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研究】林至敏 王建偉:特朗普執政前景分析

作者分系澳門大學政府與行政學系教授

關鍵詞:特朗普執政 特朗普主義 美國政治生態變化 2018年美國中期選舉

內容提要

2017年1月20日,特朗普宣誓成為美國歷史上第45任總統。一年來,他不拘一格的執政理念和施政風格給美國政治帶來前所未有的衝擊,對美國對外關係也帶來了巨大影響。作為一個分裂型而非舉國一致型的領導人,一個民意支持率只有40%左右、表態常出狀況、深受「通俄門」困擾、執政經驗稀缺且不善學習的總統,特朗普能否在執政第二年繼續大力推進「特朗普主義」並在在國內政策和治理上繼續有所建樹,以至為2020年再次當選作好準備,亦或因中期選舉嚴重失利或受「通俄門」調查衝擊而提前成為「坡腳鴨總統」?換句話說,特朗普的執政前景到底如何?本文試圖從特朗普執政後美國政治生態的主要變化,2018年他要面臨的中期選舉和「通俄門」調查衝擊等重大政治挑戰兩個視角對上述問題進行分析。

第一作者

1特朗普執政元年美國政治生態的變化

特朗普執政下的美國政治就像一部超級真人秀,劇情跌宕起伏,人物個個豐滿,表演亦真亦假,結局難以預測。然而,透過雜音和浮塵,依然可以找到美國政治現狀及其變化的一些基本輪廓。從大的方面看,這個輪廓呈現出至少以下四個顯著特徵。

(一)特朗普的「剛性」支持率居高不下

特朗普執政以來,民調支持率一直不高,除了就任後前兩周支持他的比率高於反對的比率外,支持率一直低於反對率。執政4個月後,特朗普的支持率(各種民調的平均數)跌至40%以下,反對的則在55%上下波動。2017年12月的綜合民意調查結果顯示,支持特朗普的民眾佔39.9%,反對的為56.5%。

然而,儘管總體支持率低下,特朗普的執政地位迄今為止卻相當穩固。這裡至少有四個原因。其中最主要的是他的「剛性」支持率居高不下。從民調來看,至少有30%的民眾是他的「鐵杆粉絲」。在支持共和黨的人群中,支持特朗普的人一直穩定在80%左右,即便在「通俄門」事件不斷發酵、白宮重要人事變動、推翻奧巴馬醫改受挫以後也是如此。黨內的佔壓倒優勢的支持使共和黨實質上成了「特朗普黨」。大選前反對特朗普的共和黨建制派基本失去了發言權。共和黨眾議院議長保羅·萊恩(Paul Ryan)曾對特朗普不當發言多有批評,然而當人們日前問他在傳統共和黨政策和特朗普共和黨政策間如何選擇時,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們已作出選擇——我們站在特朗普一邊」。共和黨內支持特朗普的傾向如此強烈,以至幾個敢於公開批評特朗普的參議員被形容是選擇了「政治自殺」。

其次,即便心有不滿,共和黨高層至少有一個共識,特朗普是實現共和黨長期以來夢寐以求政治目標最好的人物。因為有了特朗普當政,共和黨才有可能在減稅、推翻奧巴馬醫療改革、特別是在司法體系內從最高法院到各級聯邦法院任命大批認同保守主義理念的法官等方面有所作為。特朗普在幫助共和黨募捐方面的號召力也無人可以替代。在實用主義的指導下,共和黨領導層迄今為止對特朗普幾乎言聽計從。昔日面和心不和的黨內同仁卻成了運作起來得心應手的合作夥伴,而堅持不願意和特朗普合作的往日共和黨的一些精英多半被邊緣化,毫無進行有效對抗的平台和能力,美國政治之現實可見一斑。

