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87)《和晉陵陸丞相早春遊望》 (杜審言)
《唐詩三百首》【第五卷:五言律詩】
5.杜審言:和晉陵陸丞相早春遊望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襟。
【註解】
①和:指用詩應答。晉陵:現江蘇省常州市。
②宦遊人:離家作官的人。
③物候:指自然界的氣象和季節變化.
④淑氣:和暖的天氣。
⑤古調:指陸丞相寫的詩,即題目中的《早春遊望》。
【韻譯】
只有遠離故里外出做官之人,
特別敏感自然物候轉化更新。
海上雲霞燦爛旭日即將東升,
江南梅紅柳綠江北卻才回春。
和暖的春氣催促著黃鶯歌唱,
晴朗的陽光下綠蘋顏色轉深。
忽然聽到你歌吟古樸的曲調,
勾起歸思情懷令人落淚沾襟。
【講解】
晉陵,唐郡名,即今江蘇省常州市。陸丞相,名元方,晉陵人,武則天時期為相,與杜審言頗有交往。陸元方有《早春遊望》詩寄給他。因有感於陸元方能夠在宦遊中賞玩春光,而自己卻在異鄉為「歸思」所苦,於是杜審言將自己的感想結構成篇,作《和晉陵陸丞相早春遊望》一詩以和原唱。
首聯「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起筆就從同為「宦遊人」的角度來應和陸元方《早春遊望》的心理感受,說明只有宦遊他鄉的人,才對自然界的物象和氣候的變化特別敏感。而詩人與陸元方都同為客居異鄉的人,「獨」字和「偏」字,既是對陸元方詩中感受的充分肯定,又表現了「宦遊人」對於歲月流走的特殊敏感性,顯得警拔有力;一個「新」字緊扣題中的「早」字,這兩句主要是寫情,以共同的感受拉近兩人間的距離,但也概括地顯示了早春「物候新」的非凡景象,為下文粗筆勾勒了總體畫面輪廓。
頷聯和頸聯,是「物候新」的具體化,展示了題中「游望」的詳細內容。頷聯「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是說清晨太陽從東海海面升起,曙光乍現,雲氣被朝陽折射,變成絢爛的彩霞,布滿東方天際,從江北來到江南,忽見早春的江南梅樹已經開花,楊柳也遍抽新綠,彷彿梅柳一過長江就染上了迷人的春色一般。這幅畫面緊扣了題中的「望」字。頸聯「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是說江南那溫暖的春的氣息,似乎在催促著黃鶯婉轉早啼;江南那明媚的陽光,也使水中的萍草顏色愈染愈綠。這幅畫面緊扣了題中的「游」字。這兩聯中,「雲霞」、「梅柳」,「黃鳥」、「綠蘋」、「曙」、「春」、「淑氣」、「晴光」色彩鮮明,給人春光明媚春意盎然之感,而「出」、「渡」、「催」、「轉」四個動詞,尤具傳神之妙,它們賦予「雲霞」等四「物」人格化的性靈,從而使詩歌畫面呈現著一種流動的美感,把江南早春的氣候變化描摹得淋漓盡致。
中間這兩聯在細緻生動的景物描寫中融注了詩人對江南春光的無比驚慕、喜悅之情。江南春景越美,但在「宦遊人」眼中,越容易引起令人觸景傷情的「歸思」。因為更容易引起對故鄉春色的回憶,從而也就更能加重身在異鄉的客游感。從詩的總體上加以考察,這兩聯鋪襯「歸思」宕然而生,有了它的渲染,才使尾聯的「歸思」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四句詩二十個字已窮形盡意地繪製出一張江南早春遊望圖,圖中的遠景近景層次分明,大景小景相映襯,格局勻稱優美,著色明麗和諧。宋人范晞文在《對床夜語》中說過:「詩在意遠,固不以詞語豐約為拘。狀景物,則曰"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似此之類,詞貴多乎哉?」他所稱讚杜審言的是能「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詞約而意豐。這也正是中間兩聯詩的精彩所在。長期「載筆下寮」的詩人,宦遊千里之外,置身於良辰美景之中,「雖信美而非吾土」的情思便油然而生。他以寫景來寄情,異鄉的景物寫得愈美好,懷鄉的情思表現得愈沉摯。詩人善於化景物為情思,為尾聯的直抒胸臆作好準備。
尾聯「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詩人正陶醉於江南佳景,忽然讀到陸元方寄來的格調古樸的游春詩,鄉思不禁油然而生,幾乎要潸然淚下。這裡一個「忽」字,在突兀中寓有對陸詩表示驚喜的感情,又使上文對江南美景留連忘返的詩情陡轉,由興發而轉感傷,由眼前景而勾起歸鄉情,從而給畫面景物進一步浸染了感情的色彩,增強了詩歌的容量和深沉感。
