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榮格心理學的視角看《功夫熊貓》
《功夫熊貓》中大量的中國文化元素,造就這麼多中國粉絲,足以說明這絕不是一個偶然現象:這部由美國人編劇、導演的動畫片,擊中了我們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這種代代相傳、早已深深滲入每個中國人骨髓和血液里的文化遺傳密碼,只要觸動它,便會開花結果蓬勃生長,具有極強的自主性,不是誰想抵制就抵製得了的。
榮格說:「人們之所以熱愛戲劇、電影或催人淚下的佈道演講……這為他們享受自身的情感提供了機會。」
《功夫熊貓》在中國受到熱捧,是因為中國的觀眾從這部分電影中看到了自己,享受到了自己的情感。而《功夫熊貓》在歐美上映時反響平平,從反面印證了這個斷語。功夫熊貓熱的現象,就像當代的一個神話。當代社會自然很難產生古代那樣的神話,但神話能滿足人類夢想的需要,永遠有生存的土壤,於是乎,當代神話就常常以流行文化的方式仍然在民眾之中廣泛地鮮活著。而在榮格派心理學家看來,神話是大眾的夢。本文嘗試從榮格心理學的視角來分析一下《功夫熊貓》涉及的中國文化心理,即分析大多是建立在分析心理學的理論假設之上的。
榮格心理學與中國文化有著深厚的淵源。1913年,由於學術觀點上的巨大分歧,更由於難以忍受弗洛伊德「把自己的權威置於真理之上」的專制霸道作風,曾被他欽定為「皇太子」的榮格與弗洛伊德公開決裂。此後榮格處於極大的凄涼、孤獨、苦悶之中,一度瀕臨精神病的邊緣,他醞釀的分析心理學理論也長期無人問津。1928年,榮格收到了「中國通」維爾海姆(衛禮賢)一篇介紹中國道家煉丹術的文章,證實了自己所畫的曼荼羅及以自性為中心的理論設想。此後榮格根據佛、道的啟發,發明和完善了「積極想像技術」。對中國文化有深深共鳴的榮格,曾潛心鑽研過中國的易經、藏傳佛教、神話傳說等。所以,我們中國人可以從榮格的分析心理學理論中,時不時看到中國文化的影子。
傳統的中國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中的陰陽學說,主張「陰陽一體、陰陽對立、陰陽互根、陰陽消長、陰陽轉化」,對立統一、平衡和諧是其核心。與之類似,榮格派心理學家把「補償原則」看作心理動力學的關鍵概念,因為它是榮格理解精神怎樣在生命周期中適應和發展的核心。榮格說:「和身體一樣,精神也是一個維持著自身平衡的自我調節系統。任何一個過程如果走得太遠,就會立即而且引起補償。沒有這些補償,就既不會有正常的代謝,也不會有正常的精神。我們可以把補償理論視為精神行為的一條法則。一方的缺失將導致另一方的過量。」
以此理論為基礎,榮格心理學認為:人人都有人格面具,人人都有陰影;兩者互相補償,以求平衡。
人格面具是人向外展示的公眾形象,大多是陽光的,可接受的;陰影則是由於意識的壓抑而深藏於內心深處的陰暗面、醜惡面,大多是危險、衝動、令人感覺難堪、不合道德的一面。陰影是人格的卑劣部分,往往以面目兇惡或具有威脅性的形象出現,會造成生命的僵化,乃至毀滅。
但陰影未必全是消極的能量,它通常蘊含著潛意識所需要的諸價值,蘊含本能的、創造性的力量。只要一個人有勇氣真誠坦率,運用自己的洞察力,接受陰影是自己人性中正常、合理的一部分,把握陰影,能把陰影整合進自己的人格當中,那麼陰影本身所具有的極強的本能能量,就會給人以極大的激情和創造活力。榮格說:「讓一個人面對自身陰影就等於向他展示他自身的光明一面。有過幾番站在對立面之間做決斷的體驗之後,他就開始理解自性的意義了。凡能同時看到自身的陰影和光明面的人,就能同時從兩方面來認識自己,從而穩立於不偏不倚的的立場上。」