再次,特朗普的執政風格儘管爭議極大,但對他鞏固在共和黨內的地位、掌控議事日程、控制媒體注意力卻很管用。他堅持使用推特直接和美國民眾溝通,既避免了媒體對他立場的過濾作用,又可以以推特不是正式文件為由,不時跨過以往總統不敢跨越的政治紅線。他「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利用推特時時推出新話題。這樣做的結果,一方面使他永遠處於媒體注意力中心(這對一個貨真價實以自我為中心的總統來說是最佳位置);另一方面又使他和他的核心支持者溝通渠道保持暢通,產生很強凝聚力。他以主流媒介為主要攻擊目標,先以「假新聞」給它們定位,然後隨時敲打,同時極力扶持若干對他和共和黨友好的媒體,逼著選民選擇誰的信息他們全盤接受,誰的信息他們全盤拒絕。這樣他既挑起和加深不少人對主流媒體的懷疑,又給他的支持者明確指明在何處和如何接受特定媒體提供的信息,並以此做出政治判斷。同他的前任不同,特朗普特別注重兌現和實施他在競選中提出的口號和目標。這種前後一貫的作風使反對他的選民更加堅定了反對他到底的決心,而對他的支持者來說,這不僅難能可貴,同時也給他們足夠理由對他的一些瑕疵如說大話,說過頭話,甚至說謊視而不見。同時特朗普也並非處處走極端,必要的時候,他可以不顧黨內同事的情感和反對,和政治對手做交易,使對手捉摸不定。(如特朗普多次褒揚福克斯電視台,尤其是其幾個收視率高的節目(如Fox and Friends)。一個例子是2017年9月上旬,為了得到民主黨人對提高聯邦政府借錢上限的支持,特朗普放棄共和黨領袖提出的提高上限兩年的主張,而同民主黨領袖達成僅提高上限三個月的協議,以便儘快同意聯邦向受颶風災害的幾個州撥款。有人甚至稱特朗普是「不粘鍋(Teflon)總統」。特朗普自己也常說他的訣竅之一是從來不宣布自己下一步是什麼。「我們走著瞧(We will see)」是他最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班農8月份離開白宮後,重新披上他反共和黨建制派的戰袍,誓言要取代所有不是真心實意支持特朗普路線的共和黨執政者,儼然成了共和黨反體製造反派的領袖。班農和特朗普的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默契關係最近因一本新書揭露班農在私下對特朗普多出言不馴而破裂。但特朗普這種體制內和體制外力量「通吃」的意圖並未因此受到任何影響。)

最後,也是最有特朗普特色的是他身居白宮但卻不以體制內領袖自居。相反,他處處刻意塑造自己獨立甚至超越黨派的身份。從他本人不時攻擊華盛頓建制派到他和原白宮高級顧問班農離開政府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唱一和,包括默認後者對反對或不全心全意支持特朗普的共和黨人士的肆意攻擊,到他故意不時對共和黨提議的政策主張表示異議,特朗普的意圖十分明顯。他力圖利用共和黨體制內和體制外兩股勢力為他的政治目標服務,同時又對兩者保持一定距離,這樣可以突出他的政治新人光環,同時又讓他在這兩種勢力之間遊刃有餘,必要時還可以以一方勢力制約甚至削弱另一方勢力,從而使自己總是處於被人有所求的有利地位。

由於這些因素,競選時的「特朗普效應」已儼然演變成實踐中的特朗普主義(Trumpism)。競選時,特朗普自稱他將開啟一個重造美國的運動。當時不少人認為他的宣稱近乎荒唐,執政一年後,人們不得不承認他走得比絕大部分人預期的更遠。