【杜審言《和晉陵陸丞相早春遊望》中的社交遊戲】
【引】今天我們視之為純粹藝術(審美目的)的東西,可能很多在當初只是一種日常技藝而已,在經過久遠時空的洗禮之後,今天我們奉如神明的很多東西,是否應該回歸其本來在網上,從最原始的意義上審視我們稱之為「藝術作品」的很多東西。就象被後代奉為書法極品的《中秋帖》曾經只是王羲之日常生活的一封書信一樣,就象鄭板橋賣字只為養家糊口一樣,唐詩最開始大多也是一種社會交流的方式而已。
和晉陵陸丞相早春遊望
杜審言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解】這是一首和詩。原唱是晉陵陸丞作的《早春遊望》。晉陵即今江蘇常州,唐代屬江南東道毗陵郡。陸丞,作者的友人,不詳其名,時在晉陵任縣丞。大約武則天永昌元年(689年)前後,杜審言在江陰縣任職,與陸某是同郡鄰縣的僚友。他們同游唱和,可能即在其時。陸某原唱已不可知。杜這首和詩是用原唱同題抒發自己宦遊江南的感慨和歸思。
詩歌是唐人在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中交流或純粹用於場面應酬的一種重要的社會交際手段。唐詩中大量的酬贈唱和詩及應制、應令、應教之作,說明這一社交手段在現實生活中使用頻率很高。這類詩歌有表情達意的特定格式,是那個詩酒風流的時代留給我們的寶貴財產。
贈詩表達詩人對受贈者的讚譽、仰慕、干謁、祝願、規勸,或者對其不幸命運表達同情,用意各殊,寫法自然不同。如: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杜甫《贈花卿》)對花卿僭越禮法倨傲驕恣提出隱含譏刺的婉諷。
鍾陵醉別十餘春,重見雲英掌上身。我未 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羅隱《贈妓雲英》)懷才不遇的詩人和淪落風塵的歌妓惺惺相惜,悲慨相同,調笑之餘,也有勸慰對方之意。
當受贈者與詩人之間空間懸隔,贈詩便轉化為另一種形態,即寄贈。如孟浩然《秋登萬山寄張五》、《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李白《憶舊遊寄譙郡元參軍》、《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這類詩的標題往往可以分為兩個部分,「秋登萬山」、「宿桐廬江」、「憶舊遊」等可以視為正題,「寄張五」、「寄廣陵舊遊」、「寄譙郡元參軍」等則是副標題。有贈詩就有酬答。劉禹錫被貶嶺南連州時,摯友柳宗元曾贈以《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一詩,劉禹錫以《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一詩回報。元白劉柳四人篤於友情,彼此酬贈之詩頗多。
唱和詩依原詩與和作在用韻方面的諧調密切程度,分為四個等級:和意而不和韻;依韻(亦稱同韻,只使用同一個韻部,而不限定所用的韻字);用韻(即用相同的韻字,而不要求韻字出現的順序同於原詩);次韻(亦稱步韻,即韻腳句句相同,字字對應)。顯然,第一種最寬鬆自由,盛唐人和詩不和韻,大多屬於此種。第二、三種限制較嚴。第四種拘束最多,因此為喜歡逞才炫學的詩人所偏愛。中唐元白等人開始有較多的次韻詩,晚唐皮、陸二子更有意識地大量製作。宋代以後,這種創作方法影響甚大,次韻之作有一疊、再疊以至十疊、二十疊,多達數十首乃至上百首,因難見巧,文字遊戲的成分也相應增大了。
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春天,由中書舍人賈至首唱,太子中允王維、左拾遺杜甫、右補闕岑參等人參與奉和的四首七律早朝大明宮詩,即屬和意不和韻一類。詩表現了唐朝經歷安史之亂、轉危為安走向復興的氣象,風格富麗精工,藝術上各有長處,而岑、王二篇較佳。
絳幘雞人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珮聲直到鳳池頭。
——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雞聲紫陌曙光寒,鶯囀皇州春色闌。
金闕曉鍾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
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
