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知識分子的先驅

引 言     社會轉型時期,當代知識分子的現實命運與價值實現成為學術界關注的一個富於哲學反思意味的沉重話題。余英時先生在大作《士與中國文化》中關於「士」的「社會良知」的人文定位獲得了傳統知識分子的廣泛認同,影響深遠。這種定位是與保持了幾千年的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的中國社會相配套的價值觀,是歷代知識分子堅守的精神園林。其含義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天下千秋的情懷,對國家對社會的關注承擔;二是威武不屈貧賤不移的人格精神和對人生意義的超越性體驗和追求。」①可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商業社會裡,這種君子不言利的價值觀,這種知識分子社會良知和啟蒙先行者的角色意味卻日趨淡薄和日益邊緣化。於是當代知識分子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困境和失去身份的恐懼之中:一方面傳統道德體系在商業社會中寸步難行並日趨坍塌;另一方面新的倫理道德體系尚未建立,功利是通行現實的唯一原則。在享樂、利已的個人化時代,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不再給堅守這種傳統價值觀的人以高尚的定位,因此要堅守這樣一種價值觀就比任何一個歷史時期更需超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在這種社會文化語境里,當代知識分子該扮演什麼角色?該如何給自己定位?對此,閻真在他的長篇小說《滄浪之水》中以文學特有的方式進行了嚴肅而清醒的反思和探索,作出了開拓性的回答。作者在小說中採用了第一人稱視角,通過「池大為書寫他的認識過程和自我掙扎,這本書是他自己的呻吟和叫喊」①,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作者自己在心靈需要和現實選擇上的矛盾、彷徨和游移」①和最終的決絕。因此,我以為小說是以近乎生活的原形原態,真實地再現了20世紀末中國知識分子探索尋找傳統精神價值與現實社會的切點和實現自己現實價值的痛苦心路歷程。小說最明確的意圖就是通過一系列知識分子的痛苦轉變史告訴人們,走出傳統價值的精神園林是知識分子有效參與現實社會的基本前提。而池大為正是一位在現實的裹挾與擠壓下覺醒起來並努力自我改造去實現自我價值的當代知識分子的先驅,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和認識價值。       一、   考察池大為的痛苦轉變歷史,我們可以看出,池大為的蛻變經歷了一個由不知不覺到被動退守再到自覺改變自我融入現實的三部曲。他出身低微,父親池永昶因為堅守做人的誠實和正直而弄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一生坎坷。這種高貴的性格和操守造就了池大為堅守心靈自由的高貴精神血統。他敏感多思,富於正義感、同情心,有著強烈的平民意識,把心靈的命令作為絕對原則來奉行。上大學時,與高幹家庭出身的同學許小曼談上了戀愛,可由於許小曼表現出的優越感,「那種居高臨下和恩賜的意味」④,使他覺得十分壓抑和無法接受,最終與她分了手。研究生畢業分配時,池大為的留校機會被人曖昧地與他和姜教授女兒的婚事聯繫起來,正直的他為了避免自己擔上投機取巧的嫌疑,主動放棄了,儘管對姑娘印象不錯。畢業後,他對同事給自己介紹的女朋友屈文琴各方面都滿意,僅僅因為她過於熱衷權力,大善於逢迎領導,兩人的戀愛關係最終不了了之。最後找到的對象董柳,各方面都比不上前幾任女友,但因為她淳樸而沒有自戀性的優越感,不逼著他去鑽營,兩人就順利成婚了。他就這樣昂著高貴的頭顱。