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推薦:媽,親一下
媽,親一下
大洋新聞 時間:
媽媽住院了
今天是媽住院的第一個晚上,病因是急性脊髓性白血病。中午檢查報告出爐時,醫生大踏步走到病床前,對著正坐在我媽腳邊的我宣布這個噩耗。當時我正捧著便當,嘴裡都是豆芽菜跟燒肉,盤著腿坐在病床上展現我的好食慾給媽看。
醫生說出病因那瞬間,我發現病房只有媽、我、弟弟,我頓時成了最高指揮。
「等一下,我叫我哥過來聽!」我匆匆放下便當,衝出病房找哥。媽病倒後,哥便是家裡的支柱,無數親戚都經由他關心病情。多虧他大學念的是藥學系,碩士念的是生葯,博士則攻癌症治療。
好不容易找到了哥,冷靜告訴他我們原先祈禱的「僅僅是嚴重貧血、積勞成疾」的想法終告幻滅,然後在大廳攔住醫生詢問接下來該怎麼做。
醫生人很好,什麼都不直說。我的腦袋盤旋著Google搜尋引擎與一個醫生朋友,以及一個前幾年母親因同樣病症過世的老友。
醫生說完轉身,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一個我從沒見過的表情一震,說:「怎麼辦!」
怎麼辦?當時我們都還沒從震驚里回魂,眼淚還縮著,心中浮起幾個該打的電話。爸、外公、舅媽、二姑、三姑、三叔、小舅……
回到病房,哥倒是老實跟我媽說明了病情,畢竟媽媽年輕時是護理人員,什麼都騙不了她,今早還在等候位上翻著剛買的臨床醫學診斷分析。
三個兄弟看著媽。
「都不可以哭。」媽說。
我蜷在媽的膝蓋上,偷偷摳掉眼淚。
「當然不可以哭,現在發現得早,絕對可以撐過去。」哥鼓舞大家,弟附和。
說是發現得早,或許是真的。媽在四月份因為身體不舒服,自行到檢驗所抽血檢查,關於血液的各項數據並沒有透露什麼,直到上星期。
「媽,你是我們最重要的人,真的不能沒有你。」我握緊媽的手:「在網路上我是公認最臭屁的小說家,自信大得亂七八糟,所以你一定要有自信可以撐過化療。」
「知道了啦,那個是遺傳。」媽勉強笑道。
之後,每個人都輪流到醫院外的電視區偷哭,然後分配接下來的工作。
我決定從板橋租屋處搬回彰化,黏在媽媽身邊寫小說。哥則緩下研究室的步調,用一台十二年老車瘋狂來回台北與彰化。老三是最忙的研二,只能囑咐他多回彰化陪媽。
因為媽媽是家裡最重要的人。大家彈掉眼淚,振奮精神,回到病床旁跟媽談笑。說是談笑,其實媽的氣色很虛弱,只是想讓大家放心。勸了幾句,媽開始嘗試閉眼睡覺。
然後我未來的大嫂來了,眼睛也是通紅。
趁著哥跟弟跟未來大嫂坐鎮,我決定坐計程車回家補牙,然後將快要長成大菌菇的頭髮剪乾淨。
說也奇怪,昨天下午我在用牙線掏牙縫時,不知為何右大門牙後邊崩落了一塊,那是以前鑲瓷填上去的。掉了當然不能用,因為缺口邊緣有新的蛀牙,要鑿掉更大的部分再補上新的。
躺在牙醫診所舒服的床上,算是偷了點閑,喘口氣。
在差點睡著的當口,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以前曾看過的命理節目說過,如果在夢中門牙掉落,現實世界裡父母便會有病痛。而節目也提到,這是可以補救的。
媽,你一定要好起來