但是,基於人性的弱點,人們通常會認同人格面具,壓抑陰影。壓抑久了,人將漸漸失去活力。而且,陰影絕不會自動消亡,通常會以破壞性、毀滅性、惡魔般的方式反撲回來,此時這個人就顯得格外兇狠殘暴。想想《巴黎聖母院》中的克羅德神父道貌岸然的背後那陰暗殘忍的真面目,就知榮格派心理學家所言不虛:當一個人忽視陰影的存在,對陰影產生誤解之時,陰影就會變得充滿敵意;當我們把自己認同於某種美好的人格面具時,我們的陰影也就愈加陰暗。
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是以原型意象的形式表現出來。原型是人人共有的同一的精神結構。
每種原型既有創造性的積極面,也有毀滅性的陰影面——這兩者之間通常互相補償,以求平衡。
魔鬼就是原型之一。當魔鬼原型出現時,通常面目猙獰,給人以破壞的、毀滅的快感。其實魔鬼是由極強的恐懼或憤怒轉化而來的:個體為抵制內心深處的弱小感或傷痛感,就以貌似強大的外在力量,通過追求絕對的控制或通過威逼利誘來讓人恐懼、臣服。
魔鬼原型同樣也潛藏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當一個人不認同自己內心有這種力量時,他會通過否認、壓抑、隔離、分裂、投射、投射性認同、合理化、理智化等一系列複雜的防禦機制,把自己內心的邪惡外投給別人。於是,別人就會成為他清除內心魔鬼的替罪羊。最典型的極端例子,如希特勒把自己內心的邪惡外投給所謂劣等民族——猶太人,六百萬猶太人因此成為刀下冤魂;再如,斯大林把自己內心的邪惡外投給異己分子,對這些優秀人才大加清洗,自毀長城。
魔鬼同樣也可以是帶來光明的人。歌德在《浮士德》中,將魔鬼靡非斯特描繪成「意欲邪惡卻發現了善的力量的人物。」不過,這點往往通過一定的轉化體驗才能看到。
主角分析:
1、主角熊貓阿寶
總的說來,阿寶是英雄原型和兒童原型的化身。阿寶戰勝惡魔的過程,象徵男人脫離父母束縛、長大成人的過程。
先看阿寶身上的兒童原型的積極面。熊貓阿寶憨態可掬,天真和善,用他的對手——獨眼狼老大的話來說就是:「這傢伙肥嘟嘟,胖乎乎,毛茸茸,軟綿綿,樣子看來超可愛!」這樣的熊樣子,確實和武林大俠的傳統形象相去甚遠。但就是這個最溫軟、最天真、最沒有武術功底的人,最後竟然赤手空拳打敗了所有強悍的對手,正印證了「弱勝強,柔勝剛」的道家哲學。
兒童原型的陰影面,阿寶同樣也有,他和一個幼稚兒童相比,沒什麼質的不同。他貪吃貪睡,笨手笨腳,不講衛生;耽於幻想,崇拜高手,膽怯脆弱,缺乏自信;單純任性,受到打擊、心情不好時就狂吃海吃一通,用吃來彌補內心的缺失;還愛吹點小牛皮,撒點小謊,耍點小聰明,有點得意忘形……曾幾何時,在浣熊師父的折磨、師兄師姐的嘲弄之下,他也快要對自己失去信心了,心灰意冷、黯然神傷地說:「我根本不是什麼神龍大俠……」人們喜歡這樣的倒霉角色,恰恰是從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不完美、不成熟的一面,陰影的一面。
