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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的簡訊

先要說明,此序是本書編者勒令我寫的。本來我是不的。因為在榮獲奧斯卡之前,冒昧向人喋喋「其實我是一個演員……」是危險的,你看周星星。但鑒於假如讀者肯不大落忍我的過分殷勤從而買一本回去——所以我就寫了。寫之前特地翻看了一下本書內容——我記性不好,發現我寫得還是蠻好……玩兒的(我境界低,以好玩兒為作文根本)。為了使這本書更好玩兒一點兒,我還特地邀請我的女友錢海燕(本書中有伊人小記)非友情(我希望她友情,但她堅決不肯)奉獻了50餘幅剔透漫畫——總之,這是一本很可愛的書,說的全是身邊的事兒,罵的全是身邊的人,喜歡的,全是得不到的東東。以上是正題,下面是閑話。有時候會想起1997年的春天,那個有生以來第一次投稿並且幸運發表的小姑娘,在料峭的大街上,那樣光輝燦爛地笑出來,天與地都是佛光普照的金色。然後就是現在了:拋家別狗(欲知詳情,請看本書《親愛的小螃蟹》一文),一個人吃,一個人睡,一個人種牡丹花(請讀《DIY女子》),一個人在深夜裡工作到目腫筋浮——終於向人叫出來:「為什麼會是這樣?起因僅僅是喜歡寫字——」損友哂笑:「你可以不的。」但是我要。有時候也以為,自己是要的太多了(參見本書《5151》),但起碼,忙忙活活一場空,比之袖手負暄一場空,來得理直氣壯一點。在穿著地攤貨悠哉優哉,與穿著讓·路易斯·雪萊睚眥盡裂之間,因為別無選擇,所以我義無返顧地選擇了後者。你知道,到目前為止,雖然我說起讓·路易斯·雪萊的名字是如此的稔若舊人,但其實我只穿(只穿得起)納帕佳和逸飛。我對此很欣慰,因為這世界上還有許多使我翹首以待的東西。不像某女富豪豪宅里的悵惘——伊去馬來西亞度假,包下了一整爿海灘:「要什麼有什麼,又有什麼意思?」可是2002年新春鐘聲敲響的一瞬,我還是如此虔誠地祈禱:就讓那沒有意思的一天早些來到吧!我承認我是貪婪的,但好在,我的貪婪很乾凈,每一個毛孔滴的都是我自己的血汗(血是面無血色的血,汗是熬夜趕稿滾燙立頓紅茶喝多了流的汗的汗)。這沒什麼值得自豪的,聽見我嘔呀啁哳攢出一本書的價錢,我一位自己做工廠的朋友笑得打抖:「你可以不寫嗎?或者你可以來我這裡分一杯羹。」我居然只能感謝他的好意。我是一老農,死心塌地胼手胝足耕著自個兒那一畝三分地,因為見識有限,在秋後不過聊以度日的豐收里,竟也笑得有些歡暢的意味。昨天我媽打電話探聽近況,我送她小(伊芳齡60,嚴禁我在她面前提老字兒)人家10個字:明裡一盆火,暗裡一把刀。我媽抱怨說,我記得你從前的日子就是這麼過的,這麼些年就沒進步過!我含笑說,媽,你也太小看女兒了——如果說從前我是倚門賣笑,現在雖然還不得不日日倚門,但好在,我可以選擇不笑了。有時候,人暗戀的其實是自己,是愛上了自己的愛情。肯真摯的暗戀的人都是很純凈、很年輕的啊!我猜每個人一生都曾暗戀過,在金秋的晚風裡以眼角的餘光瞥見那個人被風淺淺掀起的衣角就倏地紅了臉,心口給咚咚撞得麻酥酥的,甜蜜而微疼。只是暗戀對象不一,有時候會是某個具體的人,比如鄰家那個常常把腳踏車踩得風馳電掣的大哥哥,或者校園裡新來的那個聲音甜美氣質端雅的女老師。也可能根本是個莫須有的影子,初中時有個女同學就「愛」上了《射鵰英雄傳》里的楊康,那時候尚沒有VCD影碟,電視里演過了也就過了,只好捧一本《射鵰》翻來覆去地看,有關楊康情節的那些頁碼被翻的略略發黑;拚命搜集演員苗喬偉的相片、不幹膠;有人質疑楊康的人品就跳起來大聲反駁,面色漲得通紅;得到一個外號:於念慈。當然大多數時候暗戀的是一個半真半假的人物——那個人是有的,可是有關他的來龍去脈、叱吒風雲卻多半出自我們天真的善良的想像。所謂暗戀,自然是當事人的一方懵然不知,如果雙方心照不宣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世俗一點。其實是個很好玩的遊戲呢!宛若小時捉迷藏,躲在暗處看那迷茫的苦苦尋找著的鄰家小妹,開始還有著一種以為得計的竊喜,漸漸地忽然發現伊纖細的身影給夕陽映得愈發單薄,楚楚可憐相,不經意間起了一種溫柔的憐惜,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可是情不自禁。從此喜歡看見她細細的有些發黃的小辮兒,喜歡聽她媽媽在蔥花味兒的晚風裡喚她原本很平常的名字:萍萍。覺得伊母親的蘇州話里有一種平仄的詩韻。在學校里看見她的名字排在光榮榜最後一名,由衷欣喜之餘又有一點莫名的羞慚——呵她應該並且也可以表現得更好一點啊!但是漸漸憂傷起來,她——不知道有個人在悄悄地關注著她吧,帶著無限褒揚的眼光,連在窗前勤奮趕作業時微微駝背的身影也是好的——就是好。很想對她說些什麼,比如:「今天陽光真是燦爛啊!」或者:「你們班幾何講到第幾課了?」然而終於沒有說,每每經過她,咕嘟一聲將話吞了進去,像不小心吞下一個最不愛吃的白水煮蛋,以為會消化不良,可是終究平安無事,因為還好有日記。壓在物理簿子下急急慌慌歪歪扭扭地寫:「今天在那棵老洋槐下我又遇見她了,她對我笑了一下——」寫到這裡,自己也心虛起來,不能夠確定那情形是不是真的,抑或根本是臆想?可是仍然熾熱發紅一直到耳朵根。因為心裡有個很大的秘密,遂非常充實而沉甸甸地長大,其實真的是一直念著她的,幾乎天天,可是仍然慢慢失了她的消息,身不由己地,惟有在略有些暗沉沉看不真的記憶隧道里將有關她的那一段摻著春天的槐香,想起她就香。其實那是最好的結局了,你最好不要指望再去見她。我還記得《編輯部的故事》里李東寶指著一名核桃巴拉的售冰棒老婦對戈玲說:「瞧,她差點是我媽。」那是李東寶的爹爹從前驚心的暗戀。我的女友四毛赴美攻博前夕忽然變得非常之懷舊,遂回家鄉小城重遊,回來笑:「我看見他了。」我知道她指的是誰,那個多麼英俊迫人的男孩子啊!咕咕笑:「他現在城裡最好的商廈賣削價襯衫。」我好奇:「可還英俊么?」她想了很久:「不。」他彷彿有些粗拉了,相較從前。但是她的目光忽然黯了一下,漸漸莊嚴起來:「他人仍是很好的,也沒有不幸福。」哦那當然,那是她的暗戀,生命里最初的一段認真。即使他有不好處,她仍然要禁不住站出來袒護他。有時候,人暗戀的其實是自己,是愛上了自己的愛情。最經典的暗戀當然是《情書》裡面,清麗的少女藤井樹,還有英俊而沉默的少年藤井樹,他們同班,因為重名而引來許多額外的麻煩,他們被惡作劇的同學們選做一對圖書管理員。他看起來很不開心,只顧站在午後的白色的窗帘邊在一些生僻圖書的卡片上亂寫他的名字:藤井樹、藤井樹,一個又一個,一本又一本。她於他的記憶基本上也就這些了,然後他就轉學走了,從此沒有回來。很多年後,他在一次登山活動中不幸遇難。偶然的機會,女孩藤井樹發現,他一見鍾情的深愛著的女朋友渡邊博子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是巧合吧?她以為。但是母校的一群女孩子跑向她——她們和她當年一樣的年紀啊——她們手裡拿著一本書,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那張照例寫著「藤井樹」字樣的圖書卡片背面,一絲不苟的線條畫著一個清麗的少女,那分明是年少的她。她終於明白:那些個午後的日子,他倚在雪白的窗帘後面寫的那麼多「藤井樹」,不是他、而是她的名字。影片就完了。我理直氣壯地落了淚。呵我羨慕藤井樹,被人默默愛過的女孩子。更羨慕那個沉靜的男孩藤井樹,肯真摯地暗戀的人都是很純凈、很年輕的啊!如果你在心裡愛一個人,請一定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她),而且得要多說幾遍。有多少女人在為自己一念間的所謂矜持後悔整整一生啊!我的朋友給我電話,問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怎樣去追。我連腦子也沒過就說送花啊,外兼適時適地適度的默默關心,當然殺手鐧是末了的狐狸終於露出尾巴——或情人節或伊人生日之類有特殊意義紀念日的表忠心,此場景務必要撼人心腑,頂好是要麼上天(譬如駕機出遊)要麼入地(好比深海潛水),總之別在地面上呆著。朋友愣了愣說這樣就行了么?但是並不呀!我略一沉吟,道:「你可否告訴過她你擁有140平米複式結構現房一幢?」他說還沒。我說這就對了。過了幾天他帶了一大籃山竹來看我,喜孜孜道:「I服了You!」其實也沒什麼,所謂打蛇打七寸而已,至為關鍵的是弄清伊人所需。其實追求方法段位最高的是一班大學小男生,蓋因伊們成日吃飽了又無甚娛樂,眉目傳情、海誓山盟、割腕明志、早請示晚彙報、送飯送水上門、長達數十頁肉麻情書、導演英雄救美、雨中徹夜佇立……論現房美鑽以外的追法伊們概莫能焉。然而惟惜反追求道行至深的亦乃大學女生,我剛進大學即有好心學姐面授機宜種種,其中心思想就是:能夠有效地阻止男人的進攻而又不會使其較快撤退。無奈我心存一絲良知終於未曾一一實踐,於是我失去了所謂愛情,倒是得到了一批友情至今,也算是意外之喜。大學男生的追求當然是可笑的,現在想想。連他們自己也分外羞慚——怎麼就那樣要死要活,怎麼就!更兼連星巴克也請不起,送給心上人的禮物全部是地攤貨!現在他們不了,他們優雅地為女友拉開茶色玻璃門,紳士風地擺好座椅,微笑著篤定地推過燙金菜單,再也不必因為不停在心裡暗暗計算帳單總值而食不甘味。然後他帶她去本埠最出名的酒吧小坐。然後他開車送她回她的單身公寓。當然,他不反對「順便上去坐坐」,如果她也不反對的話。他沒有說愛她,但是是的,這已是在追了。他說「嫁給我吧」時切記一定要速速答好好好,否則就會像我的女友蚌蚌一樣,剛剛想含羞做一把秀:「嗯——你是在開玩笑吧?」然而他卻早已變了顏色:「是。」使人如鯁噎喉。早已步出校園的女生們十分的悵然,她們不由懷想起若干年前那個在伊窗前抱一把破吉他唱了一宿情歌的傻小子,然而如果要她在他和他之間進行抉擇的話,那是不必考慮的——我要香車美饌。見過死纏濫打的男生,因為他們聽說過「好女怕纏」。然而這裡面有運氣,我就親眼看見過一個女孩煩惱地撕碎密密麻麻寫滿了成千上萬個她的名字的情信。但是我猜,若干年後的某一天,伊一定會回想起那個曾經那樣痴戀她的小男生,那些寫著她名字的碎紙片在依稀有些發黃的光柱里千徊百轉,化羽成仙。她忽然有些後悔,也許那時我應該對他溫柔些,至少不要一任他在漫天雪地里淚流滿面。所以成熟女人都會尊重那些真正愛過的男人,雖然他們之間可能就是缺了那一點點的緣。我在咖啡館裡見過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哭泣:「當初……當初你為什麼不再堅持一下,只一下?」額上已微微半禿的男人目光迷亂,彷彿看進那無限遠處的前生今世:「我……可是你那樣堅決地拒絕……」女人說:「是的,我很傻,但是你為什麼不可以聰明一點呢?」他們全部流淚了。所以如果你在心裡愛一個人,請一定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她),而且記得要多說幾遍。「但是我只追三次。」我的朋友阿明說,「我會大聲地、虔誠地告訴她,但是我只說三次,這是我的尊嚴。」而且他決不刻意帶她去超出他生活圈子的場所,他說:「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從前這樣,今後相當長一個時期內還會這樣,如果我在這樣的時刻作假,就算現在一時皆大歡喜,如果以後她天天向我要這樣的生活又怎麼樣呢?」我想他是對的,而且是少有的踏實男人,但是他至今獨身,因為沒有女孩子樂意常常跟著他乘地鐵。她們不知道他的身家——一間雖然剛剛起步但是前程遠大的獵頭公司。她們寧願跟那些頻頻熱情地請她們去海邊度假的男人回家,哪怕接下來是寡淡如水的柴米油鹽。不知道誰比誰更傻。有個男人對我說:「我最討厭女人追男人,那多……」我惡狠狠地瞪住他。他真是個愚蠢的男人啊!他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為自己一念間的所謂矜持後悔整整一生啊!20歲的人失戀哭泣,是認為自己再也不會這樣地愛一個人了;40歲失戀哭泣,則因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談這樣的戀愛了。「我可愛到什麼程度?」「山崩地裂,海枯石爛的可愛。」「喜歡我到什麼程度?」「像春天抱著小熊在原野上打滾。」「我的髮型好到什麼程度?」「好到世界上的林木全部倒下來的程度。」「喜歡我到什麼程度?」「到了世界上所有森林中的老虎,都溶化變成奶油的程度。」「嗯。」阿綠略帶滿足地說,「再抱我一次好嗎?」那是《挪威的森林》里,20歲阿綠與男主角渡邊的普通一段情話,嬌憨動人如嬰兒初啟的眼波,森林裡原木的香。然而當熱戀變為失戀,而滄海還遠遠不是桑田,這些天籟般的句子,每一個字都將是萬丈五毒箭,微笑地看著你逃——它生下來的使命就是箭無虛發,當事人除了權做萬箭攢心人肉活靶,是別無選擇的。可我仍然堅持以為,失戀的人全部活該——誰讓你要?誰讓你沒有金剛鑽還哭著喊著要!放心,我是躲電腦桌下敲這些字的,而且頭上還罩了一銅臉盆兒,估計臭雞蛋爛番茄什麼的暫時躉不到我頭上——噢天底下就你他媽沒失戀過?找抽!你從沒失戀過嗎?真的嗎?沒騙人?你發毒誓?敢上測謊機?哦,原來你小子是個白痴。除了白痴,可憐天下痴男怨女99%都上過失戀的賊船。早上早好,蓋小時得猩紅熱,出麻疹都好得較快些,長大再得就是一場劫了。我記得席慕蓉說:這個世界上有些路,是必須一個人去面對的,再黑再冷再遠,也得一個人默默走下去。讀這段話時18歲,很不明白怎麼走著走著就會沒人陪了——至少我爹我媽不會拋棄我啊。直到終於失過一回戀,才知道有一回事,是疼到親爹親媽也只好乾瞪眼地步的。一碰就疼,一問也疼,甚至看一眼也如蒙針氈,所以萬一(其實是個人就得是一萬)失戀,最好自宮,或者真空;如不自宮,又無真空……就去旅行:加拿大,芬蘭,南非賴索托……總之地兒越遙遠越蹊蹺越有效——如果你有很多錢的話。否則只好去錢櫃唱歌:包一個迷你間,訂一打白水,從晚上8點到早上8點,以七扭八拐之白嗓嚎盡天下情歌,愈肉麻愈有趣,此為以毒攻毒,但要切切記得選揀形象健碩之服務生,否則伊遭你折磨至昏至死可能性很大。但目前為止我能給出的最迅疾有效的建議是:趕緊進入下一場戀愛。但這種建議有點兒缺德,彷彿勸人噴煙療疾,而且對隨時有可能襲來的下一場失戀分明是敞開了懷抱——這一回是非死不可了。