我心下釋然,決定及時補牙好多吃點東西,以便照顧媽。補完了牙,去了理髮店。
一坐下,在小姐舒服的按摩下將眼睛閉上,開始回想關於媽的一切。
媽喜歡紫色,卻很少真的買紫色的東西。
媽夢想買新房子。這個夢想我們在上星期剛剛實現,用力跟銀行貸了近乎全額的屋款,即將在下星期我媽生日當天搬進去。
媽喜歡我們喜歡的東西,包括狗,包括女孩子。
對於愛情,我不是家裡最早熟的,但對於把愛情掛在嘴邊,我應該是獨一無二的。
家裡的浴室與廚房只隔了道垂布,來過我們家洗澡的朋友都覺得很不自在,覺得隱私會隨沖澡聲泄露出去。但就因為如此,我們三個兄弟從小就很喜歡隔著這塊布,一邊洗澡,一邊跟正在煮菜的媽說話。
時間大部分是放學,剛好瞎說些學校的雜事,媽的鐵耙子翻炒熱菜的噼啪響聲與我們的沖澡聲混在一塊,但絲毫不會打擾母子間的對話。熱水蒸氣從帘布下不斷冒出,我想這是媽一天最開心的時候。
我很喜歡在洗澡時跟媽說「我決定將來娶誰當老婆」或是「我好像快把誰誰誰追到手」這類的話。從小學到大學,我信誓旦旦中的女主角換個不停,但那塊帘布只換過一次。
「你這個年紀不要想太多,把書念好就對了啦!」媽總是這麼回應,但從來沒在語氣中表露她的認真。
也許媽很喜歡兒子對愛情的嚮往,更可能是單純沉浸在與兒子的日常對話里。
想著想著,我想替我媽寫些東西。或者,替我們家留下共同的美好記憶。
晚上9點半,爸走了,待會要換洗完澡的弟弟過來。病房只剩下我一個人陪媽。
「呵呵,你現在應該最緊張了。」我打開iBook(手機閱讀星),靠著牆,坐在伴床上。「為什麼?」媽好奇道。
「因為剩下的是最沒用的一個兒子。」我自嘲。
「不會啦,你有時候非常細心。」媽說的時候,大概發現我偷偷用iBook蓋子擋住眼淚,說著說著將頭別了過去。
我敲著這故事,一邊跟媽聊我在網路上抓到的一則關於白血病的信息。「媽,我發現急性比慢性的還好治療耶,又幸好不是淋巴性而是脊髓性,第一年的存活率有60%,你一定可以撐過去。」
「我會啦。」媽說,一隻手放在額頭上,像是遮擋多餘的日光燈。這個姿勢是媽的招牌動作,我總覺得這姿勢隱隱含著痛苦的成分。
雖然我家跟大多數傳統家庭一樣,並不習慣把愛掛在嘴邊,但有些時刻的感動並不能通過心靈交會達到。我不懂為什麼要白白錯過這些感動。
媽躺在床上,不時注意血漿滴落的速度。她正在展現專業的護理判斷,然後喚來護士。果不其然,血漿快用罄了。
我看著身子小小的媽,她又漸漸睡了。
幾個小時前,弟弟說了一句很混蛋的話:「媽,你這輩子都沒睡過一次好覺,就趁現在好好休息吧。」不知怎的,當時很想叫他閉嘴,雖然這是個很辛酸的事實。
我看著媽睡著,輕輕勾著媽插上軟管與貼滿膠布的手。媽睡覺的姿勢歪七扭八,並將這一點毫不保留地遺傳給我。
媽突然皺起眉頭,手指掏了耳朵幾下,然後繼續未完的、不安穩的眠。
媽媽在醫院
「遙控」爸爸的生活
我碩士班念的是社會學,第一篇小說《恐懼炸彈》也隱含著社會學的意義,這是當初該系列的寫作目的。恐懼炸彈這故事說的是符號之於世界運行的重要,所以我安排一個大學生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語意不明的世界,耳朵聽到的全是亂七八糟的噪音,文字全部變成扭曲的雜塊,招牌、書本、貨幣、電視,全是錯亂的影像。然後大學生瀕臨自我分裂的瘋狂。
