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白雲觀
白雲觀住持是安世霖,當時三十八歲,兼任監院。他正當壯年,精力充沛。我要求按掛單的規矩像對待普通道士那樣對待我,他客氣地拒絕了,說客人理應招待。我後來才知道不久以前剛剛發生過一場大衝突,有一派道士反對監院,大概因為這個,他們十分謹慎,我又是一個外國人,冒昧而來,他們不了解我的底細,對我自然格外小心。我被讓到左邊最裡面的方丈房去住,右邊正對過是監院房,房屋結構和方丈房相似。這樣的安排和我原來的希望完全相反。我本想體驗初來掛單的下層道士的生活,卻被塞進了上層道士的房間。我想如果堅持自己的要求,怕他們會索性不讓我住在廟裡,只得恭敬從命了。當時白雲觀沒有方丈,方丈房作為客房。知客李崇一負責招待我,他當時五十一歲,一頭白髮,超塵脫俗,活像一個神仙。他和我談到小柳司氣太,講到他一年前來訪問過,對他很有好感。在以後幾次交談中我了解到李崇一已經在白雲觀住了二十幾年,當時他在叢林中的地位僅次於監院;但就在那年十二月他竟「消號」雲遊去了。他本來可以享受安穩舒適的生活,但卻放棄了自己的地位職務,甘願過遊方道士的艱苦生活,使我很感動。全真教的精神沒有死!就我所知還有兩個這樣的人——督管白全一和另一個知客李信錄兩位上層道士也忽然離廟去過下層道士的雲遊苦修生活。晚上勤雜工給我的房間點上了一盞燈,這時我才意識到廟裡沒有電燈。我後悔沒把現代文明的產物 ——手電筒帶上。我在搖晃的燈芯下費力地記著白天遇到的許多有意義的事情,寫著寫著抬頭向外看去,廟裡所有的房間全部漆黑一片,原來已經是子夜時分。一切生物都睡著了,和自然融合為一體,只有我這個「不自然」的人打破了這種和諧,消耗著燈焰,亂七八糟地記著。我於是體會到道觀裡面的價值觀和外面的正相反,所謂人為的文化活動在這裡是無足輕重的。對社會上的人來說收集一點一滴的知識,進行整理概括,從事研究,這一切可能使他們感到驕傲,得到一些滿足,認識了自己;但這些文化活動也和生命一樣會像蠟燭似的點完燃盡。人如果能擁抱無窮的自然,溶化在其中,比較起來,就很高明。這樣的話人們就不會徒勞地去違反生活,無聊地去發動戰爭。如果一個人的呼吸能與自然和諧一致,就會和自然界的生命之流合為一體。白雲觀道士的生活極好地體現了這種與自然的合一。我深切地意識到自己的身心沒有和自然合一,在自然之外,一種空虛、卑微和悲哀的感覺襲上了我的心頭,於是我吹熄了燈。後來我了解到廟裡原則上不點燈,因為我是客人才特別給了我一盞。可是在北京的這一地段竟然沒電,令人奇怪,所以我問了安監院。首先他說是經濟原因。這麼大一個廟,幾十座殿堂房屋,佔地三公頃以上,要是點電燈,費用浩大。其次他解釋說道士天一亮就起來,天一黑就睡覺,不需要電燈。經濟原因可以理解,第二點我已經親身體驗過了,我認為再問多餘,就緘口不作聲了。
道士的日常生活夏天五點半鐘,東方天剛亮,清脆的梆子聲打破了白雲觀的寧靜。梆子一共敲五下,三下慢,兩下快,一天開始了。苦行道士默默地干著自己的活,除草、擔水、洒掃殿堂、做早飯。上層道士也起來了,梳頭、洗臉、穿袍、戴冠、系絛;六點半鐘雲板一敲,上老律堂念早壇功課經。早壇功課經早壇功課一般由監院和另七個道士上殿,監院主祭誦經。敲擊鐘板有一定規矩,敲幾下鍾就得擊幾下板:敲一下鍾擊一下板,敲兩下鍾擊兩下板,敲三下鍾擊三下板。每逢聖誕節日還要擊大鼓。日常功課只用鍾板,敲擊鐘板不得超過三下,所誦經文在《全真功課經》里全有。 (略去早壇五部經、晚壇四部經的目錄。)每逢陰曆初一、十五和諸神聖誕,道士們要加念《玉皇經》、《三官經》、《真武經》和其它經卷。天師道的道觀只加念《玉皇經》和《三官經》兩種。齋堂用膳功課完畢敲梆子下殿 (早晨、中午敲梆子,晚上鳴鐘擊板),全體道士齊集邱祖殿前,分兩排由值日知客率領,往齋堂用膳。