刮骨療毒,任憑豆大汗珠叭叭掉以求好個利索;或者亂用虎狼葯,只求眼前舒坦不理所謂後遺症,悉聽尊便。我?從前為保命當然只能選後者。如今我雖然老大不小但先天不足,晚熟得驚人,萬一墜崖格外地活該,屆時我打算悶頭試試好容易多年修鍊的道行:任哪兒也不去,一分多餘錢也不花,就在家干靠。還有就是,如果失戀,千萬不要絮絮追問為什麼。沒有為什麼,我看見你就討厭成不成?如今誰傻,拋棄一定有拋棄的充要理由,不若趕緊回家閂上門,好生琢磨下一步勾搭對象。縱然被甩得完全莫名其妙也不要問得好,放心,他不會因為是得了血癌好怕好怕連累你哦才出此下策的。台北有個很可愛的網站名喚「失戀雜誌」(即LOST),它的首頁上有這樣一段話:20歲失戀哭泣,是認為自己再也不會這樣地愛一個人了;40歲失戀哭泣,則因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談這樣的戀愛了。所以失戀的人無疑活該,但不失戀的人基本上快該死了。一個堅持以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讚美,是向她求婚。看穿一個男人可由兩個方面,其一是看他如何死去,其二是看他向怎樣的女人求婚。一直堅持以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大的讚美,是向她求婚。看穿一個男人可由兩個方面,其一是看他如何死去,其二是看他向怎樣的女人如何求婚。一直喜歡著周潤發。人說現在喜歡周潤發的女人多半已是少奶級人物了,我這樣怕老,可是仍然痴心不改。不是因為他在《縱橫四海》里英武神明小馬哥,《傾城之戀》中富貴倜儻范柳原,《賭聖》中霸氣衝天,《八星報喜》里喜悅可親,是因為很早時候給他自己命名為「很木」的一部電視劇《上海灘》——亦不是因為怎樣仗義瀟洒的許文強,是有一幕:剛烈逞強的男人許文強那一日忽然處處碰壁,每樁事業都極其不順,而天又下起了滂沱大雨,高大威猛的他忽然縮的很小很小,他飛快地在街道上奔跑,跑過一間間銀行、當鋪、郵局、商場,跑過一條條灰色的街道,終於,在一間劇場的舞台上找到了他的女人,正在綵排話劇的年輕的趙雅芝馮程程——她是那樣愛他,他一向是知道的;他亦暗暗地愛她,但由於國讎家恨他不能說啊——然而今天他終於顧不得了,他已經遭受了那麼多打擊,這重重打擊剝開了他貌似堅硬強大的外殼,展露出柔嫩純真的本來面目——他一路跑過去,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抱住她:「程程,我們結婚吧!」那濕滲滲的滴水的面龐上有熱淚橫流。素來美麗而驕傲的女孩子給這意外的幸福衝擊得一瞬間張口結舌,然而旋即省過來,一頭埋進她朝思暮想男人的懷抱,晶淚泫然:「好。」而門外,是滔滔暴雨。我在一旁看得淚眼婆娑,竟然——那一年我12歲,仍然很不爭氣地在忙著跳皮筋、捉迷藏,剛剛在讀《紅樓夢》。揩著淚想:呵,原來求婚是這個樣子的,嗯,撼人心腑。但是後來就再也沒有一次求婚予我這樣大的震動。22歲時看《飛越迷情》里張學友向張曼玉求婚,領她去一個夜幕方籠的河邊,點一支煙,笑笑地同她講著話,深吸一口,忽然一丟——「嘩」一聲草地上即有一大圈寫著「ILOVE YOU」的心形燃將起來,黑暗裡耀紅了張曼玉的驚喜交加,然後便是循例的一隻小錦盒,我不說你也知道那裡面是什麼。看了這個求婚也傻傻地笑,然而笑過也就過去了。厭惡那種琢磨來琢磨去一年一年猶疑再三的男人。有朋友講給我的笑話十分之快刀斬亂麻:一對男女初次見面,男方對女方印象頗佳,於是道:「我覺得你很好,你覺得我咋樣?你說行咱明天去登記,不行咱明天就去離婚!」還喜歡另一個求婚,是朋友的朋友,他比所深愛了19年女人小12歲,但是他終於鼓足勇氣鄭重向她求婚——求成了,且幸福8載至今。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年輕越輕的男人越容易實施求婚,而越老的男人越是躊躇躊躇又躊躇,大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老和尚告訴小和尚,女人是老虎。最使我一想起來便笑個不住、笑過又惻然的求婚是:一日,OFFICE里的男孩忽然拎起話筒:「喂,小青啊,我們馬上就要分房了,最後一次福利分房,你看……」然後「哦、哦」兩聲即放下話筒,面色安然看不出什麼,後來知道那邊是同意了。噯,換了我,這一生每回想起來每回覺著冤——那樣也算求婚?好像梅雨天牆上漬的一大塊濕印子,和著淋淋的細雨微笑淡定地躉在那裡,彷彿後脊樑上無窮無盡永不安好的一塊瘡。寧願喜歡這樣的求婚:「喂,那個什麼……你想不想死後葬在我家祖墳里?」從前,我並不如此妄圖尋訪鑽石王老五的時候,無疑是坦蕩而純情的;如今我雖轉而執著非鑽石君不嫁,亦還保有最後一絲底限;如果我不愛你,是打死也不嫁的;如果我愛你,就是打死也要嫁。我聽見自己對著遠山呼喚:我——願——意——喚畢臉上發出紅撲撲的光來,彷彿某鑽石王老五的花轎吹吹打打正在門外。旋即夢醒,分外惆悵。呵我當然是願意的,現今凡是沾了鑽石光輝的事物,和人,我都願意要。非常願意。原諒我是個坦誠的人。有時候簡直覺得太坦誠了,從而疑心這是不是個優點。譬如說,如果彼夢彼景成真,我應當這樣回答——音量小18度,而音速慢若磁帶卷了:我……願意。緋面垂首,把手弄蓮,欲言又止,百轉千徊,有主見和把握,但是不那麼多。世間所有男子均宣稱喜歡真實,自然的東東,然而一旦面對真相——比如不化妝的女人,紛紛鼠竄,不及抱頭。所以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了,現在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到哪裡去找那麼好的人?私人會所,名流PARTY,商務機艙,五星酒店IT界新聞發布會……沒事兒打扮打扮勤跑著點兒。雖然老土,但是我太爺爺——一名垂釣高手說了,下餌要揀魚兒密集處,而且多下幾竿,魚簍總是滿些。然而之於他嫡傳曾孫女兒來說,因為懶入膏肓,處世原則是凡事圖一個不勞而獲,恐怕不能如此勤勞致富了。何況環境日趨惡劣,人密魚稀,僧多粥少。但我是每天都在床前小燈下祈禱的:就讓天上掉餡兒餅吧,不敢說我是世界上最飢餓的人,起碼是其中之一啊,好鋼要用在刀刃兒上。但願上帝是有的——亞門!雖然機會較為渺茫,但是我堅信:如果瞎貓碰見死耗子這回事果然亘古未有的話,那麼此話何來?心誠則靈。而且我按時納稅,堅持每天讀一些有字的紙張,過馬路一定走斑馬線,見到老奶奶一定扶她過馬路,而且扶她之前會切切問好,她這會子是否真的想過馬路。並且,我須鄭重聲明的是:從前,我並不如此妄圖尋訪鑽石王老五的時候,無疑是坦蕩而純情的;如今我雖轉而執著非鑽石君不嫁,亦還保有最後一絲底限:如果我不愛你,是打死也不嫁的;如果我愛你,就是打死也要嫁。但是,如果有一份真摯的愛情的愛情和一份瑰麗的金山同時擺在我面前,而務必不可兼得的話……我決心把上帝打死。就不能享齊人之福嗎,難道?活著多麼不易。但幸好我學習過中學物理,略知能量守恆定律——勢能多了動能就少,動能多了勢能就少。如果,他可以買得起85平米起,窗戶外頭不是沙漠的房子,和一輛堪以睥睨奧拓的車子;使我接吻時不致犯困,有時候居然逗得我哈哈大笑——我決心在每年寫一本書的情形下,每天早上掙扎著爬起來為他煮一些尚可下咽的早餐;在他吃早餐之前業已洗漱工整;並替他打領帶,雙結的那種。而且一個月允許他與女友約會一次哦。女友可以擁有一至兩分姿色(因我本人擁有兩分半);最好2點以前回家(2點:又稱14點)。唉,像我這樣明事達理,忠貞不貳非鑽石王老五不嫁的女子不多了。如果再不遭遇鑽石王老五的話……也就只好算了。結婚,就像數九寒天脫掉棉衣跳進冰水裡,試過一次終生難忘。關於結婚的真相,基本上是這樣的:結了婚的不敢說,離了婚的不願說,沒結婚的不知道。真的好喜歡看那些情侶,熱戀中的情侶,男的即使不高大也是威猛的,女的即使不美>麗也是動人的,他們,男的那樣憐惜地環住他的小小女人,目光中嗶剝糾纏著的痴情以他血管中嘩嘩流淌著的全部鮮血折射出的光華為證,女的則無比柔情地倚在她的男人懷裡,這裡即是伊一切的一切,是天堂。我生平最怕,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忽然結了婚。我寧願他們因為一些微小的齟齬甚而根本是誤會導致了分手,從此天各一方,只有在白駒過隙的許多年後,仰望著曾照璧人的同一輪月亮,心尖上蟲嚙般獨自思想。偶爾,黃昏的街邊,給太太發配出來為孩子買半打練習簿一捆蔥,呵順便再帶一瓶老醋,記得要山西的,不要本地的,上次就弄錯了,你這個豬腦子!大街上人來人往,有人在叫,有人在笑,拐角處一家小店飄出這樣的歌謠:「你知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滴一滴流成熱淚……」而你,忽然淚盈雙眶。然而好在哭過也就哭過了,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得按時按質按量完成現任太太交與的任務,在回家之前消滅一切有關哭泣的蛛絲馬跡——每一名女人結婚後都自動升格為一流間諜,並且衷心地慶幸你們——你和你的那個她,終於沒有有情人終成眷屬,否則你還指望思念誰呢?我在網上看到這樣的句子:「結婚,就像數九寒天脫掉棉衣跳進冰水裡,試過一次終生難忘。」我由此喜歡上了互聯網。當然並非所有的人都因此大病而亡,人的潛能許多時候出乎意料地強大,儘管在此之前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夠這樣迅疾地學會冬泳。關於結婚的真相,基本上是這樣的:結了婚不敢說,離了婚的不願說,沒結婚的不知道。有一天,我和一名聰明可愛的小姑娘扮家家酒,她扮媽媽,我扮爸爸,但是她忽然變了顏色,撲上來對我又掐又抓又咬又踢,口內猶自低吼:「我把你這個又丑又笨又花心的……打死你……」我不得不連連後退求饒,好容易伊人息怒,我慈祥地循循善誘:「怎麼可以這樣對待爸爸呢,嗯?」然而伊理直氣壯:「我媽媽就是這樣打我爸爸的,經常!」我喉嚨發乾,張口結舌。嗚呼那是一對出名的恩愛夫妻!想想結婚前伊們的同在一層Office內尚鴻來雁往、卿卿我我,我多麼想弄清楚這結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是個女人,不自覺地就會站在女人的戰線上,所以每當我看見傻呵呵地樂著的新娘就悲天憫人:「又有一名好姐妹親手結束了她自己的幸福——美麗、優雅、溫柔、快樂,當然,還有聰慧。」然而我在現場亦見一位紳士同時面露不忍之色,悄悄在胸前划了個十字——又有一名好兄弟下水了,亞門!我在電台做嘉賓,剛剛提了句「真愛就像遇到鬼呵」,女友兼另一位嘉賓不樂意了:「我覺得畫眉你簡直是荒謬、簡直是可笑!我認為婚姻里根本沒有愛情,那只是一種合作夥伴的關係,懂嗎沒有真正的愛情!」我乾笑了兩聲沒有答話,我怕我一答話會悲涼,呵她說的有理啊!可是我們——每一個女人,多麼渴望著愛情,多麼!彷彿結婚對於女人更糟糕些。「真丟臉,我結婚了。」「我結婚時會偷偷的,這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我美麗的女友飛飛及一諾分別如是說。傳統上且事實上女人婚前婚後之「身價」絕不可同日而語,張愛玲於此俏皮道:新娘是銀幕上最後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伴娘方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預告。可憐的美麗的新娘!至少理論上沒有了其他男人的機會。結過婚的男人卻往往成為「績優股」,事業漸成之外,關鍵是他身邊的女人可以隨時遁為無形,只要他願意。然而到底人們為什麼還是要結婚呢?亦舒是這樣說的:「怕年老無依,故此找個伴,但這個伴必須要在年輕的時候預先定下,故此在有可能的幾年中挑了又挑,直到肯定不會有比這位更好的了,立刻抓住……非常難玩的遊戲。」「無依」兩個字說得好,其實哪裡僅僅是年老之時呢,我們無時無刻不是這樣地駭懼孤寂,像《她比煙花寂寞》里的徐佐子,非常獨自堅強的職業女性,終於哽咽著告訴伊男友:「……當我死的時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邊,我希望有人爭我的遺產。我希望我的芝麻綠豆寶石戒指都有孫女兒愛不釋手,號稱是祖母留給她的,我希望孫兒在結婚時與我商量。我希望我與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個幸福的女人,請你幫助我。」呵結吧結吧,只是記得結之前看一看朱德庸的《雙響炮》,那裡面有兩對結婚30年及結婚3年夫婦真相,讀過之後你還想結的話,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蜜月是愛情的迴光返照。婚姻是一堆上帝販賣的水果,蜜月是擺在上面供先嘗後買的那個樣品。蜜月是一隻新馬桶——新馬桶還有三分香。<!--PipAD:start--><tableborder=0他們說,蜜月是愛情的迴光返照,不過光鮮滋潤這一會子,馬上就要死掉了。他們說,婚姻是一堆上帝販賣的水果,蜜月是擺在最上面供先嘗後買的那個樣品——以供品嘗的樣品多半是這堆水果中最甜最美的,其餘的大部分就保不齊了。他們說,蜜月是一隻新馬桶——新馬桶還有三分香。他們還說,在新婚之夜早已被提前預支的今天,蜜月是一本透支的過期存單——他們還說了很多,我是說,那天在卡薩布蘭卡酒吧,當我提及我要做一篇關於蜜月的文字時。我獃獃望著他們——或男或女或年長或年少或不老不少或已婚或未婚或離婚的他們——那些曾經經歷過的,他們匱乏甜蜜的回味嗎?而那些尚未曾擁有的,他們一點點也不肯想往?他們很快地端起加冰生啤:「Cheers!」並且懶得去找Cheers的理由。他們至少貌似利落地忘卻了方才的話題。啊當初發明「蜜月」這個詞的人必是有著一份濃香似蜜糖的愛情的吧?許多的猜測、無數的相思、彩箋上的心跳、月光下的誓言……是經過了多少大喜與大慟、困苦與無眠方才得以牽住伊人的手,在神前一同誦出「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無論是健康還是疾病,今生今世我們心手相牽」——那麼接下來無間的身心交融,怎能不使人幸福得恍恍惑惑甘之如飴,幾乎疑心是在夢中——所謂「蜜月」。