(二)美國經濟全面上升有助於特朗普鞏固執政地位

特朗普當選後,美國政治紛爭惡化,對外關係一波三折。然而,美國經濟卻是「陽光普照」。有人甚至樂觀地認為「美國經濟正出現180度的好轉」。這種轉折可以從三方面來判斷。首先,美國經濟的三大指標—消費者消費意願、勞動生產率和市場總信心在2017年有了全面改善。除了股市連創新高(至2018年1月18日,道瓊斯工業指數在特朗普當選300多天內已99次創新高)外,商界和一般民眾對經濟前景看好是不爭的事實;其次,美國國民生產總值除了在第一季度低迷外,在第二和第三季度市場增長3%以上。加上特朗普的減稅計劃得以通過,美國經濟近期內持續甚至加速增長的可能性很大;最後,特朗普執政後,雖然在通過重大議案道路上屢遭「滑鐵盧」(如推翻奧巴馬醫改),但他通過大量使用總統行政命令在減少或放鬆政府對經濟管制方面動作快、幅度大。這些行政命令雖多有爭議,尤其是在放寬對傳統能源產業的管制和環境保護方面的嚴格要求等方面,但對刺激經濟發展、鼓勵投資甚至增加製造業就業機會等方面卻有相當大的正面作用,至少在短期內如此。在某種意義上,減稅和放鬆政府管制猶如拳擊組合,單個使用也許效果有限,但配合使用很可能事半功倍。美國經濟很有可能以此為契機,打破多年來低通膨低增長的陷阱而出現「中興」局面,儘管這樣也會帶來不少長期的負面效應。

特朗普作為商人,念念不忘在各種場合包括國際場合自我吹捧。但研究美國政治的人都知道,在重大選舉尤其是總統大選時,最終能打動中間選民的議題不多,而經濟尤其是涉及民生的經濟問題是其中一個。當年裡根一句「比四年前,你們的經濟狀況是變好了還是變差了(Are you better off than four years ago?)」的口號使他徹底打敗對手民主黨副總統蒙代爾,贏得50個州中的49個。柯林頓的高級助手卡威爾(JamesCarville)在1992年以「除非你是傻瓜,除了經濟,還是經濟(It』stheeconomy,stupid)」為選舉牌幫助柯林頓一舉戰勝企圖連任的老布希總統。特朗普民調低迷,非共和黨選民包括獨立選民對他的表現有諸多不滿,但他們仍在兩個方面給了他相對高的分數,一是保護美國安全;二是經濟表現。如果美國經濟在今後一段時間繼續表現良好,尤其是在提高個人收入方面有明顯進步,儘管這些不一定都是特朗普政府的功勞,但足以為他繼續當政奠定一個極其重要的基礎。最新的(2018年1月19日)民意調查表明,美國民眾目前對經濟的滿意程度是2000年以來最高的,69%的民眾對目前美國經濟表現表示滿意,比2017年4月的比例高了14%。

美國國會不久前通過的減稅法案是特朗普上台後取得的第一個重大立法勝利,有利於進一步刺激美國經濟。該法案由特朗普簽署成為法律不到一個月,已經有了一些效果,如沃爾瑪把員工最低工資從10美元一小時提高到11美元一小時,福特公司把設在墨西哥的一座工廠遷回美國,包括蘋果公司在內的一些大型跨國公司已計劃把多年來放在國外的巨額資金轉回美國,用於擴大業務,以及許多公司還多年來第一次給員工發放年終獎金。這些都顯示減稅對刺激經濟的效應已經開始發力,對急於證明自己政績的特朗普來說無疑是大好消息,對鞏固對他的政治支持亦幫助不少。

(三)美國社會出現「部落化(tribalism)現象」

美國政治學家早就把美國政治的本質定義為「爭議或抗爭型政治」(contentious politics),即通過抗爭來表達政治訴求或達到政治目標。這是美國多元政治的常態。雖然也有妥協甚至兩黨合作的時候,但美國政治和社會早在特朗普當選之前便愈來愈多地呈現零和遊戲特徵,特朗普執政導致這一趨勢全面化。特朗普在移民政策、變性人蔘軍、白人極端組織等問題上,無一不是在用一個群體反對另一個群體,用一種理念攻擊另一種理念,用一種價值觀對抗另一種價值觀。原來已經嚴重分裂的美國在特朗普言行的作用下,變得更加碎片化。不少人把這種分裂描述成傳統政黨之間的對立,或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間的對立。