看起來最沒有希望當武林大俠的阿寶,最終卻成了真正的神龍大俠——這是典型的 「人人皆可成英雄」的美式神話的又一翻版,與王陽明「雖凡夫俗子皆可成聖賢」的心學相互映照,更與當下中國各地紅紅火火的選秀節目、幾近瘋狂的明星崇拜現象遙相呼應。成為英雄的道路當然絕非坦途,難能可貴的是阿寶身上那種胸懷大志、英勇頑強、永不放棄、行俠仗義的精神,正是英雄原型極為光彩奪目的一面,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除暴安良、匡扶正義而不求回報」的俠客精神之集中體現。雖然阿寶又肥又笨,不懂武功,可是他為了一睹選拔神龍大俠的盛況,想盡了種種可笑的辦法,摔得鼻青面腫,也絕不放棄;為學會武功,為打敗惡魔,為保護和平谷和鳳凰城的幸福和平,阿寶吃盡苦頭,傷痕纍纍,也絕不退縮;在了解自己的痛苦身世時,阿寶忍受著巨大的心靈煎熬,勇敢直面自己的傷痛,從傷痛中再次體味到愛的力量,真正找到了自性,獲得了內心的平靜。最後,他用靜心獲得的巨大能量,擊敗了惡魔。
平民英雄阿寶的成功,連同他的名言「真正的大俠絕不放棄」,似乎喚醒了人人心中那不曾磨滅的夢想,激勵人們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或者,即便夢想永遠不能實現,人們從阿寶的成功中,似乎也能替代性地滿足實現了自己夢想的美好感覺,似乎也能替代性地滿足自己內心中英雄原型的美好願望。阿寶的身上,有英雄原型所有的積極面,卻很少有英雄原型驕傲自負、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冷酷無情、迷信武力等陰影面,這也許是功夫熊貓深得喜愛、大獲青睞的主要心理因素吧。功成名就的阿寶不驕不躁、不卑不亢,頗有謙謙君子的風範:面對人們的瘋狂追捧卻頭腦清醒,首先想到的,是去看望奄奄一息的師父,是感謝師父,是去看望還在辛勤勞作的老父親……這些細節再次觸摸到了中國文化中知恩圖報、尊師敬老的倫理傳統。所以,看《功夫熊貓》,可謂老少咸宜,皆大歡喜。
奇怪的是,被譽為蓋世五俠的悍嬌虎、俏小龍、猴王、靈鶴以及快螳螂,日日有師父悉心栽培,有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優勢,為什麼卻不被認可,而武術門外漢熊貓卻被龜大師封為神龍大俠?原因也許是:長期呆在一個封閉式的成長環境里的人,能專心汲取本門派、本體系的精華,但卻常常囿於「隧洞心理」,沾染了本門派、本體系的缺點而毫無覺察。這幾個武林高手像他們的浣熊師父一樣,大多數多多少少有嫡傳弟子恃功自負的心理,而這恰恰是真正的武林高手最忌諱的。後來,當功到自成的熊貓也流露出一點兒挑釁師父、狂妄自大的苗頭時,浣熊師父立即鄭重告誡他:「真正的英雄應該虛懷若谷,謙卑為懷。」
最終,當阿寶從空空如也的神龍秘笈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本來面目時,終於悟出真正的力量來自於自身,無須外求。這使人不由想起六祖慧能大師「自性即佛」的觀點:「何其自性,本已具足;何其自性,本已清凈;何其自性,本不動搖;何其自性,本不生滅;何其自性,能生萬法。」榮格在自傳中也有類似的說法:「無須到外面去找,真理就在這個內在的人的身上。」至此,對自我能力和自我價值充滿自信的熊貓,基本上避免了被英雄原型陰影面吞噬的命運,成為掌握武功精髓的真正英雄——有沒有什麼神龍秘笈,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也許烏龜大師就是憑自己的先知先覺或者直覺,認定並相信阿寶具備大俠這種潛能。
阿寶用他出色的行為證明,烏龜大師的眼光沒有錯。而烏龜大師這個選擇傳人的過程,也很像《六祖壇經》記載的中國禪宗衣缽傳承模式的變形:繼承五祖弘忍衣缽的,不是他親傳的首座弟子神秀,反而是出身罪犯家庭、不識一字的嶺南農夫慧能,因為只有慧能才真正懂得「即心即佛」的禪宗真諦。
