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一名涉外導遊,這個行業太特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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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龔晗倩看來,涉外導遊是一個特殊的職業,裡面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行業暗線,如槍店、賭團等。導遊身處其中,和旅遊團,和司機都在利益漩渦里掙扎。

文 | 龔晗倩

本文轉載自:中國三明治

微信號:china30s

凌晨3:30剛過,波特曼麗思卡爾頓酒店,燈色昏黃,我匆匆閃進冷寂的大堂,掃視了一圈,除了站在接待櫃檯後百無聊賴的小夥子,再無生氣。我尋到一隻寂寞的沙發作伴,把自己窩進去,找了個舒適的姿勢,剛想閉上眼睛眯一會兒,一位穿酒店制服的員工朝我走來。

「小姐,你不能待在這裡。」

「為什麼?」

他面露狐疑地打量我,一位年輕女子披著一頭漆黑長發穿著連衣裙腳踩高跟鞋凌晨時分出現在五星級酒店,難免引人遐想。

「你來酒店做什麼?」

「我來接客……」

電梯門咣得一聲打開了,一位年過四旬的商務人士推著行李箱走向接待處,我趕緊迎了上去,「您是斯圖亞特先生嗎?我是您的導遊,司機已經到了,等您辦完退房就可以出發去浦東機場。」

開往機場的路上車很少,整個城市還在沉睡,我們到達機場時辦票的地勤一臉惺忪。送走客人出了航站樓,我猛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世界在腳下蘇醒。

2006年春天,我在這一年成為一名略顯青澀的小導遊。

難以取悅的德國老太太

上班第一周的工作是接送機,從第二周開始上一日游的團。行程很輕鬆,外灘、豫園、南京路,考導遊證時早就把整整四本書背下來了,還有什麼可怵的呢?我暗暗鼓勁,卻仍感到不安。

行程單上的客人名字是德語,我知道德國人一向守時,便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十分鐘到。不料兩位老太太早已端坐在酒店大堂的沙發椅上等待,姐妹倆六七十歲的樣子,短髮精幹。姐姐和藹,妹妹嚴肅。

我決定用專業的精神打動她們,於是一路上熱心地介紹車窗外的英租界的建築、上海的風俗。收效至少有一半是好的,因為姐姐臉上掛著溫度剛剛好的笑容,妹妹則仍是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

老城廂的熙攘、豫園裡400年的老銀杏樹和池塘里遊走的紅錦鯉都難以激起一絲老太太們的反應,可能因為這裡是旅行最後一站,身體和精神都處於極度疲乏,我特意保持著舒緩悠閑的節奏晃蕩。午餐在綠波廊吃的上海小籠包,妹妹的臉上難以置信地顯現出了好奇和興奮,她問我在哪裡可以買到竹子做的蒸籠,回國以後她想用它來蒸德國點心。我說城隍廟有小商品市場可能會有賣,午飯後可以逛逛。她第一次顯露出讚許的表情,我仍記得當時內心的雀躍,像是個努力表演的小丑終於博得觀眾一笑。

小商品市場里從內衣襪子首飾、婚嫁用品,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就是沒找到蒸籠,又逛了南京路,還是找不到。老太太重又回復了冷冷的眼神。分別後我感到有點愧疚,老太太一整天心情寡淡,好不容易有個喜歡的東西想帶回國,我一定要滿足她這個心愿。

我想起M的勵志故事,他第一次帶團時,上海也是最後一站,來自挪威的客人用最後一頓正餐時很不開心,因為這次來中國沒吃到北京烤鴨這道名菜。餐廳做不出烤鴨,也沒時間再換地方了。M情急之下叫了10幾盒烤鴨外賣送到酒店,外賣小哥則由M的父親臨時出演,客人回到酒店看到烤鴨驚喜加感動得擁抱M,回國後立即寫了封熱情洋溢的表揚信。M就此成了旅行社的風雲人物,一時間恨不得好團都讓他上,因為「客人交給他,放心。」

受M鼓舞的我在超市、二手市場、居民區附近等一切可能的地域搜尋了幾個小時後,終於趕在九點半打烊前找到了蒸籠。不知名小路上的一家賣竹子製品的手工店,小小的店面4、5平米的樣子,牆壁和屋頂上掛滿了竹篾編織的各種竹簍,我抬頭看見了青色微黃的蒸籠,暗暗地心喜。老闆正打算關門,於是15塊錢成交。