實際上,這種籠統的分析已不足以描繪美國政治現狀。相比之下,「部落化」一詞似乎更能確切地揭示目前美國政治對立的根源和動力。首先,對美國政治的分析已無法簡單從兩黨對立、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間的對立、有錢人和窮人鴻溝、白人和少數民族的對立、甚至「代溝」等種種二分法來進行。黨內有黨,派中有派,經濟地位和政治立場錯位,同一種族內分歧不亞於和其它種族的分歧是不爭的事實。

特朗普當選後,不少人(包括筆者在內)多用白人造反來形容他的核心支持者及其動力來源。深入的研究表明,特朗普的支持者並非來自同一層次和同一群體,而是來自多重、多層次群體。特朗普的支持者如此,反對他或保持獨立立場的人群之分散、理念之複雜、目標之差異以及利益之分化就更不用說了。「美國政治和社會碎片化」深刻地描繪了這一根本性變化。其次,由於碎片化,傳統上把美國偌大一個多民族、多宗教、多文化糅合在一起的大框架和價值基礎,如美國夢、多元體系、中產階級等雖依然存在,但已失去了不少吸引力。對各個部落的人群來說,與其追求或捍衛這些激動人心但距離遙遠的大目標,不如取其簡而從之。

以對部落的忠誠為行為目標比在茫茫意見爭論中確定路線圖要簡單得多。而以對部落的忠誠換取部落保護自己或幫助自己奪回失去的東西比為某種共同目標努力吸引力更大。行為準則一旦發生變化,行為本身的變化便是必然的了。因此,特朗普執政後,一些以前不登大雅之堂的主張和要求成了時髦貨;激進比穩重更賺便宜,激進組織(左右派都有)反而比主流組織更吸引人。如班農以及他所辦的布萊特巴特網站(Breitbart.com)幾年前還是默默無聞的邊緣政治力量,如今居然可以攜眾公開對共和黨領袖和所有不贊成其主張的共和黨議員挑戰,而且付諸行動。

再次,美國研究利益集團的文獻中通常把利益或倡導(advocacy)集團分成兩大類:單一目標利益集團和多重目標利益集團。前者如美國步槍協會,所有努力只有一個目標:防止依美國憲法第二條修正案保證公民擁有槍支權利被削弱,更不要說被剝奪。後者如美國退休者協會,儘管在保護退休者權益方面它的定位明確,但退休者是個龐雜的群體,而所謂退休者的權益更是因人而異。這兩種利益集團做得好都可能產生重大社會和政策影響。但就行動有效性和內部步調一致而言,單一目標利益集團的優勢更突出。美國政治和社會部落化和這個判斷直接有關。激進的組織通常目標集中且堅持不懈。比較之下,即使比較主流的社會團體因為對這些激進團體不滿而站出來阻止前者的日益坐大,它們的反應也往往會因為慢半拍而效果欠佳。

最後,由於這些原因,社會部落化對挑戰者尤其是對現有體制進行挑戰的政治領袖如特朗普等來說是不可多得的機遇。社會越是部落化,他們越能「四兩撥千斤」,以小搏大;社會越是部落化,他們的主張越能得到某些人群盲目或無條件的支持;社會越是部落化,他們越能混淆視聽,混水摸魚。特朗普的崛起和成功就是美國部落化的結果,又可能成為社會部落化越演越烈的動因之一。

當然,事物發展從來不是單一的。美國社會政治部落化的結果一方面是它極大地調動了支持和反對特朗普人群的積極性,造成對美國政治參與度的極度上揚,對各類持激進主張的群體和個人有相當大的誘惑力,說美國政治因此進入了一個非常危險的階段並非危言聳聽;另一方面,部落化的快速崛起也使得對立的種種勢力過度分散,難以形成主流甚至准主流力量或氣勢。兩百多年來,美國政治發展出現類似部落化的狀況也並非少見。然而,美國政治過程有它自己的向心力(political gravity),飛出去再遠早晚會回歸主軸線。特朗普路線促進了美國政治對立朝極端方向發展,但這樣產生的結果會延緩還是加速美國政治回歸正常尚不得而知。有一點是肯定的,特朗普主義短期效應越強烈,極端發展越顯著,政治向心力發生作用,迫使美國政治回歸的壓力越大。從這個意義上說,特朗普主義未必不會成為另一個「曇花一現」現象。

