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革命:以推翻專制始,以恢復專制終
1802年8月2日,時任法蘭西第一共和國第一執政官的拿破崙,修改共和八年憲法為拿破崙憲法,改為終身執政。兩年後,公民投票通過了共和十二年憲法,法蘭西共和國改為法蘭西帝國,拿破崙加冕稱帝。法國大革命以推翻專制始,以恢復專制終。
1789年,巴黎群眾攻陷「專制象徵」巴士底獄,轟轟烈烈的法國大革命就此爆發。在歐洲知識分子一片歡欣鼓舞中,海峽彼岸的一位智者卻憂心忡忡,他就是英國保守主義大師埃德蒙·柏克。
次年,柏克發表《法國革命論》,剖析了大革命的深刻危機,並預言了後來的混亂和血腥,尤為令人震撼的,是他對革命結局的判斷:
「某一討人喜歡的將軍,精於安撫兵卒之術,掌有統兵作戰之真訣,將會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大軍將會基於人格上的原因服從他的調遣。但是,就在這樣的事將要發生的時候,那個握著兵權的人就成了你們的主子,你們整個共和國的主子。」
柏克寫這段話時,21歲的拿破崙還在家鄉科西嘉島從事獨立運動,年輕人的臉上看不出一點後來叱詫風雲的痕迹。也許歷史真有某種難以抗拒的脈絡,隨後,在土倫戰役、鎮壓巴黎王黨、遠征義大利和埃及的一系列戰爭中,拿破崙聲名鵲起,手握重兵,成為共和國的凱撒,並終結了大革命與共和國。
大革命尾聲的悲涼與卑微
1799年,作為凝聚了自由、平等、博愛精神的希望之國,法蘭西共和國已在無盡的革命運動中精疲力竭。長達十年的動蕩中,國王被處死,宗教被掃蕩,成千上萬的公民在斷頭台被處決,一個個革命者變成叛國者和陰謀家,騷亂和犯罪此起彼伏,因戰爭而徵收的重稅永無盡頭,外部的敵人步步緊逼。
曾經的激情、狂想和陰謀論,只剩下創傷,被深深的厭倦和恐懼取代。這一切,何時才能結束?人民不再對革命報以幻想,而渴望回歸到平靜而有秩序的傳統生活中去。
曾經是魔鬼化身的王黨分子,作為傳統生活的象徵,重新引發了群眾的同情,在議會選舉中站穩了腳跟。這讓當權的督政府和狂熱未消的雅各賓黨人無法忍受:如果革命的結局只是回到過去,那麼革命和流血還有何意義?
眾人的目光都轉向東方,期待著一個英雄的到來。在戰火飄搖的歲月里,所向無敵的波拿巴將軍掃蕩了一切看似不可戰勝的敵人,捍衛了共和國的主權和福祉。
雅各賓黨人希望這位盧梭的信徒能捍衛共和國的根基,消滅革命的內外敵人;
王黨分子則視他為大革命的掘墓人,希望他對督政府採取行動;
人民熱愛這位偉大的英雄,渴望在他磐石般的雙肩和無堅不摧的劍鋒之後,獲得多年夢寐以求的片刻安寧。
十月,拿破崙從埃及返回法國,整個巴黎在歡呼,人們的心裡出現了希望,各個黨派都擁護他。然而,軍事天才心中燃燒的卻是私慾,他迅速掌握巴黎衛戍部隊,強迫三位執政官辭職,率軍包圍元老院和五百人院。在議會中,拿破崙遭到議員圍攻,但他不是被布魯圖殺死的凱撒,軍隊逮捕了民選代表,霧月政變爆發。
共和國的最高權力終於屈服。要知道,即使是滿手鮮血的羅伯斯庇爾在被處決之前,也拒絕下令讓忠於自己的國民衛隊向議會動手。
巴黎在寂靜中沉淪,"出現一個獨裁者,一個恢復貿易的人,一個能夠保證工業發展、給法國帶來勝利的和平和鞏固的國內秩序的人",似乎就是他們的願望。四天後,報紙刊文稱:"法蘭西要求偉大和穩定。它要求政府行動統一,希望代表們屬於安分守己的保守派,而不是吵吵鬧鬧的革新派。最後,它要求摘集十年犧牲的果實。"
隨後,就任第一執政的拿破崙開始大規模控制媒體,巴黎的七十三種報紙只剩下四種,凡是提到「革命」的書刊,都被認為會引起「痛苦的回憶」而加以封禁,作者會被視為秘密的雅各賓派而遭到迫害。
1802年8月2日,元老院作出「全民決定」,宣布拿破崙為法蘭西共和國終身執政,授權他指定繼承人和修改憲法。此刻起,經歷了血腥與動蕩的十三年革命後,啟蒙主義的理想國熄滅了最後的餘暉,人民的權柄重新落入獨裁者手中,已被言論管制的巴黎一片寂靜,無法再問一句「為什麼」。