第二天老太太們要回國了,我早早地捧著蒸籠到酒店獻寶,妹妹客氣地收下這份禮物,再無言語。到機場辦完登機互道再見時,德國老太太交給我整整齊齊對摺再對摺的紙。走出機場打開一看,是一張評估表,其他內容都記不清了,只記得評估表最下方對導遊的評價:有「優秀、良好、一般、差」四個選項,在「一般」外赫然畫著一個醒目的圓。

我以為看錯了,用力瞪大雙眼,那個圈挑釁地圍在「一般」外面,像一個眼白多過眼黑的大眼珠,我心底嘆了一聲,默默把紙沿著原來的摺痕小心地折了回去,這份評估表我一直沒有交回旅行社。

我沒有失落太久,確切地說是沒有時間失落,因為第二天又要接待新的客人,源源不斷的遊客充填了數不清的晝夜,直到冬天入境游的淡季來臨,才能得以喘息。從十一月底到三月初這段時間,好像才是真正的生活,工作兩三天接著休息十來天,唯一的缺點是:沒有收入。

客人愛聽哪些故事

當別人知道我是導遊時,隨之而來的總是艷羨的目光和誇張的語氣。

「你真開心,能免費到處玩。」

「沒少拿回扣吧。」

「哇!下次出去玩找你……什麼?你沒去過婺源……徽杭古道、三清山都沒去過?那你都導哪裡啊?」

我總是無言以對,靦腆地笑笑。他們說的都沒錯。持導遊證在全國的景點參觀可享受免費,部分景點需要帶團隊並出具旅行社蓋章的行程單(就是工作時免費,自己去要掏錢)。回扣也真沒少拿。

至於導哪裡,基本是最大眾化的旅遊線路。一般參團的入境客人在中國一共十幾天,玩北京、西安、上海三個城市,最多加一個桂林,平均每一地只有三四天的時間,通常是不會有時間去城市以外更遠的地方,時間寬裕一點的會在蘇州、杭州和水鄉逗留幾日。少數小眾的團隊會走得更遠一些,上峨眉、看樂山大佛、走香格里拉、進藏等等,每一地都由當地的地接社接待,配一名地陪作為當地導遊,如果是10人以上的團隊通常會有1名領隊(客源國委派)或1名全陪(第一組團社委派)。我就是負責上海及周邊地區的地陪。

我發現,導遊講解如果只是講書上有的知識,比如黃浦江有多長源頭是澱山湖,外灘有52座被稱為「萬國建築博覽群」的大樓、和平飯店南樓是曾經的沙遜大廈、東方明珠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寓意,是很難持續獲取遊客的注意力,原本注視我的眼神開始渙散、扭頭看窗外,甚至閉上眼打瞌睡,於是慢慢地我學會了講故事。

「石庫門裡弄」是客人喜歡聽的故事之一。浦東摩天樓下的北外灘待拆遷的破舊房子、泰康路田子坊里老式舊居改建的藝術小鋪、咖啡館和攝影工作室和頭頂二樓窗下居民掛起的「堅決禁止噪音擾民」的橫幅、或者是新天地石庫門「屋裡廂」展示館,都是可以讓遊客了解上海人舊時及現在的生活環境的側寫。

里弄狹窄縱深,多為磚木結構的二層樓房,坡形屋頂常帶有天窗,紅磚外牆,弄口是中國傳統的牌樓。兩扇實心黑漆木門,配有銅質門環。門楣做成傳統磚雕青瓦頂門頭,二樓有出挑的陽台,中式風格與歐洲聯排式風格相結合。二樓陽台和亭子間窗外掛滿黑白灰藍的內衣褲襪,老人們坐在弄堂里抽煙聊天。舊上海的七十二家房客已成過去,到今天為止在這樣的石庫門房子的每一個門洞里還住著若干戶普通上海人家,他們共用著僅有的一套煤衛、陽台,甚至更舊一些的房子地下污水管道沒有鋪設,至今使用馬桶或痰盂。至於隔音之差,也是一家吵架,半個弄堂都能聽見。對於本地居民來說翻身的機會是「動遷」,市中心20、30平米的蝸居能夠置換到內環百八十平的三居室,甚至可以換外環兩三套公寓,從社會底層一躍躋身中產階層。這些對於本地人來說再平常不過的細節總能讓客人嘖嘖稱奇。