會這麼架設故事的時空條件,是因為想獲悉某個東西的重要性,最快的方法莫過於「抽掉它」,讓它不存在。一個東西若不存在了,就會發覺這個世界運行的軌道漸漸偏離,經由一種茫然錯漏去體會那東西之於自身存在的重要意義。
如果上天讓媽罹患重症的目的在此,我只能說,未免也太多此一舉。媽的重要,根本不需要任何輔助的證明。
現在是下午2 點35 分,媽進醫院第二天。
上午我來接替弟弟,帶來媽擦澡用的水桶跟小佛像。許多親戚都來了,三叔、三姑、三姨夫婦、哥未來的岳丈夫婦等等,我想這是很普遍的看病高潮。一旦等媽化療後白細胞數目遽減,免疫系統變弱時,到時就要開始下逐客令保護媽媽了。我看著媽一直跟親戚講解自己的病情,逐一安慰來訪的親人。媽很堅強,我暗自祈禱自己身上軟弱的基因是「為了成為情感豐沛的作家」產生的必要突變。親戚潮來潮去,現在又只剩我一個人。
下午媽接到爸的電話,又開始指點爸家中物品擺設的地點,還有一些藥品在架上的位置,巨細靡遺的用字, 可以輕易想像爸在電話那頭找得茫然的表情。
爸是個很依賴媽的男人。所以爸不會煮飯洗碗,不會洗衣燙衣,不會清理打掃,半夜腰酸背痛時要媽捶打按摩,睡前常開口要吃宵夜,標準的幸福台灣男人。我們家沒有錢,一屁股債扛了二十多年總還不完,但爸過得很好,因為有媽為他打點勉強收支平衡的賬,去年甚至買了台新休旅車。
「你晚上飯前飯後的葯吃了沒?薑母茶粉就放在我們泡咖啡的那個玻璃櫃里後面一點。那個電話我抄在……」媽在病床上,還是遙遙監控爸的生活。
除了在生活上,爸對媽的依賴還有藥局的生意。家裡開的是藥局,媽幫忙打點藥局生意的程度遠超過一般人的想像。媽很用功,常看見她抱著一本超級厚重的藥品全書翻查資料,靠著以前當護士的專業知識不斷補充最新的藥品用途,還會叫我去網路幫她找幾個關鍵詞是什麼意思。
所以許多客人、鄰居、親戚,身體一出了毛病,都很喜歡找媽詢問該怎麼辦、該去哪間醫院。媽儼然是社區最受推崇的大咖(達人),藥局也成為附近人家的信息轉運口,各種無聊的八卦都自動找上門來。
「媽,我敢說你如果出來選里長,一定可以選上 !」 我曾提過。
「對啦對啦。」媽沒當一回事。對她來說,把家顧好是唯一重要。
護士拿來許多關於化學治療的宣傳小冊,裡頭是化療後的副作用,如嘔吐、暈眩、掉發、掉齒等,以及如果化學藥劑滲出血管等「很合乎邏輯」的疏失。總之, 內容充滿恐嚇。
媽坐了起來,跟我一起看這些恫嚇性文宣,我看到裡頭提到喝檸檬水或含薑片,有助於排解接下來的嘔吐感,於是趕緊打電話叫爸晚點送來。
「不要怕啦。」媽很在意我很害怕,因為我什麼情緒都無法藏住。
病友離世,
媽有點驚魂未定
哥哥的電話打過來,說他下午到工研院面試完就會回彰化,我才勉強鬆了一口氣。哥嘛,就是很可靠。
在想像里,癌症病人接受化療後吐得一塌糊塗、痛得哭天搶地的畫面,我是無法獨自承受的。護士過來為媽打了鎮定劑跟防暈劑,然後設定機器,開始注入24小時的化學藥劑,明天或後天可能要在媽的鎖骨附近埋一條人工血管,方便日後施放藥劑。
護士與媽討論著這條人工血管的必要性,而媽以非常愉快跟堅定的語氣說:「沒關係,只要對我的病情有幫助,我都會很儘力配合,因為我已經決定要奮戰了。」真棒。
