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丨關於屈原的糊塗帳

關於屈原的糊塗帳

龔鵬程



端午節又到了。又要吃粽子、划龍舟,紀念屈原啦!《幼學瓊林·歲時》不就說了嗎?「端陽競渡,吊屈原之溺水;重九登高,效桓景之避災。」

一、其實吃粽子划龍舟本來都跟屈原無關。

其實端午跟重陽一樣是避災。五月五日這一天,乃春夏交會,陰陽兩氣交沖之時,故曰午。午者,啎逆之啎也。人在這時最容易生病,所以要喝雄黃酒,掛菖蒲艾草、煮水洗浴、佩香囊等以辟厲氣。包粽子、划龍舟以祭屈原,是後來附會到這個節日里來的,起於南朝梁代《荊楚歲時記》以後。

至於愛國詩人屈原,嗨,這稱謂和形象也是後來形成的。

二、《楚辭》不是屈原作的

據《史記》所載及學者們考證,屈原是楚國的宗室,楚懷王十分信任他,常命其稿擬辭令,因此被同僚嫉妬。譖於王,遂被疏遠。又曾出使齊國,想聯合齊以抗秦。秦張儀則欺騙了懷王,使與齊絕交。楚要攻秦,又被秦所敗,在外交上左支右絀。屈原勸諫,惹惱了懷王,竟遭放逐到漢北。後來雖得召回,可是懷王仍誤信秦國之謀,入秦與秦昭王相會,被執,死於秦。其子即位,為襄王。仍不喜屈原,再度放逐他。最終投汨羅江而死。作有〈離騷〉〈哀郢〉〈天問〉等文。

漢文帝時賈誼即曾作賦吊屈原;淮南王所網羅的游士們也作過〈招隱士〉召喚這位王孫歸來;嚴忌作有〈哀時命〉把屈原之哀普遍化;東方朔的〈七諫〉則等於一篇屈原傳論,以初放、沈江、怨世、怨思、自悲、哀命、謬諫等一一敘論屈原的哀感;王褒〈九懷〉也類似,分匡機、通路、危俊、昭世、尊嘉、蓄英、思忠、陶雍、株昭,以懷屈原;還有劉向的〈九嘆〉,亦是如此,含逢紛、離世、怨思、遠逝、惜賢、憂苦、愍命、思古、遠遊等;此外就是王逸的〈九思〉,憫上悼亂、守誌哀時,情況也一樣。

這些作品,劉向把它集編成《楚辭》一書,王逸續為增訂,並作了《章句》。它們跟屈原的作品,無論體制、風格、內涵上都相涵相發,此唱彼和,共同形成一部混聲大合唱,開後世仿擬某體之先河,為同一主題作品之大結集。

於是,我們就看見了一個荒謬的景象:歷來文學史,常把《詩經》跟《楚辭》看成是同一類的東西,以《楚辭》直接《詩經》,說是屈原所作。

這是缺乏史學之基本條件或能力的做法,不能真正建立歷史知識。為什麼?

現在,我們若用可能是戰國時人編的《周禮》來大談周公的創製,用可能是魏晉人編的《列子》來談戰國時刻禦寇的思想,大家都會覺得非常可笑。然而我們在文學史上卻大談屈原的《楚辭》,不可笑嗎?

《楚辭》乃是東漢順帝安帝時人王逸所編,收羅了賈誼、淮南王、東方朔、王褒、劉向、班固等人,以及王逸自己之作,凡十七卷,上距所謂屈原,已相去約五百年了。可是我們卻以之大談屈原如何如何,彷彿《楚辭》就是戰國時繼《詩經》而有的一本集子,又彷彿即是屈原及其門人宋玉之作那樣。

三、未必有屈原這個人

而且先秦文獻絕不見屈原其人,後世所考證的屈原姓名與身世也疑點叢生,光是生卒年就有十幾種意見。《史記》敘述屈原的一些話,恐怕也是褚少孫等人所補。而〈離騷〉中談到的人物,更都是中原的,沒有楚國的先王先公。至於屈原流放的時間、地點、次數,學者們考來考去,更是眾說紛紜。