關心歷史政治的嚴肅型遊客更願意聽我講父親經歷的故事。父親上山下鄉時念高中,排行老大的他插隊落戶到了安徽,在農村的泥地里插秧鋤地,順便給同樣飢餓的螞蟥餵飽了一腿肚子的血,幹完一天農活,晚上點煤油燈看托爾斯泰、雨果是最幸福的時刻。

十年後,政策改變,知青可以回城了,可父親被告知需要滿足一個條件,家中爺爺或奶奶有一方必須放棄職工資格,由父親頂替,面臨職工資格和父親回城兩者之間,爺爺奶奶經過慎重考慮後,父親再一次成為了被放棄的那一個。他在淮南小城的農村合作信用社謀得一職,認識了前去存款的母親,又通過出借《戰爭與和平》、《紅與黑》俘獲了母親的心。

我出生以後,政策又一次改變,知青子女可以返滬,於是10歲的我來到上海,寄居爺爺奶奶家,鄉下人搖身一變城裡人。估計在國外沒怎麼聽過「文化大革命」後期的故事,也沒有類似《孽債》的英文版連續劇,我的故事雖沒有講完,客人卻報以掌聲,甚至有一位教授邀請我去美國某大學做演講,我當然厚顏地答應,只是再也沒有收到正式的邀請函,暗地裡吐了一口氣,我也只會講這麼多。

絕大多數客人最享受、最放鬆的還是購物的時候,無論是在商店內精心挑選禮物,還是在小商品市場里瘋狂地揀幾大袋便宜貨,都是深受全世界人喜愛的環節,「買買買」絕對不只是中國人的特點。城隍廟、南京路、曾經的襄陽市場、後來的淘寶城和亞太盛匯,來到這裡的外國遊客會莫名地沸騰。

砍價就像玩心理遊戲,誰認真就輸了,扭頭就走的那個往往成為贏家。教他們殺價技巧,再看他們樂此不疲地玩著,也是一種樂趣,輕鬆的是完全不需要翻譯,那些銷售能說不下五六種語言,英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日語、德語等等。

除了這些自由市場,我們還會帶客人參觀中國特色工藝品製造「工廠」或「手工作坊」,通常是絲綢廠、茶園等,也就是行內所稱的「槍店」,遊客參觀完可以購買紀念品,在這些指定的「工廠」購物導遊可以拿到相應的回扣。

導遊其實是特殊職業

最初開放國門時,是沒有「槍店」的。外國遊客來到上海,只能去「友誼商店」。那時的友誼商店不對中國人開放,售賣西方進口物品及中國工藝品。導遊帶客人購買中國工藝品,可以在休息室領到兩包牡丹牌香煙,或以遠低於市價的優惠購買一些香皂毛巾等。一些偏遠地區最早憑藉旅遊業為生的商人嗅到了商機,便將當地發家的方法複製到了上海。

九十年代後期,最早的槍店便開在了西郊賓館、龍柏賓館內。從虹橋機場抵達的遊客一進上海便先被拉往這兩家國賓級賓館辦兩件重要的事情:兌換人民幣、上洗手間。這個過程只需要15分鐘,就可以把賓館內的「槍店」掃蕩一空。

「尤其是日本人,每個人走出來肩上都背著兩三個細長的木頭盒子,裡面都是中國字畫。遠看就像是一把把步槍,所以叫『槍店』」。

B先生從1985年開始成為上海的第二批涉外導遊,至今已經三十多年。談到為什麼會選擇導遊這個職業,他眼珠一轉,笑說「你看我身材這麼瘦弱,君子動口不動手」,加上小時候家裡的親戚經常吹噓帶著老外到處跑,覺得很了不起,便決定也要做與外國人交流的工作。

他高三時第一志願便填了「上海旅遊高等專科學校」,因為這所學校畢業後不用全國分配,可以直接留在上海。畢業前面臨幾個選擇:進外辦、留校當老師、去旅行社。當得知畢業那年學校有兩個外辦名額,其中之一要落在自己的頭上時,B先生立即找老師表明心跡,一門心思要去旅行社。「我是不願意去外辦的,因為我不是那種一本正經的人,也不想戴著面具做人。」