獨有鳳凰池上客,陽春一曲和皆難。
——岑參《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
張仲素原唱、白居易和作的《燕子樓》七絕各三首,屬於次韻一類。今以其中第一首為例。張仲素所作為:
樓上殘燈伴曉霜,獨眠人起合歡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
白居易的和詩是:
滿床明月滿簾霜,被冷燈殘拂卧床。
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不僅與張仲素原唱所押韻部一樣,連所用的韻腳字「霜」、「床」、「長」排列的先後順序也完全相同,亦步亦趨,不曾走樣。
應制詩和早朝大明宮之作那樣的朝省詩,同樣屬於以歌功頌德為基調的宮廷文學。奉皇帝的命令作詩稱為「應制」或「應詔」,奉皇后、太子的命令作詩稱為「應令」,奉諸侯王的命令作詩稱「應教」。這些都包含在廣義的應制詩里,是地地道道的「奉命文學」。一般來講,「奉命文學」束縛性靈,限制自由發揮,很難產生傑作,通常能寫得堂皇富麗或者工穩切題就算不錯了。唐代帝王及皇室貴族嗜詩能詩的比比皆是,往往自己先作一首,再令臣下和作。這就有了奉和應制詩,如王維《奉和聖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沈佺期、宋之問所作《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制》二首,是這類詩中較為突出的,也只是巧妙地組織有關昆明池、晦日的典故,敷以詞采,加上頌聖之意曲終奏雅而已。總的來說,應制詩雖然缺乏深刻新穎的思想內容,卻很能考驗詩人才思敏捷的程度和隨機應變的能力。
姑以上文提到的王維那首奉和應制詩為例,說明這類詩四平八穩的特點:
渭水自縈秦塞曲,黃山舊繞漢宮斜。
鑾輿迥出千門柳,閣道回看上苑花。
雲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為乘陽氣行時令,不是宸游重物華。
【評】詩人在唐高宗咸亨元年(670)中進士後,仕途失意,一直充任縣丞、縣尉之類小官。到永昌元年,他宦遊已近二十年,詩名甚高,卻仍然遠離京洛,在江陰這個小縣當小官,心情很不高興。江南早春天氣,和朋友一起遊覽風景,本是賞心樂事,但他卻象王粲登樓那樣,「雖信美而非吾土」,不如歸去。所以這首和詩寫得別有情致,驚新而不快,賞心而不樂,感受新鮮而思緒凄清,景色優美而情調淡然,甚至於傷感,有滿腹牢騷在言外。
詩一開頭就發感慨,說只有離別家鄉、奔走仕途的遊子,才會對異鄉的節物氣候感到新奇而大驚小怪。言外即謂,如果在家鄉,或是當地人,則習見而不怪。在這「獨有」、「偏驚」的強調語氣中,生動表現出詩人宦遊江南的矛盾心情:這一開頭相當別緻,很有個性特點。
中間二聯即寫「驚新」。表面看,這兩聯寫江南新春伊始至仲春二月的物候變化特點,表現出江南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水鄉景色;實際上,詩人是從比較故鄉中原物候來寫異鄉江南的新奇的,在江南仲春的新鮮風光里有著詩人懷念中原暮春的故土情意,句句驚新而處處懷鄉。
「雲霞」句是寫新春伊始。在古人觀念中,春神東帝,方位在東,日出於東,春來自東。但在中原,新春伊始的物候是「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禮記·月令》),風已暖而水猶寒。而江南水鄉近海,春風春水都暖,並且多雲。所以詩人突出地寫江南的新春是與太陽一起從東方的大海升臨人間的,象曙光一樣映照著滿天雲霞。
「梅柳」句是寫初春正月的花木。同是梅花柳樹,同屬初春正月,在北方是雪裡尋梅,遙看柳色,殘冬未消;而江南已經梅花繽紛,柳葉翩翩,春意盎然,正如詩人在同年正月作的《大酺》中所形容的:「梅花落處疑殘雪,柳葉開時任好風。」所以這句說梅柳渡過江來,江南就完全是花發木榮的春天了。
接著,寫春鳥。「淑氣」謂春天溫暖氣候。「黃鳥」即黃鶯,又名倉庚。仲春二月「倉庚鳴」(《禮記·月令》),南北皆然,但江南的黃鶯叫得更歡。西晉詩人陸機說:「蕙草饒淑氣,時鳥多好音。」(《悲哉行》)「淑氣催黃鳥」,便是化用陸詩,而以一個「催」字,突出了江南二月春鳥更其歡鳴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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