既然真正的神龍秘笈根本沒有什麼內容,卻引得無數英雄競折腰,那龜大師(設計這個情節,有什麼作用呢?一千多年前的某一天,有個叫青原行思的禪師,向慧能大師的弟子石頭希遷提了類似的問題:「既然你到慧能那兒後發現自己什麼也沒有缺少,那你去他那兒又有什麼用呢?」石頭希遷回答說:「不去那兒,我又怎麼會知道我本來沒有缺少些什麼呢?」石頭希遷追尋自性的歷程,多麼類似於神龍秘笈的作用。「空」,在道家看來恰恰是一種「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含義最大、最豐富的「虛」、「無」。能從「空」中看到什麼,得到什麼,是「果」;而「果」,是由「因」決定的,早已蘊含在漫長艱辛的奮鬥歷程中了,這是成為英雄的必經之路。
從分析心理學的深層心理動力學來看,阿寶戰勝惡魔的過程,也可以看作是一個男孩子掙脫父母懷抱、完成了成人儀式的過程。
榮格反對弗洛伊德把父母看作亂倫衝動的性指向者的觀點,認為父母是愛和關懷的提供者[11]。但是人要長大,終歸要離開父母溫暖的懷抱。英雄同惡魔鬥爭的神話主題,象徵青春自我掙脫母親的懷抱——這相當於從母親身上第二次分娩,完成對精神臍帶的最終切斷[12]。我認為這同樣也適用於男孩子掙脫父親的束縛、成為獨立的男人的心理歷程。阿寶掙脫了父親平先生給他設計的做麵條、賣麵條的平常路,勇敢地按照自己的心愿來走自己夢想的人生路,最終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成為了自己,而不是成了父親的複製品,不再重複父輩們的命運。
2.主要反角:殘豹大龍、沈王爺
上文提到熊貓阿寶的身上基本上沒有英雄原型的陰影面。那麼,英雄原型的陰影面跑到哪裡去了呢?《功夫熊貓》的編導們主要把它投射給了片中的反面角色:殘豹大龍、沈王爺。這兩個人物本來也具有成為英雄的潛質,可惜因為種種因緣和合,他們不幸成為陰影原型和惡魔原型的化身。
如果把整部影片中的所有角色都看成一個人的話,那麼,正面角色熊貓、烏龜大師、武林五俠、羊仙姑等展現的,主要是一個人的光明面或者說人格面具;反面角色殘豹大龍、沈王爺、餓狼等,則是人性中的陰影,他們主要是陰影原型和魔鬼原型的結合物。
殘豹大龍、沈王爺這兩個主要反面人物的共同點是:自私自利,貪得無厭,冷酷無情,兇狠殘暴,濫殺無辜,嗜血成性。相比較而言,同樣是狠毒,殘豹大龍是熱毒,沈王爺是冷毒。殘豹大龍的性格更直、更魯莽、更暴躁、更粗野一些,單打獨鬥而且沒有武器,殺傷力和破壞力相對弱一些。沈王爺則更陰險、更狡詐、更狠毒一些:他袖中有暗器小指飛刀,手中有似劍非劍、寒光閃閃的倒鉤長矛,尾部有迷惑人眼的孔雀屏,手下有技術精良的火炮,又有大批忠心耿耿的餓狼隊伍和頭腦簡單力大無窮的大猩猩們助紂為虐,其殺傷力、破壞力要比殘豹強很多。
這些不同,是由於他們屬於不同的動物原型,更由於不同的成長環境和成長經歷。後一點下文再說,在這兒先說說他們各自的動物意象。
殘豹大龍的動物意象是雪豹。雪豹是獨居動物,勇猛,敏銳,行動隱緩而靈巧。相應地,殘豹單打獨鬥,出手快、准、狠。他又很任性貪婪、狂傲自負、痴迷暴力、冷漠無情,不管是誰,只要不滿足他的貪慾,只要擋住他的道路,他就要拳腳相加,通通消滅。這些特點,主要是英雄原型的陰影面,也是陰影原型和魔鬼原型的陰影面的體現,而魔鬼原型的陰影面體現得更多些。
沈王爺的動物意象是只白孔雀。動物界的孔雀,有漂亮的外表,炫目的尾巴,光彩照人。中醫認為孔雀膽有平肝利膽、鎮痙明目、抑菌抗炎、清熱解毒等功效,非但無毒, 反而解大毒,辟惡。據說孔雀性淫且暴,身上的五色金翠線紋「眼狀斑」,會嚇退敵人。