然後媽又開始說我們三兄弟的事。一貫的,
「所以我一定要好起來。」媽很輕鬆地說。
鎮定劑發揮效果,媽開始覺得有些朦朧。媽漸漸睡著,嘴巴微微打開。
現在是凌晨5點38分。
一個小時前,我正做著關於監獄格鬥技的熱血夢(誰會做這種夢),房間照明燈忽然大亮,媽跟我被一連串護士急促的說話聲給吵起,然後是讓我心神不寧的啪啪嗒響聲。
我原以為是天亮了,預計今天要出院的隔床病人終要離開,仔細一聽卻是緊急急救聲,伴隨著病人家屬的詢問。但是跟電視里看到不一樣的是,護士們並沒有相互報告什麼數據,而病人家屬的詢問也不焦切,取而代之的是茫然跟獃滯。聽聲音,是斜角的病人。
我起身坐在伴床上,一邊揉著媽的手,一邊拿起藥師佛照念起藥師咒。
藥師咒是我們家每個人朗朗上口的咒語,小時候生病躺在床上,媽媽總會帶領我們闔眼念咒,然後跟佛菩薩講話。有時藥粉太難吃也念,打針也念,一次吞太多藥丸也念;彷彿念了咒,那瞬間的痛苦就會消失似的。
我反覆念著咒語,逐漸讓自己心中的害怕稀釋在每次呼吸間。聽清楚了護士在叫嚷些什麼,我爬上媽的床。
「媽,你別想太多,護士說是腫瘤壓迫到大動脈,然後什麼什麼的才會大量出血。這個你比我清楚,不用騙你你也知道我們的病不會有這樣的情況,我們的狀況就是一場血液成分的比例、跟防止感染的作戰。這不一樣,這不會發生。」我擔心媽的情緒,不斷地強調。
然後那串讓我心神不寧的啪啪嗒響終於停住,所有多餘的聲音都消失了。
「今天還聽他說做了什麼檢查哩。」媽感嘆,然後雙手合十念佛禱祝。
「媽,真的別想太多。我背過那麼多經跟咒,唯一不用複習就記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藥師咒了。我一直相信這世界上沒有巧合,所有一切都是齒輪彼此咬著。」我信誓旦旦。這是我的人生信仰,如同小說《打噴嚏》最後三十六個畫面。
斜角的病人終於被推了出去。每個人離開這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種,醫院只是其中一個。
媽仍有點驚魂未定,畢竟衝擊來得突然。
為人子,應該將
關心化為實際行動
10點藥局打烊,爸來了。
爸見到媽很開心,然後一愣一愣請教媽許多東西的存放位置,露出依戀的表情。
「真想把你抱回家,實際操作一下。」爸感嘆,親昵地與媽親親抱抱。
這次媽身體出狀況,來醫院檢查前爸老是哭,弄得媽眼淚也無法收住。
但爸的眼淚對媽來說意義重大,媽在爸的生命里留下最辛勞的背影。
又剩下我守護媽。
靠著微弱的光線,我慢慢讀著《尋秦記》的最後幾章。
此時我不禁想到回台北上課的弟,有些擔心他。弟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台北,想必一定很寂寞吧。睡覺的時候一定特別難熬。
想著想著,弟就打了電話過來跟媽道晚安。
此刻的我,非常慶幸能留在媽的身邊。
「你們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媽最後有沒有好起來。」媽昨晚吃稀飯時突然這麼說,害我劇震了一下。
媽你不要一直嚇我。
媽真的很需要休息。