在1990年代領著一群金髮藍眼的外國人走在街頭還是很引人注目的,B先生說自己從來不認為高人一等,那時他每月固定收入有100多元,在沒有槍店的日子裡,一樣能活得很滋潤。遊客們臨別會送一些T恤衫、圓珠筆、明信片作為禮物,通常收到禮物後導遊都需要上交旅行社,收到塞在信封里的小費更是要一分不少地上交,旅行社會在年底的抽獎活動中發給所有員工。

時常有倒賣外匯的機會,B先生從來不幹,「友誼商店的女營業員每次看到老外買東西,都興奮地要換點外匯,就讓她們換好了,我要是真想換,隨便和客人說一句,客人肯定聽我的,為這點小錢沒意思,讓她們開心開心。」

自從有了槍店以後,友誼商店漸漸門庭冷落,涉外導遊則成為了當時的「萬元戶」。槍店可不止給兩包牡丹,而是人民幣,給客人消費額的20-30%。越來越多的導遊帶客人去西郊賓館和龍柏賓館,也引來更多的槍店開門競爭,為了吸引導遊和司機帶遊客來,槍店承諾給「停車費」,只要帶客人來,不管有沒有消費,都給導遊和司機好處費,一般是幾十元/人,按客人的人頭來算。

「停車費就是為日本遊客搞的,八幾年的時候日本人富得流油啊,」B先生感嘆,「中國字畫、文房四寶、檯布,就是那種白色的編織的,棉布的絲綢的都有,這些是進店必買的,導遊都不用說的,不像我們對歐美客人還要介紹。還是文化相近啊!」

關於日本遊客瘋狂購買的故事我聽過不少。「日本人買字畫,都是一整面牆的買。」「導遊分錢時,把10塊錢一摞摞堆滿一張桌子,量一下厚度,都不數的(當時10元是最大面額)。」「那誰誰做了兩年導遊,幾套房子買好了。」

槍店,這一站往往成為社會所詬病而導遊所安生立命之地。對每一位導遊而言,這是必須毫無保留使出渾身解數的一場戰役,它決定了幾天的工作是有回報還是免費服務。因為生性靦腆,我總是找不到合適的話語開口,心虛地說「下面要帶你們去參觀『工廠』,參觀完請在商店多多購買紀念品哦」似有點突兀和厚顏。後來前輩點撥我要「鋪墊」,就是在遊覽景點或路途中,不時地將絲綢啊茶葉啊巧妙地提起,使它們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於是我又開始講故事:留園路兩邊各種了一排筆直粗壯的香樟樹,傳說古代大戶人家生了女兒,會在庭前種兩棵香樟樹,就如同紹興人家會在桂花樹下埋女兒紅一樣,等到女兒及笄之年,香樟樹被砍下,製成樟木箱子裝嫁妝用品。箱子里滿滿的金銀簪子、玉佩珠子、桑蠶絲被褥配以喜慶的紅色綢緞被面,壓箱底的則是一幅精緻的刺繡「春宮圖」,這便是古代女子出嫁時「性啟蒙」的第一課。女子穿著大紅絲緞褂裙披著紅蓋頭坐上大轎被接往夫家,鳳冠霞帔之下,拜堂完成婚禮儀式以後才能讓新郎官見自己第一面。然而聰明的女子卻有辦法在出嫁前見到丈夫的樣貌,怎麼見呢?一會兒到了留園裡告訴大家……

只要稍加留意,絲綢可以出現在任何故事裡。就像是電影里的男主角始終開著某品牌的跑車,兩個小時的電影看了多次跑車的LOGO,廣告就植入了觀影者的腦子裡。常有雙眼放光的客人拉著我問:「Angela,哪裡可以買到絲綢?」、「Angela,我們想血拚絲綢,你打算什麼時候帶我們去?」,我很樂意滿足他們的願望。最令我深深觸動的一次,一位客人走出絲綢廠時搭著我的肩膀說:「Angela,我剛才買了好多,確保你能拿到傭金。」我靦腆地笑了。

