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楚辭》:淮南小山《招隱士》

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山氣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嶄岩兮水曾波。

猿狖群嘯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歲暮兮不自聊,蟪蛄鳴兮啾啾。

坱兮軋,山曲岪,心淹留兮恫荒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叢薄深林兮人上慄。嶔岑碕礒兮,碅磳磈硊。樹輪相糾兮,林木茷骫。青莎雜樹兮,薠草靃靡。白鹿麏麚兮,或騰或倚,狀兮峨峨,凄凄兮漇漇。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

  讀《招隱士》,立即給人一種森然可怖,魂悸魄動的特殊感受。詩人以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通過對山水、溪谷、巉岩以及奔突吼叫在深林幽谷間的虎豹熊羆的描繪,以將山水景物經過濃縮、誇張、變形處理,使自然界的飛禽走獸和真山真水變成藝術形象的方法,渲染出一種幽深、怪異、可飾的環境氣氛,瀰漫著鬱結、悲愴、而又纏綿悱惻的情思,表現了王孫不可久留的主題思想。讓人們彷彿聽到一聲聲回蕩在崖谷間「王孫兮歸來!」——那招魂般凄厲哀怨的呼喚。

此詩為「淮南小山」所作。最早載錄《招隱士》的王逸《楚辭章句》說:「《招隱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昔淮南王安(劉安),博雅好古,招懷天下俊偉之土。自八公之徒,咸慕其德而歸其仁。各竭才智,著作篇章,分造辭賦,以類相從。故或稱小山,或稱大山,其義猶《詩》之有《小雅》、《大雅》也。」看來,「淮南小山」並不是某個詩人的名號,而是淮南王幕下文人集團的類別或所作詩賦類別的名稱。班固《漢書·藝文志》說:「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也只說「群臣」所作,其姓名在班固時代已不可考知了。

詩題既命之《招隱士》,那麼,所招的「隱士」是誰?

王逸說是「屈原」。是小山之徒「閔傷屈原之作」。但屈原與隱士並無聯繫,所以他解釋說:「怪其文升天乘雲,役使百神,似若仙者。雖身沉沒,名德顯聞,與隱處山澤無異,故作《招隱士》之賦以章其志。」這種說法不兔牽強附會,故信奉者不多。

王夫之《楚辭通釋》說:「今按此篇,義盡於招隱,為淮南召致山谷潛伏之士。絕無閔屈子而章之之意。」然而,細繹其意,詩中「王孫」並非泛指「山谷潛伏之士」,而是針對某個具體對象說的。而詩中急切、焦慮,預示大禍將臨的口吻,更與懷才不遇、隱居山水之間賢者的身份不相契合。故近人對王夫之的話亦表示懷疑。金秬香《漢代詞賦之發達》一文說:「小山《招隱》,何為而作也?詳其詞意,當是武帝猜忌骨肉,適淮南王安入朝,小山之徒,知讒釁已深,禍變將及,乃作此以勸王亟謀返國之作。」據《史記》記載:「淮南王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淮南王入朝,對當時皇上無太子而自己為高皇帝孫日後當君臨天下充滿了幻想和信心,故滯留朝中,「團結賓客,拊循百姓」。而不知黃雀之在後,最後終於在劉氏宗室統治集團內部殘酷激烈的矛盾鬥爭中死於非命。也許就在劉安滯留朝中,團結賓客之際,門客小山之徒以山中景物之驚心可怖暗示朝中政治形勢的複雜和淮南王處境的危險,並以淮南王喜愛的楚辭形式予以規勸,這樣的揣測應該是比較合乎情理的。

全詩可分兩部分:

第一部分從篇首至「蟪蛄鳴兮啾啾」。主要描寫為追慕桂枝芬芳(象徵美德)的王孫在虎豹出沒、猿猨哀鳴的深山幽壑間淹留,引起人們的焦慮與不安,並以春草、秋螿寫我縈迴之思和怊張之情。

第二部分從「坱兮軋」始至篇末,以山石之葷確,霧嵐之鬱結,虎豹之奔突,林木之幽深,極力渲染山中之陰森可怕,並以離群禽獸失其類的奔走呼叫,規勸王孫之歸來。

屈、宋以後,漢代繼作楚辭的作家模擬詞句,陳陳相因。不是「無所疾病,而強為呻吟」(朱亮《楚辭辯證》),便是貧乏薄弱,才力不逮,變成概念化的陳詞濫調而缺乏真切動人的藝術感染力。誠如王夫之所譏:「蹇澀膚鄙之篇,雖托屈子為言,其漠不相知,徒勞學步。正使湘纍(屈原)有靈,實應且憎。」那麼,淮南小山的《招隱士》卻何以能「紹《楚辭》之餘韻」,「步余芳於別徑」(均見王夫之《楚辭通釋》),表達出深曲的情致和婉轉怊悵的意緒呢?