這次的衝擊其實不無預警,媽容易頭痛,沒有食慾,胃痛,全身酸痛,半夜無法安穩入睡,手顫……將這些痛苦的畫面拆開來看,好像是很平常的勞累病,很容易靠簡單的成藥就將痛苦緩解,所以很容易忽視。但若將這些痛苦的圖像全部組合起來,背後的真相竟是如此驚悚。又或者,演變得如此驚悚。
最讓我們兄弟內疚的,是病痛後的真相還是靠著媽的警覺與行動力,才將危機提早揭開,要不實在難以想像後果。
我深深體悟到,為人子的,應該將關心化為實際的行動。
爸媽一有不對勁兒,做子女的不能老是光靠嘴巴提醒、口頭關心,而是該用力抱起父母……直接抱到醫院做檢查。這種浮濫的小故事大道理聽到膩了,身體卻生疏得很。
更重要的是,有些簡單的夢想可以開始實踐,而不該放在「可見的未來」。未來如果可見,就失去未來的真正定義。
一直想帶從未出國的媽去哪裡踏踏,也一直未能付諸實現。媽總是說藥局生意忙,多一天顧店便多一天的收入,很傳統、很實際的想法。對負債一直以百萬計的我家來說,媽一直身體力行節儉。這樣的對照常讓我感到內疚,尤其看見媽一雙鞋子穿好久好久。
有次我故意買了一堆阿瘦皮鞋的禮券,想說錢都先花了,媽總願意買雙新鞋了吧。結果拉著媽到阿瘦皮鞋店裡挑鞋,才發現媽的腳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小,小到整間店都找不到合適的尺碼。
「沒關係,我們有提供尺碼定做的服務喔。」店員小姐親切地建議。
「謝謝,不用了。」媽婉拒,轉頭跟我說:「這個禮券還是留給爸爸跟老三用啦。」最後真被老三用去。
有時跟朋友約會,吃著外面的簡餐吹著冷氣,我便會想,改天該說服媽跟兒子約個會,吃個館子。但媽只要吃到麥當勞跟肯德基就覺得滿足。真要開口請媽吃個貴一點的東西,我反會怕被媽責罵而不敢開口。
很辛酸的矛盾。有時我甚至因此背脊發冷。
這是一場持久戰
這是一場持久戰。每個人都應該學習「在不放棄理想下,如何照顧媽媽」,這份穩定將在一個月內出現清晰的節奏,我期待。
我的一天大概有兩小時在網路上度過,迴文、回信、貼小說等,去醫院照顧媽後在家上網的時間急速縮減,但網友與讀者愛屋及烏,讓我在網路上度過的短暫時光里感到很溫暖。
看了許多網友對癌症治療與照顧的一些建議,比如怎麼吃東西才能保持弱鹼性的體質(據說癌細胞無法生存在弱鹼性的血液里)、止吐葯要如何從健保給付與自費項目中找到最適合病人的方子、住院費用等等。需要注意的資訊真的非常大量,其中還包括琳琅滿目的偏方或宗教療法,如氣功、長生功等。
在睡前還去了PTT網站里找到了癌症的討論板,又不自覺看了許多病人家屬的經驗分享,網路上的資訊真的很多很多,一不留神已是晚上2點,今天一路睡到中午。真糟糕,好不容易借著陪伴媽養成的早睡早起習慣就這麼付諸東流。又得重新調整起。
明天是化療第一個療程的最後一天。一般人的單位白細胞大約是1萬,媽生病時飆到2萬,而藥劑發揮作用後,現在只剩下600。
也就是說,媽現在免疫系統的抵抗力很薄弱,守在媽身邊必須很小心,不能讓媽感冒或遭到任何細菌感染,紙口罩跟殺菌液是必備的裝甲。這樣的情況必須謝絕看護之外的親戚朋友來訪。所以想要親自用能量治療法近距離幫助我媽媽的網友,還得等些時日。
為了阻絕可能的感染源,媽在我上台北隔天就已從四人房換到雙人房,想說比較安靜、公共空間的集體使用也較少,但結果適得其反。同