出乎意料的幸福往往可以使一個庸人幻作詩人——難怪時下是一個詩歌式微的年代。誰說我們沒有亦曾悄悄地懷想起「Honeymoon」的字眼?海邊大假或者環球旅行,手牽著手一同在銀色的海灘上誦出美麗的十四行詩,偶爾四目交投,便是倏然加速的心跳與晚霞里飛紅了的雙頰……生命最初的紅紅心中藍藍天下我們甜蜜地憧憬著,「蜜月」兩個字是我們壓在舌尖下不肯褻瀆的一個呻吟,彼時,有後院的桂花香氣暗溢。我們以為日子還長著呢,而蜜月即是驢子眼前那串誘人涎下的胡蘿蔔,是上帝賦予我們辛勤向上的獎賞,我們於此心安理得而勝券在握。然而問題不久即出現了,現實生活永不予人片刻安寧——誰堪與共?丘比特在森林裡看到一對男女相遇了,還沒來得及抽出箭,他們就相愛了,箭還未射出,他們已經同居結婚了,當人們捧著鮮花要祝福他們時,他們卻早就離婚了——這就是當代都市的愛情傳說,在這個傳說里,我找來找去找不到有關蜜月的蛛絲馬跡。我們是那樣的惶惑然而我們是那樣的鎮定——我們受過良好的教育,我們念過哲學——存在……即是合理……的吧?即使自己心底里有些嘀咕,然而旁人似乎大部分都堅信且僅僅跟上,我們可以走錯,但絕不可以落伍,絕不!所以我們不相信蜜月。我們做出一副我什麼沒有見過嘁——的樣子,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一個人。我們當然會有點孤獨,但是我們知道旁人同樣如此,因此我們心理平衡而即使不快樂亦不至於痛苦。蜜月將漸漸變作一個老土的詞,在措辭嚴謹的詞典里,一板正經地被詮釋為「舊時指……」字樣,在上床如同去飯館兒吃頓飯的今天。我們絕非禁欲主義者,然而當某種感官遭到毫無節制的刺激時,它有理由變得冷漠乃至麻木。也許我們得到的與我們想像的不太一樣,但是我們畢竟得到了一些什麼,而且比想像的容易——得到的太容易便不知珍惜——或許不久將「蜜月」兩字將被改作「糖月」(括弧:低糖型),糖的味道總比蜜要來得淡一些,不至於將由於某些部位過度應用某些部位長期閑置而新陳代謝功能日益衰退的現代人膩著。我們夢中的蜜月就此滅絕。謝天謝地我們總算有了鋪天蓋地光明正大的「處女膜修補術」,雖然進出該門時還是要小心熟人,但是可憐的男人們總算頭一回遇上了剋星。處女仍然是一種身價,因為終究還是男人在乎與喜歡。兩個年輕人,他們歡喜地結婚了,新婚之夜,男人發現女人不是處女,他理所當然地憤怒且屈辱了,之後的整整30年里,他永遠有資格地頤指氣使、花天酒地著。而女人——女雖然她實在不明白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是真的。一個女兒,從小就被爸爸媽媽輪番苦口婆心循循善誘恩威並施告知女孩兒家必要保持處女之身,記住了,必要!結果新婚之夜,女孩子幾乎是本能地選擇了抗拒且大聲尖叫痛哭流涕,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婚後8年,善良的丈夫與妻子痛苦不堪。這也是真的。呵處女這兩個字是多麼的神奇,它主宰著女人的幸福呢,當然還有比女人於此更加兢兢業業重視著的男人,我們大家要不要將伊工楷筆錄供奉起來日夜香火跪叩祈禱伊不要與我們搗蛋呢?若干若干若干……年前伊不消說是大大地有用的,那時的女人若膽敢失卻了處女身份,就不僅僅是做牛做馬低三下四能夠描補的了,她一定會被當場踹出家門,因為她居然冒犯了「七出」之重頭「淫泆」!至於她出門打個滾兒後去往哪裡就不必操心了,明擺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現在她已出嫁尚未有子而丈夫又已不要她——反正路邊草繩總還是有的。然而男人當然不同,七出里還有一條是「妒忌」,就是說,倘若男人另有新歡(或早有舊歡)而女人表示出哪怕一丁點兒不滿,還是得立刻滾蛋。王寶釧大嫂苦守寒窯18載而薛平貴娶了神氣活現的代戰公主,薛平貴仍然理直氣壯地道白:哎呀!且住。想我離家一十八載,也不知她貞節如何?我不免調戲她一番:她若守節,上前相認;她若失節,將她殺死,去見我那代戰公主。我的天!他與她(任她是誰)同赴鴛鴦帳天經地義,她若有此端倪,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中國傳統劇里倘若女主角不幸被非禮強暴,結末她只有死去——無論她是多麼的嬌媚、青春、聰穎、俏皮——不是自殺便是為伊心愛的男主角擋了刀鋒或槍子,不然就不足以洗脫她的骯髒與罪惡。她怎麼好讓男主角為此痛苦猶疑呢?就是大夥也不答應!只有她化作輕煙芳魂渺渺,我們大家方鬆一口氣,雖然免不了有點覺得可惜,但是總算眼前乾淨了,影幕上映出雪白耀眼的「完」字,頂燈亮處,仍然是一個清平完滿的世界,於是我們滿意地嘆著氣回家去。所以當我偶然發現最近有一部台灣言情劇美麗的女主角不幸慘遭強暴後竟然沒有被編導判死刑而是活了下來,居然還有得知真相後的英俊男生來追求,心中的詫異無以言表,莫名的開心之餘,又有隱隱的擔心——咦這是真的?萬一現實中心地純潔的小女生跟著學了而小男生無此雅量豈不是苦哉!就像新婚之夜的苔絲,對克萊袒露了她不幸「失身」的往事,實指望以誠實換回更完美真摯的愛情,結果克萊離開了她。然而謝天謝地我們有了鋪天蓋地光明正大的「處女膜修補術」,雖然進出該門時還是要小心熟人,但是可憐的男人們總算頭一回遇上了剋星。我朋友曾告訴我這樣一件聽起來好玩的事:他上大學時,校園裡有一天忽然多了一名美貌絕倫的純情女子,哎呀那份美呀!長發飄飄,白裙獵獵,手執燙金課本,烏悠悠的大眼睛一忽閃,頓時掃倒一大片,追求她的人一個加強連的名額也罩不住。但是忽然一天有一名一看即是風塵女子的傢伙找上門來,站在人來人往的校園林蔭大道上將伊堵住罵:「你還在這兒給我扮處女呢,賣都賣過三五年了!不就是花錢做了個處女膜修補嗎你……你欠我的錢還還是不還?」嗚呼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決定選擇處女修補術前切記要還清債務,以免債主狗急跳牆使你美好夢想毀於一旦。然而我仍然有點同情那位從良女子,人家當初下海多半有不得已隱情,這不剛賺了一點錢就修身並來大學裡修心了嗎?據說曾經追求過伊的那些男生們都十分憤懣,其實人家除了在是否處女這一項上幾乎沒有說謊啊,伊的確聰慧美麗且並不兇惡。是的處女仍然是一種身價,因為終究還是男人在乎與喜歡。雖然有數字說新晉的「飄一代」里有40%不大在乎處不處女了,但事實上,同是良家婦女,已婚的仍然不如未婚的矜貴,因為對其他男人來說,已婚婦女是「一張用過的衛生紙」(龍應台語)。鑒於現如今「真正的處女」與否實在很難分別的緣故,我在此免費提供一張驗別秘方——先用赤色硃砂喂飼蜥蜴,待它遍體通紅,將之剁碎為泥,用這種紅色的肉泥點至女子的四肢或身體上,假如她「保持貞潔」,怎麼也不會洗掉,反之則自動消失。所謂「點女人肢體,終本不滅,有房事則滅,故號守宮」。這就是檢驗是否處女的「守宮砂」。這當然不是我發明的,是咱們勤勞智慧的老祖宗淵源流傳下來的,所以萬一您老人家試過出了什麼紕漏的話,可千萬不要怪我。女人嫁的是男人的將來,男人娶的是女人的現在。意思是當你人老珠黃,男人的愛情也就黃了。女人簡直就是海鮮啊,而結婚就是讓她們統統死亡。有一回11歲的表侄女問我:「姑姑姑姑,什麼叫怨婦呵?」我剛趕完一篇6000多字的稿子正跪在地上拚命擦地,脫口而出:「就是已婚婦女。」結果小侄女第二天氣急敗壞來找我算帳,她作業本上給老師打了個紅紅的大叉。我十分悵然,咦不是這樣的嗎?我估計這位老師一定尚待字閨中。女友淺淺十分之美麗,他們告訴她說:「你真不像結過婚的。」她聽了愣怔許久才明白過來,敢情這是對廣大已婚婦女的最大讚美了。我估計大夥多半兒跟我一樣,曾經對「婦女」一詞深表反感。那是在綺年玉貌的少女時代,面上煥發著理直氣壯的驕傲光輝,略不合意便有本事教那些狂蜂浪蝶碰個鼻青臉腫,那時侯誰若膽敢把該詞兒安在我們頭上,我們撲上去掐死他的心都有——嗄,婦女,那不是油漬麻花、灰頭土臉、乏情少趣、深仇大恨的代名詞嗎?我們絕不!然而男人們微笑著說:「我怎麼會捨得讓你變成這樣呢你說?你是這樣美麗、飄逸、聰慧、可愛的一個小天使!我我我……蒼天可鑒,我是把你含在嘴裡怕化了,頂在頭上怕跌著,捧在手心又怕凍著——」於是女孩子心動了,想:沒錯,媽媽是身上成天一股子蔥花味兒,隔壁李大姐也有日漸破衣爛衫之嫌,但是那是因為她們沒有遇上好男人罷?我應當是不同的。於是又一隻小羊進了狼窩。不知怎麼已婚婦女的名聲一直不大好,如果電影里有第三者出現,那麼責任一定是在已婚婦女這一方——粗俗、狹隘、落伍、小家氣、歇斯底里,如果是前幾年的片子還要加上不孝敬對方父母這一條,真不知當年那男人是怎麼看上她且多半還是三跪九叩求來家的。要麼只能解釋為「近墨者黑」——當年人不這樣啊;要麼只能歸咎於巫婆的詛咒——誰要被冠以「已婚婦女」的稱號誰就篤定得墮落。看一個女人是否已婚只要看她的眼神,凡不幸已婚者一定無以為傲,代之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安分守己、樂天知命。究其緣由,有位女友曾對我說:「我寧願不解放。」她的意思是婦女不解放那會兒好歹惟一的任務是籠絡丈夫,要麼做賢妻良母要麼做狐狸精悉聽尊便,但是現在你得一把抓,且賢妻且良母且女強人還得且狐狸精,少了哪樣都保不住後院起火,或出不得廳堂或入不得廚房或進不得卧室,哪條鬧到法院都是休妻的有力證據。所以你看已婚婦女沒有幾個真正滋潤的,個個眼皮子底下一圈兒青,偶爾飄過個把略具姿色的那也多半乃拜化妝品所賜。她們身邊的男人愈來愈少,肯與已婚婦女做真正意義上朋友的男人尚沒有出生。有一句俗語令她們深感驚懼:「女人嫁的是男人的將來,男人娶的是女人的現在。」意思是當你人老珠黃,男人的愛情也就黃了。然而目下最令她們不知所措的還不止於此,她們每天與男人一樣工作至少8小時然後回家買汰燒煮然後在端坐梳妝台前塗修描貼,她們已然絕對殫精竭慮,但是她們多半還得盡生育之責,然而她們的老闆在她們不得不默許的約定俗成的規矩里宣布:「凡懷孕者立即離職。」當然男人是不會懷孕的。所以她們無法氣平,她們感覺自己分明上了一個圈套。所以她們看茱麗婭·蘿伯茨的《逃跑新娘》時無不恨得直掐自己——當年我怎麼就缺乏這份兒勇氣?所以她們沒有好氣——你能指望一個極度疲憊的人有好氣么?淺淺告訴我,有一回女友聚會,眾美女花枝招展濟濟一堂,不知誰提了個頭,每個人都開始滔滔不絕地公布與老公之間的戰爭經驗,她在一旁無比欣慰心花怒放,呵原來潑婦不止她一人!大夥公認最最溫柔和美的淑女雪兒,居然還擁有躺在地上打過滾兒的光輝記錄——我知道你是絕不會相信的,除非你也結過婚。而老公,老公永遠是在不懂得什麼是真正好衣裳時候買下的那件衣裳,剛剛買單就後悔了,可是不敢說——說了也無益,所以咬碎銀牙笑吟吟地撐著,惟在夢裡一唱三嘆。最可心揪心掛心的是曾經在大商場貨架上無比惆悵地眺望你背影的那一件——然而如今早給別的女人買去了。為什麼不可以等到學會了鑒優別劣的時候再加抉擇呢?不,他們齊聲說,女人老得快!好像你是一盤兒保質期岌岌可危的燉蘑菇,平生最大的成就是恰好在剛出鍋時被人吃下去——男人。聽說時下台灣女性的平均婚齡是29.2歲,我無比之艷羨,那時侯……總該懂得的多一些吧?悲劇及其鬧劇也相應少得多。我打算鄭重上書建議《新婚姻法》,規定女性結婚年齡為28歲起。我的女友阿瑋剛上小學的女兒在題為《生命的價值》的作文里寫:「活蝦每斤50元,死蝦每斤30元;活蟹每斤40元,死蟹每斤20元;活魚每斤20元,死魚就只能丟進垃圾桶。因此,生命是很寶貴的,我們一定要珍惜。」我看了以後覺得女人簡直就是海鮮啊,而結婚就是讓她們統統死亡。滄海尚沒有桑田,我已如佛,對著翻不出手掌心的調皮悟空,無比慈祥的笑了。我們雜誌社經常會收到一些千奇百怪的讀者來信,有跟我們索要關之琳電話的——考察到她系出紅臉關公名門,有怪罪我們這15元一本兒的時尚雜誌不關心廣大農村青年的……時間長了遂見怪不怪,但有封信還是使我百思不解,它說:據可靠統計,男人一年做愛次數是103次,女人是88次——那麼缺的那15次上哪兒去了?我本來數學就不好,聽見這麼一說,登時腦子裡嗡嗡作響,迴音壁也似的:是啊,哪兒去了?哪兒去了?哪兒……我沒偷呵!與此同時腦袋頂上發出蒸騰的霧水來,每一顆小水滴里都是一個眼神緊緻的問號。但我旋即明白過來:一定是女多男少,為著世法平等原則,人男人不得不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日夜操勞普渡眾生——可是,據我的常識:全世界男人數目只有比女人多啊!那15次均為自瀆?……想得我腦瓜仁兒疼。然而我終究是聰明的,靈光一閃:如果一把茶壺配以數個茶杯呢?吞雲吐霧之間的親密接觸終究是茶杯少吧……可還是不對,現今二至N奶也還是有的,但你N了,就有人是負N,均衡下來終究持平。但就在大前天,宛若洞天石扉,我訇然洞開:他們一定少算了一部分人,女人。以上數字來源是采自良家婦女,及體面男士的。有關流失的那一部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這人好奇,對於問題比對於答案感興趣,就把它丟在一邊兒了。直到昨天,我聽到這麼一個故事:一幫都市青年即將才俊扎堆聊天兒,有人講了一個段子,說是人問一老農:如果你有了錢,打算幹什麼?老農說:我打算買一燒餅,特厚的那種,上面粘的全是芝麻!人家說如果還有錢呢?他說我再買一個。還有呢?還有還買!人家說別老惦記燒餅成不成,那錢夠你買一屋子還多呢!老農憨憨地笑了:那我娶一妾。大伙兒捧腹之餘,開始內訌:如果你要是有了錢呢?那人說:我買一大House。要是還有呢?我買一大奔。那要是還有呢?那……那我也娶一妾。有人就不樂意了:你怎麼品位如此低俗?要我就不!人就問那要是你怎麼著?他說我環球旅行!人又問那要是還有錢呢?我在全世界所有海濱買一套別墅。人說那要是還有呢?他說我要買下巴黎18世紀所有名畫。人說那還有?他說那我就上月球遛一圈兒去吧。人說還有!他急了:你這不是逼我納妾嘛!要擱從前——半年前,我唇邊一定微微漾出果然不出我料的睥睨:男人呵!可是現在,從沒有這樣心平氣和過,覺得這火樹銀花魚龍斑斕一切的一切真是熱鬧,好看,吉祥,存在即是合理。如果非要我追求更幸福些,那麼就是:有人肯張出手臂,徒勞而努力地阻止我看進那萬道金光背後的黑影子里。滄海尚沒有桑田,我已如佛,對著翻不出手掌心的調皮悟空,無比慈祥地笑了。那些從不看言情劇的女人,多半在外面親身上演著一出言情秀,只是演技、道具、服裝、場景都略遜一籌,演起來不如電影電視里那麼得心應手。偶爾問候起某人的太太,總是聽到千篇一律慵懶懈怠的回答:「她嗎?