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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繼文:《敦煌壇經合校簡注》序

《敦煌壇經合校簡注》序

杜繼文

  禪宗就其得以產生和發展來看,本質上是反名教、反傳統、反權威的。說這「三反」是禪宗的精神和生命所在,毫不為過。但禪宗之所以能夠存在並長期流傳下來,卻有賴於它的運用名教、護衛傳統、樹立權威,而且做得都相當成功,由此說它是一個十足保守的佛教派別,也是確鑿有據。

  禪宗的這一內在矛盾,最充分地顯示在它自身的歷史上;也蘊含在它自製宗譜、自定領袖和自說經典上。

  禪宗自稱是「教外別傳」,這是禪宗一走出雙峰山就打出來的一面大旗。它所謂的「教」,指的是「經教」,即以佛的名義宣說的一切經典;它自稱「教外」,就是不承認現行的所有佛籍的權威性。它所謂的「傳」指的是傳承、宗系,包括有文字記載的一切佛教史跡;自稱「別傳」,就是不承認創造佛教真實歷史的那些祖師們的權威性。在以後的發展中,禪宗曾以公開的「呵佛罵祖」驚世駭俗,其思想內容完全可以從「教外別傳」的主張中演繹出來。

  然而,這「教外別傳」之說,能夠得到佛教內外的公認嗎?如果禪宗不能證明自身確系來自佛教的傳承,它就不會在當時的現實中找到合法存在和活動的空間。禪宗既然自詡為「別傳」,就必須在既有的文字記載之外,另立一個傳法系統,新制一個符合自身需要的宗譜。這種歷史條件,命定了它不能不「跪著造反」。所謂「跪著」,是必須製造祖師崇拜,要有祖師為其合法的存在作證;所謂「造反」,是歷史上本來沒有那樣的法統,不得已而造其神或非其鬼而祭之。人們都很熟悉的傳說,「世尊拈華,迦葉微笑」,是其中美麗動人的故事之一。敦煌本《壇經》記慧能說「頓教法傳受」,為最初七佛加「西天」二十八代,再加慧能本人的「唐國」六祖,總稱四十代。其實在此以前出現的禪宗宗譜已有不少,到了宋代還在繼續編寫。現在市場上就可以拜讀的《五燈會元》,也列有四十代傳宗之說,而且還為七佛和西天二十七祖寫了傳記。對此,此前的禪宗研究者,已做過若干考察,結論是非常清楚的,至今沒有見到過有哪位嚴肅的學者再認真追究下去。理由很簡單:這一祖師代代傳受之說,雖然不是全無所據,但仍得歸為想像豐富的創造,而不是史實。想當年胡適先生曾痛斥:「禪宗佛教里百分之九十,甚或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一團胡說,偽造,詐騙,矯飾和裝腔作勢。」一時間,引起一些日本學者的不高興。原因就出在他把禪師當成史學家,把禪宗的思想創造當成是史實的記錄——他談《壇經》的方法有誤,以致才有上當受騙之後恍然大悟的激憤。

  在我看來,《壇經》其實是講過應該怎樣去認識它的。它記一個叫「法達」的人,誦《法華經》七年,直被《法華》轉,而未曾轉《法華》。因為對於禪佛教來說,《法華》的惟一用途是啟悟,而不在於它的敘事是否真實。所以慧能明確無誤地指出:「《法華經》無多語,七卷儘是譬喻因緣。」據此通觀佛教經典,即使對今人來說,也具有方法論的意義。

  《壇經》做為佛經的一種,也不例外,它的記事,完全可以看作「儘是譬喻因緣」。其中的一個典型就是關於慧能與神秀鬥法,密受弘忍衣法的那個膾炙人口的傳奇。至於理由嘛,只要認真翻一翻此前的資料,考察一下它產生的背景,是應該清楚的。其實,《壇經》之所以稱作「經」而不稱「傳」,正如《傳燈錄》不稱「僧史」一樣,它為自己制定的任務,就是給讀者一種思想的創造,而不在歷史的真實。由此也可以理解,為什麼《壇經》已經成為「經」,卻依舊要被再三改編增補,使慧能的面貌也一再變型。

  如果按《壇經》指導轉《法華》的方法認識《壇經》,至少《壇經》本身並不值得胡適先生髮怒,今日的研究者也不想方設法證明它的記事如何「可信」。為了說明它只是「譬喻因緣」,在不重複先達們的研究成果前提下,我想再補充幾個例證:

  先講「頓悟」,這是《壇經》認為是區別於別宗的基本特徵。但什麼叫「頓悟」?《壇經》沒有作任何解釋。它講了許多頓悟的話,卻沒有顧及它們之間存在邏輯矛盾。如說「無生頓法」、「頓教大乘」之類,就是承認「法」有頓漸,而全經的基調,則明明是說:「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慧能在自敘家門中說:他在市場賣柴時,「忽見一客讀《金剛經》,慧能一聞,心明便悟」。後來投到五祖門下,「五祖夜至三更,喚慧能堂內說《金剛經》,慧能一聞,言下便悟」。按照傳統的說法,所謂「頓悟」就是「悟」的一次性完成,慧能卻「一聞」而又「一聞」,「悟」而又「悟」,豈非是「漸」,哪裡有「頓」?

