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 ▎深夜,陳寅恪在家裡焦急等他

1961年8月,廣州連續十餘天處於颱風及暴雨的吹襲,洪水淹沒了廣東境內多處道路。因暴雨而延誤行程的人群中,就有著從重慶起程、經武漢、「來粵晉謁」老友陳寅恪的吳宓。這是一個曲折的行程,按原計劃,吳宓到達廣州應是白天,但因暴雨不停,車馬受阻,他到達廣州的時候,已是當天夜裡11點。

在車站,吳宓見到了陳家派來接他的、陳寅恪女兒陳美延、小彭、女婿林啟漢。

在此之前,這兩位老人已經通過信件,將這個行程探討得具體而微。陳寅恪當時已經全盲,所有來往信件皆由夫人唐篔代筆。據考陳寅恪在1949年之後,所寫字數最多的一封信,就是1961年8月4日寫給吳宓的、告訴他來廣州後如何選擇路線的指引。

這是一封因為儘是瑣碎細節而顯得婆婆媽媽的信函。它與這位大學者一生寫下的其他文字如此風格迥異,讀來令人滋味萬千。我們可以摘錄一段,復現當時情形:

「(兄)到廣州火車若在日間,可在火車站(東站即廣九站)雇三輪車,直達河南康樂中山大學,可入校門到大鐘樓前東南區一號弟家門口下車。車費大約不超過二元(一元六角以上)。若搭公共汽車,則須在海珠廣場換車,火車站只有七路車,也要排隊,必須排在郊區一行,則較優先搭到。故由武漢搭火車時,應擇日間到達廣州者為便。嶺南大學已改稱廣州大學。……兄帶米票每日七兩,似可供兩餐用,早晨弟當別購雞蛋奉贈,或無問題」。

「寅恪兄猶坐待宓來」

現在我們回到1961年8月4日那個深夜,時間已過12點,陳寅恪猶在家中客廳坐著,焦急地注意樓下傳來的小汽車聲。風塵僕僕的吳宓,則在陳氏女兒的帶領下,穿過一座城市的風雨,「過海珠橋,行久久(似甚遠),方到中山大學。即入校,直抵東南區一號(洋樓)樓上陳宅。寅恪兄猶坐待宓來。」

通過吳宓的日記,我們看到當時的陳寅恪:「雙目全不能見物,在室內摸索,以杖緩步,出外由小彭攙扶而行。面容如昔,發白甚少,惟前頂禿,眉目成八字形,目盲,故目細而更覺兩端向外下垂。」

這對十餘年未見面的老友初相逢的情形如何,我們無從得知,但倘若了解當時陳寅恪的處境和心緒,便可想像這個亂雲飛渡、風雨如晦的夜晚,重逢老友的陳寅恪,必定是萬千感慨。

這時的陳寅恪已經完全不授課,1958年3月開始的「厚今薄古邊干邊學」運動後,陳寅恪已處於風口浪尖。當時中山大學歷史系的批判會和大字報上,陳寅恪被指為「假權威」和「偽科學」,成為「中山大學最大的一面白旗」。

1958年7月,陳寅恪上書中山大學校長,表示堅決不再開課,馬上辦理退休手續。他之所以堅決不再開課,是因為學生說他「誤人子弟」,這一說法傷透了他的心。陳寅恪從1926年以導師身份進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到此時已足足從事教育事業32年,11年前他重返清華園時,第三天便要求馬上開課,可以想見,現在他黯然退出教壇,心裡何等悲涼,以至發出「只欠一死」喟嘆。

在這種至為壓抑的狀態下,陳寅恪見到當年至交,傾訴的熱情可以想見,甚至有評論者對這個夜晚的陳寅恪作出「狂瀉式傾談」的描述。在吳宓的當天日記中,談到了當時陳寅恪和他談話的內容:「此後政府雖再三敦請,寅恪決計不離中山大學而入京:以義命自持,堅卧不動,不見來訪之賓客,尤堅決不見任何外國人士,不談政治,不評時事政策,不臧否人物……決不從時俗為轉移。」

連用九個「不」字,可以想見這個深夜的陳寅恪情感沸騰到何程度。我們知道陳寅恪性情沉鬱內斂,從不多言,有評者將他和吳宓比作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陳寅恪的深思憂鬱有如哈姆雷特,而吳宓的率真坦誠、渴望行動則是堂吉訶德——但在這個夜晚,陳寅恪顯然與平時的沉鬱有所不同,他急切地向老友表達自己的想法和態度,用詞之鏗鏘,語句之澎湃,感情之激昂,雖為吳宓轉述也猶在耳。

「雞魚等肴饌甚豐」

第二天上午,吳宓與陳寅恪再聚傾談。陳寅恪把自己的著述《論再生緣》油印稿一冊送給吳宓,這是他花七年功夫的心血之作。吳宓當天中午馬上將其讀畢,下午三點,又前往陳宅與陳寅恪再作傾談。顯然兩人都處於高度亢奮中。他們一直談到晚上吳宓回招待所晚飯,唐篔讓人送來燉雞一碗,加紅薯和滷雞蛋一枚。在陳宅,上下午亦進牛乳、咖啡及果醬麵包、餅乾等。

一定有人注意到了,這是1961年,在這一年,廣州市民的生活狀況大致如下:每人每月只配給二兩食油,每人每年的「布票」只有二尺一寸,至於肉類,基本上沒有供應了,很多人「三年不曾吃過豬肉」,糧食定量已跌至每人每月平均二十斤左右,且百分之三十要搭配其他雜糧。而「火水(煤油)」每人每月限量一兩。