他對自己說:「儘管現實中有很大不動聲色的力量籠罩著我,推動著我,似乎無可抗拒,我還是要走自己認定的道路,哪怕孤獨,哪怕冷落。因為我是一個知識分子。」④他給自己的定位帶著著濃厚的人文色彩,強烈追求個人的道德完善,刻苦追求著民主和平等,哪怕因此不能「立功」 和「立言」。(其實,池大為最初認為,追求個人道德完善的「立德」與「立功」「立言」是相輔相成的,完全沒有矛盾的。)   池大為分配到衛生廳工作後,這個每個人都像向日葵圍繞太陽一樣圍繞權力作向心運動的官場,使他不知不覺受到一些影響:儘管不認同,但是也明確地意識到權力對於知識分子「立功」 的基礎作用與重要性。不知不覺中「以前根本不屑一顧的東西,現在倒成了嚮往的目標。」④在想干一番事業的思想支配下,他對自己說:「人吧,活著就要活那一線光。人誰不想往亮的地方走?我的一線光在哪裡呢?先要當上個科長,然後再一步步上去。」④由於想向權力靠攏,他開始在一些毛細的事情上傷神:上班時到同事那聊天被丁小槐故意張揚開去,他大動肝火,大為擔心;去給馬廳長接機,為了站位的前後,他「打算回去以後厚著臉皮跟劉主任把話說明白了,要他明確一下我和丁小槐到底誰先誰後。」④為了爭取去賓館起草文件的機會,池大為主動暗示劉主任:「廳里有什麼任務大家也輪著分擔一下。」因為他知道「住不住賓館是小事,可在不在領導視野里就不是小事了。」④因為給了無錢治病跪在衛生廳大門口討錢的赤腳醫生80塊錢,「我心裡感到了很大的壓力」, ④他擔心馬廳長會懷疑他突出自己貶低領導,於是好幾天神經過敏地去對馬廳長的動作神態進行察顏觀色。這就是權力場巨大的引力與同化作用,「不知不覺地,你就進入了某種氛圍某種狀態,在扭曲中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覺,而內心的堅挺就像黃瓜打銅鑼,去了一截又一截。」④ 但是這些,他直到六年之後與同學匡開平交流時他才意識到,意識到自己早有一部分心思不知不覺間跨出了自己堅守著的精神家園,紮根在了權力和世俗的泥淖中,並發芽長葉了,意識到自己其實也還是在用流行的眼光看世界、看自己,「我自認為傲視世俗,人格根柢卻不深。」④池大為的行為意識不知覺間正滑離他堅守的那種過去認為無比高貴完美的心理狀態。   對於這種漸變,池大為起初還只是感到不適應,但隨著他身上傳承的儒家「立功」思想的逐漸突顯,他渴望對社會對國家有所承擔的意識與他微不足道的身份及唯權是尊的現實環境發生了尖銳的矛盾,使他感到了「不在份上就無法理直氣壯」④ 就沒有話語權的痛苦,感到了「有一種力量要把自己扭過去,扭成世界所需要的那種狀態,我不應該是自己,也不能是自己,我是那種被規定好了的狀態。」④因此,池大為越想堅持正直,越想堅守心靈的高貴自由,越想把良知責任放在心上,他離權力中心的距離就越遠,就越是不可避免地被權力和世俗排斥而逐漸邊緣化。在全省的中藥材市場整頓中,假藥泛濫的馬塘鋪因為在馬廳長的家鄉就可以不被取締,儘管馬廳長沒有打過招呼,可大家心照不宣。參與調查並了解一切情況的池大為眼看著權力對事實無據可查的強姦,內心無比憤恨卻又毫無辦法。「是鹿是馬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願意它是鹿呢還是馬。」④因為「事實跟著大人物的意願走」。④ 而接下來的池大為對衛生廳用車奢侈的批評惹惱了廳長馬垂章,使他成為了大家都忌諱的人,命運發生了轉折:馬垂章把他趕出了衛生廳,貶到中醫學會去了。池大為秉著知識分子的良知與責任感提出這個批評意見,本來幻想同事們不會隔岸觀火,領導也會認真考慮,可結果呢,明知他說得有道理的同事、朋友卻對他群起而攻之。下基層調查血吸蟲災情時,他是那麼同情那些弱小無助的血吸蟲病患者,覺得自己理應為他們「跳出來吼那麼一嗓子」。 可他的衝殺根本沒得到麻木社會的絲毫響應,他常常感到多麼孤獨無助,最終不得不屈服與權力的淫威。同事們那種「理直氣壯地說自己不願說的話,自己想做的事還要精心地設計了偷偷摸摸地做」的扭曲狀態,權力核心的不容侵犯,使他意識到現實社會裡「立德」與「立功」竟是一對悖論。