在這裡主要探討孔雀的文化象徵意義。孔雀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是美麗、華貴、優雅、吉祥、善良的象徵,也是驕傲自滿、喜歡炫耀、嫉妒心強、陰險惡毒的象徵,因為民間以訛傳訛,孔雀膽被傳說成劇毒之葯,孔雀在中國人的心中也有了諸多邪惡的意味。沈王爺全身雪白,白象徵感情的嚴重匱乏,也象徵他內心極度虛弱和悲哀;嘴巴和眼圈都是青灰色,象徵內心世界的灰暗;青白色的袈衣,象徵內心世界的極度貧瘠;他製造的武器能噴火鐵球,象徵他內心的憤怒、仇恨、負性能量非常強烈。在沈王爺的身上,更多體現的就是孔雀意象的陰影面:說話陰陽怪氣,為人陰險狠毒,做事心狠手辣,殺人斬草除根……總之,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謂狠毒到了極點。這些特點,是陰影原型和魔鬼原型的陰影面的集中體現,而陰影原型的陰影面相對更多些。羊仙姑預言沈王爺會被黑白相間的武士打敗,就是因為這個角色身上的陰氣太重,而陽氣太少,而阿寶則是心理發展相對平衡的人,所以沈王爺的失敗是必然的。
3、三個棄兒,兩種命運
非常巧合的是,阿寶、殘豹、沈王爺這三個主角,同樣都是棄兒出身,卻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兩種道路。原因何在呢?片中所說的很有道理:真正重要的是他們的選擇不同。但是同樣是被棄,他們的選擇為什麼又是如此地不同呢?從根本上講,是環境塑造人、關係塑造人、親情塑造人——這與他們的成長環境、成長經歷有非常緊密的關係。前面說過,榮格認為父母是愛和關懷的提供者。從這個角度,或許就能找到一些線索。
在阿寶親生父母和養父平先生的身上,體現的主要是照顧者原型的積極面,他們為阿寶提供的,是一種無條件的愛。
先看看阿寶的親生父母。在父母的呵護下,阿寶曾有過幸福的童年。大難臨頭之時,阿寶的父親挺身而出與惡狼戰鬥,為的是掩護母子二人趕快潛逃;無法擺脫追擊時,阿寶母親淚眼婆娑、依依不捨地在小阿寶的額頭上親了一口,揮淚痛別嬌兒,然後毅然把敵人引到另一條路上去——為了拯救兒子,她情願犧牲自己——此情此景,讓很多觀眾潸然淚下。熊貓母子生離死別的感人鏡頭觸動的,是很多中國人的脆弱神經。且不說1949年前由於連年戰爭造成很多骨肉離散的傷痕,單表如今之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競爭空前激烈,但相應的社會配套改革嚴重滯後,人們普通缺乏安全感,無論是處於中產階級的白領們,還是處於高層的管理者,都很難見到自己的孩子,孩子也很難見到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的父母在沒日沒夜無休止地加班或忙於應酬;離婚率急劇攀升,離異家庭的孩子很難見到父母的另一方,因為他們被判給了這一方;城鄉二元割據,農民工被迫與子女分離,因為城市只需要他們的才能、力氣和汗水,但是不需要他們給城市管理增加負擔,乾脆關閉外來工子弟學校,把他們的兒女拒之門外……這種由於心理失控、倫理失范、結構失衡而造就的嚴重的分離創傷,已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心理現實,很可能成為新一代中國人集體性的創傷記憶。