1804年,拿破崙在巴黎聖母院加冕為法蘭西皇帝,共和國終成帝國。典禮中,他奪過教皇手中的皇冠自己戴上,科西嘉平民深知自己血統卑微,註定為千年傳承的各國君主所不容,試圖以大革命的榮光賦予自己君主的神聖性和帝國的合法性:「我將維護共和國領土的完整……權利平等,政治自由和公民自由,國有財產的出售的不可撤銷......」皇帝如此宣誓道。
極端的理性崩潰了傳統秩序
正如柏克所預言,法國大革命的源頭,不是來自社會內部的自由傳統,而是來自哲學家和革命者自以為是的上層設計,這種自認看清一切的理性主義和改造世界的激情,傲慢自大的忽視了傳統的生命力和意義。傳統是人類的悠久智慧結晶,是人類社會已經得到證明的穩定保證,不應被隨意砸爛,暴力革命摧毀傳統,以蠱惑人心的口號摧殘人的權利和法制,使不同的利益難以有效調和,只能在混亂中帶來無盡的衝突。
柏克認為,大革命的衝擊動搖了社會秩序和自由的基礎,這種毀滅帶來的破壞和動蕩為新的專制主義強權提供了機遇、生存空間和合法性借口,讓社會不得不以犧牲自由為代價,來迎接一種讓自己重歸穩定的秩序,從而免於全面的混亂和崩潰。這種專制主義還將蔓延到法國境外的整個歐洲。
社會變革出現時,由於革命提供的美好願景,人民對未來某種新的可能充滿了憧憬,對彼岸的共同想像讓人們厭倦和痛恨現實,將時代動蕩視為改變的契機,將未經傳統驗證的願望和雄心寄託其中。這種訴求往往有激進的理想和虛幻的象徵意義,並在現實挫敗中不斷自我強化,將失敗解釋為反動敵人和頑固傳統的阻撓,將實現目標幻想為戰勝敵人的過程,從而更加堅定毫不妥協的原則,和以暴力清除障礙的決心。
一個穩定的社會,需要思想的凝聚力加以維持,這種凝聚力存在於傳統和宗教之中。暴力革命以虛幻的上層設計來扭曲、割裂和改造傳統,必然導致無盡的災難。在激烈的動蕩時代,失意者心中埋藏的仇富、掠奪欲、暴力欲等醜惡事物,失去了社會秩序的約束,往往以革命的名義來發泄原本的憤恨。而飽經創傷之後,人們失去了傳統生活的保護,痛恨自身的軟弱無力,從而又開始渴望英雄的領導和拯救。
這種心理需求,為政治強人的出現鋪平了道路,而撕裂的社會和激進社會運動,則讓政治強人有機會插手原本在傳統中趨於穩定的權力。
造神運動把法蘭西拖入泥潭
拿破崙就是在這種動蕩中取得了權力。隨後,他開始為自己樹立秩序與權威。他同天主教會講和,依靠恢復傳統宗教來實現精神上的團結和安撫,他還編寫民法典,以法律結束社會動蕩,讓大革命的遺產得以繼承,公民社會的傳統得以維持,作出了自己的貢獻。但同時,他打壓民間結社,控制知識界和輿論,樹立個人權威,並發動宣傳機器為自己塑造現代神話,開始了對自己的造神運動。
為了將自己打造成神,拿破崙選擇以最擅長的民族戰爭來向外轉移矛盾,發起對整個歐洲的戰事。以法國人的鮮血塑造法國的團結,以對外征服來安撫法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拿破崙走上了一條看不到頭的戰爭之路,他的龐大軍隊只有通過不斷的勝利才能得以維持,最終耗盡了這位軍事天才的才智和整個法國的資源。西班牙山區的游擊,俄羅斯冰原的酷寒,德意志地區的反目,讓皇帝和他的帝國一點點陷入泥潭,在百日復辟的虛幻後,在滑鐵盧戰役上,英國人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的確,這位人間的神靈,仍然深深刻下了自己的痕迹,正如《九三年》、《紅與黑》等眾多文學作品所展示的,許多人狂熱的崇拜他,懷念他的榮耀,願意為他獻身,在臨終前仍然喃喃念著他的名字。然而,更多沉默的的法國人因他而死,寂靜走向「五百萬人的墳墓」,來成就他的個人榮耀。這些宏大敘事中消失的一個個自我,彷彿是革命的最後祭品,嘲笑著人類感性世界的荒謬與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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