一些商務考察團或文化交流團會明令禁止購物,通常在行程單上寫著「全程不進店」或「此團是VIP客戶,不購物,請派優秀導遊」,「優秀」導遊能拿到100元/天的導貼,作為無購物的貼補,旅行社還會在團結束後再安排個「好團」(能賺錢的團)來作為補償。

B先生介紹,「和司機平分(回扣)也是從日本團開始的,一開始導遊和司機平分,後來分得太多了,又變成給司機『漲停板』(設置最高限額)。」歐美團繼承了日本團的平分,卻沒有繼承「漲停板」,部分司機寧可不拿津貼,想直接從購物利潤中分配,這種叫做「賭團」。

時代變遷,導遊的高收入使得旅遊行業每一層都想從中分一塊蛋糕,於是工資跌至勞動法規定最低水平,曾經的「萬元戶」B先生也只能拿最低工資,這對於像他這樣有原則不唯利是圖的上海「老克勒」是一個諷刺。2003年「非典」稱得上是一個分水嶺,此後為吸引遊客旅行社開始壓價競爭,表現為客人購買力大幅下降,而入境人數成倍攀升。

「人頭費」是低價競爭的產物。旅行社從團費中獲取不到利潤時,在將團交給導遊前會變相從導遊處收取每名遊客幾十元的人頭費,所幸歐美團極少收取人頭費,日本團相反則收取百元甚至千元每人的天價,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客人購物導遊在指定的購物點簽單後,有一部分的傭金直接返給旅行社,餘下的一部分如20%左右,由導遊與全陪/領隊、司機一起分。

隨著歐洲經濟下滑貨幣貶值,歐美人的購買力急劇下降,客人在絲綢廠從巔峰時期的消費幾萬元一落千丈至千元,人均消費一百多元。導遊拿到回扣與領隊司機分一分,也就賺一百多元。

於是,加節目變得比以往更意義重大,歐美遊客的行程相對寬鬆,有時下午兩三點鐘就結束了,通常客人希望回酒店休息再出來吃晚飯。晚飯後的節目單上「雜技」、「浦江遊船+夜遊上海」是必推項目。

當年雜技表演炙手可熱,上海大劇院、南京西路商城劇院、蘭生劇院、馬戲城、雲峰、白玉蘭等各大劇場夜夜爆滿。每晚七點以後劇場外的人流就像是參加聯合國舉行的宴會,男人衣著筆挺散發著高級香水味,女人則身著修身晚禮服妝容精緻,有序地跟隨導遊的安排進場。白玉蘭劇場曾在旺季時一天三場從傍晚演到午夜,逼仄的等候廳擠滿了入場和出場的遊人,場面混亂不亞於2010年世博會。

這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雜技團幾年以後又消失得沒有一絲蹤影,如今上海灘的雜技只剩下馬戲城的ERA時空之旅。無論是舞檯燈光表演技藝ERA都可稱得上頂尖之作。遺憾的是從前頂缸的台柱和幾名主角已先後離開劇團另謀出路。

雜技票麵價格根據座位等級從80-580元不等,通常我們會賣性價比最高的180元或280元的座位。B先生有一次帶了學生團看雜技,只收了每人100元,「我建議他們打車,這樣不用分錢給司機,學生錢不多,雙方都開心,我就賺個加班費。」B先生形容自己是手伸過去賺錢,不像有些人是撲過去賺錢。

儘管結束一天行程回到家常常是十一二點,但B先生說入境團比出境團輕鬆。2010年以後旅行社入境團量銳減,B先生漸漸轉型做出境領隊。有一次從加拿大坐車7小時到紐約,大家都累壞了,想回酒店休息,地陪還是推薦了當晚的自費項目「紐約夜景」,託辭「明天可能會下雨」,於是客人極不情願卻又心有不甘地參加了夜遊,回到酒店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半。B先生心裡明白,所有人都很疲倦,包括地陪和自己。但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如果第一天不推夜遊,第二天客人去過市中心遊玩後十有八九不會再參加自費活動了。