再看阿寶的替代父親——養父鵝老爹平先生。雖然他的日子過得並不富有輕鬆,但是他說:「從(餵養阿寶的)那一刻開始,我的麵湯和人生都變得更加甜美」,完全把阿寶「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來撫養」,把父愛全獻給了阿寶。無論是阿寶放棄麵館生意去學武功,還是背井離鄉為民除害;無論阿寶是鼻青臉腫、心灰意冷地回來,還是功成名遂、春風得意地回來,迎接阿寶的,永遠是他溫暖的懷抱,細心的關愛——他無條件地接納兒子,做阿寶最堅強的精神後盾。當阿寶一心學武時,雖然他曾經一心想讓兒子來子承父業,可是他也並沒有勉強兒子,非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兒子;當阿寶垂頭喪氣、灰頭灰臉地回來後,是他來盡心寬慰兒子;當阿寶為自己的身世痛苦時,他心疼地啟發阿寶:「也許你的故事並不是從快樂開始的,可是,你看現在,你有我,你有功夫,你還有麵條……」正所謂可憐天下父母心,他總是為兒歡喜為兒憂。當阿寶前去拯救功夫生死難卜、可能有去無回時,他雖然萬般不舍、萬般無奈、萬般擔憂,但還是帶上一大筐禮物來為阿寶送行。阿寶問他:「如果我不去,我還算什麼?」他斬釘截鐵地說:「你還是我兒子!」平平常常的平先生,就像千千萬萬個掙扎在社會底層的普普通通的中國父母一樣,純樸,善良,慈愛,默默奉獻,無怨無悔……也許他們多少有點家長製作風,多少有點目光短淺、斤斤計較等小毛病、小陰影,但不足以掩蓋他們身上愛的光輝,所以平先生的形象能激起很多中國觀眾的深深共鳴。
此外,阿寶還有兩個心理上的父親——浣熊師父和烏龜大師。他從浣熊師父那兒得到的,則是有條件的父愛。正是在他的嚴格調教之下,阿寶祛除了身上的嬌、驕二氣,練就了一身好功夫,心理上也迅速成熟了。他從烏龜大師那兒得到的,儘是鼓勵、信任,還有關鍵時刻的正確指點若醍醐灌頂,使他幸運地從精神上一步步走向神龍大俠的巔峰。人的成長過程中,無條件的愛和有條件的愛都需要,而且是在恰當的時候得到了,人格才會成長得更健全。
正因為阿寶從親人、師父那兒得到了充分的關愛,能從愛的鏡映中看見自己,得到真正的自信和力量,所以,儘管他曾經被親生父母無奈拋棄過,但他心裡播下的愛的種子,使他有能力接收到別人愛的關懷,進而有能力選擇一條愛的道路來實現自己的夢想。比如,浣熊師父開頭非常討厭他,想盡各種辦法折磨他,打擊他,企圖逼走他,阿寶雖然傷心,但卻沒有全盤否定師父揚長而去,反而堅持了下來,原因是他從浣熊師父的苛刻中,體驗到了師父對他有益的一面:他知道師父能幫助自己改造身上「渾渾噩噩、混日子」的毛病,「讓我不再像我」,能促使他變成一個新我。而他身上的諸多優點,也使他能在任何一個集體中贏得大家的喜歡和支持。可以說,心裡有愛的人,就有能力感受到別人的愛意和善意,所以能得到更多的愛,並有能力選擇一條正道來實現人生的價值。
令人扼腕的是,殘豹大龍和沈王爺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殘豹大龍的父母是什麼樣子,他又是怎樣被父母拋棄的,影片中沒有任何交代,當然不能隨意猜測。養父浣熊師父把殘豹撿回家後,同樣視如己出,倍加疼愛,但大龍長大後為什麼卻變得這麼殘暴無情、憎恨師父呢?浣熊師父在和徒兒的對決中,曾有過痛心疾首的真誠反省、懺悔:「是我把你寵成大壞蛋……」