在家看言情劇呢!」萬分無奈而挾一絲古怪的放心地嘆一口氣,「一會兒笑得跟朵花兒似的,一會兒又哭得像個橡皮圈失靈的水喉。  我卻以為這沒什麼好笑,更不應當這樣不屑,彷彿女人個個都是白痴。肯把自己關在家裡與言情劇共悲喜的女人百分百是好同志、乖孩子,那些從不看言情劇的女人,多半在外面親身上演著一出言情秀,只是演技、道具、服裝、場景都略遜一籌,演起來不如電影電視里那麼得心應手。其實兩下里的心是一樣的——我們要愛情,很多很多,永遠永遠。可是你知道,那簡直是不可能的。我的一個姨姨今年74歲了,可是她一樣是言情劇的不貳忠臣,不論拍得有多麼冗長多麼臭,只要有著單純美麗、平生最大苦惱是愛他還是愛他的女主角,深情款款、至死不渝的英俊男主角——上述男女主角分別是兩至三撥以便更加愛得眼花繚亂,她都要手持一條繡花手絹,面前擱一杯茉莉香片,吸溜吸溜地喝,吸溜吸溜地哭,一絲不苟,莊嚴無比。看看姨姨年輕時的相片就明白了——雖然允你保留不信的權利,可是的的確確,伊曾經那樣地如花似玉、千嬌百媚,一襲絢了五彩雲頭的絲綢旗袍,亭亭裊裊沿著伊頎長的頸、纖纖的腰一溜蜿蜒下來,像高山裡落下的剔透清泉,不必淺笑已是熨燙了任何人的眼睛,還有心。當然還有姨夫,那樣的年少才俊,當年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國立大學,夜夜在枕邊的燙金日記簿里記下那個女子的一顰一笑、一凝睇一擰身。然後,公主與王子結婚了——他們住在一套兩居室的簡易樓里,用公共廁所,四個孩子聰穎漂亮,可也一點點透支著人所有的精力與歲月,那個從前在月亮下面立誓務必使姨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姨夫也漸漸學會了熟練地揚脖沖廚房叫一聲:「嗨嗨,水開了!」而他本人正歪在床頭看一本小說。如今他們當然已在一起過了金婚,金婚典禮上姨夫的領帶是姨姨戴上老花鏡細細紮起來的。可是姨姨如醉如痴地愛看言情劇,那樣地銳不可擋。言情劇……那根本是每一個女人的夢啊!是寫給每一個女人看的美麗的童話書。那裡面的女人永遠冰清玉潔高貴絕倫,那裡面的男人那樣尊貴倜儻忠心耿耿——而末一項簡直令她們無限沉迷,所有的月光與星子、玫瑰花瓣和雨絲!縱然是痛苦也是詩意的痛苦——哦我為什麼不能夠愛她?她是這樣地嬌美、善良、純情。呵我不愛你了還不行么只要你真正覺得快樂。《半支煙》里的曾志偉為了一個三十年前曾經共過一支舞的女人終生未娶,在老之將至前萬里迢迢由巴西趕回香港,他要在神智模糊前看一眼她——就一眼。《風月俏佳人(Prettywomen)》里大嘴美女茱莉亞·蘿伯茨青春美麗生機勃勃,李察·基爾富可敵國英俊不凡,雖然一個是妓女一個是上流社會頂尖富豪,但是沒關係,他們發自內心地相愛了,她為他、他為她心甘情願地改變著,她為他春心暗漾,他為她朝思暮想——當代都市版仙德瑞拉物語,每一個女人心底里切切不忘的美夢。呵既然這一生我們自己得不到了,看MissVivian(劇中女主角)得到,於我們長了老繭的心也是一點軟化劑的意思。其實這樣片子男人也愛看,起初就是一男士講給我聽的,在上海虹橋機場的侯機室里,講得無限想往——哦那精妙無雙風情萬種青春勃發的Vivian啊!其實伊也是一名富豪,雖然當然與劇中男主角Levi』s不能比,但是包個總統套房買幾件LouisVuitton還是綽綽有餘的,只是我疑心伊至多像Levi』s開始決定的那樣,給Vivian買套公寓讓她住起來不必再接客,他不會像Levi』s一樣娶他的,絕不!他還不至於傻到那樣,他有他的名譽地位,而召妓是另外一回事。我算是不大看言情劇的,也不是因為沒有興趣,而是沒時間,一集一集追蹤下去,一套一套銜接起來,漸漸織成一張細密綿長的網,日子就在網的漏隙間淅淅瀝瀝過去了。然而有一天午夜,偶然撳開電視看到一檔台灣言情劇,照例是陳德容馬景濤林瑞陽蕭薔們在聲嘶力竭捶胸頓足,而我,就那樣不知不覺墮進去,從此每夜追看,看劇中的男主角儀錶堂堂無限憐惜抬起女主角線條秀美的下頦,柔聲說:「你知道嗎?每一天每一刻,我做每一件事的時候,腦子裡全部是你的影子——」我一個朋友——性別男——在一旁打遊戲機,不知怎麼忽然接上去說:「那他開車時怎麼還不撞死呢?」我聽了十分地傷心,然而他是對的。但是但是,言情劇祖師奶瓊瑤阿姨的新戲《煙蒙蒙雨蒙蒙》就要上演了,雖然聽了這名字我也一樣牙根泛酸,可我還是要看的,因為我是個女人,好女人。我們燙金全彩的詞典裡面寫滿了「買樓」、「名車」、「靚衣」、「美食」、「老公」、「情人節」……可是沒有「戀愛」兩個字。一班女友在一間歐洲風味建築的二樓飲茶,午後的陽光暖馴地將淺茶色木窗抹成蜜金色,遠處高廈頂層是那張帶點色情意味的NOKIA手機廣告畫,細雨紛飛的街上,橙色背心恤的女人岔開雙腿,掛在男人腰間——也許是我想多了?近處有赤發肥褲的紅男綠女,照的是男的十分甜蜜地環住女人,已婚的是女人小心地將手臂挽住男人,然而不知怎麼面色都帶著一絲不確定的神氣,微笑著是微笑著,也相偎低語,可是彷彿各懷心事。可可嘆一口氣,身子向椅背靠去,將兩條又直又勻的長腿舒展開來:「唉,好久沒有談戀愛了!」玲瓏將一個榛子仁向她擲過去:「你瘋了,家裡現放著明明粘著『成功男士』標籤的體貼老公——」可可眼皮亦不抬:「你和你老公談戀愛么?」玲瓏語塞。所有的人沉默著。我們燙金全彩的詞典裡面寫滿了「買樓」、「名車」、「靚衣」、「美食」、「老公」、「情人節」……可是沒有「戀愛」兩個字。戀愛……那是快要與「金字塔」、「兵馬俑」並列的字句了吧?寶黛、梁祝、羅米歐與朱麗葉……生生死死、愛恨交織……大學後面的小山坡上,兩個人手牽著手由天亮走到天黑,共喝一瓶水,不吃飯,可是兩對眼睛閃亮得紅了花、綠了草、藍了天。在一起快樂相處十數個小時,本錢是2元5角。然而現在——燭光大餐、泡吧、旅行、蹦迪……不然兩個人木木地大眼瞪小眼么?你29歲,家有4口,月入兩千有二,有光明前途,有市郊結合處三室廳住房一套;我芳齡花信,本市高知家庭,窈窕不淑女,品行尚端……為什麼一定要驚天動地、死去活來,這樣子隨行就市、按部就班不是蠻好?至於婚後,你不要讓我餓著,我也不會令你坍台。實在寂寞的時候,偶爾的逢場作戲我亦會睜隻眼閉隻眼,只要你做得別太出格——我知道你也不會的,你需要你的名聲、地位,和一個尚稱體面的家……將這一個問題去問一位大學學兄、商界青年才俊,他拉拉登喜路領帶,紅光滿面地曖昧地笑著:「談戀愛這個問題是很容易的——」「是要他傾家蕩產追求我哦!」又補一句。學兄向後一噎,紅光乍泄:「你傻冒啊!我還就明告訴你,沒有任何男人會傾家蕩產追求任何一個女人,這年頭!」想想,又微笑補充:「這樣的男人最沒出息,沒人會瞧得起!」是的,溫莎公爵已經死了,並且整整一個世紀以來,就出了一個溫莎公爵。有急事打電話給北京女友,永遠關機,好不容易接通,美麗女友閑閑道:「上課呢。」「好進取啊——」我尚未贊完,那邊忽然語調興奮:「如何嫁給百萬富翁——我是說上課內容!」我結舌:「是違法辦學吧?」女友急了:「違法的我能去么?」是的,既然這個世界上有百萬富翁,並且他們中間也有人打算娶妻,那麼為什麼這個富翁太太不可以是你呢?九九八十一招招招狠准,縱使他三頭六臂亦插翅難飛。他們在湛藍湛藍的大海上乘私家遊艇出行,在海鷗翻飛的落地窗前吃金色的彈性良好的魚子醬……誰能說這不是戀愛?然而最新科學考證,最熱烈的戀愛最長「保鮮期」亦不超過18個月,何況「技巧戀愛」乎?亦不必再追憶校園戀愛了。2000年第1期《新周刊》為我們明明白白開了一份《「理想人生」履歷表》,告誡諸位13~17歲(中學):「可以給異性同學送秋波,遞小紙條,甚至一起去溜冰場、看電影,但千萬別把這事當真,如果為此影響升學大計,你可就太傻了。相信我,只要按照你的人生計划行事,將來不愁大把美女,何必為個黃毛丫頭吃苦呢?」18~21歲(大學):「要是你還不想陷入婚姻的圈套,也不能對這個掉以輕心,因為以外的麻煩可能打亂你的計劃,那就得不償失了。」22~30歲(初涉人世):「在情場上,你更加老練、冷靜,風頭不對轉身就撤,玩得再凶也不會玩出火來,一句話:你已經刀槍不入了!」30~40歲(大功告成):「當然,在這一階段,你本著平等互利的原則締結了一門婚姻,以保證你社會形象的完整和良好,以及防範不必要的麻煩。以你的精明冷靜,一定不會忘記婚前財產公證,謹慎起見最好再加一份私下的協議。」40歲以後(半退休):「你的家庭美滿穩定,美滿到穩定到如果你有婚外遇決不會引起麻煩。」如何滴水不漏的圓滿!Ladiesand gentlemen,照著這張計劃單沖吧!可是,誰來陪我談戀愛?艷遇,嗯,就像天鵝羽尖最晶瑩的那根羽毛,就像上好黑絲絨襯著的一杯勃艮第紅酒,就像午後田野里給清風吹歪了小腦袋的一朵淡紫色的不知名小花,就像傳說里耶利亞女郎濃、黑、鬈睫毛下一泓望不到底的深潭……如果把戀愛、熱戀、暗戀、失戀、相思、結婚、離婚、外遇還有艷遇一類有關男歡女愛的詞兒並列在網上,名下是相關詳細內容,你猜,遭點擊次數最多的是哪個?艷遇這個東東,嗯,就像天鵝羽尖最晶瑩的那根羽毛,就像上好黑絲絨襯著的一杯勃艮第紅酒,就像午後田野里給清風吹歪了小腦袋的一朵淡紫色的不知名小花,就像傳說里耶利亞女郎濃、黑、長、鬈睫毛下一泓望不到底的深潭——單只想想已使心尖兒愜意地酥酥痒痒。一般說來,在洗了一大摞油膩碗盤又趕著擦一家人皮鞋時會想起它,呆望對方越來越凸出的三層肚腩時會想起它,發覺洗頭盆里遺失了太多落髮時會想起它,需要起草的文件與孩子的夜半啼哭一樣無休無止時會想起它。艷遇是成年人的權利,稚情的未成年人相對嫌惡——怎麼可以這樣毫無心肝?但不用急,三五年後,他們一樣像古代聖人渴求賢德般期待著一場偶然、風月、短暫都市物語的發生。不然那怎麼辦呢?你要他們心如槁木嗎?不過是對倦極現實的一次小小逃避,好似一個偶然興起逃課的孩子,雖不情願他亦知道早晚還是要回來的,回頭是岸。每一個平日里再邋遢的男人出遠門前都會反常地悉心裝扮——他不能辜負任何具有存在可能的一次艷遇。艷遇的發生地點按照發生概率由大至小分別為:酒吧、旅遊勝地、火車、飛機、酒店大堂,以及一切陌生男女離家較遠而彼此較近且容許隨意發言的地方。艷遇最拙劣的啟始語是:「小姐,我們好像在那裡見過?」當然如果小姐回答:「啊我是第三監獄的看守。」那另當別論。艷遇發生的對象要麼是爐火純青刀槍不入的過來男女,要麼是懵然尚不知情為何物然而偏偏自以為是的純情少年,前者是一場爛熟於心遊刃有餘的太極推手,後者是一筆剖心割肺傷痕纍纍的必繳學費。艷遇這場春夢無疑男人做得要多一些,其短暫的特性比較符合伊們於有限一生閱盡天下美女的豪情,女人再怎樣潑撻,天性里總有些粘粘糊糊。燈紅酒綠的咖啡館,一個有著小鹿般純潔眼神的少女;陽光璀璨的海灘,一名三圍正點的惹火女郎——但她們都不可以是歡場女子,否則就成了了無意趣的風塵交易,不,要有一點撲朔迷離若真若假的情愫在裡面,但又絕不可以超過量杯中標著艷遇的那線刻度。最理想的尺度是如自詡大情聖的李敖所高歌: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夠一天半夜消耗的即可,至高境界是於分別時擠出最後一滴淚時剛剛好用完,兩不相贅相欠。另一位情聖徐氏志摩的兩首詩亦可借來一用: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著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雖然他的本意很可能不在於此。一般艷遇正像我的朋友胖張某日微醺時抖落出來的:夜乘747,客甚少,有美麗空姐陪同閑聊,在登機牌上寫下手機號碼相贈,後接到美女電話問候,無奈天不相眷,那天正好感冒鼻塞吃了康泰克,整個人昏昏沉沉,接電話時不夠熱情,於是從此杳無芳蹤。但問題是——她居然真的打來電話了!胖胖的、樣貌平平的某公司張副總匝舌晃腦、回味無窮,男性的魅力於此得到又一次微妙的證明。然而又急著撇清:「其實就是她再打電話過來大家也不過是做個朋友——」艷遇的最大誘惑彷彿即在於此,既知了足,又不要什麼必需的責任。至於艷遇之至高段位一夜情,卻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通常情況下不被打死的話沒有人會神經到回頭去看去想去說。本來做的時候就是奔著一筆死賬去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緊的是當其時我們大家都身心愉悅過後沒有彼此傷害。我們一樣的奉公守法、勤政愛民,是的,就像從前一樣。不過是走得累了於路邊小憩片刻,或許一路上只歇這麼一回,所以多半並不會過分內疚,頂多回來後記得送一束花或者竟親自下廚一回也就過去了。現代人最大的噩夢之一是艷遇之後的沒完沒了。當然還是不艷遇的好,如果,工作飛黃騰達,老婆無微不至,孩子常考第一的話。你去問男人,他們自然永不辭窮:所有存在必有理由。你去問良家婦女,她們無限憤懣無限凄涼:前半生通姦,後半生捉姦,那是誰人恬不知恥賦予女人的命運?你去問情婦,她們的媚笑嘭隆隆跌個粉碎而渾然不覺:沒有人生下來就是情婦,真的。看中一條裙子:沿著身體曲線窄窄地一路蔓延下去,於齊膝處倏地躍出佻媚的花邊;顏色是桃紅——那種健康碩大巨甜的桃子——不,不是桃皮,甚至也不是那粉面含緋的絨絨短暫生命終於快要完結而無限濃艷到有點觸目驚心;暗暗地東一划西一划亂糟糟曖昧的棕色心事;質料是上好的絲光絹。整幅裙子是一尾深海里絕艷無比也寂寞無比的熱帶魚——我一眼就看中了,覺得相較平日的棉布恤衫,那才是女人慣有的姿態:柔艷,剛烈,帶一點欲遮還羞的挑逗性,可是不知怎麼看久了有點凄涼。可是我的女友小倩——北大文學碩士、名報編輯很不樂意:「不要買,那是一條二奶裙。」我嗤地笑出來,伊總是這樣入木三分。那真是一條適宜情婦的裙子:美麗而嬌嫩,太陽底下晒晒就要褪色,不可香汗淋漓,否則會皺成慘烈一團,僅適於中央空調之真皮座椅的玉體橫陳;那種紅,是無數灧灧眼波擰出的汁子;穿這樣加倍強調女性意味的裙子,須得配襯九吋細高跟鞋——亦即金光燦爛房車;相應名牌手袋、鑽飾、一絲不苟化妝……因一念而動全發,從此萬劫不復。可是可是,那不是每一個女人心心印印的夢么?豪宅華裳、香車寶馬,就像男人心目中的江山美人。然而不知怎的,在這個鬧鬧攘攘萬事急吼吼的年代,假如你無幸做到女二世祖以及沒有耐心等著做老闆的娘,你只好做老闆娘——二乃至N娘,所謂情婦。所謂情婦,於朱德庸的《澀女郎》里最是淋漓盡致:年輕、貌美、身材發達而頭腦純潔——純潔到只識錢。