他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選擇:「堅守那一份平民的高貴,獨立的高貴,如果領導覺得我可以呢,我願意做一番事業,否則我寧肯寂寞,要我像丁小槐那樣是不可能的。」④這其實是進取機會被斷絕後做出的痛苦的消極退守。在這個退守階段,在放下那粒「芝麻」後,池大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覺得自己是站在更高遠的立場上審視世態人生,他可以鄙視那些為蠅蠅小利而挖空心思的丁小槐們,並在對比中獲得一種心理優越感。在此時池大為看來,為某種堅守付出代價是必然的、是可以承受的,「那些為了某種堅守,生前受盡磨難而在時間之中永重不朽的人,他們才令人信服呢。」④ 可是這種優越感是自命清高者的自我陶醉,缺少社會認同感,他註定是脆弱的,經不起現實價值的擠壓的,因為池大為在自我陶醉的同時也時常感到無所承擔的沉重和失落!   很快,嚴峻的現實粉碎了池大為的剛正不阿和清高矜持,權力和金錢兩把巨鉗終於把他夾醒,他終於意識到現實的不可抵抗,自己的渺小可笑。在過去,追求心靈的獨立自由,也許多數人贊同,但絕不會有幾個人選擇,人們只是把這種思想作為批判他人的一種尺度,而今天,不用說很少有人願意為了和能夠為了心靈的自由放棄現實的欲求,就是連把這個作為批評尺度的人也非常之少了,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和主導價值觀就是:笑貧不笑娼,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現實是,不願放下信念和尊嚴,就得不到那個位子,而沒有職位就無錢無房,就難以享受到這個社會提供的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妻子艱辛遙遠的上班之路,生孩子無錢住院的拮据條件,一家四口擠在黑暗狹小的筒子樓的難堪尷尬,等等,對池大為都似乎是一道道無法逾越的鴻溝。生活的巨大壓力使他頭腦中的舊觀念開始了無可逆轉的大雪崩:「我像睡醒了似的改變了對錢的感覺」, ④「人活著要解決一堆問題,解決問題就要錢,這是怎麼也繞不過去的硬道理,比合金鋼還硬」 ④「生存是硬道理,是歸宿,是一切。」④他的依據是:「總不能說今天的忍辱負重是為了明天更好的忍辱負重吧。」④池大為開始強迫自己改變自己,嘗試放棄錢和道德的完美先天對立的認識,放棄了君子不與人爭利的觀念,結果很快輕易地搞到了一間過去覺得很難搞到的房子,解決了住房困難的燃眉之急。但是真正使池大為從思想層面建立起自己新的道德價值觀念的是接下來的幾件事。妻子想把兒子送到省政府幼兒園,他覺得難於上青天,但他瞧不起的丁小槐、任志強卻能輕鬆辦妥,這沉重打擊了他的信念,原來好人換個說法就是無能的人!兒子一波被開水燙傷了,為了區區一千元的住院費,池大為四處求告卻無門,就算跪下高傲的膝蓋也無濟於事,而身為副處長的丁小槐電話里一句輕描淡寫的證詞卻那麼有效。這一系列事件,使池大為在退守階段預設的審美人生崩潰了,他開始放棄自己的價值觀和人生理想,追問生活與社會的本質,重建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清醒認識到「市場經濟只分彆強者弱者」, ④成功人士的名號早抹平了君子小人的界線,「過程與終極已經合流,這是破譯,這是底牌,這是真相,這是這個時代最大的覺醒」, ④「人不可能在現實之外建立一套與世界對抗的價值體系。」④他決心採取現實承認的實用主義去介入生活,「不把自己看成什麼,才可能成為一點什麼。」④他要對自己展開血腥的屠殺。他知道,要想有所承擔,自己就必須擁有一個「表演的舞台」, ④如果什麼也不要,那就只能是個「沉默的局外人」,又哪來的天下千秋?「知識分子不能等到現實理想化以後再進入其中,永遠等不到。」②「真有那一天我說話就算數了,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④在這種思想的激勵下,池大為邁出了改造自我的開拓性步伐,他讓自己自覺努力地去適應這個被市場經濟平面化現世化了的社會,終於平步青雲,有了與社會對話的實力,最後還登上了廳長的寶座。   