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離騷》賞析

【賞析】《離騷》(註:《離騷》篇名的意義,司馬遷引淮南王說:「離騷者,猶離憂也。」班固解為遭憂,王逸解為別愁,二說雖不同,但都可以講通。)是屈原的代表作品,我國古典文學中最長的抒情詩,也是一篇光耀千古的浪漫主義傑作。詩人寫作《離騷》時已經度過了大半生。他為了實現政治理想,不斷遭到腐朽的貴族集團的排擠和打擊,這時已經再被放逐,到了救國無路的地步;而楚國也由一個頗有希望的國家,被弄到了瀕臨危亡的絕境。詩人瞻前顧後,感慨萬分,他把堅持奮鬥而不能實現愛國理想的沉痛感情,熔成了這篇激動人心的詩歌。《離騷》對詩人的理想有清楚的完整的表現。在七雄紛爭、各國存亡處於緊要關頭的戰國時代,詩人的理想就是把祖國推上富強的道路,甚至由它來統一中國。他列舉歷史上興國的聖君和亂亡的昏君,希望楚王以「遵道得路」的堯舜為榜樣,以「捷徑窘步」的桀紂為戒鑒,把楚國建設成為強大的國家。不僅如此。處於當時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轉化的大變革時期,詩人為了真正達到這一目的,還突破了貴族階級的局限,反映了新興階級的政治要求,提出了革新政治的主張:「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所謂「舉賢而授能」,即不分貴賤選用賢能來治理國家;所謂「循繩墨而不頗」,即修明法度,嚴格按法度辦事。這是與維護貴族特權的世襲制度和「背法度而心治」的原則針鋒相對的。可以說,祖國的富強是詩人理想的目標,進行政治革新則是達到這一目標的手段。他的愛國主義精神是與追求進步政治的精神緊緊結合在一起的。這既說明了詩人思想的進步性,也說明了他的愛國理想的深刻性與人民性。《離騷》的基本內容就是表現詩人對實現這一崇高理想的熱烈追求和不懈的鬥爭。全詩可分為前後兩部分。從篇首到「豈余心之可懲」為前一部分;從「女須之嬋緩兮」到篇末為後一部分。前一部分是詩人對已往歷史的回溯。他敘述了家世出身、生辰名字,以及輔助楚王進行政治改革的鬥爭。詩人從早年起就汲汲自修,鍛煉品質和才能,並決心把這一切獻給祖國的富強事業。他對楚王說:「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但是詩人這一熱愛祖國和人民的願望,卻因為觸犯了貴族集團的利益,招來了重重的迫害和打擊。貴族群小向他圍攻,極盡誣衊誹謗之能事;楚王聽信讒言,不僅不信任他,反而放逐了他;他為實現理想而苦心培植的人才也變質了。當詩人回顧到這些,想到自己的理想遭到破壞,祖國的命運岌岌可危,便抑止不住滿腔憤怒的感情,向腐朽反動勢力進行了猛烈的抨擊。他痛斥貴族群小「競進以貪婪」,「興心而嫉妒」,「面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指出他們蠅營狗苟,把祖國引向危亡的絕境:「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他怨恨楚王的昏庸,不辨忠邪:「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齊怒。」他還大膽地指責楚王反覆無常:「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對人才的變質,詩人也表示了深深的惋嘆:「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但是詩人並沒有被這種沉重的感情壓倒,也決不向反動勢力屈服,他寧肯承擔迫害,也不變志從俗:「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他深信自己的正確,要永遠堅持自己的道路,忠於理想:「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離騷》後一部分是描寫詩人對未來道路的探索:「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詩人被腐朽的貴族集團排斥在現實的政治生活之外,他苦悶旁徨地面對著未來,究竟選擇什麼樣的道路呢?首先,女須勸他不要「博謇好修」,應該明哲保身。但詩人通過向重華陳辭,分析了往古興亡的歷史,證明了自己態度的正確,否定了這種消極逃避的道路。於是,追求實現理想的強烈願望,使他升騰到了天上。他去叩帝閽,閽者卻閉門不理;他又下求佚女以通天帝,也終無所遇。這天上實際是人間的象徵,說明再度爭取楚王的信任也是不可能的。接著詩人去找靈氛占卜,巫咸降神,請他們指示出路。靈氛勸他去國遠遊,另尋施展抱負的處所,巫咸則勸他暫留楚國,等待時機。詩人感到時不待人,留在黑暗的楚國也不會有什麼希望,於是決心出走。