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論縱橫】周嘯天:如何超越唐宋(外三篇)
周嘯天:號欣托,1948年生,四川渠縣人。現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安徽師範大學中國詩學中心研究員、李白研究學會理事、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得主。著有《唐詩鑒賞辭典》、《唐絕句史》、《詩詞賞析七講》、《詩詞寫作十日談》、《詩經楚辭鑒賞辭典》、《元明清名詩鑒賞》、《將進茶----周嘯天詩詞選》、《周嘯天談藝錄》等。
如何超越唐宋
上世紀五四運動以後,曾經有一段時間,人們認為詩詞、乃至漢字已走到盡頭。又有一段時間,人們認為毛澤東詩詞就是傳統詩詞最後的輝煌。事實證明,這其實是低估了漢字與詩詞的生命力,也低估了後人對漢字、對詩詞接受喜悅的程度及駕馭之能力。
開放之年,值詞章改革之大機。於時思想解放,文禁鬆弛,詩家取題日廣,創穫尤多,悅耳之聲是處可聞,令人心情暢美。鍾振振說:「沒有讀遍當代詩詞,就說它超越唐宋,固然是妄下結論;但要說它根本不可能超越唐宋,同樣是妄下結論。」壯哉斯言!
然而唐宋容易超越嗎?唐宋詩詞曾是最富於群眾性的文藝樣式。以唐宋詩詞為代表的古典詩詞,至今能給人以充分的藝術享受,從某些方面來說還是高不可及的範本。魯迅說:「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後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聖』,大可不必動手。」超越,就是翻出如來掌心。
「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趙翼)——不新鮮的不是李杜,而是克隆李杜;不新鮮的不是白石,而是克隆白石。央視鑒寶,王剛執錘,初不辨真仿。及鑒為明窯,即價逐連城。鑒為仿作,不管何等逼真,必痛擊之,應聲而碎。王蒙說:「我也不甚喜歡那種作腐儒狀的戴方巾、邁八字步的仿古詩」,以「有其詩不多,無其詩不少。」其事雖殊,其理一也。
當代詩詞必欲超越唐宋,須有三條。第一是現代性,即有當代的思想意識。魏新河黃昏飛越十八陵,作詞云:「翻身北去,日輪居左,月輪居右。一線橫陳,對開天地,雙襟無鈕。……小塵寰、地衣微皺。就中唯見,百川如網,亂山如豆。」(《水龍吟》)飛行,就如此這般地改變了世界圖景,也改變了人們的宇宙觀。其題材和手法都是現代的、全新的,也是動人的。作者另有一副筆墨:「記小樓、梨花約,剪盡春痕,白香吹處。」似曾相識,不作也罷。
第二是創作意識。從來詩詞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創作,一種是組裝。詩詞在古代,有社會應用功能,聯句、唱酬、步韻是寫作習俗,而節日、聚會、離別、生日是寫作由頭。其間創作,唯天才能之;組裝,則比比皆是。技巧與慣例是可以把天才拉平,把庸才抬高的。當代作者須強化創作意識——寫個人經歷,從自己跳出來;寫社會題材,把自己放進去。盡棄登臨聚會無關痛癢之作。杜斌《在外打工偶感》詩云:「一夜天涯動客思,嘉陵江月照空池。想來兄弟應忘我,我亦三年未夢之。」一反唐人之情調,而盡得唐人之神髓——有切膚之痛也。
第三是閱讀快感。文學消費,早已分眾。詩詞源遠流長,審美不免疲勞,閱讀快感不能不講。毛澤東說,朱自清不神氣,魯迅神氣。神氣之文,乃有閱讀快感。聶紺弩說:「完全不打油,作詩就是自討苦吃。」切勿小看口語,其快感來自不隔。楊逸明看電視版《西遊記》:「青獅白象各興災,惹得高僧斗幾回。誰料人間添魍魎,竟從菩薩腳邊來。」四句皆說。劉慶霖《西藏雜感》:「遠處雪山攤碎光,高原六月野茫茫。一方花色頭巾里,三五氂牛啃夕陽。」四句皆畫。都有閱讀快感。
論覓句
作文是從造句開始的。作文好的學生,無一例外是造句好的學生。
造句,也是詩人的功課。唐代詩人於此非常用功——「句向夜深得,心從天外歸」(劉昭禹)、「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盧延讓)、「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方干)等,就是夫子自道。
當興會到來的時候,假如你覺得沒有一首詩足以表達此時此刻的心情,這說明你已經有了新意。一二詩句隨著詩思同時到來,古人稱之得句。最初的得句,往往就是詩中妙語、主題句。詩人往往據以定韻。其他詩句,則是在得句的基礎上,循韻覓得的,古人稱之覓句,今人或稱造句。
有人說:「造句乃詩之末務,練字更小,漢人至淵明皆不出此。康樂詩矜貴之極,遂有琢句。」此言大謬,「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非漢人之詩乎?「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有風自南,翼彼新苗」,非陶公之詩乎?豈不造句、練字耶,只是得來不琢耳。