(四)美國政治制度的主要支柱仍有能力制約

特朗普特朗普執政一年以來,美國政治得以維繫的幾大支柱已是傷痕纍纍,但是否真正傷到筋骨,定論為時過早。相反,正因為受到嚴重衝擊,這些支柱的功底、功能和功效反而令人看得更加清楚。這些支柱包括美國的法治體系,新聞自由和成熟的聯邦體制。

以美國法治體系為例,兩百多年延續下來,美國政府辦事事事得有法律依據,層層有法律複議渠道,人人得諮詢法律顧問,次次受到多重法律監督的傳統和先例即便政權交替也不曾中斷。特朗普執政後作出的一系列決定,從禁止部分穆斯林國家公民入境到不允許變性人群在軍隊內任職都因為上訴法庭的決定要麼被推遲執行,要麼被捲入冗長的法律程序而被擱置。特朗普的減稅法案尚未正式通過前,一些反對者已在積極準備用法律手段挑戰這一法案。由於這一法案涉及廣泛,對它的法律挑戰在今後幾年將會層出不窮。

當然,法律不是單行道。特朗普政府在受到法律體系制約的同時也充分利用法律程序推動它的政策主張。特朗普想推翻奧巴馬醫改計劃不成,便利用奧巴馬醫改計劃中的一些法律漏洞,如它未經過立法程序便規定政府會以降低共享成本補貼(cost-sharing reduction subsidies)名義付錢給醫療保險公司,後者則用這些補貼實際降低低收入人群購買醫療保險的成本,通過威脅停止支付這類津貼,奧巴馬醫療計劃即使未被推翻,也面臨難以維繫的窘境。但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法律程序在美國政治中的重要性。

特朗普執政後攻擊最多的莫過於主流新聞媒體。據統計,在特朗普發出的大量推特短文中,直接抨擊一些新聞節目的佔四分之一之多。然而,正是這些媒體在不斷披露特朗普團隊成員和俄羅斯的種種接觸,爆料特朗普和共和黨既合作又衝突的內幕,揭露特朗普政府官員不良行為,如「旅行門」和議員官員性騷擾等方面,繼續發揮「第四權力」的作用。結果,一些和特朗普關係密切的官員被迫辭職,特朗普政府根據自己需要引導大眾關注點的努力受到了極大幹擾,這在很大程度上打亂了特朗普執政的步驟、方向和效率。

近年來,美國的主流媒體發生了重大變化,社會媒介的興起衝擊了主流媒介的市場份額。政治分裂不僅導致社會碎片化,新聞媒介的受眾也越來愈「部落化」。如2014年的一項研究表明,近一半自稱的保守主義者通常觀看福克斯新聞台,35%自稱的自由主義者通常觀看CNN。這一趨勢隨著特朗普主義的產生變得日益強烈。但主流媒體對執政黨的牽製作用依然很大,這也是特朗普常常對媒體發飆的原因。

另外,奧巴馬執政的最後兩年和特朗普執政第一年由於政治紛爭不斷,聯邦政府執政效率低下,政策混亂,公眾對政府和國會的信任度下降到歷史新低。然而,由於美國實行聯邦體制,主要的國內民生事務,如教育、治安、經濟實際上是由州和地方政府負責的。特朗普繼承共和黨的傳統主張,比民主黨更強調地方政府的權利,進一步凸顯了地方政府在聯邦政治混亂和動亂的時候保障美國政府運行大致穩定、治理有序進行的作用,這也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特朗普一些激進主張和做法的實際衝擊。