但是這一行動又與他的愛國感情產生了尖銳的矛盾,正當他升騰遠逝的時候,卻看見了祖國的大地:「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僕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他終於留下來了。詩人通過這一系列虛構的境界,否定了與他愛國感情和實現理想的願望背道而馳的各種道路,最後決心一死以殉自己的理想:「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這是詩人當時所可能選擇的一條道路,以死來堅持理想、反抗黑暗的政治現實的道路。《離騷》通過詩人一生不懈的鬥爭和身殉理想的堅貞行動,表現了詩人為崇高理想而獻身祖國的戰鬥精神;表現了與祖國同休戚、共存亡的深摯的愛國主義感情;也表現了他的熱愛進步、憎惡黑暗的光輝峻潔的人格。同時通過詩人戰鬥的歷程和悲劇的結局,反映了楚國政治舞台上進步與反動兩種勢力的尖銳鬥爭,暴露了楚國政治的黑暗腐朽和反動勢力的囂張跋扈。它雖是一首抒情詩,卻反映了豐富的社會現實內容;它雖是一首浪漫主義作品,卻具有深刻的現實性。不愧為我國文學史上偉大的詩篇。《離騷》在藝術上也有極高的造詣和獨特的風格。《離騷》是一篇具有深刻現實性的積極浪漫主義作品。它發展了我國古代人民口頭創作——神話的浪漫主義,成為我國文學浪漫主義的直接源頭。《離騷》塑造了一個純潔高大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由於理想的崇高,人格的峻潔,感情的強烈,這個形象就遠遠地超出於流俗和現實之上。《離騷》又自始至終貫串著詩人以理想改造現實的頑強鬥爭精神,當殘酷的現實終於使理想破滅時,他更表示了以身殉理想的堅決意志。這些都表現了《離騷》這首長詩的浪漫主義的精神實質。同時,《離騷》又大量地採用了浪漫主義的表現手法。這突出地表現在詩人馳騁想像,糅合神話傳說、歷史人物和自然現象編織幻想的境界。如關於神遊一段的描寫,詩人朝發蒼梧,夕至縣圃,他以望舒、飛廉、鸞皇、鳳鳥、飄風、雲霓為侍從儀仗,上叩天閽,下求佚女,想像豐富奇特,境界彷彿迷離,場面宏偉壯麗,有力地表現了詩人追求理想的精神。此外,詩人也常常用誇張的手法突出事物的特徵。如關於詩人品格的描寫:「熙木根以結苣兮,貫薜荔之落蕊;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麗麗。」「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惟昭質其猶未虧。」詩人以花草冠佩象徵品德,已富有優美的想像,而這種集中的誇張的描寫,就把詩人的品格刻劃得異常的崇高,具有了浪漫主義的特質。《離騷》的另一藝術特色是比興手法的廣泛運用。它「依詩取興,引類比喻」,繼承了《詩經》的比興傳統,而又進一步發展了它。《詩經》的比興大都比較單純,用以起興和比喻的事物還是獨立存在的客體;《離騷》的比興卻與所表現的內容合而為一,具有象徵的性質。如上述以香草象徵詩人的高潔便是。其次,《詩經》中的比興往往只是一首詩中的片斷,《離騷》則在長篇巨制中以系統的一個接一個的比興表現了它的內容。如詩人自比為女子,由此出發,他以男女關係比君臣關係;以眾女妒美比群小嫉賢;以求媒比求通楚王的人;以婚約比君臣遇合。其他方面亦多用比喻,如以駕車馬比治理國家,以規矩繩墨比國家法度等。比興手法的運用,使全詩顯得生動形象,豐富多采。抒情詩一般篇幅短小,沒有故事情節。《離騷》不只篇幅宏偉,而且由於前一部分是在詩人大半生歷史發展的廣闊背景上展開抒情,後一部分又編造了女須勸告、陳辭重華、靈氛占卜、巫咸降神、神遊天上等一系列幻境,便使它具有了故事情節的成分。這種內容和結構上的特點,就是波瀾起伏,百轉千回,看看似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轉眼卻又出現一個新的境界。這樣就把詩人長期的鬥爭經歷和複雜的思想感情表現得淋漓盡致。《離騷》的形式來自民間,但在詩人手中有了很大發展。他一面採用民歌的形式,一面又汲取了散文的筆法,把詩句加長,構成巨篇,既有利於包納豐富的內容,又有力地表現了奔騰澎湃的感情。《離騷》基本上是四句為一章,字數不等,亦多偶句,形成了錯落中見整齊,整齊中又富有變化的特點。《離騷》的語言十分精鍊,並大量地吸收了楚國的方言,虛字也運用得十分靈活,又常以狀詞冠於句首,造句也頗有特點。此外,《離騷》除了詩人內心獨白外,還設為主客問答,又有大段的鋪張描寫,繪聲繪色,對後來辭賦有很大影響。所有這些也都表現了《離騷》的藝術特點與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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