到齋堂門口擊罄子進堂。齋堂規矩很嚴格,禁止交談和東張西望。齋堂上首供奉王靈官,左右兩長溜桌子面對面擺得齊齊整整,一直排到底。全體道士在桌前自己的地方站好,向王靈官獻祭。米飯一碗放在一個小園盤裡,經師站在右邊,面對供桌,一面敲引罄一面念經,大家跟著他念供養咒和結齋咒。念完後,站在監院左邊的道士端盤齊眉,上供,然後退回原處。監院、知客、執事和經師退出齋堂,其餘道眾坐下用齋。用完齋,離開齋堂之前要向堂上作一個揖。如果有方丈的話,他的座位在王靈官壁龕和供桌之間,供桌前面是監院座。神位後面有一塊空地存放食具。齋堂另一頭牆上齊椽掛著字畫,讚揚前幾任方丈的品德。東、西牆上鑲嵌著石匾,鐫刻的是民間道教的基本經卷《太上感應篇》和《文昌帝君陰騭文》,字跡挺大。這說明出家道士和在家信徒都信奉這兩部經。
教育班上課學四書五經道教史早膳後道士上經堂誦念玉皇經,接著教育班上課。以前沒有教育班,是安世霖創辦的,學習四書、五經和道教史專題,約上三小時課,上完課午膳,午後各歸各位,或自習或修持。六點半敲鐘板用晚膳,晚膳後經師帶領教育班習誦經卷 (我曾參加過一兩次課,不過一點都聽不懂,還干擾了人家的學習,所以就沒有再去了。現在回想起來,後悔沒堅持下去。)講到念經,我過去有一本北宋時期的《北斗延命經》 (1119—1125)有一天安監院到我的臨時寓所來看我,我把這部經拿給他看。他笑笑說:「我們白雲觀也有一部元朝的經。」這可是個新聞,我眼睛一亮,問他是什麼經。他指著《北斗延命經》裡面的一段文說:「你聽,我背這一段」,接著就背了起來。背完,他快活地問:「你知道白雲觀這部元代經卷嗎?」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對他那種樸素的得意只好笑笑。在白雲觀里這樣背誦經卷恐怕從元朝就傳下來了。如果是現在,我就可以錄音,可惜當時正處於戰爭之中,我只能側耳諦聽。晚上九點敲鐘板,可以寬袍休息,一天的緊張總算過去了。道士們在廟周圍和近郊區散散步走走。有時我邀安監院和我一起散步,人們看見他低聲說: 「白雲觀老道」,可是他們卻驚愕不解地瞧著他身旁的小個子——穿著道袍,戴著眼鏡,不是修發盤髻而是禿頂!天寧寺鐘聲飄進白雲觀白雲觀前面是天寧寺,寶塔有十三層,是遼代遺留下來的著名建築,十三層八角形的角簷上掛著銅鐘,風一吹,發出柔和的響聲。夏天的傍晚,鐘聲陣陣傳進白雲觀內,悠揚清雅,人們還以為這塔是專為白雲觀建造的哩 !十點鐘敲梆子,準備就寢。大陸的夏天很長,不到十點天不黑。廟裡有夜巡房,每兩小時巡房敲更一遍。一日僅有早晚兩次過堂以上是夏天的作息時間。白雲觀的作息時間是根據太陽制訂的,到冬天就得改,一天只吃兩頓,早齋和晚齋。上面講過道眾在齋堂用膳,伙食由督廚監管,在大廚房做飯。監院、知客和其他上層道士的伙食在另一個小廚房裡做,司廚的人叫「高灶」。如果有來賓,他們可以招待來賓在小齋堂用膳,也可以把飯菜打回自己房裡去吃。廟裡全都是素齋。我在白雲觀的時候,高灶是個烹調素菜的高手,很有名氣。上層道士和一般道眾不同,不管冬、夏,他們一天只吃兩頓,上午十一點,下午六點用膳。每天的菜譜和蔬菜用量是經過仔細選定的,如果發現有人作弊,從嚴處罰。道眾在大齋堂用膳,早晚喝稀飯,兩人一碟鹹菜;中午吃玉米面窩頭和炒菜,外加兩人一碟鹹菜。不習慣的人吃這種素齋是有困難的。每月初一、十五中午吃饅頭,每人一斤,麵粉是次等黑面。上層道士的高灶膳堂一般吃稀飯或麵條。若有來賓用膳,才配備菜肴,最多不得超過四盤。這和日本素齋的豐盛奢華相差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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