我以為,首先是作者對屈宋《楚辭》的學習繼承,並採用了「銜其山川」、「獵其艷詞」的態度和方法。

所謂「銜其山川」,指本篇對山川景物、煙嵐林莽的環境描寫,及其描寫中運用比興象徵、氣氛烘托等藝術手法,主要是從屈宋辭賦中移植、借鑒過來然後重加剪輯而別出機杼的。

在對山川景物、煙嵐林莽或虎豹走獸的描寫,尤其將自然界經過一番濃縮、誇張、變形處理,渲染氣氛,使之成為人神雜糅的藝術形象和藝術境界上,屈宋辭賦中早已有許多成功的範例,這可以以《九歌》中的《山鬼》,《九章》中的《涉江》為代表。

《山鬼》對山中之神所處幽深昧險的環境描寫是:「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描寫以雷聲、雨聲、風聲、木聲、猨狖鳴聲,組成蕭瑟而令人怵目驚心的山中夜半:「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

《涉江》對屈原獨處深山幽昧環境的描寫同樣懾人心魄:「入漵浦余佪兮,迷不知吾之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另外,與山川景物、林深猨鳴的描繪相對應,《山鬼》中寫了「獨處」「山之阿」的山中女神;《涉江》中出現了「獨處乎山中」的屈原自我形象。而淮南小山的《招隱士》,正是以屈原作品中山川景物、環境氣氛的渲染烘托和山中人感情效應的描寫為張本而發端,進一步高濃度地描寫山中崖斷路絕、虎豹縱橫的險惡景象,然後將「攀援桂枝」的王孫置之其間的。王孫是古代對貴族子弟和一般男子的尊稱。《史記·淮陰侯列傳》:「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司馬貞《索引》:「言王孫公子,尊之也。」這裡指所招和思念的人。也有學者以為:「淮南王劉安是漢高祖劉邦的孫子。《史記·淮南衡山列傳》:『王曰:吾高帝孫,親行仁義……』稱劉安為王孫,身份極為適當」(見馬茂元《楚辭選》)。

在描寫山川景物、環境氣氛時,《招隱士》寫了山石之突兀,草木之荒蕪,禽獸之奔突,蟲聲之哀鳴。寫山石的有「石嵯峨」、「溪谷嶄岩」、「坱(yang養)兮軋(ya壓)、山曲岪(fu弗)」、「嶔(qin欽)岑碕礒(qiyi其蟻)兮,碅磳(jun zing君增)磈硊(kuiwei傀偉)」。其中「嵯峨」、「嶄岩」、「坱」、「軋」、「曲岪」、「嶔岑碕礒」、「碅磳磈硊」都是形容山高路險、崎嶇曲折和犖确不平之貌。寫草木的有「偃蹇連蜷兮枝相繚」、「春草生兮萋萋」、「叢薄深林兮人上栗」、「樹輪相糾兮,林木茷骫(fawan伐丸)。青莎雜樹兮,薠(fan繁)草靃(huo霍)靡」。寫禽獸奔突、蟲聲哀鳴的有「猿狖群嘯兮虎豹嗥」、「虎豹穴」、「白鹿麏麚(junjia君加)兮,或騰或倚」、「獼猴兮熊羆,慕類兮以悲」,「虎豹斗兮熊羆咆」、「蟪蛄鳴兮啾啾」等。

首二旬「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以描寫南方珍貴名木桂樹蟠曲交柯之姿和色澤芬芳象徵的君子懿德為起,而與下王孫「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相呼應,寫法與《山鬼》首二旬「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類似,均首句出現貞潔芬芳的抒情形象,次句進一步修飾。其中樹生「山之幽」,與人在「山之阿」句式亦相同。王孫滯留山中的原因是「攀援桂樹」(追慕聖賢之德),與《涉江》中屈原「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的表白相近。不同的是,《招隱士》改變了《山鬼》中的抒情氣氛和《涉江》環境描寫中的愁苦色彩,亟寫山中景象之險惡。《山鬼》的環境描寫,是為了表現山中女神「怨公子兮悵忘歸」的情愫,《涉江》的環境描寫,是為了抒發屈原「濟乎江湘」的悲戚;而《招隱士》中的王孫,僅僅是一個被召喚的對象,並沒有《山鬼》和《涉江》中主人公的哀怨抒發和內心獨白。這種描寫,只在篇末對王孫歸來的呼喚聲中才化成一種感情因素,成為一種纏綿、悲涼的情緒充塞讀者心間而驅之不去。