從以上美國政治發展的主要輪廓來看,特朗普執政儘管「先天不足,後天不順」,但他的政權仍然相對穩固。從目前至少到2018年中期選舉前,看不出他有被彈劾的現實可能。不僅如此,在經歷了執政初期的混亂和犯了不少「非對手造成的錯誤(non-forcederror)」之後,特朗普政府也有可能進入一段執政相對順利時期。尤其是在宏觀經濟形勢向好的背景下,除了在減稅法案上取得不俗的勝利之外,他還可能在推動基礎建設,強化對非法移民的限制,讓更多為保守派青睞的聯邦法官上位,進一步減少政府管制等方面取得不少放得上檯面的成果。一些對特朗普持批評態度的評論家也承認,特朗普的政治地位在執政一年後,比絕大部分人想像的都要「強大」,而反對他的人因為「仇恨」往往忽視了這一對美國和世界極其重要的現象。

然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上述這些已經取得或可能取得的執政成果中絕大部分是主流保守派的傳統主張,而那些真正屬於特朗普主義特有的激進政策主張少的可憐。究竟是美國主流保守勢力被特朗普所劫持為後者作嫁衣裳,還是主流保守勢力借特朗普這個殼生自己的蛋,還需要進一步觀察。

第二作者

2特朗普執政面臨的挑戰

那麼特朗普的執政前景如何?儘管他在短期內被彈劾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但他能否在執政第二年進一步推行他的執政理念和政策甚至取得更亮麗的成績單,從而為他2020年爭取連任做準備呢?現實情況是,美國總統在第一任期內能否有效執政甚至完成兩屆任期並非由總統本人或其它任何人和組織說了算。美國再強勢的政治家也躲不過政治周期的制約。2018年11月6日將舉行的美國中期選舉就是這個周期的重要一環。

美國中期選舉歷來是執政黨的揪心之痛。柯林頓1994年當選,推行醫療改革未遂,兩年後的中期選舉,民主黨眾議院失去了54席,參議員少了8席;小布希2006連任成功,2008年中期選舉,共和黨眾議院失去了30席,參議員少了6席;奧巴馬更慘,他2008年就任,兩年後在2010年3月通過了醫療保險改革,同年11月年中期選舉,民主黨眾議院失去了63席,參議員少了6席。加上2012年選舉中共和黨掌控了參眾兩院,使奧巴馬2012年以後施政舉步維艱,不僅政治雄心無法實現,還給2016年以後的民主黨政治布局帶來重大隱患。如2016年2月美國最高法院法官安東·卡利亞因心臟病去世,這本來是奧巴馬的天賜良機,因為當時最高法院法官中有四名堅定的自由派法官,如果再增加一位自由派法官,自由派法官會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擁有確定多數。然而由於共和黨掌控的參議院拒絕將奧巴馬的提名法官納入批准程序,以至讓特朗普一上台,就有機會提名一位保守派人士填補空缺,從而改變了最高法院的力量對比,此舉被認為是特朗普執政以來的最大成果之一。中期選舉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2018年中期選舉的前景如何呢?從國會目前力量對比來看,2018年的中期選舉對民主黨並不特別有利。在眾議院,共和黨目前佔有240席位,民主黨擁有194席。民主黨需要至少凈增24席才能重新奪回多數。參議院的情況對民主黨來說更為不利。在2018年需要選舉的34席中,目前由民主黨人佔據席位的有25席,共和黨9席。也就是說,民主黨要想重新奪回參議院多數,他們不僅需要保住現有的25席,還要從共和黨手中奪走3席。這樣做,理論上可行,實際操作困難極大。

另外由於共和黨長期以來控制了州一級議會中的大部分,通過以黨派利益重新劃分選區(即所謂的Gerry manders),使民主黨候選人在不少選區幾乎沒有希望當選。按芝加哥大學斯特凡諾普洛斯(Nicholas Stephanopoulos)教授的估算,即便民主黨在中期選舉中拿到了53-54%的選票,共和黨仍舊有可能掌控眾議院多數。