故歷來因為相信真有這樣一位大作家,而去考證其生平履歷,並試圖確認《楚辭》中哪幾篇是他所作,又各作於什麼時候,而形成的「楚辭學」,其實只是一大筆糊塗帳。《楚辭》中根本與忠君愛國、哀時命、怨世沈江等無關的辭章,例如〈九歌〉〈天問〉〈橘頌〉等,那些楚辭專家們卻都偏要朝屈原的身世與精神狀態上去硬套,當然更會引發無窮爭論。

四、漢人對屈原的建構

戰國時逞口舌的縱橫游士,到了漢代,尚未消失。劉項爭霸時期,婁散、蒯通等都屬於這一類人。文帝以後,詔廢誹謗妖言之罪,除關禁,又詔舉賢良,於是游士更進一步晉身於官僚體制中。情況與六國時諸侯及名豪公子養士,並沒太大的不同。如淮南王「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竇嬰在平七國之後「游士賓客爭歸之」。

武帝以後,中央集權漸盛,丞相衛綰奏:凡治申韓蘇張之言者,一體皆罷。又嚴助出守會稽,武帝賜書謂:「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縱橫。」均可證明漢初縱橫之風仍盛,故武帝亟思抑遏之。僅有的一些.則漸漸都集中到他自己身邊來。

可是游士一旦進入中央政府,成了皇帝近侍,士也就游不動了。武帝之本意殆亦在此。網羅才俊,賞其辭令之美,而實不免「俳優畜之」(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

而且,戰國時期的遊說,是具自主性的。士憑本身才具,遊走於諸侯間,噓朽吹枯,足以縱橫捭闔,顛動世局。諸侯王對之,亦是以禮敬的方式來供養他們。在中央集權的政體底下,游士卻只能集中到皇帝這兒來,不再能有「此處不留爺,自有爺去處」的洒脫。在皇帝周遭,亦等同豢養,只能仰侍寵幸。情況與戰國時迥然不同。

士之榮辱,皆不能自主,繫於人主之愛惡,因此士的精神是抑鬱的、屈辱的。一切理想及個人生命價值若欲實現,皆須仰待君王之賞識。而此種賞識,因是不能真正尊重並成就士之生命價值與個體尊嚴的,故士在本質上遂有生命之蒼涼與失落之感。漢代辭賦,乃以此而一方面體現著士人在一個大一統的偉大帝國中的喜悅,開闊宏肆、宣暢著縱橫馳騖的精神想像;一方面又在具體的境遇中覺察到難以為懷的失落。

前者表現為對京都畋獵、郊祀宮殿等等的讚頌。後者則表現為〈幽通〉〈思玄〉,答賓之戲、解客之嘲,其主題就叫「士不遇」。

董仲舒、司馬遷都寫過〈悲士不遇賦〉。而士不遇亦並不是他們獨有的慨嘆,乃是漢代士人普遍的哀感。而這種集體感情所投射的對象,便是屈原。

但無論如何,在漢朝人心目中,屈原這個人及他這樣的身世,是確實存在並與許多人有心靈共鳴的。

到底是屈原的身世遭際令他們興感,抑或時代集體意識投射於此一人物身上,並創造出了如此這般的屈原,雖不能遽斷;然而屈原和那一堆表達士人哀時命、悲不遇、效忠悃的辭賦,無疑最能說明漢代士人的特殊心態與處境。

這也就是屈原這一類辭賦被特別編輯起來成為《楚辭》一書的緣故。《楚辭》中大部分是漢人作品,但把屈原宋玉景差等一系列主題相近、風格相同、體制相仿的作品集編在一塊,正是一種文學傳統的建構。

而且,透過漢人這樣的編輯作業以及對文學傳統的建構,使人產生《楚辭》等於屈原作品,且是緊接著《詩經》的作品之印象。許多詩史文學史在《詩經》之後便接著大談《楚辭》如何如何,渾沒考慮到《楚辭》根本是漢代所編,其中且大多為漢人所作〈若以王逸本為準,時代大概已到了東漢順帝以後。而所謂屈原之作品,更皆已由漢人修潤過。

這隻能說是漢代把這個傳統塑造得太成功了,所以才令人產生如斯錯覺。

五、屈原怎麼又變成了愛國詩人?