在「獵其艷詞」方面,《招隱士》中疊字的運用亦引入注目。

《楚辭》中多用疊字,《山鬼》中即以「雲容容」、「杳冥冥」、「石磊

磊」、「葛蔓蔓」、「雷填填」、「雨冥冥」、「猨啾啾」、「風颯颯」、「木蕭蕭」,渲染烘托出失戀女神愁思百結、孤獨無依的寂寞情懷和悲秋意緒。顧炎武《日知錄》說:「詩用疊字最難」,「宋玉《九辯》『乘精氣之摶摶兮,騖諸神之湛湛。驂白霓之習習兮,歷群靈之豐豐。左朱雀之苃苃兮,右蒼龍之躍躍。屬雷師之闐闐兮,通飛廉之衙衙。前輕軻之鏘鏘兮,後輜車之從從。載雲旗之委蛇兮,扈屯騎之容容』。連用十一疊字,後人辭賦,亦罕及之者。」淮南小山即吸取了屈、宋詩篇中善用疊字的修辭手法,在《招隱士》中用了「」、「啾啾」、「萋萋」、「峨峨」、「凄凄」、「漎漎」等疊字,並以「春草萋萋」、「蟪蛄鳴啾啾」暗示時間變化,表明對王孫一去不歸的哀嘆;其中運用屈宋詩篇中迴環復沓的節奏,鏗鏘而又有時急促音調上的處理。對「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的復迭,以及「虎豹嗥」、「虎豹穴」(突)①、「虎豹斗」復迭整齊中的變化;詩中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八字句式奇妙地交錯運用,遂使《招隱士》「音節局度,瀏亮昂激」,而「嗣音屈、宋」(王夫之《楚辭通釋》)。

除此而外,《招隱士》所以有別於東方朔、王褒、劉向、揚雄等人的擬騷之作而獨秀其類,嗣音屈宋,取得驚心動魄的藝術魅力,還因為它在思想主題、篇章結構表現上的單純、提煉和集中。

在思想主題上,《招隱士》刪去了一切可能會沖淡主題的枝蔓。詩中既沒有明確地寫招喚者為什麼要勸王孫歸來,也沒有說明王孫與招喚者之間是什麼關係,更沒有讓王孫去作志行高潔的自我披露和內心獨白——作者根本沒有讓王孫開口說話,王孫在詩中,如前所述,只是一個被召喚者日夜思念的攀援桂枝的高潔形象。全詩的思想主題僅是一句詠嘆調般單純、明朗、集中的呼喚——「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千年以來,一直回蕩在人們的心裡——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賦得古原草送別》中,寫下了如此令人斷腸的佳句: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詩人王維在山中送別友人,掩上柴扉之際,忽然想起《招隱士》中「王孫兮歸來」的呼喚,結以問歸不言惜別,更加真切由衷:

客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

題名「淮南小山」作的詩賦,除了《招隱士》外,還有漢代舞曲歌辭中的《淮南王歌》一篇②:崔豹《古今注》說:「『淮南王』,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淮南王服食求仙,遍禮方士,遂與方士相攜俱去,莫知所往。小山之徒,思戀不已,乃作《淮南王曲》焉。」其辭云:

我欲渡河河無梁,願化雙黃鵠還故鄉。還故鄉,入故里,徘徊

故鄉苦身不已。繁舞寄聲無不泰,徘徊桑梓游天外。

此歌為淮南小山作,也許是崔豹的託名。但歌辭內容卻與《招隱士》有關,彷彿是《招隱士》的續篇。回答了《招隱士》中王孫歸不歸的問題;以淮南王的口吻,說明「不歸」的原因,是因為「河無梁而「歸未得」,自有苦衷難言,故只能徘徊游於「天外」。我們若將《招隱士》與《淮南王歌》合讀,不僅為同題「淮南小山」作而風格迥異的現象感到有趣,在一呼一應中發現委婉哀傷,令人悵然若有所失的情思,而且對《招隱士》中隱身人或為淮南王劉安的理解也有很大幫助。

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談屈、宋詩賦對後代的影響時說:

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

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詞;吟諷者銜其山川,

童蒙者拾其香草。

雖淮南小山(群臣)賦四十餘篇今末睹見,其中有無「追風入麗」、「沿波得奇」之作不得而知。但就《招隱士》一篇看,短章雖未能謂之「鴻裁」,而吟諷性情之中,「銜其山川」、「獵其艷詞」卻兼而有之。可直視東方朔《七諫》、王褒《九懷》、劉向《九嘆》、揚雄《反離騷》以下,為拾屈賦香草之童蒙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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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穴」,聞一多先生疑為「突」之壞字,「『虎豹突』與上文『虎豹嗥』,下文『虎豹斗』句法同。」(見《楚辭校補》)

②郭茂倩《樂府詩集》載此歌辭為「晉拂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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