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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不是太早,便是太遲

電影《春光乍泄》的第48分鐘有這樣一場戲,黎耀輝(梁朝偉)在修補屋頂,何寶榮(張國榮)把水倒在黎耀輝的背上,然後吻他的背,就在觀眾等著隨後如何進行的時候,鏡頭卻剪了。隨後鏡頭切換到樓下經過的4個路人,陽光下海邊玩耍的孩子,以及一個母親跑來牽著其中一個孩子回家。鏡頭再切回來,則是廣角鏡頭下前景抬頭看著藍天白雲百變幻的何寶榮,背景則是低頭修補的黎耀輝,兩人的距離被有意地拉大了。

這場戲的好處就在於當中那個插入的鏡頭,表現路人的生活,就在觀眾都在等待著隨後兩個演員的激情表演時,鏡頭卻剪開了,攝影機搖向了路人。這看似與電影主題無關,卻恰恰烘托出了這場詩意獨特愛情的世俗熱烈。

這場戲的處理手法容易讓人聯想到隨後的《蘇州河》,在牡丹跳河的這場戲中,牡丹跳下蘇州河,鏡頭並沒有隨後表現馬達如何營救,而是接了一個蘇州河船上人的鏡頭,然後鏡頭才接到馬達跳河拯救。有人說《蘇州河》是一個自由剪接的作品,其實《春光乍泄》也非常靈動。

《東邪西毒》的歐陽鋒曾經有這樣一句獨白,如果不想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這句話用在導演王家衛身上也未嘗不可。梁朝偉曾表示過不會拍同性戀題材,於是王家衛拿了一個假劇本把梁朝偉騙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據說梁朝偉也想過逃跑,也制定過計劃,但王家衛也像電影中的黎耀輝,會藏起別人的護照。

黎耀輝和何寶榮其實是兩位助理攝影的名字,王家衛以此來給電影主人公命名,這既是和觀眾開個後現代的玩笑,更是想借《春光乍泄》講述很多人的生命體驗。

沉溺時,何寶榮非要和黎耀輝擠沙發,或者睡在黎身上擠在一張小床上,抑或是把床和沙發擺到一起,用纏著膠帶的手。兩人亦會在廚房中優雅跳舞,攝影機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們,害怕打擾他們。頹加盪時,放浪形骸,縱橫四海,卻又在意對方有別的情人。

黎耀輝則害怕從頭開始,他希望何寶榮能一直陪在身邊。電影用黑白色彩表現二人分手與重逢的段落,利用質感光線烘托黎耀輝的心理。硬光下的黎耀輝臉上總是有著大塊的陰影,洗手間、電話旁、餐廳門口抽煙的他莫不如是,那陰影象徵其內心的博弈。何寶榮曾在車上慵懶地回過頭來,但黎耀輝並無追趕的意思,令何寶榮孤傲而落寞。

一旦黎耀輝決心重新從頭開始,前一個鏡頭何寶榮說沒有煙了,睡覺中的黎耀輝說我下去給你買,何寶榮說不用了,下一個鏡頭黎耀輝已然在寒夜走向了香煙店。儘管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黎耀輝還是陪著何寶榮晨練,結果當然是他生病了,於是才有了前一個鏡頭黎耀輝生氣地說你是不是人,讓一個病人給你做飯,下一個鏡頭他已經在裹著毛毯給何寶榮做飯。照顧何寶榮的這段歲月成了黎耀輝最開心的時光,後者會報復之前打傷何寶榮的人,會買來一包包的煙以此讓何寶榮呆在房裡,會把何寶榮的護照藏起來,「我是不會還給你的」,亦會因為小張的一次接電話兩人爭吵,「我的男朋友多如天上的繁星」,而大多數是沒有名字的。

這份愛情如同黎耀輝房間內的黃色燈光、紅色毛毯與綠色燈罩,詩意熾烈。何寶榮在車上靠在黎耀輝身上,像極了蘇麗珍靠在周慕雲身上。電影中兩人沒有一句山盟海誓的表白,但黎耀輝和何寶榮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眼角眉梢之間皆透露出無限風情。無疑,王家衛是一個營造情調的高手,就像寫出「笑向檀郎唾」的李煜。

但炊煙盡處,硝煙起時,厭倦平淡生活後的何寶榮會開始一段頹盪的生活,然後再以「讓我們從頭開始」重新回到黎耀輝的身邊。但最後當他歸來,把香煙擺滿房間,拖地、修燈,斯人已去,黎耀輝一個人去看了瀑布,他一個人抱著毯子在房間哭泣。

時間的錯位最終帶來的是時間灼人,令都市男女或怨懟,或落寞,或孤獨,或凄涼。黎耀輝把哭聲帶到了世界盡頭,「棄婦之隱憂堆積在動作上/夕陽之火不能把時間之煩悶/化成灰燼,從煙突里飛去/長染在游鴉之羽/將同棲止於海嘯之石上/靜聽舟子之歌」,成了王家衛電影都市男女命運的寫照。那猶如天上來的瀑布兩人始終無法共同擁有,他們唯一擁有的是那盞畫著瀑布的燈,一個鏡像。

《2046》中,周慕雲站在賓館的天台上,畫外音獨白響起,其實愛情是有時間性的,太早或太遲認識,結果都是不行的。這既是周慕雲在歷經滄海後的感悟,亦是導演的夫子自道。就王家衛電影而言,自1988《旺角卡門》,到2013《一代宗師》,25年里,王家衛從未背叛過自己,念念不忘地鋪陳這一話題。《春光乍泄》又是這個主題的再一次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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