那真是一名皆大歡喜、各得其所的情婦——於男女雙方:那永遠藉一頃碧發遮住半邊玉面的女子,魅惑、神秘、銀貨兩訖,給我錢,我就來,給我錢,我就走,只要流動資金充沛,從不會垃圾股樣粘粘嗒嗒砸在手上,是每個男人心底朝朝暮暮的念想。所有情婦分為兩類:天生的與後天的。前者如前所表是尤物,僅供流傳。後者則是看穿紅塵之後心底里的一抹冷笑——誰說做你的太太就更幸福些?呸你也配!頂怕那類誤打誤撞的,明無金剛鑽,偏攬瓷器活兒,將悲喜浮沉不知所以完全拱手交付,遂體無完膚,或者成為男人最大的噩夢:兩敗俱傷。男人之恐懼女人太過聰明總是有道理的:要麼根本不在他可能的掌握之中,要麼本來不過是遊戲,可是玩著玩著,他漸漸端容整肅起來——他的對手是這樣實力敦厚而饒有意趣。比如,邵逸夫以及查爾斯,難道他們不夠人中之龍?可是他們就甘願,死心塌地守住她,深情款款睇住她——她是他生命里不可分離的左膀,右臂,心。所以做情婦也是要實力的,行行有本難念的經,行行出狀元。然而說起來究竟有幾個女人是心甘情願的呢?即便起初為錢,慢慢竟也不得不生出一點真心吧?終究是個女人。隱在某男身後,如花笑靨,寸斷柔腸。等待有一日,被某個女人呼天搶地師出有名地暴揍一番——凡東窗事發義憤填膺悶頭撞向情婦的女人都是蠢女人,打死她,他就如脫蠱海回心轉意么?擒賊先擒王。她們自然該是《新婚姻法》打擊的對象,然而誰都心鏡肚明,不是上有天理便下有昭彰的。你去問男人,他們自然永不辭窮:所有存在必有理由。你去問良家婦女,她們無限憤懣無限凄涼:前半生通姦,後半生捉姦,那是誰人恬不知恥賦予女人的命運?你去問情婦,她們的媚笑嘭隆隆跌個粉碎而渾然不覺:沒有人生下來就是情婦,真的。我覺得婚外戀的最大癥結在於早婚,不信你看那些任自己玩夠了才結婚的鑽石王老五們,倒是個個賢妻良夫,因為他們更懂得男人和女人。其實有關婚外戀,有錢鍾書的「偷情就像烤白薯,聞著香,吃起來也不過爾爾」墊底,實在沒什麼值得贅言的了,可是你看,世間仍有那麼多的前赴後繼者,看得人啼笑皆非,惟有悵然,所以終於又拾筆。我覺得婚外戀的最大癥結在於早婚,不信你看那些任自己玩夠了才結婚的鑽石王老五們,倒是個個賢妻良夫,因為他們更懂得男人和女人。看看那些25歲左右或者更早步入婚姻者的相片,一派懵懂的天真氣息,彷彿大好前程狀,可是只消一年半載,眼睛便像給不更事的孩子塞進許多的碎玻璃、砂糖粒的洋娃娃,有一種隱忍的悲哀。他們都是好人,他們兩敗俱傷。從小受的那是什麼教育?大灰狼是兇惡的,小白兔是善良的,狐狸是狡猾的;公主和王子結婚了,婚禮進行了三天三夜,喝過的葡萄酒空桶排滿了半個城池,從此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黑白分明,天理昭彰。可是不是這樣的,不是!他們拚命搖著頭,彷彿一下老了十歲。然而晚了,他們已經結婚了。所以要婚外戀。從前那些花前月下、在8支燭的光線下趴在被窩裡奮筆寫情書、乘著銀幕上暗下來偷偷拉一拉她的手……偶爾念起來恍若隔世。也並不是沒有良心,可是那個人好像死了再也不能復活,為了重生只好寧願走險。人人厭棄「左手握右手」那句話,可那是真的。忽然一下子眼睛就亮了,在灰濛濛的天空下亦灼灼閃光,真真切切的心跳,開始去做指甲,天天換領帶——到目前為止,那當然是很美的。屢次跟男士們探討至此每回鬧掰。他們堅持難道這樣下去不是很好嗎?我說您老人家這麼著回家去就一點不羞?他們說不羞不羞,為什麼要羞呢?按時按量拿錢回家,照舊提供完好的夫妻生活,照顧孩子的功課,一本正經教他做人——我問心無愧。可是,我提著嗓子說,那個女人呢?你對她不慚愧?他說當然不,我是愛她的呀,給她買一切上好東西,只要有點兒空就溜去和她相會,我對她多麼好。但是如果她要名分呢?我一字一句。我想我在威脅他。他笑了,說,她不會那麼傻吧?我看著那張無辜的臉孔,感謝上帝他與我無關。但是女人於此簡直像個手藝拙劣的錫匠,熬著熬著就一股腦兒地躉在自己的腳上,皮焦肉爛,終生殘疾。有多少剔透女子起初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篤定地穿梭在男人與男人之間,微笑看他為卿瘋狂。但是最先綳不住勁的一定是她,終於哭哭咧咧:「我要,我要啊!」她簡直不能想像一名50歲的情婦,可是她愛他。於是只好一拍兩散,輸不起的還務必要釀出些慘禍方才心安——心安地倒下。所以我懷疑為什麼還要婚外戀,特別是女人。據說未婚女孩子尤其喜歡已婚男人,朱德庸於此詮釋說是「因為已經被另一個女人選擇、考驗過的男人應該不至於太差」——難道她們慵懶至此嗎?但是我所見過的這樣男人100個裡99個最後都迴轉家門,回家吃太太現成做的飯,大約他們是以為那些女孩子們尚沒有被其他男人考驗、選擇過,不甚放心吧。人的本性是一樣的懶。那些已婚婦女又是為何?總是丈夫不夠乃至不肯體貼,而那裡有——至少暫且有,是知道長不了的,明明知道,可是聊勝於無啊!相較來說,喜歡看那種下雨天打孩子的婚外戀,閑著也是閑著。使人悄悄吁一口氣,不用心就不會傷。每個人在說起配偶的婚外戀時都寬宥大度:呵我會道一聲SORRY轉身離去,當然走時不忘記幫他們帶好門。可是事到臨頭沒有一個做得到,除非他(她)根本一點也不在乎她(他)。像一個孩子,吹牛皮時比誰都逞強,然而最終還是害怕地叫:媽媽,我要媽媽。因為婚外戀,現代人安全感告乏。我們在電台討論時一直在自我解嘲:八O年代討論的所謂第三者現象現在看起來像一出錯拍成鬧劇的喜劇,我們這一出又算什麼呢?三個人在話筒後面很沒有自信地彼此做鬼臉。呵我們不是聖人,我們也不能立血書保證我們不婚外戀,可是謝天謝地,我們全部忙得很,我們沒有時間。比著從前男人的笨,愈發映出現今男人的聰明,他會算——在一起玩一玩是可以的,說一些風吹吹就散掉的甜言蜜語也無傷大雅,但是怎麼可以為區區一個女人傷筋動骨呢?我的女友飛飛對我說:「哦,天哪,我是多麼想有個男人帶我私奔——」彼時是壺口賓館的夜晚,不遠處壺口瀑布的巨大轟鳴隱約可聞,我們剛剛逼著服務員承認我們這間房住過吳小莉,代價是兩牙兒注了催紅素的難吃的西瓜,好明天向同伴們誇炫。我們神智正常,但是我仍然吃了一嚇,依然美麗的飛飛,有著端良老公、聰穎稚兒的飛飛,30歲的飛飛。「私奔——」我遲疑道,「拋下現有的一切么?那麼今後的日子……」「噯,至不濟我寧願學卓文君當街賣酒。」月光下飛飛的一對大眼睛黑白分明。她的床頭永遠擱著「珍珠明目液」——一個渴望著新的戀愛的女人永不會老。我譏笑:「恭喜恭喜,你這個願望永遠也不會實現的,還是老老實實回家老公孩子熱炕頭吧你!」飛飛尚嘴硬,然而聽得出絕望的心服:「可是那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飛飛不愛她的老公了,她愛別一個優秀的男人,十分認真地,而老公仍然愛她且牢牢盯住她,那個男人也說愛她——倘若她不要求他帶她私奔的話。我的天!私奔——這是多麼久遠的字句了,查一查《現代漢語詞典》,果然是「舊時指……」字樣。從前的舊小說里常常有這樣的畫面:月黑風高,匆匆收拾細軟,於後門相約,將自己的一切——愛情、財產、前程、性命……統統交與那個人手裡,一同在荒野里飛跑起來,深一腳淺一腳,耳聽得身後漸漸起了喧嘩,有燈籠火把燃起來,心下因為分外的恐懼而興奮格外地高漲。每每看到這裡,合上書,總要奇怪那時男人的赤膽忠心、不留後路,這一跑,卻是天下之大不韙,生生世世也不得回頭的,走到哪裡都得拖著這麼個女人——縱再美再好,久在蘭室亦會不聞其香的吧,他沒有想過厭棄嗎?比著從前男人的笨,愈發映出現今男人的聰明,他會算——在一起玩一玩是可以的,說一些風吹吹就散掉的甜言蜜語也無傷大雅,但是怎麼可以為區區一個女人傷筋動骨呢——即使這「筋骨」不過是身外之物——怎麼可以!個個是珠算好手。如果你想留住一個你愛的男人,最得體的一句話是——放心,我不嫁你。此話萬試不爽,十二分靈驗,無效退款。其實所謂私奔從來是女人的一相情願,男人偶然興起參與不過是一時受蠱糊塗脂油蒙了心,過後鮮有不跌足駭悔的——起碼在心裡。可憐《胭脂扣》里女鬼如花50年了尚在苦苦尋找那信誓旦旦的薄情人——他們走投無路相約去死(另一種私奔),如花義無返顧吞了鴉片而十二少沒有。多麼清醒的、智慧的男人!所以我對輾轉反側的飛飛說,一字一句:「以後快不要說這樣傻話了,不然你以為他還會繼續呆在你身邊?睡眠不足老得快,那個男人會不愛你的。」這話非常的靈,飛飛立刻就沒聲沒息了。真高興,現在的女人,也漸漸聰明起來了。依我說,要麼別結,要麼別離。離開再慘不忍睹的婚姻,都像是從身上往下揭那冷凝多年的瀝青,血乎淋剌之外還不能叫——叫了使人笑啊?寫下離婚兩字,我忽然有點想哭。我覺得那是人世間最大的委屈之一,是一個人,囤心積力地呵護著他全身的幸福,忽然就被橫里躥出的一條狗吃了。後來才發現,那狗,是你最信任最心疼的那個人馴養的——大多是和別旁的女人(或男人)一道。我當然不是封建衛道士——可是自己也疑心有點像,依我說,要麼別結,要麼別離。離開再慘不忍睹的婚姻,都像是從身上往下揭那冷凝多年的瀝青,血乎淋剌之外還不能叫——叫了使人笑啊?你以為主動請纓的那一方好些?去問問當事人——當年瀝青是一塊兒澆的,惟多澆少澆些而已。可是如果不呢?呲呲啦啦時斷時續的疼彷彿比當場揭一塊帶肉的皮下來要容易接受,可是就那樣積年老寒腿似的疼一輩子呢?逢上風吹草動就扯出來疼一回,逢上風吹草動就扯出來疼一回,無窮無盡忠心不貳,除非你死。誰知道死以後的事呢,聽說奈何橋上,有個名喚孟婆的女人在那裡賣茶,再世投胎為人前喝下去就可忘卻前生悲歡。不知道貴也不貴,孟婆凶還是不凶,那茶,是否陰鬱苦悶難以下咽——只因一念之差,怨及隔世,多麼鬱悶的人生。所以除非萬不得已,忠告天下痴男怨女,能夠不結婚還是不結的好。可是這一招相當地不保險。你總有孤單,軟弱,灰敗,生病,年老,變醜……的一天,一人兒蹲屋裡憋得發瘋時,就算為了有人跟你吵架,也哭著喊著請求快點結吧結吧!敲鑼打鼓歡天喜地為日後的東窗事發埋下伏筆。我當然知道不是每一對的結局都那樣不堪。據有關統計,即使離婚率居高不下的美國,10對夫婦裡面也不過有3對勞燕分飛,而且當然,據說3對中的2對,將喜眉笑臉兒開始「嶄新生活」。我當然知道幸福的秘訣就是遺忘,我常常以為我忘了,惟有滾滾塵世喧喧人海中偶然的一回首,心下有什麼嘎地一聲響,悶而且脆,彷彿在門縫裡擠了核桃,可是我面上堂皇的微笑一時收不住,依然四散在我忽然有點舊了的面龐。我記得,從前有位同事,人很好,下雪天,不過剛剛出門一步,啪一聲跌在地上,股骨骨折了,接下來的整個明媚春天他都躺在床上。真是脆弱!那一陣人們飯後說起來就這樣輕倩地談笑。我覺得這孩子的跌倒就像離婚,是世間最無顏與人訴說的一種傷。誰讓你非得揀大雪天出門?誰讓你不小心?誰讓你平日里不好生補鈣?說句良心話,我們大夥從來不曾拿槍逼過你吧?所以,不要拿那種受了委屈的臉子給我們看,請。所以凡有點血性的孩子均非常懂事地自療。自療的結局有可能是這樣的:朋友的朋友離婚,女方不憚冷眼四處喋喋,男方咬牙嘬唇默不作聲。說起來也算十多年同學,然而那陣子朋友躲女方如躲瘟疫,說起男方倒還有二分唏噓之意。一年後該女喜開二度,彼男觸電自殺。要活命還是要尊嚴,悉聽尊便。當然現代人個個百鍊成鋼,沾上毛比猴兒精,如上述缺心眼兒者日漸稀少。即使水準不足,眾目睽睽之下也還很敬業地將姿態擺得勉強能看。但是小王子說,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小時候,爸媽一吵架我就哭,我是多麼恐懼缺失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大一點他們再吵我就不耐煩:不成就趕緊離,拜託!現在?現在張愛玲筆下那個「回家去,回家打我去吧,嗄?」的女人,和離婚比出恭溜嗖的「文藝圈人士」,都是我勾肩搭背的半熟臉兒朋友。多半的姐弟戀都是男人先起意,不然殺了女人她也不敢涉嫌負擔「誘騙小男孩」之罪,彷彿她是個再也守不住而又實在乏人見憐的淫婦——再沒有比說一個女人從此沒人愛更使她名譽掃地的了,她哪裡敢!但是他先動心了……「我會比你先戴上假牙——」「我會比你先進入花甲——」韓國影片《我愛你姐姐》實在算不上一部特別出色的片子,但是,當片子末尾,如花似玉的女主角終於勇敢地向她的追求者、弟弟的同學安在旭說出她已不那麼介意了的顧慮時,我還是哭了,在凌晨兩點,空調機軋軋的運轉聲中,一個人。呵在中國而女人比男人大,那簡直就是一場不必導演的哀怨,很少結末居然不悲涼。寶姐姐是敦厚溫良的,林妹妹卻可以恣意嬌嗔,倘若倒將過來……哪怕只大一歲,哪怕只小一歲,都是涇渭分明天理昭彰的。張愛玲的《創世紀》里寫她的爺爺奶奶,她比他大六歲,他「嫌她年紀大,像個老姐姐似的,都說她是個美人,他也沒法嫌她」,可是他們的關係,「一開頭就那麼急人,彷彿是白夏布帳子里點著蠟燭拍蚊子,煩惱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個接一個迸出來的眼淚。」溥儀不喜歡那樣搖曳多姿的婉容;玉卿嫂一刀殺了她的慶生。多半的姐弟戀都是男人先起意,不然殺了女人她也不敢涉嫌負擔「誘騙小男孩」之罪,彷彿她是個再也守不住而又實在乏人見憐的淫婦——再沒有比說一個女人從此沒人愛更使她名譽掃地的了,她哪裡敢!但是他先動心了——肯愛比自己大的女人的男人一定都還很小很小,有著大把大把宜於浪擲的青春,不像那些上了三十的男人,頂懼見哪怕一點點的凋殘,一見二十齣頭甚而更小的女孩子就雙目皆瞠,毫無知覺地風度盡失——她的笑是玲瓏王爭王從的,像玉一樣乾淨而深邃;她的話是不講則已,一講就是恰到火候,將將說完而餘韻裊裊,像挽在黃昏里神秘女子臂彎里披肩的絲質流蘇,輕淺地拂過你,癢而香,三日不絕,那些年輕的女孩子也學了來披,可是她們的質料是乾澀的化纖,而且披的方式不對,而她們的笑要麼太過尖利,要麼完全喑啞。他真的愛她,以整個身心。他還那麼年輕,有著很多很多的時間——沒有時間也有精力。沒有鑽石他們有花兒,沒有寶馬他們有將來——女人!再凌厲、老辣、冷漠的女人也是女人,何況即使是滿世界風風火火滿嘴裡罵罵咧咧的女人她們都是裝的——真的,因沒有人送花給她們,她們遂說不喜歡;因沒有人說肯娶她們,她們遂說終生不嫁。可是她們是女人——沒有一個女人不喜歡旁人愛她,真心實意地。還有誰會比初出茅廬的小男生更真心實意呢?他是有機會的。他信誓旦旦,他體貼入微,他煞費心機,他男扮女裝——來追求她,呵還有誰這樣地愛護她、在乎她、視她作世上第一等的女神呢?即便他是月薪一億韓幣的證券公司高級職員,可是他有別的女人——他怎麼能沒有呢?他絕不會傻瓜兮兮地趁月黑風高去給她一早必經大道兩旁的喬木上拴黃手帕,他穿著不能爬樹的西裝。成千上萬在晨風中獵獵起舞的黃手帕啊!只要她是個女人,她就會流淚。他們終於在眾目睽睽之下親密擁抱的時候,我也流淚了。