以琢不琢為分水嶺,詩句大抵分為兩種,一曰清詞,一曰麗句。清詞就是單純質樸口語化的不琢之句,麗句則是密緻華麗書面化的追琢之句。
一般說來,民歌偏於清詞,文人詩偏於麗句;漢魏陶詩偏於清詞,六朝詩人偏於麗句;李白偏於清詞,李賀、李商隱偏於麗句;韋莊偏於清詞,溫庭筠偏於麗句;李後主偏於清詞,花間派偏於麗句;李清照偏於清詞,周邦彥偏於麗句,等等。但也沒有截然的鴻溝,大體而言,古代詩人大多是清詞與麗句相濟為用,其效果往往相得益彰。
清詞是一種天籟,沒有太多的加工,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李白)、「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梁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岑參)、「多少事,昨夜夢魂中」(李煜)、「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李清照),天然好句,得力於愛好口語和學習民歌。麗句則是錘鍊、追琢、推敲、意匠經營的結果,古人工琢句者,往往月鍛季煉,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如「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周朴)、「曉來山鳥閑,雨過杏花稀」(同前),等等。杜甫曰:「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我們應取這種態度。
「覓句」這個說法,好像詩句是現成地擺在那裡,只待詩人去找到就是。就像羅丹論雕塑,說雕像本來就在石頭裡,只需將多餘的部分剔除就是。像是大言欺人,其中也有妙理。古人形容覓句就像捉貓似的:「終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
覓不得,無可奈何。然而,當它不請自來時,總不能讓它逃走。晚唐詩人唐求平時出遊,得到詩句、聯語,即捻稿為丸,投大葫蘆瓢中,數日後足成之。李賀騎馬出門,從平頭小奴子,背古錦囊,得到詩句,即書置囊中。凡詩先不命題。及暮歸,始研墨疊紙足成之。俄國作家契訶夫的寫作札記,全是隻言片語,如「在俄國的飯店裡,乾淨的桌布散發著臭味」、「人越木訥,馬越能理解他」、「最讓人啼笑皆非的人,是小地方的大人物」等等。他的小說中充滿妙語。
我自己在旅途中,會隨時掏出手機,用簡訊的方式記錄突如其來的、讓我感到驚喜的詞語、句子或點子。對我來說,手機就是錦囊。
論興會
詩詞是情緒釋放的產物,故始於興會。
西人云:「詩始於喜悅,止於智慧。」所謂喜悅,即乘興而來;所謂智慧,即興盡則止。興會是創作慾望、創作動力,又稱靈感,興緻,興趣。
陳衍說:「東坡興趣佳,不論何題,必有一二佳句。」例如:「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佳句永遠是和好心情作伴的。然而有人讀這首詩,卻問:「為什麼不是『鵝先知』呢?」對於這樣掃興的人,真是無法可想。你只能告訴他:見鴨、未見鵝也!
興會是駕馭語言的狀態,興到筆隨,事關詩之成敗。蘇東坡自道寫作狀態說,筆底如萬斛流泉,不擇地而出。曾聽葉子說,她只要寫出了第一句,詩就會成組的出來,收不住的。這叫在狀態。在狀態是重要的,有公務員被下課,無他故,只是因為「不在狀態」。至於做詩,最怕掃興。宋詩人潘大臨九月九日遇風雨大作,剛有了一句「滿城風雨近重陽」,突然催債人敲門,頓時掃興,失去狀態,永遠地留下了一個殘句。可見興會對作詩是多麼的重要。
詩思襲來的喜悅,可以是在沉靜中回味過往的情緒,如杜甫的《春夜喜雨》。也可以是火山噴髮式的高峰體驗,如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這首詩被浦起龍稱為杜甫「平生第一首快詩」——真是興不可遏,真是奔迸而出,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左右抓捕,上下安排。聲律對仗對詩人來說,只是熟能生巧。所謂「興來如宿構,未始用雕鐫。」(邵雍)
郭沫若說,只有在最高潮時候的生命感是最夠味的。毛澤東為詞六首作引言云:「這些詞是在1929年至1931年在馬背上哼成的。年深日久,通忘記了。《人民文學》編輯部搜集起來,要求發表,因以付之。」這就是詩人的態度。宋謀瑒曾感喟,有些人寫了一輩子詩詞,卻不知道詩味是什麼。周作人則說,沒有興會而做詩,就像沒有性慾而做愛。不幸的是,這種不在狀態的寫作,並不少見。