最後,民主黨本身也是問題重重。希拉里競選總統失敗後,民主黨並沒有完全從失敗的陰影中走出來。首先,民主黨尚未完成詳盡的總結選舉失敗的報告。希拉里本人一邊倒地指責他人或外部因素導致她競選失利於事無補;其次,選舉期間,民主黨內嚴重分裂,形成以桑德斯(Bernie Sanders)和華倫(Elizabeth Warren)為代表的激進派和以希拉里為代表的傳統派兩大勢力集團。儘管選舉後兩派並沒有如不少人預測的那樣公開分手,但雙方在爭取民主黨控制權和提出中期選舉口號及策略等問題上明爭暗鬥、樂此不疲。只是雙方都意識到共同對抗特朗普對民主黨性命攸關、更為緊迫,這種爭鬥才未演化成公開對立;最後,民主黨在奧巴馬之後缺乏登高一呼、眾望所歸的領袖人物,由此也無法形成除了反特朗普之外為大多數支持者認可並竭盡全力爭取的目標和共識。

然而,特朗普的當選和執政後採取的一系列措施一方面極大地激怒了民主黨人,另一方面也使傳統共和黨人疲於應付包括調整競選口號、策略和籌款渠道。他們同時還必須面臨如何一方面表現出和特朗普一致以免遭特朗普的忠實支持者唾棄,另一方面又要避免和特朗普陣營走的太近而成為反特朗普選民遷怒對象的窘境。

從最近的幾場地方選舉來看,民主黨有對今年中期選舉前景感到樂觀的理由。2017年11月7日,維吉尼亞州舉行州長選舉。選舉結果,民主黨候選人以53.9%比46.1%大比分戰勝了共和黨候選人。由於選前多家民調顯示雙方勢均力敵,加上特朗普的支持,很多人並不看好民主黨候選人。很多人認為這次民主黨以大比分獲勝,顯示今年的中期選舉,民主黨應該有戲可唱。連知名度極高的華爾街日報的專欄作家佩里·努南(Perry Noonon)也指出選舉結果對共和黨尤其是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是一個有力的警告。她指出,年齡45歲以下選民的68%,非白人選民的80%投了民主黨票,除非我們(指共和黨)找出吸引這兩個群體的辦法,否則2018年選舉前景黯淡。

其它民調的結果也大致相同。CNN最近一份民調顯示,當問到總體上來說在2018年中期選舉願意投哪一個黨派時,願意投民主黨的有54%,遠超過願投共和黨的38%。如果這一趨勢能保持到今年年中,共和黨繼續掌控參眾兩院會日趨困難。更重要的是,維吉尼亞州選舉的勝利似乎使民主黨人找到了戰勝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成功訣竅。首先,在希拉里2016大選中領先但在國會選舉中失敗的選區,通過激發選民反特朗普情緒,大幅度增加了投票率。在特朗普大選領先但領先度不大的選區,利用選民對特朗普執政的不安和疑慮,擴大民主黨傳統支持人群。因為即使只是擴大一點點這類人群,也會幫助他們的候選人奪取勝利。同時,不少觀察家也指出,維吉尼亞州選舉同時表明民主黨尚未找到如何從特朗普手上奪回教育程度不高的白人藍領群體的辦法,這對他們奪回2016年大選失去的幾個關鍵州來說不是好消息。

這些因素綜合起來使人們有理由認為相較一年前,民主黨在2018年中期選舉時打翻身戰、奪回參眾兩院至少一個的可能性似乎大大增加。風水輪流轉,對民主黨來說,這一時刻也許就在今年。然而,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2018年中期選舉依然任重而道遠。一是2018年中期選舉結果還受到另外一個因素的影響—超乎尋常數量的現任眾議員選擇不再參選或競選其它職務(如州長和參議員)。至2017年11月4日,已有33位現任眾議員(三分之二為共和黨議員)宣布不再參選。由於現任議員通常享有所謂「在職優勢(incumbency advantage)」,至少8%的現任議員不參選使中期選舉的前景更加撲朔迷離。