但是我終於不再是18歲的小女生,我現在比較刻薄,我禁不住問:然後呢?然後影片就完了,他們不肯告訴我當女人掉光滿嘴牙時尚風神俊朗男人的表情——當然更真實些的是他的感受,因為他們自己想想也害怕。所以我是多麼欽敬王菲,她寧願只給自己一個快樂的現在,這是多麼好。然而現在的人們更喜歡坐看他人蹈火——我是不敢的,我曾經堅拒一個非常像樣的男孩,他流著淚問我緣由,我自私地沉默著——他比我小8個月。我在電視特寫鏡頭裡看見南寧中國藝術節上的王菲,她當然保養得是很好的,但是她不小心會有抬頭紋,還有厚厚脂粉下若隱若現使人看了心酸的眼下細紋,不再是「經得起鏡頭拍」的年紀了!而小謝,20歲的男孩小謝,他看不到嗎?不要緊,他很快就會看到的。那麼市井裡的女人呢?沒有很好的生活條件。我偶然在收音機里聽見一個女人的哭泣:「我35了,他比我小5歲,我看起來比他大10歲,他不喜歡我比他大10歲的樣子,他開始不回家了,他在外邊有了女人,當然,比他小的女人……」聲調愁苦凄涼。主持人說那當初你幹嘛——她說哦不,那時候是不同的。說這句話時她的聲音忽然清澈無比,她彷彿又成了那個被他追、被他寵的盛年的女人,有著進退自如的可嬌性。我猜,當年她一定是美的,每一個被弟弟戀上的女人都一定是美的——至少曾經美過。但是現在,她在午夜的收音機里下作地大聲哭著,使人哀憫而厭煩。女人嫁男人嫁的將來,男人娶女人娶的是現在——她於他的將來是一場資源告匱的汽車拉力賽,明明知道在前方不遠處會熄火,可是仍然咬著牙根上路了,為了所謂愛情,可是心裡頭時時懸著一把劍,寒氣森森,故而老得分外快。當然當然,凡事不可一概而論。我道聽來過一個故事,是真的:他是7歲時愛上她的,那一年她19歲,是他的美術老師,把著他的手教他畫畫的時候,有麻花辮子辮梢的清香淡淡浮起。真巧,他上大學時她又做了他的老師,可是這時她有了家和孩子。他家裡給他找了一個女孩,他也結婚了。後來她離婚了,一個人過,很苦。他就把家裡所有的一切均留給太太去找她,求而又求,終於得到了他思想半生的愛人。這一年,他31歲,她43。朋友講這個故事給我的時候他們已在一起七年多了,現在又過了一年了,不知他們還好嗎?我不大清楚別人活著是為什麼,反正我是圖一高興。愛情使我高興,所以它每回來我每回歡天喜地地迎上去。《紐約的秋天》里說: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愛情,一種是女人離開男人,另一種是男人離開女人。時有不幸被這讖語擊中的朋友捶胸頓足:「再也不亂愛了!」眼神堅定如鋼鑄鐵打,「絕不!」略一偏頭,不盡鋼水滾滾來。又是一被愛情這面雙刃劍傷著了的苦孩子。何苦呢?愛情重在摻和。我不大清楚別人活著是為什麼,反正我是圖一高興。愛情使我高興,所以它每回來我每回歡天喜地地迎上去。我的女友燕子在她的漫畫里說:「愛情每以深情為序,薄情為跋。」所以每回它走每回我興高采烈送佛送上西天。明明知道事實原本如此,而又非要不可的話,閉緊嘴巴乃為人上策。很少人承認自己其實是寂寞的,心內有一個黑洞彷彿砸在庸醫手下的疤,隨夜色深淺或大或小,可是永無癒合可能,庸醫於炕頭點著你用青春與歲月換來的票子嘿嘿冷笑。只有愛情——美麗罌粟一般的愛情能夠暫時使你忘卻痛楚,而全無副作用的藥物尚未問世。一直很喜歡席慕蓉的那段話:「如果在你在年輕的時候愛上一個人,請你一定,一定要溫柔地對待他,這樣,即使以後你們最終不在一起,也不會追悔莫及。」這才是嘛,身為現代女性,於公於私都需要敬業精神,也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意思。可惜很多人不明就裡,甚而包括許多男人,連留洋博士趙辛楣僅僅被蘇文紈甩過一次就感嘆:「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里佔據那麼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生活。」然而那豈不要白白少掉許多人生樂趣!又有聰明人矯枉過正,以能從容應對「419(Forone night——一夜情)」為榮,殊不知此長彼消,性旺情蕭,到發現已完全喪失戀愛能力的一天,就是你永遠也不可能與年輕有關的一天。我一直覺著自己不夠美麗,希望通過戀愛來布上添花,這比任何昂貴的補藥華裳都要靈驗百倍。而且我想著,神仙眷侶這回事固然是個宛若神秘不可之金銀島的傳說,可是你就此死心,你註定永遠也得不到;不如揀一個黃道吉日揚帆出海邊走邊樂——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所有的女人都恐懼年齡——從年輕貌美的澀女郎開始;所有的男人都抗拒婚姻,婚姻惟一的功效是令其當看到別的美貌女郎時悵然不已。我是素來比旁人遲半拍,我是說,在追逐流行上,相較那些不管不顧今兒流行啥就往身上套貼裝抹啥的「時尚先鋒」們來說。我總是隱身於一叢小灌木之後,鬼祟影綽,直到確信這撥浪潮是我喜歡的,不會令我出醜,方才施施然一溜碎步夾進隊伍裡面,若無其事大踏還好這一回的「朱德庸」我沒有落後太遠,證據是2000年「三·八」節張越將其請入中央電視台做嘉賓之前,我已擁有當時市面上有售的全套《澀女郎》和《醋溜族》外加一本《醋溜CITY》計7本。買單的時候我有些赧然——這麼大人了還看漫畫,這樣淺顯通俗的讀物。然而……這回是不同的吧?心內也有些疑惑。看報刊雜誌邊邊角角零沽的不過癮哪!那7本——我是說,6本《雙響炮》加一本新晉的《粉紅澀女郎》,卻是本月在青島佳世客購物中心圖書超市購得的。初見時十分興奮,立即揀了一套抱在胸前,其實旅行箱已是爆滿亦不顧。我是喜歡的,因為看的時候自然總是笑。然而這笑不知怎的縱大熱天亦使人齒寒,有什麼「噝噝」地吸入胸腔,攪一攪,再轉出來,已是一連串的「噫噫噫……」上牙碰下牙。我不認為這14本漫畫幅幅珠璣,畢竟是商業社會的一份成就,總要身不由己地兌些水一併在裡面沽與人,有一些還涉嫌內容重複,然而……還是喜歡。因為它都是真的。身為女性,我十分得趣於那四名「澀女郎」:一個美若天仙不肯結婚以從男人身上找飯吃,一個對愛情極度失望而拚命工作尋找自身價值,一個奇醜無比立志要以一紙婚書拴一個男人在身邊,一個懵懵懂懂牆頭草般隨風倒伏——找一找,你的身上有沒有她們的影子?如果再把她們綜合起來呢?是不是簡直就是一個你?可怕可怕!使人拍著胸脯連連唏噓後退。你急切地想知道她們接下來怎樣了,最終的命運是喜是憂——於是朱德庸笑了,他成功了。《醋溜族》的主人公是一對拍拖多年的戀人,彼此之間熱戀的激情已然退卻——或者根本就沒有過,然而他們孤獨、寂寞、下班後無所事事,所以他們至今還在一起,彼此陪伴、彼此嘲笑——只要有更好的對象出現他們會立即走開,然而沒有。所以在這燈紅酒綠、喧喧攘攘的大都市,仍然時隱時現著他們強自歡顏的身影,讓我們看了好笑,別過頭去,暗地裡又有一絲心酸。也許後來他們結婚了——也許是在一頓美餐之後,也許是在一套感人至深然而是編造的文藝電影之後,一時頭腦發熱。他們結了30年,也兩軍對壘了30年,彼此都恨得牙痒痒,可是如果竟失手一炮轟死了對方,那餘下的生命該是多麼寂寞啊!所以不,就是要讓他活著——活著受捉弄,我的。有人擔心未婚的讀了這漫畫會嚇得獨善其身,然而絕不,他們一定會以為朱氏是誇張的調侃好手,漫畫嘛,隨便畫畫啦!只有過了燕爾新婚的人才曉得他畫的是什麼——幅幅使人嗆笑,嘬著牙花子飯粒嗆入喉嚨似的笑,上氣不接下氣。所有的女人都恐懼年齡——從年輕貌美的澀女郎開始;所有的男人都抗拒婚姻,婚姻惟一的功效是令其當看到別的美貌女郎時悵然不已。女人要美麗,男人要金錢——很庸俗,然而不是的嗎?個個貌似自我感覺優良,實則背地裡分外茫然,永遠以為自己是天底下最苦大愁深的可憐蟲。浮躁、猶疑、空虛、自私、狹隘、偏執——不是人類的所有,但絕對是其中無可逃避的一部分。不,他們並不惡毒,他們只是一群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在父母師長的諄諄教誨下,決心做個好孩子,可是,在大人看不見的角落,偶爾掏上一點壞,以為旁人都不知道,一個人躲在角落裡點上一根煙,捂住眼睛嘿嘿笑得發抖——使窗外的我們看了,不禁浮上一個酸澀蒼涼的微笑。我希望活得很長壽很長壽,以便等著看一干人的結局。我已漸漸成長為:明明看見他就要死了,仍然甜蜜地笑著,說:百年好合,萬歲萬萬歲!看見紫霞那樣乾淨的悲涼的深深的眼睛,聽見她就要哭出來可是堅持含著一絲微笑的話語:我猜著了開始,卻猜不到這結局。我決定不遏止自己的鼻酸喉干,眼濕唇顫。我希望活得很長壽很長壽,以便等著看一干人的結局。不知何時,墮落成這樣一個很卑鄙的人:當我參加新婚典禮的時候,我總是面含微笑耐心等待——等待看結局。我當然萬分期待看到美好結局。但回回幾乎如同兒時看鬼片那樣,捂著眼睛從手指縫裡看——怕看又想看,怕是因為鬼就要來了,想是因為她終究是要來的。我記得有一回看見,一名財子(已婚)握住某美女(未婚)的纖纖玉手,無限憐惜說:「明天,就去給我們雁兒買鑽戒——大的!純度一流的!」我知道鬼就要來了。我捂住眼睛不要看,可是一年後,我在某PARTY上遇見財子,一半無話找話一半幸災樂禍地問起美女,財子嗓子眼兒里咕隆了一下,咽下一些什麼,說:「下次你見到她,代我問好。」我還看見,有痴男怨女愛得一周摔掉半打手機——他一刻找不見她就要摔手機。然後我就離開那間公司了。兩年後偶然遇見舊同事,說,他們結婚了,都。他的新郎不是她,他的新娘不是她。我想那是因為我老了,所以才如此在意身後之事。要麼就是我的腦子有一塊兒發育不完善,才會對結局這回事這般如臨大敵惴惴不寧。只有天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地欽佩那些「只爭朝夕」的人!而我於此無比靈驗的第六感總是給我惹如下的禍:我明明看見有隻特大號椰子正在一個人的頭頂搖搖欲墜,怎麼忍心不告他一聲,但每當我這麼做,總是遭到白眼,嚴重時還會受到你找扁啊的威脅。我覺得我就是魯迅筆下那個預言「這孩子將來會死」的實心眼兒倒霉蛋——他當然會死,當他如約死去,就更沒人感激我了。所以我已漸漸成長為:明明看見他就要死了,仍然甜蜜地笑著,說:百年好合,萬歲萬萬歲!還有另一種結局,就是她不在乎一個又一個很濫的小結局——沒準兒這些小結局就是她一手策劃的,大結局是:她從中得到無限利益——名的或者利的,趁余青春尾巴遠走高飛,開始運作另外的改良結局。但是有人提醒說,其實真正的結局是,她再也不可能快樂了,因為快樂的起源是:真的愛。所以,為著一個較好結局,我兢兢業業投資著,透支著,不敢輕易支出,享樂——真不知是誰聰明是誰笨。昨天黃昏,當我為著遙遠前方莫須有的美好結局扎掙了一天,鬢散釵搖,步履踉蹌,面色可疑地走在街頭,忽然聽見誰家的機子在放廣播,女DJ甜得噎人的喉嚨:「……這位李先生為毛毛小姐點播了2首歌曲。他的心語是:我曾經對你說過,愛上你是我一生的幸福;你也曾對我說過,遇見我是你的終生幸運……」我在一旁聽了,倒有些愣怔起來,彷彿奔波一場終於乞食到一點殘渣冷炙,覺得這一天沒有白過,但是她接下去廣播說:「……那麼李先生在這裡祝毛毛小姐19歲生日快樂。」呵原來是個19歲的結局。我站在路邊,終於就那樣爆笑出來。原名倪亦舒,1946年生於上海,5歲隨家人赴香港,14歲開始寫作,27歲時曾留學英國曼徹斯特,做過記者、酒店管理、公務員,終於全身心投入寫作生涯,出過專輯約百種,離過婚又結婚,現居加拿大,兄長倪匡(衛斯理)。雖有記者撰文吹捧:「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黑漆漆的眼珠透著靈氣和慧黠。笑起來,潔白整齊的牙齒,襯著嘴角邊兩個小酒窩,很甜很甜。誰說作家沒有美女?」但據相片為證,亦舒長相極像我們大夥,如果睡眠夠足、打扮得體,不能說沒有幾分姿色,有時候簡直是美麗的,但是,當然夠不上稱美女。然而這與亦舒何干?她從不走極端,懶得且不必,包括她的聰明,不呼天搶地,不柔腸寸斷,甚而也不喜氣孜孜亂了手腳,淡淡幾句自說自話並不求你明白,然而你大悟了。紅塵有亦舒我美麗的DJ女友古香香近日不幸第101次失戀,但是這次是真的。動了真氣就難免傷身,伊迅速瘦下去,而且黑——飯且不按頓吃,遮陽傘自然免打,任誰勸不聽。你知道,一個人女人求美難,但是糟踐起自個兒的那點姿色簡直易如反掌,我們幾乎是恐怖地等待著一個準中年婦女的提前到來。然而奇蹟在最後一刻終於、居然、真的發生了!最近一次的Party上,香香肌膚勝雪、目光清明,好看得有些魅惑。幾個女人湊上前去吱吱唔唔,意在不揭人疤的前提下探詢療傷秘笈。香香先是戲噱:「打了羊胎素。」終於觸眾癢不禁,坦白從寬:「買了海天出的一整套亦舒,一夜一本,漸漸心靜如水,一月後大愈。」這個我們信。現今都市裡有些拳腳面色恬然刀槍不入的女子哪個不是亦舒的門徒?羅孚說:香港有亦舒——台灣有瓊瑤。我堅決不能同意。早讀亦舒早好,不然走多少彎路——阿佳16歲始念亦舒,大學裡正眼不瞧青澀男生,大四保送復旦碩士,畢業時一鼓作氣進京,工作與戀愛均埋頭苦幹,黑白調名牌衣飾、白蘭氏雞精隨時保證可觀性,27歲加官晉爵,28歲嫁得體面人家——體面人家也開始講求實惠;我16歲尚在念瓊瑤,大學裡一場亂愛竹籃打水、工作3年成績平平,方才開始檢點自己、補習亦舒,開始明白很多時候「純情」是在罵人,而「潑辣」並非貶義,於是發現腳下路平坦許多,惟恨有點晚——一張白紙起初給塗上些粘粘嗒嗒的瑣屑,以後再怎麼改也改不大掉,縱然潑墨上畢加索般才氣橫溢的線條,總有些影影綽綽的小家氣。亦舒說她喜歡《紅樓夢》、魯迅和張愛玲,所以她的文字優美古典、辛辣犀利而真實參差。可是她又認為張有點過時了——言下她更合時宜。她說得對。亦舒最大的好處是彷彿口無遮攔,可是這種出擊因為真切,所以富有力量。的確,如今我們更多時候是穿鴿灰職業裝開寶馬房車,而非張愛玲的織錦緞旗袍和嘀鈴鈴打著手鈴的黃包車,所以自然我們應當拿出更多的精力來看亦舒。有人說亦舒在都市女子中紅了快30年簡直是個奇蹟——從媽媽到女兒都是她的書迷,連她書中那些「只售黑白二色的時裝店」、「開司米大衣」、「施華洛世奇水晶擺件」的品味都還像新啟封的一樣發著晶亮的光色。哦是的,雖然她一再謙虛自己是個「寫下三濫愛情小說的」,可是再沒有比她更懂得現代都市白領女性的心事——因要人疼,卻乏人疼,不得不發奮自己疼惜自己,漸漸成了習慣;有男人埋怨她們不解風情,她們感到有點冤枉,待要辯解什麼,有黃昏微涼的風吹進張開的口——就算有人在旁說一聲:「看,怎不好好照拂自己?」感冒的罪終究得自己受,所以她們終於微笑著沉默;男人開始覺得她們神秘的時候,她們即成功了一半;雖然有些累,但也許這是目下都市女子最好的承擔人世方法。