事實上,知識分子首先是需要生存的人!在此基礎上再談道德才有意義,而長期以來,知識分子在歷史的天空中構築的傳統精神園林,在統治階級的倡導下,都總是本能地壓抑、疏離、批判人的基本欲求,即所謂「君子固窮」,總是以一種與現實相對立的理想的「天下」觀來批判現實,把自己放置在一個遠離現實的精神高度,一個看客與評判者的位置,儘管很想要治國平天下,卻又因容不得現實對人格與道德的絲毫擠壓與褻瀆,當然只好出局了,雖然是「獨醒」的,但也是無力的、被排斥的、悲劇化的。而池大為的意義在於認識到了這一點,打破了這樣一種心理結構,邁過了傳統的門檻,勇敢地投入了濁浪滔滔的現實,不拘泥於小節,弱化對個人道德完美的追求,對現實和社會由遠距離的審視批判變為親密接觸,由局外的批判變為現實中的努力駕馭和積極改造,對家國作了一些具體而有益的承擔。  更重要更可貴的是,池大為沒有像之前的一些文學形象(如《廢都》中的庄之蝶)倒在慾望之下,任自己腐化墮落下去,因為他並沒有全盤拋棄傳統,心中並沒忘記天下千秋,理智及傳統的精華在掌控著他的方向。因此就任廳長時,他下決心「要在自己心中重建崇高,重建神聖」, ④「哪怕是為了自己,也得為大家多做點事」, ④「給自己一個證明。」④他解決了被馬廳長壓制多年的郭振華等30餘人的職稱問題;為血吸蟲重災區長港鄉呼籲奔走,批下來一筆不少的經費;廢止修建陳列館的愚蠢計劃;實行廳務公開;廢止廳長退休的特殊待遇;資助家鄉的貧困學生,這一系列事件都是完全合符傳統道德規範的好事,它們由原來的難以實現變為在權利體制內的輕易實現,既表明傳統精神在池大為新的人生階段發揮了有力的作用,也暗示了池大為的價值取向是正確的,是對傳統價值觀的揚棄。疏離物質欲求,犧牲個人前途來建立自己批判社會的地位,也許是英雄,它悲壯而於民生卻無多少實效,殺進體制內利用其力量對現實進行干預,也許讓一些人覺得失落,但其於民生的益處卻是立竿見影的。這應該是一個最能被現實接受又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作者意願的掌權者形象,對當代知識分子而言他的行為具有先驅意義。   池大為的轉變並不複雜,現實生活中這種現象也並非沒有,他之所以能引發讀者內心的震撼,在於作者首次肯定地正面描述了這一過程,在於小說全景式地從現實和心理兩個層面展現了主人公血腥的自我戰爭場面,空前堅決地宣告了傳統價值觀的終結和傳統人文知識分子的悲劇結局,大膽地對市場文化語境下的當代知識分子的出路作了開拓性的探索。作者用這一形象告訴人們,在一個意識形態多元化,物質高度發達的市場社會,為了追求理想的「天下」規範,為了一個高不可攀的道德追求,把物質的貧窮和精神的高貴必然聯繫起來,刻意疏離與壓抑自己的物慾,對自己進行苦行僧或清教徒式的道德苛求,是一種狹隘的價值觀,一種虛無的態度,是背離人本思想的。雖然以「我獨醒」的優越感和冷靜去批判「眾人皆醉」的現實是干預社會的一種方式,也正是為傳統知識分子所推崇的價值選擇,但把它做為一種社會進步的永恆動力來對待也許更妥當,而對於現實的民生,更有益的辦法是通過佔據體制內的制高點來干預這個社會,它可以讓知識分子更勇敢更積極更主動地去實現天下千秋的情懷。這是池大為的價值選擇,也是當今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也應當成為社會主導價值觀的一個重要內容。這樣,大批乘著改革開放東風踏上了富裕行列的知識精英們就可以找到身份的歸屬了,大批在權力體制內為改善民生而負重前行的知識精英也可以找到身份的歸屬了,還可以激勵更多知識分子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熱情。事實上躲在體制外的批判並沒有比體制內的干預更為有效!   有不少人根據池大為在獲得和鞏固權力時運用了不少厚黑手段而認定他是一個變節者的形象。這應該是一種逃避現實,抱殘守闕的觀點。