屈原是漢人早已推崇過的,但宋人所見,頗與漢人不同。

從漢到唐,看屈原,都是有褒有貶。貶的說他露才揚己,褒的則是拿屈原替自己高潔而不遇的生命做類比。喜歡屈騷的人,也只從哀志、傷情等角度來看其文辭特色,謂其怨悱,足當「發憤為文」之典型,如韓愈說:「楚,六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送孟東野序)、裴度曰:「騷人之文,發憤之文也。雅多自賢,頗有狂態」(寄李翱書),都是這樣的論點。

依此評價,《詩》《騷》便異,李白詩:「大雅久不作,哀怨起騷人」,論此最晰。說後世詩人均受屈子哀怨精神之影響,以致《詩經》的大雅之風久已不聞。

宋人的講法,則一是把《詩》《騷》關聯起來,以詩統騷;二是改造屈原的形象。

所謂以詩統騷,是指宋人把屈騷納入「詩經解釋學」的傳統中去看。例如晁補之〈離騷新序〉反駁班固對屈騷的批評,說你班固都曉得司馬相如的賦里那些虛飾夸誕之辭略如《詩》之風諫,可你為什麼偏要懷疑屈騷里的誇飾呢?以「經」來責屈之夸誕,並不合理:「原之辭,甚者稱開天門、駕飛龍、驅雲役神,周流乎天而來下。其誕如此,正爾托譎詭以諭志,使世俗不得以其淺議已,如莊周寓言者,可以經責之哉?」(雞肋集·卷三六)

以詩經批評楚騷,乃漢唐論屈之主流,故晁以詩之風喻替屈辯護。名為「新論」,正可見以往皆不如此看。宋人論屈,大抵均由此取徑,至朱熹《楚辭集注》而集其大成。

據《浩然齋雅談》載黃山谷章子厚之說云:「九歌蓋取詩國風,九章蓋取諸二雅,離騷蓋取諸頌」,已與這種解釋相似。先解釋《詩》,再將屈騷一一比附於《詩》之傳統中,形成一種詩化了的楚辭學。

把騷跟詩連結起來看以後,屈原的形象便也扭轉了。由漢到唐,論屈原失志而怨悱為文者很多,卻幾乎沒有人稱揚屈原的忠愛。也就是說,屈原顯示的是一種個人性的哀怨,以致成為士不遇的代表。

可是宋以後,對士的要求乃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個人窮通,非所縈懷,關心的是家國興衰、天下治亂。故屈原就應該如杜甫般,每飯不忘君,不能再如顏延之〈祭屈原文〉:「蘭薰而摧,玉縝則折,物忌堅芳,人諱明潔。曰若先生,逢辰之缺」云云這樣,只做為一個生不逢辰的象徵。

蘇軾〈屈原廟賦〉說:「吾豈不能高舉而遠遊兮,又豈不能退默而深居?獨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爭而強諫兮,死猶冀其感發而改行。苟宗國之顛覆兮,吾亦獨何愛於久生?」跟顏延之的視野就完全不同,認為屈原是對宗國即將顛覆而憂。

後來洪興祖《楚辭補註》對此大加發揮,並在後敘中說:「余觀自古忠臣義士,慨然發憤,不難其死,特立獨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氣,豈與身具亡哉!」大有借屈原表達自己做為一個天下士的信念之意味。

秉此信念而注《楚辭》,其內容當然就跟古代迥異,如〈遠遊〉:「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王逸註:「傷己命祿,多憂患也」,洪注則說:「此原憂世之詞」。又總括屈騷之旨,曰:「離騷二十五篇,多憂世之語」。洪興祖也注過杜詩,有《杜詩辨證》二卷,在他的詮釋下,杜甫和屈原都是感時憂國的典範。

稍後的朱熹注,依然沿續這個思路,序說:「原之為人,其志行雖或過於中庸而不可為法,然皆出於忠君愛國之誠心。原之為書,其辭旨雖或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然皆出於繾綣惻怛,不能自己之至意。……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婦、抆淚謳吟於其下,而所天者幸而聽之,則於彼此之間,天性民彝之善,豈不足以交有所發,而增夫三綱五典之重?此余之所以深有味於其言,而不敢直以詞人之賦視之也」。

不以詞人之賦視屈,亦與陸遊說莫只以詩人看杜相同,重點是要人學習他的愛國情懷。屈原的形象,便因此而重構了。

歷史,流變紛紜啊!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曾獲台灣中山文藝獎等,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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