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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詩選(二)

亦詩

亦畫

亦禪

詩作選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評註

《詩人玉屑》:

此詩造意之妙,至與造物相表裡,豈直詩中有畫哉!觀其詩,知其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者也。山谷老人云:余頃年登山臨水,未嘗不讀王摩詰詩,顧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

《瀛奎律髓》:

右丞此詩有一唱三嘆不可窮之妙。

《王孟詩評》:

無言之境,不可說之味,不知者以為淡易,其質如此,故自難及。

《批選唐詩》:

迫近性情,悄然忘言。

《唐詩鏡》:

五六神境。

《唐詩歸》:

鍾云:此等作只似未有聲詩之先,便有此一首詩,然讀之如新出諸口及初入目者,不覺見成,其故難言。譚云:只是作人,行徑幽妙。

《唐詩解》:

此堪號「結廬在人境」競爽。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弼為一意體,以縱橫放肆,外如不整,中實應節也。何新之為高古體。僧慧洪曰:不直言其閑逸,而意中見其閑逸,謂之遺意句法。玩「偶然」二字,得趣幽深。陸鈿曰:律合古,意趣非言盡。蓋有一種悠然會心處,所見無非道也。

《唐詩評選》:

清靡為時調之冠,亦令人慾割愛而不能。

《唐律消夏錄》:

「行」、「坐」、「談」、「笑」,句句不說在別業,卻句句是別業。「好道」兩字,先生既雲「空自知」矣,予又安能強下註腳?予友繼庄先生曰:「此詩若只作文字讀,辜負先生慈悲不少。然文字三昧,必須於此等詩領會得,方有悟門。」「還期」一字,與「別業」略一照應。

《此木軒論詩彙編》:

觀其意若不欲為詩者,其詩之絕境乎?「勝事空自知」,正不容他人知。詩有兩字訣,曰「無心」。

《古唐詩合解》:

此詩不必粘題,亦不必分解,清微之至。

《唐詩成法》:

一家別業之由。二別業。三四承一二。五六承三四。七八承五六結。無一語說別業,卻語語是別業,神妙乃爾。以「中歲」生「晚家」,以「獨往」生「自知」,以「行到」應「獨往」,以「坐看」應「自知」,以「水窮」、「雲起」應「興來」、「勝事」,以「林叟」、「談笑」而用「偶然」字總應上,此律中帶古法。

《唐詩意》:

此詩言已造道之致,三聯亦比體也。

《近體秋陽》:

不脫落一切塵凡,便際此境界,未必有此領略。能此領略,道邪非邪?流對天然,占斷終古。八句只如一句,近體中纖纖出塵,夷猶入道,未有過於此作者。孟浩然雅以泉石自驕,卻無此等一作,以雖立品高清,而天懷不如右丞之夷曠也。然而氣格嚴舉,孟又當過之矣。

《唐詩從繩》:

此全篇直敘格。五六句法徑直。此種句法不假造作,以渾成雅健為貴。通首言中歲雖參究此事,不免茫無著落,至晚年方知有安身立命之處。得此把柄,則行止灑落,冷暖自知,水窮雲起,儘是禪機,林叟閑淡,無非妙諦矣。以人我相忘作結,有悠悠自得之意。

《繭齋詩談》:

一氣貫注中不動聲色,所向愜然,最是難事。古秀天然,杜不能爾。

《唐詩別裁》:

行所無事,一片化機。末語「無還期」,謂不定還期也。

《網師園唐詩箋》:

一往清氣(「興來」四句下)。

《歷代詩評註讀本》:

第三句至第八句,一氣相生,不分轉合,而轉合自分,自是化工之筆。

《瀛奎律髓匯評》:

馮班:第二聯奇句驚人。查慎行:五六自然,有無窮景味。紀昀:此詩之妙,由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然不可以躐等求也。學盛唐者,當以此種為歸墟,不得以此種為初步。又云:此種皆熔煉之至,渣滓俱融,涵養之熟,矜躁盡化,而後天機所到,自在流出,非可以摹擬而得者。無其熔煉涵養之功,而以貌襲之,即為窠臼之陳言,敷衍之空調。矯語盛唐者,多犯是病。此亦如禪家者流,有真空、頑空之別,論詩者不可不辨。

鑒賞

這首詩既是寫景,也是寫隨遇而安的閑適恬淡之情。王維晚年官至尚書右丞,職務可謂不小。其實,由於政局變化反覆,他早已看到仕途的艱險,便想超脫這個煩擾的塵世。他吃齋奉佛,悠閑自在,大約四十歲後,就開始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這首詩描寫的,就是那種自得其樂的閑適情趣。開頭兩句:「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敘述自己中年以後即厭塵俗,而信奉佛教。「晚」是晚年;「南山陲」指輞川別墅所在地。此處原為宋之問別墅,王維得到這個地方後,完全被那裡秀麗、寂靜的田園山水陶醉了。他在《山中與裴秀才迪》的信中說:「足下方溫經,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興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僕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徑、臨清流也。」

從這段描述,我們就可知道詩中第二聯「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中透露出來的閒情逸緻了。上一句「獨往」,寫出詩人的勃勃興緻;下一句「自知」,又寫出詩人欣賞美景時的樂趣。詩人同調無多,興緻來時,惟有獨游,賞景怡情,能自得其樂,隨處若有所得,不求人知,自己心會其趣而已。第三聯,即言「勝事自知」。「行到水窮處」,是說隨意而行,走到哪裡算哪裡,然而不知不覺,竟來到流水的盡頭,看是無路可走了,於是索性就地坐了下來……「坐看雲起時」,是心情悠閑到極點的表示。雲本來就給人以悠閑的感覺,也給人以無心的印象,因此陶潛才有「雲無心以出岫」的話(見《歸去來辭》)。通過這一行、一到、一坐、一看的描寫,詩人此時心境的閑適也就明白揭出了。此二句深為後代詩家讚賞。近人俞陛雲說:「行至水窮,若已到盡頭,而又看雲起,見妙境之無窮。可悟處世事變之無窮,求學之義理亦無窮。此二句有一片化機之妙。」(《詩境淺說》)這是很有見地的。再從藝術上看,這二句詩真是詩中有畫,天然便是一幅山水畫。毋怪《宣和畫譜》指出:「『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及『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之類,以其句法,皆所畫也。」

最後一聯:「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突出了「偶然」二字。其實不止遇見這林叟是出於偶然,本來出遊便是乘興而去,帶有偶然性;「行到水窮處」自然又是偶然。「偶然」二字實在是貫穿上下,成為此次出遊的一個特色。而且正因處處偶然,所以處處都是「無心的遇合」,更顯出心中的悠閑,如行雲自由遨翔,如流水自由流淌,形跡毫無拘束。它寫出了詩人那種天性淡逸,超然物外的風采,對於我們了解王維的思想是有認識意義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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