  關於以《金剛經》為依,研究者多認為是區別於神秀楞枷系的主要標誌,因為《壇經》不但讓慧能能聞《金剛經》得悟,而且也讓弘忍勸告道俗「但持《金剛經》一卷,即得見性,直了成佛」。直到慧能開壇講法,也教人「但持《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一卷,即得見性」。但若通讀《壇經》一遍,這些記載就大可懷疑了。全經明文引證的佛教經典在《金剛》之外,就還有兩種,即《維摩詰經》和《菩薩戒經》(《梵網經》),前者講「理」,後者說「戒」,在《壇經》思想的構成上,二者的分量,都不比《金剛經》輕。慧能那兩個被「五祖」認為已經「識心見性」的偈,所謂「佛性常清凈」、「何處染塵埃」,更與《金剛經》無關。假若《金剛經》作於《壇經》之後,這偈定會成為它的批判對象。

  意味更為深長的是,《壇經》在大樹《金剛經》的同時,卻又要慧能變革這一法統,所以一開首就說明集此《壇經》的目的,在於「承此宗旨,遞相傳授,有所依約,以為稟承」,記慧能的最後囑咐也是:「已後傳法遞相教授一卷《壇經》,不失本宗;不稟受《壇經》,非我弟子。」於是,《壇經》又讓慧能自相衝突了一番。然而究其實際,能夠證明慧能為嫡傳正宗的,既非《金剛》,也非《壇經》,而是「衣法」;被認為「可信」程度很高的《曹溪大師別傳》,又把「衣法」改為「衣缽」,而且請出好幾個皇帝和皇帝的使者來,幫助肯定「衣缽」的真實性,從而證明正統之所在。嗚呼!《壇經》自唱的「以心傳心」,至此不僅已經流為「經教」「名相」,而且在它的不肖後代那裡,墮落成某種信物了,有什麼真實之可信?

  《壇經》中最大的紕漏,是讓慧能自說「吾一生已來不識文字」,所以讓他只能聽客讀《金剛經》,請人讀神秀偈,並代寫「呈自本心」偈,令法達讀《法華經》等。這看起來順理成章,但若細一考察,絕非如此。上引的《菩薩戒經》,疑屬偽經;它把傳統戒律著重行為的規範,轉變為道德化的「正心」,《壇經》中說為「無相戒」,是非常準確地體現了該經精髓的。《壇經》採用的《維摩經》(最早譯於三國)既有鳩摩羅什的譯本,也有玄奘的譯本,它是從魏晉南北朝以來在士大夫階層中最為盛行,也影響最大的一種佛典。《壇經》特樹的《金剛經》,其得勢始於唐玄宗,御定為佛家經典的代表,與道家的《道德經》和儒家的《孝經》三足鼎立。就是說,《壇經》提倡樹《金剛經》和運用《梵網》、《維摩》,表明它是精於佛典,老於世故,經過深思熟慮的舉措,絕不是偶聽他人誦讀而成。

  不僅如此,《壇經》的真正理論綱領,是慧能所說:「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這「無念」「無相」「無住」概念,在大乘的諸多經論里都可以找得到,似乎是老生常談,但就《壇經》之將它們作為「宗」「體」「本」看,則只限於特殊的經論。《大乘起信論》謂:「所言覺義者,謂心體離念。」又謂:「知心無念,即得隨順人真如門。」據此而稱《起信論》的宗旨為「無念」,也是恰當的。《壇經》反覆強調眾生「自有本覺性(亦略稱「本性」),就直接來自《起信論》的心性「本覺』』之說。南陽慧忠曾批評《壇經》關於法身與色身之說含有神論的傾向,也直接來自《起信論》。「無相為體」是來自《金剛經》,比較明顯。《般若》經類,尤其是鳩摩羅什譯介系統,力主「法無定相」,「相」或稱「名相」,認為只是主觀的虛妄分別,不反映任何實體;或與「體」、「性」同義,是既不可肯定,也不可否定的東西,歸根結底也還是名相(法相)。至於「無住為本」,多被解作《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起心」,究其來源實出自《維摩經》。該經在討論「身孰為本」的問題時,結語說:「從無住本立一切法。」《壇經》所言「無住者,為人本性」,二者完全相應。其他出自《維摩》的言論,在《壇經》中可以找出許多來。那組著名的「西方凈土」主張「唯心凈土」的問答,是其中之一。

  《壇經》中還有一些概念和命題,是出自其他未說明出處的經論。例如「說通及心通」,來自《楞伽經》,「自性含萬法,名為含藏識,思量即轉識,生六識」等,屬舊譯之瑜伽行派經論所說的「八識」說。

  諸如此類可證,《壇經》絕非不識文字的人,能夠憑自「本性」說出。從史學的眼光看,《壇經》作這樣的記載,或者是慧能本人在扯謊,或者是《壇經》的作者在作偽,因為「不識文字」與《壇經》的實際內容是絕對不相容的。然而,如果把《壇經》看作是中國禪佛教獨立創造的一部經典,而不是一部史書,那評價就會完全改變過來,甚至可以說,它的產生,不但在中國禪宗史,以至整個佛教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即使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學史上,也稱得上是一座不大不小的豐碑。我建議從事哲學和文學的朋友,都能讀讀它。

  寫到這裡,忽然感到距李申同志要我寫的「序言」,已離題千里了。但對我而言,能夠有此機會談一談我對《壇經》的認識方法問題,確是十分感謝的。

  (原載《敦煌壇經合校簡注》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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