在一個不承認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的市場社會裡,那種「在農業文明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觀念無法面對今天的現實世界」,那種獨善其身,試圖遠離現實保持內心幽靜的士大夫式的心態與資訊發達的現代社會也是格格不入的,也與當代知識分子對社會公共事務的參與熱情相去甚遠。時代語境需要光大古人經世致用的思想,需要務實的目標和實現目標的靈活態度。相對於池大為達到目的之後對權力的正確使用來看,獲取、鞏固權力的手段是次要的,是情有可原的。池的行為是對「體」與「用」的關係的正確處理。毛主席所說的用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強調的也是方法的靈活性。至於流傳於世的佛教箴言:「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也說的是「用」的靈活不影響「體」的真實崇高。試想,池大為沒有了與現實對話的實力,沒有了更正前任錯誤的機會,其道德修養再完善於現實民生又有多少實際的意義呢?恐怕只能是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多餘的人。」④最多能在旁邊慨嘆幾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作者說:「我對生活有許多疑惑,無力解答,想通過小說提出來,向讀者請教」。 ③考察小說的整個文本,作者對池大為必須走出傳統價值觀的認識是確定無疑的。而他疑惑的問題之一,應該是,當代知識分子如何揚棄傳統價值觀的內容,如何找到傳統價值觀和現實社會的相切點,從籠中飛出的鳥兒該在現實的天空中怎樣飛翔才不會觸網,在沒有制度監督的情況下池大為靠道德自律能走多遠?這是小說提出的重大命題。正因為這種疑惑,作者在文本中對池大為行為方式的評價就表現出了一定的矛盾、彷徨、游移不定,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人物形象的先驅意義。       二   小說的創作方法也同樣是為表現主人公形象的先驅性意義服務的。從小說情節設置,它明確表達了作者創作意圖。首先,作者通過書名和題記表明了作者對池大為行為方式預設性的肯定和支持。屈原是池大為父親最景仰的十二位古代文化名人之一。作者沒有從最能代表這一人物九死不悔的愛國精神的那些語句中來提取書名,而是選取《漁父》中與屈原精神相背離的漁父的詩句來提取書名,並乾脆把這兩句詩全選上作為題記。這難道不可以理解為是作者對必須堅決告別傳統價值體系的暗示以及對人物命運的預定嗎?漁父的兩句詩本是批判漁父沒有堅定信仰、隨波逐流、一切從個人慾望出發的品行的,作者偏用它做為題記並從此詩句中提取書名,很明顯是認為面對大浪滔滔的滄浪之水,面對從個人看世界的社會現實,應該順勢而為,順潮流而動,引滄浪之水為我所用,做個滄浪之水的弄潮兒,堂吉訶德式的逆動只能資人以談資和笑柄。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這兩句詩再次在小說中出現的位置,它正處在一波被燙傷、池大為遭受現實教訓之後,心中傳統價值觀全面坍塌之時,這又一次暗示了人物不能逆潮流而動。其中寫到池大為在雨中行走唱出這兩句詩後又張嘴吞下屋檐水時寫道:「水原來是這麼好喝的一種東西。」這是個頗有寓意的細節,滄浪之水,除了可以濯纓、濯足外,還可以喝,在暫時改變不了這水的特點時,何不「水為我用」,盡量多發揮它的作用,而不是站在岸上論其清濁或只知我隨水流!它再次彰顯了主人公新的思想:識時務者為俊傑,順勢而動,借勢而為利於民生之道。人既可以為了意義世界而堅守,也應該能夠在去承擔社會責任的同時為「適生」努力。