興會並非空穴來風,興會來自對新鮮事物的敏感。嚴羽說,「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何以言之?因為空間開闊,思緒活躍,萬象新奇,提供詩材。「只有那種能向人們敘述新的、有意義的、有趣味的事情的人,只有那能夠看見許多別人覺察不到的東西的人才能夠作一個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唐相國鄭綮自謂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還是這個道理。
因此,有出息的詩人,應設法到廣闊天地去,接觸新鮮事物,開拓題材,增加興趣。要寫就寫最夠味的感覺、最有把握的東西。寧肯寫得少些,但要寫得好些。切莫僅憑年年都有的那些個紀念日、喜慶事,閉門造詩,那樣做的結果,必然是「黑毛豬兒家家有」,也必然是「可憐無補費精神」(元好問)。
一個中秋的前夜,我因出差從成都飛合肥。上飛機時一點詩意也沒有。上天后,不經意往窗外一望,竟然是平生從未見過的一幅圖景:湛藍天空上銀盤也似地懸著一輪明月,萬里無雲。雲全在飛機下面很深的地方。全新的經驗讓我興奮起來,口佔一絕:「馭氣輕辭濯錦城,雲間賞月更分明。嫦娥乃肯作空姐?為我青天碧海行。」主題句是「雲間賞月更分明」,首句是引子,後二句是以溢思作波瀾。一片興會而已。
飛機著陸,便掏出手機,以簡訊方式,發給一位最先想到的朋友。一分鐘後,便收到他的叫好。網路時代的詩歌發表,就該是這個樣子吧。
寫詩就是寫語言
沒有好的興會,難以寫出好的詩詞。有了興會,還得有詞兒。沒有詞兒,就會茶壺裡裝湯圓——肚子里有、卻倒不出。
不少人動輒侈談意境,卻很少注意到語言。流沙河說詩是「說一說」加「畫一畫」。而詩中之畫,不是架上之畫,到底還是靠說。所以意境妙與不妙,全憑語言。語言有味,意境大好。語言無味,意境能好,那是天方夜譚。
故曰:不有語言,成何意境!「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毛澤東),與「紅雨無心翻作浪,青山有意化為橋」(初稿),只換了兩個虛字,而意境相去不可以道里計,措語使然也。
詩詞寫作的過程,說穿了就是一個作者同自己商略語言的過程,就是玩味推字佳還是敲字佳的過程。——「敲」字搞定,一個意境成了。或如朱光潛說,「推」字佳(表明寺內無人),一個意境也成了。總之,沒有脫離語言的思維(包括形象思維),也沒有脫離語言的意境。
汪曾祺說,有人說這篇小說不錯,就是語言差點,這話是不能成立的。就好像說這幅畫畫得不錯,就是色彩和線條差一點;這個曲還可以,就是旋律和節奏差一點這種話不能成立一樣。語言不好,這個小說肯定不好。同理,如果有人說這首詩的意境不錯,就是語言差點,也是不能成立的。
詩有言不盡意,然無言更不能盡意。詩詞語彙之貧富,及表達之流暢與否,決定了詩歌的可讀性和耐讀性。小說家說,只有一個名詞,只有一個動詞,只有一個副詞,只有一個形容詞,才能準確表達一個意思,詩詞也一樣。在你的語彙貯存中,永不要缺少那一個詞兒。語彙豐富與否,永遠是衡量創作水準的重要尺度。楊沫《青春之歌》出版時,茅盾講了許多優點,說到缺點,只有一句——語彙不夠豐富。
文學語言可以是口語化的,但決不是口語。文學語言與口語的不同之處,在於它的精鍊。詩歌尤其如此。「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黃庭堅)這段話過去被誤解得很厲害,好像是詩語全都要有來處似的——其實別人打頭就說有「自作語」,只不過「最難」。
自作語即不含故實的語彙,如「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風」、「明月照積雪」等。所謂出口成章。自作語常常表現為對口語美的一種發現——「說盟說誓,說情說意,動便春愁滿紙。多應念得脫空經,是那個先生教底?」(蜀妓)「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鄭板橋)為什麼這些詩語至今仍有語言感應力呢,不正是因其「多非補假,皆由直尋」么!
來處語即來自書本的、有出處之語,廣義地講也就是成語,這類語彙是作者博覽群書,含英咀華,從典籍汲取或熔裁而來的,是讀書受用的結果。運用得當,可使人於字面之外,產生更多的聯想,故勝語更多。文人說「腹笥甚廣」、老百姓說「肚子里墨水多」,意思是:誰讀書多、誰有詞兒、誰的語言能力就強。陶先淮贈何詩嫦赴美留學詩云:「中華自古擅風流,豈讓歐洲更美洲?碧海青天憑寄語,嫦娥靈藥不宜偷。」詩勸人學成歸國。後二句語本李商隱詩,以嫦娥切詩嫦,尤臻語妙。
無論自作語還是來處語,用得成章,皆成妙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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