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南：小評胡蘭成

胡蘭成這個人，若不是因張愛玲之故，若不是曾做過張愛玲的前夫，他不僅註定要進垃圾堆，而且還註定要被那垃圾埋得嚴嚴實實。畢竟，他是做了漢奸的人，而他那漢奸的地位與影響，卻又不大，其上的汪精衛、周佛海、李士群等「明星」，早已將那漢奸舞台的「風光」幾乎佔滿，而只會搖唇鼓舌的胡蘭成，僅能在那舞台角落，發幾聲干喊。

　　然而，風水一轉，到2000年前後，胡蘭成竟讓人從歷史塵封的垃圾中，給打撈了出來。已去世多年的他，竟又先後成了港、台與大陸的文化名人，他唯一寫得還算正經的《今生今世》那部自傳體作品，也突然風行一時，並受到不少文化人的頗高評價。

　　當然，這一切，不僅因張愛玲之故，也是因世紀交接之際的中國，以人為本的自由精神有了很大擴充之大背景。人們對歷史人物漸漸有了些寬容，漸漸願意將歷史人物的評價，更趨客觀、立體、全面。這樣，逝者胡蘭成，便得以憑藉其《山河歲月》、《今生今世》等著作，從歷史塵封中，浮了出來。

　　一個有過漢奸身份的歷史罪人，如今，其著作居然還能受到褒揚，其文風還能受到頗高評價，能將人品與文品作一些分離。可見，中國的社會觀念，真是進步了不少。

　　縱觀胡蘭成的一生，大概可分為三個部分：投靠汪偽做漢奸;與八、九個女人的糾纏艷情;一輩子求生存圖有成的奮力拚搏。

　　這三個部分常互為交織，或互為表裡。

　　但，其中，還是有一條主線在支撐。

　　做漢奸，自不待說，永無可赦。不論因何緣由，那段歷史本身，都只能為黑為墨，沒有任何光亮可言。至於其中個人的心路，那隻能留待歷史學家與文學家們，慢慢挖掘、分辨，淘汰污穢、提練純情。因此，漢奸這罪名，胡蘭成是獲定了。即便就算他寫的文章，甚是了不得，那也不可能抹去他這處人生的污點。

　　胡蘭成的獵艷史，顯然，可能是小說家們的一個素材之源;以改革開放之前的民眾意識來看，胡蘭成則無疑能屬「流氓成性」之列。幸好，如今人們在這方面，已有了很大的寬容，不僅不會以此視胡蘭成為「流氓」，也能實事求是而歷史的看待他那些男女之事。並且，其與幾個女人的糾纏經歷，特別是他與張愛玲戀情中的柏拉圖觀點，還吸引了研究者們的深度關注。

　　胡蘭成一生之中，也並非全是烏七八糟。實際上，他的一生，也不容易。

　　研究一下胡蘭成的歷史，可以發現，他還是有著二個人生亮點的：

　　其一，是他對朋友，似能尚存若干情義支撐。

　　其二，他終生都在做努力，保持有內心的高點，而並未墜落為下三爛之類。

　　說胡蘭成尚屬「夠朋友」之列，不是看他在書中說的曾對什麼什麼人示好，那些說辭真假難辨。但可從在他每每落難之際，卻總有人幫他之類事中，便可得此印象。

　　例如，他能在發跡之前，在其同學斯頌德家，一住就是一年，分文不需支付，全由斯家關照;後來因漢奸罪逃難到斯家，斯家仍予冒險且免費接待。這事，固然有胡蘭成自稱的「臉皮厚」之故，但他能獲有斯家好感，絕對是主因。為何能如此?胡蘭成不經意在書中透露了一點點：他在汪偽做高官時，斯家有困難找他，他均是一概儘力幫忙。

　　又如，日本戰敗，胡蘭成逃到日本，孤身飄零舉目無親，然而他曾經的日本朋友池田，便為他大力相助，為他找房子、找工作，為他在日本安身想辦法，為他進入日本社會到處大肆鼓吹。結果，在池田不懈的努力下，胡蘭成便得以在日本定居三十餘年，直至1981年病逝。

　　可以說，沒有池田的引見相助，胡蘭成早完了。大陸、台灣他都不敢去，去美國，他又囊中極度羞澀，唯有他曾為之效力的日本，尚有他可能的一席之地。但若沒有池田，在日本他也立不住的。

　　池田能如此對待胡蘭成，可見，在交友方面，胡確也有光亮之處。

　　胡蘭成在去世之後，居然還能從歷史塵封中冒了出來，固然因張愛玲之緣。然而，若沒有他寫的《今生今世》，則胡蘭成頂多不過是張愛玲歷史中的一處殘畫敗頁，沒有什麼人會記住他，更不用說還會將他抬到文學殿堂上去曬。

　　因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挖出了才女作家張愛玲;又因張愛玲，使本已沒有幾個人知曉的胡蘭成，其亡靈得以進入21世紀;而憑藉《今生今世》，胡蘭成竟似又活了過來。

　　歷史的發展，雖常顯弔詭，但出人意外的後面，也確還是需些要件的。

胡蘭成出生於鄉村，文化原本也只在初中程度，用今天的說法，他來自於草根階層。自他闖社會起，可以說，基本靠他自身的奮鬥，而沒有什麼家族階梯，可讓他快攀，也沒有什麼人脈可援，能提攜他坐直升飛機。所以，不論說他是志大才疏也好，還是野心大、本事小也罷，總之，他這個人的一生，基本是在不停的努力奮鬥，也確是事實。

　　由於起點低微卻心圖高遠，而文化素養又很不足，所以，造就他以說大話吹牛皮來支撐他虛弱底氣的性格(《今生今世》之中，仍是假話不少，如說什麼毛澤東同意梁漱溟推薦他去北京做一文化研究機構人員云云，純子虛烏有)。因此，即便他做了努力，視野也難寬遠，尤缺乏大歷史之是非座標，不懂得即便滿人後來也是中華民族之構成，但洪承疇、吳三桂之輩，卻仍永為中國人鄙視!

　　故當身處一個小小報社編輯的他，一旦有機會可能躍入上層社會時，便毫不考慮處世須有的歷史底線，而主動落水，去做了漢奸。

　　事實表明，胡蘭成交友尚可，作文也行，但搞政治入官場，絕非他所長。所以，不等日本人垮台，他已先被汪偽集團攆了下來，差點還遭殺身之災(被捕入獄33天)。對此，他仍沒有反省，依然不識大勢，反而轉為直接投靠日本人，以搖唇鼓舌，欲圖個人青雲直上。

　　其實，憑胡蘭成那點沒有歷史眼光的小才氣，是註定不會有什麼造化的。所以，在他的人生連連敗北，到處碰壁的後半生，即便他仍努力不輟，胡思亂想不停，人生之路，最終，還是止於埋默在塵封的歷史之中。

　　幸虧，他交上了幾個患難之友;幸虧，他在運交華蓋之際，尚能繼續努力，筆耕不歇;幸虧，他寫下了幾十萬字的《今生今世》，因此，總算在他去世後不太久之際，使他這樣一個來自草根的人，對其一生，終也能有了一個於歷史於世人均尚醒目可鑒、且有些價值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