有時覺得亦舒簡直是狡猾。一班女友泡吧,曾經長吁短嘆:「唉,小時候多麼傻,好容易長了點腦子又眼看著快老了——」就做夢:「要是有20歲的青春兼30歲的智慧,那簡直……」現實與理想的巨大落差使幾個女人都有些醉了,回家泡個海鹽浴枕上念亦舒,唿一聲就坐起來,酒醒在亦舒筆下——她就在《紫微願》里幫女人圓得了這個瑰夢!一直以來給一名俊雅小生愛戀,可是他足足小了5歲,所以一直不肯(不敢?)俯就。終於紫微星轉天遂人願,她以34歲的才智回復17歲玉體。然而……彷彿不行呵,他喜歡的是成熟篤定、高貴雍容的她,包括她鼻尖的雀斑,於是只好重回舊身。是個皆大歡喜的故事,看了彷彿有些心安,可是終究疑心現實里像書中男主角般好德而不好色的男人所剩幾何?但是仍然一邊讀一邊哧哧笑:大廈保安因女主角忽然年輕許多,對其身份產生懷疑,報告警察:「呂小姐年約四十,是個中年婦女——」女主角一聽簡直「惡向膽邊生,霍地轉過身來,喝道:『胡說八道,呂芳契才沒有四十歲,你瞎了眼了!』」好端端知書達禮一白領女子,竟嚇得保安「退後兩步」,女性之於年華漸逝的敏感與悲涼頓躍紙上。大約是受科幻小說家哥哥倪匡的影響,亦舒寫了不少與此相類的美夢故事:地球上看得入眼的好男人幾近絕跡,於是就得結識英俊智慧的外星人(《異鄉人》);或者只要戴上一塊特製的手錶,就可以回到過去任何時候的好時光(《天秤座事故》)——我們心底的蕤蕤美夢,亦舒體貼入微地一個一個幫助我們圓滿著,並且情真意切地告訴我們由此衍生的利弊,簡直彷彿替我們活了一回又一回。如果說這尚不能成為我們熱愛亦舒的理由,那麼《我的前半生》、《沒有季節的都會》、《胭脂》等則是對都市女性現實生活的切實反映,生存,還有情感;結婚,然後離婚;老人,加上孩子——在貌似光鮮的外表下面,都市女子並不寬闊(豈敢!)的肩頭究竟擔負著多少無可逃避的責任?如果決心活下去,相對體面地,她們就不得不起初人仰馬翻地、之後氣定神閑地學習「全褂子的武藝」,高招中包括「逃避現實、鴕鳥政策、和血吞牙、折臂藏袖」,等等。然而男人對於她們仍然不滿意,他向她求婚是因為「到了你處,就像回到了家一樣」,但是他會大言不慚地為同一個理由提出離異:「這個家,太像一個家,我吃不消。」他漂泊累了的身心在她的懷抱中休息過來了,於是開始需要「靜幽幽,光線暗暗,水晶缸里插著梔子花,芬芳襲人,妻子穿著真絲晚服,捧出冰鎮香檳」——一個情婦,女人除了選擇決然離開,還有什麼更好看些的姿態嗎?從此你又讓她如何迷信所謂地久天長(《沒有季節的都會》)?我個人更喜歡的幾本書是《心扉的信》、《我們不是天使》、《喜寶》,因為她們和我們不大一樣。那都是些相對底層的靈慧女子掙扎奮起的故事,或者說,她們勇敢到出賣自己。當然一開始她們不是這樣的,但是樁樁事件告訴她們,追隨平實就會墮入幸福的情網嗎?並不一定。原因只有一個,追根究底他不過是個男人,她亦不過是個女人。所以乾脆抓住眼前能夠抓住的一點實物:錢,或者與之相關的一切。不期望就不會失望,不期望就會以為所有蛛絲馬跡的喜悅都是意外的天賜,所以分外感恩。亦舒筆下的女子皆是冷冷的——即使情深意重大喜大悲,又有誰人見賞呢?我們喜歡亦舒,因為她與我們一樣時而使人驚艷、時而泯若眾人——她的隨筆寫得十分人間煙火,不若小說跌宕動人。她好似我們親愛的女友圈中的一名,於千難萬難中自立自強出一爿天空,雖然時有漏雨,但終歸晴朗時候居多,使人不禁欽敬有加,可是並不覺遙不可及。因為有亦舒,整日的嘔啞嘲哳之餘,我們尚保有微笑的信心與力量。亦舒雋語人生在世,小聰明只會令我們痛苦,只有大智慧方能解脫我們。是的,是有這種女性,即使活到中年,也還是小公主,稍有不如意,便四處哭訴,沒有人寵不要緊,她們忙著寵自己,堅持永不長大。——《心扉的信》「你看,你一定比我成功,」他訕笑,「你有學問,你有常識,再加上你不愛任何人。」人人一生只配給得一具皮囊,與之廝混糾纏數十年,軀殼遭到破壞,再伶俐的精魂也得隨它而去,不能單獨生存,看穿了這一點,不自愛是不行的。有姿色的女子,名義上無論是什麼身份,實際上很難躲避異性的糾纏。——《我們不是天使》儘管現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處,但還是趕著在廿七歲前完婚,因為遲婚雖有百般優點,最恐怖的是有可能永遠結不了婚。身上噴點香水,撲點粉,三十歲的人了,不裝扮一下,也就像三十歲。——《歸宿寫照》人各有命。有些女孩子令異性傷心,另有一些女孩,安撫創傷的心。——《連環》存在主義名家加繆這樣寫:「愛,可燃燒,或存在,但不會兩者並存。」——《迷迭香》永遠沒有擁抱過,還可以在心中盤旋:那感覺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過是平凡的一男一女運用身體語言。上班之前,她把舊照相簿翻出來研究,真的,那時候還勉強可算是鵝蛋臉,現在幾乎所有女同事都擁有長臉一張,地心引力固然是原因之一,辦公室整天價拉著長臉來做人也是緣故,日子有功,滴水穿石,臉是這樣長起來。——《紫微願》從二十一歲始,我就同自己說,人只能活一次,千萬先娛己,後娛人。——《絕對是個夢》如果你愛一個人,那人永遠又小又笨,需要憐惜照顧,可是假使你不喜歡他,他立刻變得老謀深算,是只妖精,必須好好提防。——《假夢真淚》「一個女人十八歲便立志要弄點錢,只要先天條件不太壞,總會成功的。」媽媽說,「顧著談戀愛,自然啥子也沒有。」——《喜寶》人太過文明了,七情六慾便有點模糊。每一段感情都是一樣,開頭的時候,看表面情況,簡直美得如天賜良緣,慢慢負面底牌露出角落,才發覺不是那麼一回事。——《異鄉人》任何模糊不清的作品只要加以吹噓,故弄玄虛,作一副高不可攀、神秘莫測的樣子,都可以造成一時的轟動。在一段短時間內矇騙一小撮人,實在並非難事。這樣子算下來,黑猩猩給包裝一下,也可以開畫展。——《石榴圖》記得17歲一腔透明地念三毛時,我時年50歲的老爸不經意地冷冷地說:「像三毛這樣活,可能嗎?」我當時惡狠狠瞪了我老爸那皺紋縱橫的黑臉一眼,誰知道,他講過的話,十之八九總是對的。其實猶豫了一下,是沒有買下馬中欣氏所著《三毛真相》這本書的,精良的紙質,稀疏的大字,其實沒多少內容,卻搞得很厚,我不喜歡這樣的書,正如我不喜歡一隻羽毛扎煞<得很高的鬥雞,或者一個半瓶子醋的人。沒買那本書,並不代表不了解,由最初《羊城晚報》驚世駭俗的披露到各地小報的轉刊、連載,馬中欣氏的那點看家底子我還是略知三四——他的意思是,三毛是個精神病、變態狂、自戀癖、說謊不眨眼的大騙子,證據是打「三毛舊友」那裡尋訪來的,有錄像及錄音為證。西班牙語我們不懂,不知道三毛筆下的那些善良美好的鄰友「拉罕」、「瑪麗莎」、「甘蒂」、「克里斯多巴」還有「親愛的婆婆大人」們說了些什麼,再說顯然憑我一小小民女也不可能重蹈覆轍去一一驗證。據說近日某大學教師將重遊三毛舊地,有待一一駁斥馬氏謠言,云云。然而,且請看官沏一壺香茶,在那裊裊婷婷的氤氳中聽我一個念過三毛每一片紙頭的小女子絮抒若干胸臆。三毛……當然是騙了我們的。荷西大抵如馬氏所言,是個所謂相當於我國「技校」畢業的工人,而並非大學本科畢業、西班牙國稀有的人才「潛水工程師」;並且,她大約的確也比他大八歲半,而非六歲乃至三歲;而且,她的西班牙語講得絕不如加拿大人大山講漢語那麼溜光水滑;同時,她的芳鄰們當然不是她文中所講的如聖人般高潔無瑕;她的婆家挺討厭她(這一點她在文中倒是有所涉及,大約是實在糟透,無以粉飾)……她的「惡行」當然還不止這些,她還將她的愛情故事們罩上一層粉紅的紗簾,掩去凹凸,幻作國色天香的美人兒;她經常斥責她的小弟弟先生荷西,罵得他有家不回,甚而因此仙逝;她在荷西死後裝神弄鬼,大搞「碟仙」遊戲,嚇得張姓同胞一家頻頻搬家;她的所謂海濱別墅似的家,地段其實是很差的,當然價錢也會便宜很多……我的天,三毛哪裡堪是三毛,分明起碼也得按《治安管理處罰條例》關上十天半月。然而我要說,這一切可能並非完全是捕風捉影。一個英俊高大、青春洒脫、本性純真的大男孩……你不愛嗎?反正我愛。雖然他有著這樣那樣的不足,可是,有很多時候,愛情簡直是沒有道理的,一個多情女子愛上了一個男人,除了接納他的一切包括缺陷,還有別的什麼選擇嗎?可隨著歲月的流逝,當初戀的新鮮與狂熱漸漸退卻,心比天高的女人內心難免會有失落,而男人其實如大多數男人一樣,不是白馬王子,不是仗劍英雄,只是一個平庸的好男人,而女人——說句實在話,除卻真正能夠推動歷史的偉人,又有幾個能夠改變現實中的什麼?女人天生愛做夢,而伊,又是這樣的骨子裡深植的浪漫。於是,編吧,將手中只能握住的這一切編作夢中所思——我的男人,不僅僅英俊迫人,他還睿智、善良、痴情、仗義、踏實而不乏情趣。他當然得受過高等教育——倘或這故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後的二O世紀末,荷西就該擁有博士學位了呢。荷西……當然是好的,我們前面說過,他本性純良,無疑,他深愛或者起碼深愛過三毛這個異國的浪漫女子,且承西國男士浪漫之遺風,不然他不會毅然娶了年齡上大他很多、外表差異卻其實並不明顯的三毛。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荷西在自己的家裡也許真的是感覺不到足夠的關愛——而其實,十指連心,不能說父母不愛他,可他們家有子女八個,也許小荷西的表現不足以令父母額外關照。總之就是這樣,至少當其時,荷西自認找到了真愛,於是年青率性的他亦未與老爹老媽事先通氣,便結婚去也。新婚的生活當然照例是幸福的,否則性情不穩定、缺乏安全感如三毛,也不可能安安穩穩坐到書桌前寫她一向較為拿手、然而不寫也照樣能夠活下去的文章。然後,她出名了,並且不幸出了大名。台灣不過是一彈丸小島,並且素來崇洋成風,大約七O年代初,嫁西班牙男人(且不論這男人是丑是俊,是老是少,是慧是蠢)的台灣女子竟只有三毛一個——至少嫁西班牙男人且會寫文章的台灣女子只有三毛一個;她的筆力……怎麼說呢,靈氣還是蠻足的,是那種自心智中涓涓流淌出來的文字,不是咬爛筆桿頭一個字一個字硬擠出來的;女人寫稿,又素來比男人佔一點優勢——蓋因女人的長袖比男人的短袖要婀娜善舞一些,世人愛看。出名——誰不愛呢?說不愛的人不是偽君子就是白痴。人家錢鍾書兩口子是不幸出了名後才躲名的,聰明!三毛就笨,她畢竟不是大師,是如我們大傢伙一樣的俗人。可大夥不同意,愣說她瑰奇不凡如天邊奇葩,異彩眩目似山尖流雲。她一腳跌進青雲里,從此再也沒有能夠從容步下凡塵,直至掉下來跌死。文如其人,我始終比較相信,三毛是真正熱愛這個世界的。然而最淺顯的道理是,世上沒有絕對與永遠,三毛何德何能,自然不能例外,她具有雙重性格,與這世上大多數人一樣。從小,她不是一個出色的孩子,儘管淳良的父母沒有因此冷落放棄她,但那一聲聲發自內心的嘆息還是一波波撞擊著小三毛敏感脆弱的心靈,她自卑。一個人再成功,他在成長期造成的自卑習性是刻骨銘心的,所以,他往往格外自傲或者說虛榮。三毛是本性純凈甚至可以稱高尚的,但是,她的人格體制絕不完善。是誰說她是完美的,在文章里她一開始並沒有說呀,是眾口鑠金。一個人的自知之明是不堪一擊的。至於鄰居以及婆婆——誰人不被人說,哪個又不說人?自古婆媳難相處,何況三毛並非一個能給婆家帶來直觀上財富與榮耀的媳婦,而且我猜她也並不是那麼會做人,至少不是人人都喜歡她的為人方式。一個人,要是人人都說好,那才是亘古奇聞。馬中欣能夠以上帝的名義擔保評說三毛的那些鄰友們的人格嗎?大家都是優劣各半的俗人,也都在努力做好人,誰也別太急著說誰。說到迷信,這與地域文化有關,在中國的台港,星座、風水、佛、基督,簡直就像餓了要吃飯一樣正常。至於三毛「玩碟仙召荷西回來」——唉,當與你朝夕與共、相濡以沫的愛人倏然去了,你會不會也常常恍惚地念起?無意中嚇著人,是三毛的天真也是她的失禮。三毛比荷西大那麼多。她長得不醜,身量苗條,氣質優雅,聰明真摯,寫一筆好文章,然而,再好的夫妻也會意見相左,何況三毛其實是任性而剛烈的,荷西亦不是人云亦云的呆瓜。吵架又如何?吵完了還不是得接著過。是的,也許如馬氏文中所言,假如荷西不死,過些年他也許會離開三毛。這又怎樣?馬中欣不也離婚兩次。荷西其實在思維上至少在對藝術的感知上是跟不上冰雪聰明的三毛的,但是作為一個普通男人,他是這樣的年青、英俊、健壯、心眼兒不壞,能夠掙錢養家,是很多平凡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有人喜歡他、他也動心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三毛就不同了,張愛玲云:「一個女人就是活到八十歲,真正活的也不過這幾年。」——如花傾城的這幾年——「那時的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動人的——任他是誰。」(三毛《傾城》)可是,相對於年輕的荷西,三毛老了,1979年,荷西不幸故去的時候,三毛約36歲,荷西約28歲。36歲的女人……28歲的男人……可憐的三毛,縱再聰明些又是如何?假如她時年芳齡21,一顰一笑如花似玉,便是不識字,亦是男人心頭的寶吧?人各有志,馬中欣用不甚褒義的辭句講述三毛是他的自由,可他終究是泥做的男人,哪裡懂一個水樣女子的紅塵心事。我當然不會比馬氏更聰明,只不過,我的優勢是,我與三毛同為女子。記得17歲一腔透明地念三毛時,我時年50歲的老爸不經意地冷冷地說:「像三毛這樣活,可能嗎?」我當時惡狠狠瞪了我老爸那皺紋縱橫的黑臉一眼,誰知道,他講過的話,十之八九總是對的。周星星永遠在搞笑。他那麼認真地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做妖也要像做人一樣有愛心。有了愛心,那妖就不是妖了,是人妖。」多麼清明的道理,使人無端想要落淚。周星星——在他被叫做星爺的那些年裡,我們似乎並不曾咂摸到他的好處,然而我們一樣抻著脖子在黑洞洞的影院里爆笑——傻笑。那真是很久了,久得我們不忍回望,那些水清而無魚的青蘢歲月啊!這麼多年就這樣了無痕迹地划過了,而我們已不再那麼年輕。星爺也老了,老到有資格在百花金雞獎頒獎晚會上可以淡淡地只說一句:「恭喜恭喜!」他們告訴我現在他是一種經典,有無數1970、80年代生人在背誦他的「吐啊吐的也就習慣了」。是啊,吐啊吐的也就習慣了。一句當年使我們笑得扭曲了面孔的台詞今日聽來不知怎麼彷彿有些心酸。我還記得他從地上鼻青臉腫地爬起來,那樣正經地宣布:「我是一個演員。」可是有誰當他作一個演員呢?