更重要的是,從現在到2018年中期選舉還有一段時間,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從大概率的事件看,以前聯邦調查局局長穆勒領銜任特別顧問,對於特朗普選舉團隊在2016年競選期間和俄羅斯政府有無「聯繫(link)」和「共謀(coordination)」以及與此相關的「任何個人或事項」的調查一般預計會在2018年中期選舉前結案。從目前已經披露的信息看,特朗普團隊中已有4人被調查團起訴(其中2人已認罪)。特朗普本人被指控直接涉案的可能性不大,但由於他的團隊中還有多人包括家庭成員有可能被指控涉案。他是否被指責阻礙司法調查(obstruction of justice)成了最大懸案。這一事件會對特朗普執政帶來嚴重衝擊,並從根本上動搖他2020年爭取連任的基礎。日前,前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弗林就向聯邦調查局說謊一事認罪。絕大多數分析家認為,向聯邦調查局說謊一事較弗林本來可能被起訴的其它幾項罪名相對要輕,穆勒之所以這樣做,顯然是為了換取弗林同意提供對其上級不利的證據。這對特朗普一直以來否定他和他的團隊與俄國在競選期間有過聯繫,更不用說共謀的說法極其不利。反過來說,如果特朗普認為穆勒的調查嚴重危及到他的政權,因此動用總統合法權利,解除穆勒職務,這會引發更為嚴重的政治地震,後果無法估量。除非特朗普團隊在穆勒調查案中全身而退(機率很小),否則穆勒調查結果這個「黑天鵝」何時出現、如何出現,將對中期選舉結果產生決定性作用,以至影響到特朗普繼續執政的前景。

除了這兩個重大變數外,特朗普在2018年還面臨一系列影響相對小但政治衝擊力不容忽視的挑戰。從國內來看,特朗普要想繼續推進他的政策目標,通過基礎建設法案,解決當年非法移民所攜子女在美國合法工作的法案,在墨西哥邊境建牆,改革福利制度,以及大量的行政和司法官員的任命審核通過等,無一不需要民主黨在某種程度上的配合,而國會內兩黨對立如此嚴重,加上特朗普不時以推特為平台給這種對立加碼,兩黨合作的可能性微乎甚微。除了國內挑戰外,特朗普外交政策上面臨的挑戰也日益增加。執政第一年,特朗普以美國優先為口號,全面修改美國對外政策,雖然對美國的國際地位和傳統盟國關係形成重大衝擊,但尚未達到危機的地步。在執政第二年,從處理朝鮮核危機、是否繼續執行伊朗核協定、北美自由貿易協定修訂、如何應付敘利亞衝突轉型到既在貿易問題上對中國持強硬態度又不使中美貿易衝突失控,處處有陷阱,個個是難題,一旦處理不好或出現嚴重失誤,都可能成為特朗普的政治負擔。

結 論

特朗普當選是個異數,特朗普執政突破了美國政治常規。儘管如此,美國體制賦予了總統很大的權力。精力充沛的特朗普不按常理出牌,在不少地方把這些權力發揮到了極致。就像人們在大選時期低估了特朗普現象一樣,人們對特朗普主義的迅速上升尤其是他對共和黨的掌控能力也有估計不足的問題。至少,特朗普主義的興起以及美國政治由此發生的一些重要變化迫使人們不得不把它當作一個重大問題深入研究。特朗普目前執政的基礎相對穩固,受彈劾或因支持率崩盤而引咎辭職的可能性微乎甚微,因為即使是共和黨內堅決反對特朗普的人士也不得不承認特朗普遠比反對他的勢力高明。但特朗普也有兩把利劍高懸在他頭上,一是「通俄門」的調查進度和結果很有可能危及到特朗普的政治生命;二是今年中期選舉共和黨失去對國會參眾兩院控制其中一個,尤其是眾議院多數的可能性正在明顯上升,從而再次改變美國政治生態。因此,說特朗普主義會最終站穩腳跟,順利堅持到2020年大選甚至再次當選,成為美國政治和社會新主流為時尚早,因為2018年尤其是2018年的最後幾個月才是決定特朗普執政前景的關鍵時間段。(注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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