然而老先生的家屬群卻是超級沒品的,在小小的病房裡舉辦大聲演講比賽,對醫護人員吆喝通屎、指揮急救的程序,在手機里跟親戚聊與病情絲毫無關的五四三,還亂用我們買在洗手間里的潔手液。據哥說,連到了半夜聲音也是一樣沒有節制,讓媽血壓升高,心情壞透。
因為對方總是在吆喝,所以老先生的情況哥跟媽都很清楚。老先生幾乎要病故,但病人家屬一直在等良辰吉時出院回家,想說人還是往生在自己家裡的好,所以盡
媽難受,哥更受不了,但與同房病人家屬交惡是最笨的情況,哥彬彬有禮地提醒對方媽需要休息,然而對方卻開始冷嘲熱諷,說什麼「如果怕吵,不會去住單人房喔?」「這裡是醫院耶!醫院怎麼可能都不講話!」……然後越來越大聲、放肆,叫護士過來,他們卻嚷著「我們又沒有怎樣」等等。
然後一個小孫女開始在昏迷的老先生旁邊大叫「阿祖!阿祖!」沒完沒了,聲嘶力竭,卻沒有一點感情。
家庭的溫暖
奶奶很多年都沒真正煮東西了。媽生病不在家,78歲的奶奶自告奮勇下廚打點,搞得大家人心惶惶。今天早上我在刷牙時,看見奶奶正把一坨飯倒在加熱的鍋子里,靜靜地看著它被烤焦。我強自鎮定繼續刷牙,奶奶不為所動,仍舊像個考古學家般研究飯的滅亡過程。
很厲害的奶奶。幾天前我還吃過奶奶牌炒菜,那是一塊我無法定義的黏稠物,綠色的,生前必是一棵活潑潑的菜,現在它躺在盤子上,既稠又膠的綠色裡頭裹著很多油,但確定有熟,比昨天吃到超堅硬蘿蔔湯的弟弟還要幸運許多。
媽看見我在笑,問我為什麼。「我在寫奶奶被你寵壞、都亂煮菜的事。」我答。媽莞爾。「那你要多寫一段,寫奶奶平常在飯桌上都在教我這道菜應該怎麼煮、哪道菜我煮的方法不對……」媽說著說著,也笑了起來。是啊,自從媽嫁進來的第二天,廚房便交給媽了。
奶奶是那種心腸好,可是還是忍不住要用挑剔的方式維持婆媳階級的那種老一輩。近幾年,奶奶跟全台灣的老人一塊變成《親戚不計較》《飛龍在天》《長男的媳婦》《不了情》《意難忘》等節目的忠實觀眾,非常幸福地遊走各親戚家。
媽病了,正好得到多年欠缺的休憩,而奶奶則在家裡瘋狂地尋找可以吃的東西,想趕在食物過期前通通嗑掉。晚上弟弟送晚餐來,說奶奶一次煎煮了好幾十個粿給大家吃,結果惹得哥大怒,說東西不是這樣吃的。
奶奶則辯稱:「我不是因為想趕在過期前通通煮來吃掉,而是我很喜歡吃。」除了粿,奶奶還將香腸煎成鋼鐵般的東西。這個小故事大道理告訴我們,只要有心,每一條香腸都可以變成很硬的香腸。
這段期間奶奶堅持照顧大家的心意讓人感動,生病的媽媽有賴大家健康有活力的照顧。
「爸,奶奶煮的東西不是很營養,大部分都是澱粉類的,只有熱量,我建議一天至少要吃一次外食補充營養。」我這麼跟爸說。
「好啊。」爸說,正在電腦前輸入健保處方簽的資料。「那我去樓上跟奶奶說這個想法。」我說,就要起身。「我看不如就從下一餐開始吧。」爸嘆道,若有所思。
而早上見識到奶奶與烤焦飯粒對峙的畫面,我咬著一顆從冷凍庫里拿出來的菜包,興高采烈地逃出家,直衝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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