其次,作者通過對小說開篇池大為找出的父親遺物《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的處置,為人物設置了廣闊的傳統人文精神背景,這個遺物象徵著承擔和犧牲的精神、人格和道德的力量,它所包含的人文內涵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支配著池大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但在利益為第一原則的現實社會裡,這種人文傳統被功利一次又一次無情質詢和解構著:「高貴不高貴竟可以如此現實而庸俗?……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曹雪芹一生潦倒,倒是沒什麼高貴可言了?」④「屈原李白性情獨異,不肯重首低眉伏小」 ④,雖「是幾百年一遇的天才」,但「他們必須出局」 ④!為了個人心靈的高貴,為了一種道德追求,放棄了能忍辱負重繼續改善民生的承擔社會責任的平台,顯然是逃避現實的自私作法。「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麼寫寫是很有詩意,真落地成了泥,誰會來聞聞?沒人聞,香也是不香」 ④。「李白曾說,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④這些無一不是對傳統的否定,也象徵人文傳統精神世界的瓦解!歷史名人固守在精神園林里,他們遠離了世界,世界也冷落了他們。是的,「反抗世俗就是反抗潮流,反抗歷史的合理趨勢。這不是歷史的悲劇,而是抗拒者的悲劇。」④「我仍崇拜他們,但再也不能跟著他們走下去了。對世界我無能為力,我有權力放棄,我只能如此。」④歷史文化名人的遭遇既暗示了池大為發達前經歷的必然性,也是對這一形象的有力襯托,使池大為形象有了厚重的歷史意義,更突出其形象的先驅性。作者清醒認識到了這一點,「我的小說以中國歷史文化名人為範式,為主人公池大為設置了精神背景……我則認為傳統資源與今日現實不能發生有效聯繫。」③所以儘管認為不能全盤否定傳統,作者還是忍著痛苦,堅決地刻意地讓池大為在父親的墳前燒毀了這本承載著厚重精神內涵的圖冊,表明人物告別傳統輕裝向前進的決心,帶有濃厚的象徵寓意。喻示著傳統的終結。   從人物安排來看,也鮮明地表現出人物自覺變化的歷史必然。首先,劉躍進、胡一兵的形象,預示了當代知識分子群體的另一蛻變方向,作為池大為的重要補充從橫的方面共同闡述著當代知識分子群體在社會轉型的新文化語境下的心靈蛻變史。他們都有過堅定的人文情懷,他們對真正知識分子的定位是:「在無法抵抗的時候抵抗,在不可拒絕的時候拒絕。」這種定位在於20世紀90年代末的現實面前顯得大過理想化,顯得高不可攀,池大為不敢也不想學陶淵明,成為一個被迫的虛無主義者,劉躍進承認「孔子死了」 ④,胡一兵則指出知識這最後一道道德堤壩崩塌了。於是他們陷入了「意義的真空」 ④,「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精神的根基,成為了懸浮一族」 ④,體會到了生命中無所承擔的痛苦,但當他們眼光瞄向現實時,多數社會成員所具有的重視現實利益的主流價值觀是他們「在隨波逐中變成了新型的知識分子。」④所以儘管胡一兵去走私了,劉躍進成為寫作地攤黃色書刊的槍手,但他們都具有告別傳統精神家園的先驅意義。其次,池永昶、晏之鶴、池大為、丁小槐四個形象又從縱的方面演示了知識分子告別傳統的蛻變歷史。池永昶是個命運凄慘、至死都要堅守心靈自由的傳統知識分子,是知識分子的精神理想。晏之鶴是一個意識到問題所在卻再沒有了重來機會的典型形象。池大為在尋找傳統精神價值與現實的相切點時,還記掛著那種超越情懷,情感上沒有完全背叛自己,因此他放棄某些東西時常猶抱琵琶半遮面,在染缸內還能保持理性。而丁小槐則代表著完成失去了傳統的根基又沒有新的規範約束的知識分子的蛻變方向,他們是純粹為了身上敏感部位的欲求而活著的人,作者對此持否定態度,稱他們為「狗人」。同時,也借這一形象表達了對池大為前途的擔憂。第三,作者又用丁小槐、任志強從正面,用池永昶、晏之鶴從反面來宣示池大為告別傳統價值尋找新生的必然性。丁小槐、任志強在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作為池大為蛻變的動力和參照物,他們分別從權力和金錢角度擠壓誘惑挑戰著人文知識分子的人格和道德力量。