寵,就是溺愛。溺愛實際上就是愛自己,是自戀的一種無界限延伸。溺愛孩子的父母的心裡,有一個永遠難以長大、極需要餵養的孩子,他們總覺得這個孩子沒吃飽,於是就把這種心理需要外投到現實中的孩子身上,這就使他們看不到眼前這個孩子真正的內心需要,他們看到的、餵養的,實際是自己內心那個嗷嗷待哺的高度缺愛的孩子。並且,由於自己內心的某些缺失需要補償,他們會無意識地把自己的願望、意志強加給孩子,期待孩子來照顧自己,完成自己的內心需要。於是這就導致了一種類似假性互惠的悖論:溺愛孩子的父母在拚命付出愛,但孩子感覺不到愛,反而覺得有一種說不清的無力、委屈和怨恨,因為他不被看到,不被尊重,他得到的又不是他所需要的,這使他感覺不到自己的真正存在和自我價值,也無法真正獨立和成長。同時,他又覺得父母的確在為自己辛苦付出,這樣想對不起父母,想以愛回報愛,卻又違背自己的本願,於是他就常常以反向的、叛逆的舉動來抵禦內心的矛盾衝突……一個白眼狼似的逆子就這樣被培養出來了。同樣,父母感覺自己的確在辛苦付出,卻得不到孩子的理解和應有的回饋,內心也有一種莫名的無力、委屈和怨恨,但又覺得孩子這麼抱怨自己,也許是自己愛得還不夠,這又會促使父母繼續新的付出……新一輪的惡性循環又開始了。更為重要的是,溺愛孩子的父母內心中,那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還在那兒,不曾分離,也不想分離,所以他們潛意識中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長大離開自己的——哪怕孩子早已長大成人,在他們眼裡仍然是小孩子,仍然會沿用對待小孩子的方式來對待早已長大的孩子,想繼續與孩子糾結在一起,以控制孩子按自己的慾望來行事,這自然會引起已長成大人的孩子的憤怒了。
照顧者的這些陰影面,平先生的身上也有,不過還不太嚴重,在浣熊師父的身上表現得就很明顯了。所以,長大後的殘豹大龍不但感受不到養父加師父的愛,反而很憤怒地質問師父:「是誰讓我懷抱美夢?!是誰逼我練功練到骨折?!是誰害我當不成神龍大俠?!……我練功,是讓你以我為榮,師父,你說,你說呀!」可以看出,凶神惡煞的殘豹大龍的內心,還是一個極度渴望師父認可自身價值的孩子,他的自我價值完全建立在別人的認可上,建立在外部力量上。所以,同樣是面對空空如也的神龍秘笈,阿寶發現的是自己的力量,而殘豹大龍卻快要崩潰了,因為他長久以來建立的自我價值觀、人生觀、夢想、追求……統統徹底坍塌了。榮格認為,在某些英雄戰惡龍的主題中,英雄自己本身就是龍。天賦異稟、武藝高強的大龍,本來完全也有潛質成為英雄的,但卻在浣熊師父的溺愛、縱容下,沒有機會得到真正的愛和自信,反而成為一個野心太大、心術不正的人。被龜大師和養父拒絕後,大龍絕望中更加憤怒、怨恨,這種巨大的憤怒、怨恨情緒讓他難以忍受,於是就把它外投給無辜的平民,在和平谷大開殺戒……此時的他,已完全被英雄原型的陰影面吞噬、被惡魔陰影控制了,最終敗於真英雄的手下。
總之,殘豹大龍的悲劇,也是溺愛徒兒的浣熊師父的悲劇。如今中國為人父母的人,主體基本上是建國後出生的50後、60後、70後。共和國的這三十年,恰恰是社會動蕩最激烈、精神文化最斷層、物質生活最匱乏的年代。這三個年代出生的人中,很多人背了太多的歷史重負;這三代人的內心,有太多壓抑了的慾望未被實現,有著太多的未完成事件。無疑,他們的潛意識會有一股強大的驅力,驅動他們和他們的後代去完成它。於是乎,他們就會無意識地像浣熊師父一樣,一方面無原則地溺愛孩子,一方面又會強迫孩子去學這學那,強迫孩子去完成自己未竟的心愿,或出人頭地,或成名成家。他們的孩子,也有可能變得像殘豹大龍一樣。如是,一些極端悲劇的發生可能將無法避免。所以,中年觀眾也可以從影片中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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