片質感的片段：鏡頭俯視盧浮宮窗外大街上，納粹士兵追逐、強吻法國女孩；然後，在負責接管盧浮宮的德國貴族軍官梅特涅與法國館長堯亞之間的對應關係上，這一對比有了更深沉的展現。在這些脈絡里，藝術為陰性，宰制藝術的權力本身為陽性；被佔領的法國是陰性，趾高氣昂的納粹德國是陽性。

然而，藝術跟戰爭權力之間，就只是宰制與被宰制的關係嗎？索科洛夫的想法並不是這麼簡單。在一個片段中，鏡頭緩緩往盧浮宮裡亞述帝國的巨大雕像推進，展現帝王相貌的細節，旁白則說著：「這些藝術品讓我們感受到對權力的恐懼??而正是藝術工匠的才華，造就出這完美的恐懼。」誠然。整個盧浮宮的建設，不就是由一群陰性的藝術工匠們，發揮高度的才華，雕琢出來的陽性權力象徵？用今天的話語來說，這叫做軟實力。

藝術跟戰爭的關係，可能不僅是反映、渲染，或戰利品而已。當陽剛的戰勝者擄獲了風姿綽約的藝術，在左摟右抱、眉來眼去之間里蘊含著的，或許正是開啟下一次戰爭的力比多。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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