在他們「這兩把巨鉗的鉗制下」 ④池大為的蛻變「別無選擇」。④池永昶主要以他悲慘的境遇警示人們在效仿前三思,他的去世宣示了好人擁有精神優越感現象的終結。晏之鶴是池大為的精神導師,他的處境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傳統價值觀在現實社會的困窘處境。他因為清高結果「清而不高……到頭來一事無成一錢不值一無所有一敗塗地。」④他的歷史和現實處境像鏡子和警鐘從反面刺激警醒著池大為早日殺入現實社會實現個人價值。總之,小說通過人物間的映襯比較、糾結和作用,從歷史、現實、未來幾個層面全面闡釋著作者對知識分子命運蛻變的認識和理解,提示出知識分子必然告別傳統精神的根源:生活的壓迫,潮流的推動,時代的要求。「巨大的潮流來了……我自巋然不動?只有跟上潮流,才有希望。」④   人物活動環境的選擇,顯示出作者對生活的敏感和匠心,有力傳達了作者的創作意圖。社會轉型初期,由於特殊的政治、歷史原因,出現了大量知識分子被權力體制吸納的現實,作者敏銳地抓住這一時代特點,選取衛生廳這個權力場來作為人物活動的典型環境,體現出作品的時代性。當然,選擇權力場作知識分子活動的環境,更主要是為了突出主人公的先驅意義。因為傳統人文知識分子總是歷史地將自己定位在治國平天下的重任上,追逐權力成了他們參與社會現實最原始的動力,可是,他們既抵抗不住世間權勢的誘惑,又容忍不了權力對道德的些微褻瀆,結果不是被踢出局就是在權利中腐蝕墮落,而池大為卻能在這個領域裡較好地處理好了權利與理想和現實的關係,邁出了空前的開拓性的步伐。另外,也由於權力對傳統精神的破壞最大,小說中列舉的歷史文化名人大多都是在權力場中走了麥城的。因此,這樣一個環境有利於放大展現各色人物的各種層面的醜態:委曲求全、韜光養晦、逢迎拍馬、賣友求榮、欺上瞞下、公報私仇……,從而有利於突出具體生存環境的巨大壓力,讓人理解池大為的蛻變。最後,這一活動環境還有利於一個相對靜止的環境里比較池大為「進步」前後境遇的巨大反差,從而證明只有擁有了與現實對話的條件,才可能更有力地改變現實。也揭示出變化的客觀必然性。  另外,主人公密不透風的反思不僅構成敘述的基石,而且能讓讀者在閱讀時不自覺與主人公處於同位狀態,並自覺參與人物的價值選擇,從而讓讀者在一種非理性的思維中認同、支持人物的行為方式與價值選擇,起到突出和肯定人物先驅性的作用。同時也利於借人物闡述自己對生活的看法,有利於表現作者對人物的態度,彰顯創作意圖。       面對洶湧澎湃的市場經濟大潮,是抱著不再被人們崇拜的高尚固守傳統價值觀寧作玉碎,還是全盤拋棄傳統做片變節的全瓦?文學史上這兩種屢見不鮮的形象都不能解決知識分子的出路這一時代命題。作者跳出非此即彼的二元思維模式,大膽選擇一種用權變的手段達到務實目標的思路來回答這個問題,從而創造了文學史上一個全新的角色,作者讓池大為在痛苦抉擇時,理智而堅決地選取了順勢而為的行為方式,迅速融入這個轉型的時代環境,成為滄浪之水的弄潮兒。在探索新文化語境下知識分子的出路問題時,小說塑造的池大為所表現出的靈活、權變雖表現了「士人精神的時代性陷落」,①但更具有開路先鋒的作用。總之,對於傳統精神價值,作者情感上認同而理智上又充滿絕望,對池大為的行為方式,作者在理智上認同,情感上卻痛心遺憾,體現出一種矛盾分裂的心理。對於邁出了傳統精神園林的池大為的前途,作者似乎有種失重的感覺和害怕沒有制約力量的恐懼。這也是時代的陣痛、迷惘。        參考文獻:  ①《士人精神的時代性陷落》——論閻真《滄浪之水》 湯晨光 《南方文壇》2003年第6期  ②《〈滄浪之水〉與當代知識分子的價值選擇》 齊成民 《文藝爭鳴》2002年第1期  ③《時代語境中的知識分子——說說〈滄浪之水〉》 閻真 《理解與創作》2004年第2期  ④《滄浪之水》 閻真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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