B先生說:「別人猜不出我是做什麼的,我說吃開口飯的,人家會猜老師,導遊其實是特殊職業,很特殊。」

導遊是我和世界的交換

導遊於我,既是故事的出口,也是世界的入口。人們每天不遠萬里來向我展示截然不同的文化思想和處世哲學,我只需拿出那些老掉牙的梗作為交換,便能收穫客人的尊重和認可。

伊朗美女連著兩天畫著粗黑的眼線和大地色眼影美艷絕倫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魅惑的眼神掃過我素麵朝天的臉時透著一絲不屑,完全沒有為遲到兩小時感到些許抱歉和不安。看到我面無表情,她告訴我,「中國人很難過,臉上都沒有表情,在伊朗大街上的每個人都放聲大笑。」我心裡悶悶的,如果可以晚兩小時起床,而不是傻坐在大堂,我也會高興地開懷大笑。讓我奇怪的是,同行的旅伴沒有一個對她提出不滿和指責,像是世上最正常不過的事。時間對於一些人來說可以任意揮霍,對於另一些人來說則不由自己支配。

英國的紳士和太太們愛抱怨,尤其是投訴用餐,「龍井蝦仁口味太淡」,「小籠包很一般」,「咕咾肉太甜」,「餐廳環境不好,中國人說話聲太吵鬧了」,「中國的中餐味道和倫敦的不一樣,怪怪的」……團隊餐廳口味不佳,社會餐廳喧騰嘈雜,眾口難調加吃不慣真正的中餐,我已無招架之力,只得打趣幸好食物本身還算是日常熟悉的,有些餐廳提供特別的食物,比如所有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客人立即一臉嫌惡得表示不想要特別的,常規的就好。

巴西退休教授邀請我去里約熱內盧,「來巴西,你會成為女王。」來自阿德萊德的英語老師則用濃重的南澳口音不斷糾正我的Chinglish。

印象中最快樂的是以色列遊人,從蘇州或杭州回上海的兩三小時路途竟然沒有人打瞌睡,原本素不相識的三四十人組織起一首首大合唱,一個人起頭,一車人齊聲高唱,聲浪差點掀翻了大巴車頂。快樂的情緒是能傳染的,司機哼著小曲兒,不再抱怨接以色列團肚子餓得發慌(以色列系列團只吃早餐和晚餐,中午時間省下來遊覽),我也樂得輕鬆,不用為了阻止司機打盹而不停地講話。

我帶領的以色列旅遊團在跳舞

除了大合唱,以色列人還愛跳廣場舞。每次參觀完摩西教堂舊址,我們會走去霍山公園看一塊紀念碑,碑上用中英文和希伯來語描述了二戰時期上海的難民隔離區域,公園很小几分鐘便能逛完,可以色列遊客總能在葡萄架下木槿花旁拖延時間,混跡於提籃橋地區的中老年朋友中兩兩起舞,彷彿相識多年的老鄰居。

與以色列的淵源逐步加深,Gil與太太來中國商務旅行,在茅家埠、龍井茶園、北山路,他操著怪異的口音以「Angela, tell me please」開頭把無數個奇怪的問題拋給我,實在記不清那些天里他問了些什麼。臨別時,Gil問我,要不要學做生意?他的家族企業龐大,能源化工地產金融無不涉獵。我問為什麼選擇我?他說因為我有「野心」。「導遊是服務行業,只有business才能致富。」

那時的我視金錢為圭臬。貼著知青子女的標籤,十歲便來上海寄居於爺爺奶奶家。他們每天早上一人一瓶光明牌牛奶,我看著他們喝,因為父親給的生活費不夠給我買牛奶;看到學校里的同學每天吃一個蘋果,我也想吃蘋果,爺爺說想吃自己買,我每個月十元零花錢全用來借書讀了,連蘋果都買不起。親人的嫌貧愛富和冷漠使我在十幾歲時就早早地確立了目標,一定要成為有錢人。

當時得知父親要提前退休回上海,擠住在老房子里,老人明確表示老房子是留給小兒子的,絕對不會留給父親,只是暫時讓父母落腳。看到父親把自己安放在用餐的小房間,晚上蜷縮在生了銹的摺疊行軍床上,把閣樓的大床讓給我和母親,我決心要買房。導遊的收入已遠遠不夠。我接受了Gil的提議,並相信,這是命運對我的眷顧。

2011年秋天,我揮一揮手,告別了那些在我生命中來去的人,他們曾熱愛我、擁抱我、為我鼓掌、對我挑刺。我將離開,並記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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