1960年廣州人每人尚可憑證購布十八尺,到了1961年,一年便只能購布二尺一寸。但是這一年吳宓和陳寅恪的會晤中,在吳宓的日記里,卻頻頻出現了「雞魚等肴饌甚豐」、「肴饌豐美」等描寫。這說明了兩個事實:第一,陳寅恪當時的物質生活,是有基本保證的;第二,當時中山大學在生活上對已經不授課的陳寅恪,還是給予了特殊照顧。但也正是這些特殊照顧,使陳寅恪為很多人憤憤不平,詬病他「只吃資產階級食物」。

陳寅恪一生受到的「特殊照顧」不少,1945年陳寅恪赴英國治眼,所有的費用英國方面都沒有向陳寅恪收取。陳寅恪在清華園時,梅貽琦曾特批陳寅恪一人可以享受四個人分量的過冬用的燃料。但是當局這些特殊照顧,給陳寅恪的安撫作用,並抵不上一介書生吳宓的會晤。對於陳寅恪來說,他內心的遺恨和痛苦,只有同為優秀知識分子的吳宓,方能了解一二。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陳寅恪是在哈佛大學時認識吳宓的,當時吳宓25歲,陳寅恪29歲,兩人志趣相投,一見如故。吳宓日記中有「以後宓恆往訪,聆其談述」的記述,還對陳寅恪作出這樣的評價:「寅恪不但學問淵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會之內幕……其歷年在中國文學、鳴學及詩之一道,所啟迪、指教宓者,更多不勝記也。」

如前文所提,這兩人,一如哈姆雷特,一如堂吉訶德,性情大為迥異。正是因為他們性情不同,兩人在很多問題上的交流才格外相映為趣,比如他們對愛情的態度。吳宓的情事奔放熱烈,曾經公然在報紙上發表自己的情詩,「吳宓苦愛毛彥文,九州四海共驚聞」,其中的典故我們不需多說了。陳寅恪對愛情的理解卻幾乎不染世塵,甚至有些迂:「陳君又論情之為物……而斷曰:(一)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二)與其人交織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等及中國未嫁之貞女是也。(三)又次之,則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及中國之寡婦是也。(四)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而無外遇者。(五)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

當吳宓在為愛情所苦時,陳寅恪發出了「學德不如人,此實吾之大恥;娶妻不如人,又何恥之有」以及「娶妻僅生涯中之一事,小之又小者耳。輕描淡寫,得便了之可也。不志於學志之大,而兢兢惟求得美妻,是謂愚謬」這些言論。這些言論在當時,似乎很能為陷於感情生活而一團糟的吳宓勵志。作為資料,它們還很好地豐富了我們心中陳寅恪的形象:這個著名的大學者的愛情觀甚為迂僻。

陳寅恪到清華國學研究院任教,就是時任籌備處主任的吳宓向當時的校長曹雲祥推薦的。由於陳寅恪放洋十六載並未獲得博士文憑,所以吳宓的引薦頗費力氣,吳宓為此事多次面謁校長,最後校長同意預支薪金數千元,兌成美元匯往柏林,陳寅恪得款才起程回國。1926年7月,陳寅恪抵北京,是吳宓陪同拜訪了各位校長同事,兩人自此成為朝夕傾談、詩文唱和的同事,直到1940年暑假陳寅恪離開西南聯大去香港而止。

解放後,陳寅恪任中山大學教授,吳宓在重慶西南師院任教授,自此兩人天各一方,直到1961年8月這場相逢,這兩位老友已經闊別十二年。陳寅恪夫婦非常珍視這次相逢,短短五天,他們分別多次題詩相贈,陳寅恪在詩中寫下「五羊重見九迴腸」之句,足見吳宓的這次到訪,於陳寅恪而言,不僅是禮節上的探訪,而是自己寂寞內心極大的安慰。

現在我們可以想像,在那短短五天里,這兩位老友,一定是無數次將一生中揮斥方遒的歲月、苦悶壓抑的歲月,像電影蒙太奇那樣在眼前播放。夜晚,他們促膝相談,陳寅恪談到今後的打算,當前正在進行的學術研究,對《柳如是傳》的思考,談到他們過往的情誼。屋外是嶺南八月的颱風天,大雨滂沱,屋內一燈如豆。這樣的場景,令人想到了杜甫在所寫的《贈衛八處士》。

那年杜甫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從洛陽回華州時探訪老友「衛八處士」,那個夜晚如今讀來,仍然像在眼前—二十年的分別,舊友多半去世,兒女卻已成人,重逢的友人,只能用剛剪的春韭和黃梁米飯做了一餐飯,以表達濃郁的友誼。都知道難再見面,所以一連飲了十杯酒。執手唏噓,時值亂世,人生已老,明日一別可能就是永訣。

歷史如此相似。9月3日,吳宓在廣州的最後一天,陳寅恪寫了四首七言絕句,總題為《贈吳雨僧》,其中兩句為:「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這兩句詩,和杜甫的「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同樣,是一語成讖。1961年8月,在暴雨如注的廣州,康樂園東南區一號洋樓的這一場會晤,確實就是兩位摯友人生的最後一聚。此後人間凄風苦雨,兩人各自陷入更深的黑暗,隔年陳寅恪摔斷右腿股骨,從此目盲臏足卧床不起。10年後吳宓勞改歸來,冒險致信「中山大學革命委員會」打聽陳寅恪的生死,此時陳寅恪已含恨離世兩年。

(文章來源:新快報,文/陳思呈,原題為「陳寅恪:有朋自遠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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