他們不需要演員,他們手頭上有幾個經過層層處心積慮喬裝改扮的明星就夠了。有人經過深入核查後告訴大夥:周星馳不過是在炒人冷飯而已,他的所謂無厘頭傾情演出不過是「後現代的碎片在銀屏上的閃光」,但是我很想把作者從文字後面揪出來直問到鼻子上:「你給大夥閃一下看看?」所謂評論家,就是自個兒便秘而又不允許別人痛快排泄的人。據說周星星拍戲是沒有劇本的,這在自小便受到文章必要「起承轉合」不倦教誨的我們來說是一個大大的異數。然而當我們見過太多以「重金搜購」劇本拍出的東西時,我們發現,有些人註定是天才,有些人註定是蠢才。他從來沒有上得檯面過,出身寒微(於實於虛);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好學歷(於實於虛);發明的蓋世美食名正言順地喚作「撒尿魚丸」(《食神》);即使偶爾做一回英雄,裸葯取子彈,然而還要一邊看A片(《國產零零漆》);立志要出人頭地,可是永遠無所適從(見所有);馬不停蹄的小奸小壞,似是而非的連篇廢話(見所有)——分明白描著我們所有切實存在而拒絕認可的部分。周星星的至為聰明也是極端愚蠢之處在於,在結末,他永遠善良地給我們所有仰脖以待的人以適得其所的會心的笑——真好,我們又贏了。所有的枉然一概沉冤昭雪,所有的情人必定終成眷屬,丑成那樣的莫文蔚居然可以變回清秀斯文,而韋小寶娶了七個老婆衣錦還鄉。所以《大話西遊》是周星星同時絕不僅僅是周星星當之無愧的經典:片尾,所有的愛恨情仇均已無可言說,無可回頭的至尊寶悟空在一座荒涼的城池之上看見一位與他的前生那樣相像的武士,為了所謂的男人的尊嚴不肯吻一下他的姑娘,他們已在此站立了三天三夜了。這時請你一定透過星爺版悟空那不倫不類的扮相看他的眼睛——呵你見過比那更凄迷絕望深摯蒼涼的眼神么?像一口井,在那裡默默守侯了一千年,只為那個天語為緣恰巧經過的人能夠掬到一抔涼涼的、甜甜的清水——悟空輕輕吹了一口氣,一陣怪風刮過,奇蹟發生了,高傲的武士(是悟空的肉身么?)以星爺特有的橫走步伐走過去,決絕地俯下身,深深深深吻了他的女孩。彼時,掌聲雷動,夕陽西下,斷腸人再回首睇一眼那個酷似紫霞姑娘的女子,遠走天涯。我不相信有人看到這裡會不心碎,那除非他無心可碎。剛剛才要微笑,又忽地悲從中來——所謂悲辛交集,呵那不就是我們的人生嗎?當我們愛上或者錯過的時候,又是誰在不可知的遙遠處操縱著我們的喜悲?周星星永遠在搞笑,他的悟空在造化完一對痴男怨女後,蹦跳著吃著一根香蕉追隨著師傅遠去了,去求那亦真亦幻的真經——他終究是一隻猴子。他是猴子嗎?他不是嗎?他是不是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他那麼認真地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做妖也要像做人一樣有愛心。有了愛心,那妖就不是妖了,是人妖。」多麼清明的道理,使人無端想要落淚。有人在熱買印製精良的周星星之《〈大話西遊〉寶典》,我翻了一下,放棄了。呵呵,如果周星星看見你一板正經地買下他的如此這般回家去燈下虔真拜讀,他一定會指著你笑得歪歪斜斜喘不過氣來,說:「我Kao,I服了you!」有一種美女,20歲時叫她美女彷彿有著三分勉強,但是隨著歲月的洗禮,她的周身漸漸散發出透亮的光芒,直至成為一尊璀璨的金佛,萬丈佛光普照你我,比如張曼玉。張曼玉這個女人,今年芳齡37歲,但是她來北京參加《花樣年華》的首映,一件白毛衫,一條藍牛仔,在電視特寫鏡頭下,我的朋友猜:「她20歲?」有一種美女,在20歲時最美麗,逼人的青春晃得人睜不開眼,但是她從此一年比一年悲傷,因為她一年比一年難看,直到泯然眾人,即使強撐著美女的名號,也是力不從心得宛若剛剛參加完最好朋友的葬禮——因怕笑容引起皺紋,比如某知名品牌面膜代言人。還有一種美女,20歲時叫她美女彷彿有著三分勉強,但是隨著歲月的洗禮,她的周身漸漸散發出透亮的光芒,直至成為一尊璀璨的金佛,萬丈佛光普照你我,比如張曼玉。我從初中起就看電影雜誌,初中起就有張曼玉,柔柔的光打著,面色紅潤,兩隻小兔牙潔白如玉,一副營養攝入很周全的樣子。香港小姐亞軍出身——她至多也只能得亞軍,因為她柔媚不若鍾楚紅,亮麗何比李嘉欣,身材不如邱淑貞,性感嘛,哼哼,有葉子楣哩。也不是不紅的,畢竟自有嬌俏,在成龍大哥的電影里晃來晃去點綴其間,配上工整的化妝與華麗的衣飾,當然是好看的。也有影迷,否則在香港那個地方誰會發神經去眷顧一個票房毒藥?那時侯,她二十四五吧?青春年少,有若干慘綠少年眾星捧月,有後來導演《新不了情》的爾東升,還有傳說騙財又騙色的宋某。他們為何到頭來又離開她了呢?因為那時的她不夠美么?還是因為她還不懂愛情?遭遇宋某是她在眾人面前表演失敗的第三份感情。年齡開始大了,事業仍是半紅不黑,今後的路該怎樣走?我猜,27歲的張曼玉一定有過暗夜裡的偷哭——一個沒有在漫漫長夜獨自痛哭的女子怎會有《阮玲玉》中那一回眸的凄楚?彷彿一個洪荒以來因情而傷的女子蒼涼眼神的標本。在1990年的中國上海,一個名喚張曼玉的女子拔掉了她可愛的兔牙,化蛹為蝶。我還記得我看過她一張不上裝的相片,登在當時內地一本暢銷雜誌上,就是拍《阮玲玉》時在現場給人拍下的,那其實是……很平常的。我還記得她說過她畫一個嘴要花半個鐘頭。是的,她從19歲就是亞軍,她從不曾絕色過,但是但是——她的那種舉手投足宛若風吹仙袂,是天要落雨,天要放晴,雪花飄飄,芳草凄凄,是天經地義水到渠成。如果說《不脫襪的人》開始羽化,那麼在《甜蜜蜜》里她是仙女。我看見李翹她坐在小軍黎明的自行車后座,漫不經心擺著她的長腿,她在結婚派對上看見小軍和小婷楊恭如的笑靨,她伏在船上流亡豹哥曾志偉的腿上說跟他走又微微地擎起頭回望岸的方向,大雨滂沱,她在紐約街頭停下來,聽那首很多年以前的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開在春風裡……」地鐵上小軍走了,昏睡的她被頓了一下,恍然地回過頭來,那是開初還是結末?……我終於落下淚來。呵我喜歡看見聰明的、有靈氣的、優雅的、勇敢的女人,即使一時運氣不好,但是她總會好起來的,因為她的好處禁得起地久天長。張曼玉這個女人,霸氣地在《花樣年華》里換穿著38套絢爛如霞的旗袍,在如泣的探戈里踩著彷彿已經走了千百年的腳步來來往往,她要找到什麼呢?愛情……她有了——有人說要她可能會離婚,離就離吧,這樣的女人,男人不來愛是傻瓜;事業……當她穿著讓·路易·雪萊的2000-2001秋冬新款金碧輝煌地款款走過T台,這個世界上有幾個女人可與她媲美?她當然不是完美的,可是至少沒有人敢說,張曼玉這個女人不美。一個女人,很容易得到男人的殷勤,也很容易得到女人的歆羨,但是能將兩者天衣無縫兼收並蓄的,除卻張曼玉,又有誰呢?我們會永遠記得他的笑——一種薄雲後面透出的淡淡陽光般的笑,絕不會炙傷人,可是夠溫暖。找丈夫,就要找這樣的男人。一個人一生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但是發哥做好了兩件事——電影和愛。發哥老了……可是他依然很美。說一個男人美是很難的,可是我相信在整個華人世界裡,沒有人會說發哥不美。初識發哥當然是《上海灘》。我記得那一年我在南京姑姑家過年,聽表哥們說快快時間到了,該看《上海灘》了!我十分地不解,我以為那是一部反映我國環衛工人蒸蒸日上大幹四化的片子。但是我深深地被打動了,我會哭,為許文強與馮程程的真愛不能,那一年我12歲,我沒有看到發哥的白圍巾黑風衣,可是我看見他茫茫天下無以立足的受傷的眼神。儘管後來他笑說那時他很木,但是那是初始的真情,就像初戀,以後你可以用技巧把它搞得很美,但是再也沒有第一次雖則粗疏可是徹頭徹尾的用心。其實發哥的片子我看過的並不很多,《縱橫四海》、《賭聖》、《八星報喜》、《傾城之戀》……這些名片我尚沒有部部傾看——都是應試教育惹的禍。我去買這些碟的時候,他們告訴我:「周潤發?沒有!要不要謝霆鋒?要不要李燦森?要不要木村拓哉安在旭?」他們是誰?他們有那樣霸道與柔情兼顧的目光嗎?他們肯為一個女人終生停留嗎?我終於買到《安娜與國王》,但是拍得不好,好萊塢不懂東方。友人說發哥去好萊塢發展是他人生的敗筆,我不這樣以為,他已經是經典了,他這不過是在玩票。發哥的樣子是可以用「風神俊朗」四字來形容的,這是他們那個年代的美,但是你不得不承認,和發哥一比,眼前這些所謂酷哥真的很殘酷,他們要麼像花旦,要麼像發哥的跟班,還得是跟在比較後面的那種,然而現在英雄交到他們手裡去演。這是個英雄式微的年代,所有的男人因此鬆了一口氣,所有的女人在暗地裡傷心。發哥也不是總演英雄的,有一天夜裡偶然打開電視,看見他和張艾嘉演一對陰差陽錯的愛人,發哥是個建築工地開貨車的工人,還拖著個孩子,每天給鬧鐘刺耳地鬧醒,騎一輛破摩托去上工,可是他仍然深愛著——無論怎樣,一個有愛的男人是有尊嚴的。我一直覺得請發哥做那支「百年潤發」廣告的人是天才。那是多麼平凡的生活,現在誰還在盆里洗頭呢?現在也沒有男人那樣憐惜地捧住他的女人的青絲秀髮。一個女人一生,有那樣一個細塵氤氳的午後也就夠了吧?現實中的發嫂不很美,甚至還沒有發哥的第一任女友余安安美,可是她很幸運,她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遇見了發哥,這就是所謂緣吧。她不能生育,可是他沒有怪她,我記得有一回在香港衛視,有娛記問:「你們還會要孩子嗎?」發哥聳肩笑:「你看,你總是在纏著我問這種問題,我哪裡有時間去要呢?」很保護他的太太,陳蕙蓮。他是個老式男人,像格里高利·派克那樣的,一絲不苟愛惜自己的名譽,穿西裝比穿休閑裝好看,所以跟不大上目下這個隨隨便便的時代了。我覺得就像他目前這個樣子很好,不至於為仕途經濟而去做什麼,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喜歡,為了做得更好。我們會永遠記得他的笑——一種薄雲後面透出的淡淡陽光般的笑,絕不會炙傷人,可是夠溫暖。找丈夫,就要找這樣的男人。一個人一生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但是發哥做好了兩件事——電影和愛。吸足一口氣她迎著清風唱,長發獵獵飄逸:「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我怕時間太慢,日夜擔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一個女人,可以不夠漂亮,但是她不可以不聰明、不優雅、不努力、不嬌媚。我常常疑心,是誰替她起了這個名字——憶蓮。是在襁褓中么,還是那時,伊已長成一名纖柔的、敏感的、低徊的女人?按照千古傳誦的美女眼光:柳葉眉,杏核眼眼,櫻桃小口一點點。她實在是稱不上美麗的,但是現在,多麼令人高興,她美得使人迷糊,她是女人的驕傲。小時候和爸爸去看演出,內中有一個女孩一點也不好看,我不滿地指出這一點,但是爸爸說,她一定唱得非常非常好。果然。在一群曼妙無比的鶯鶯燕燕中,她是那樣的篤定、出挑,微微張口,便有天籟之聲油然而發,發自肺腑,落入凡塵,飄飄縷縷,久久不絕。如果說旁的女孩子唱或舞的時候我們出於教養或者慣性在熱烈鼓掌,到得她這裡卻是靜了片刻,漸漸地,有小心翼翼的掌聲悄悄響起,彷彿惟恐驚了什麼,一聲、兩聲、三聲,既而是震天動地的全體,那掌聲里好像又伸出千千萬萬雙手來,每一雙手心裡都帶著笑。不夠好看的女孩子站在那裡,滿面嬌羞,眼睛裡亮亮的,周身發出驚艷的光澤來,懾人。我想林憶蓮就是這麼一步步走出來的吧?剛開始時一定有人毫不客氣地告訴她到臉上來:「你不夠美,你知道嗎?」我想她是知道的,所以格外的努力,於唱功、於為人、於涵有、於打扮。皇天不負有勤人,她成功了。我們在這裡首先要感謝許願,一個愛過她、幫過她、贊過她的男人——我一直感激懂得欣賞不那麼十分華麗女人身上光華的男士,他們是有慧根的——即便他們後來有緣沒份。在愛的光芒里,她漸漸蛻變成一隻金光燦爛的彩蝶。她的FANS理直氣壯為她開辦了「單皮眼俱樂部」,眼睛可以不夠大,但是眼神不可以不清朗透澈。我記得有一年她入選香港四大美女之一,理由是冰肌雪膚、氣韻不俗,呵我真是高興,這是一個不那麼小氣了的社會。憶蓮的MTV里及唱片封套上,最多的定格是微微的頷首,告訴大家你看我的單皮眼,它是多麼的美,彷彿秋晨蓮花碧葉玉莖緋花之間隱隱流淌的一段寒香,恍恍惚惚盈盈緲緲,使人怦然歡喜到訝然之境。白流蘇的特長是低頭,她也是。但是真好,林憶蓮的特長絕不僅僅是低頭。《獨自跳舞》開始,《聽說愛情回來過》、《影子情人》、《住家男人》、《當愛已成往事》、《鏗鏘玫瑰》……每一支歌都像沉沉長夜裡一聲絕細的淺嘆,煙頭忽明忽滅的一星亮光,一個洞察一切的俏皮的笑,一瓣濃得化不開的天堂鳥,翩然遠去的湖藍的百褶裙裾,鑲碎鑽的緞質高跟鞋——半舊的……女友告訴我林憶蓮在《夜太黑》里唱的有關男人久不見蓮花以為牡丹美擊中了她深藏不露的心,但是我一向煞風景,我說男人難道不是天天見蓮花也還見牡丹美?女友想一下十分惆悵:「啊你是對的。」所以我們全都熱愛憶蓮,我們同是這漫漫都市且追且失且失且追的一名孤單女子,有著暗夜裡粘稠的眼神和陽光下透明的笑臉,酷愛披頭散髮地加班以及錦衣華裳地跳舞。我猜李宗盛一代歌聖不知多少女子虎視眈眈,但是終於他是林憶蓮的。在此之前他有妻有子,他喜歡她可以要她做情人,但是他怎麼忍心,她是這樣一個婉轉精妙的人兒!忠誠不是強求的,它發自心底。林憶蓮至為聰明之處還有她擁有了李喜兒(她給她取名時一定沒聽過《白毛女》),白胖香柔的小寶貝兒。事業、愛、家、孩子她都有了,她是一個完整的女人。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自己的努力,自己的得到。復出後她只有更美,心下安好使她的面上不見歲月的痕迹,吸足一口氣她迎著清風唱,長發獵獵飄逸:「我怕時間太快,不夠將你看仔細,我怕時間太慢,日夜擔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間白頭,永不分離……」一個女人,可以不夠漂亮,但是她不可以不聰明、不優雅、不努力、不嬌媚。難道我不想浪漫嗎?「公主和王子結婚了,婚禮進行了七天七夜,滿城禮花絢爛……」那是每一個女人心底里的死結啊!因無限渴望而明明知道是痴心妄想。我老覺著該有關浪漫的題目讓我來寫有點暴殄天物——自打年過25歲,浮世上一般的卿卿我我、兒女情長已不大能打動我這顆冰凍椰子心:我的女友狐仙第一天收到燭光下999朵玫瑰,然而第三天他們就因狐仙十分厭棄他極端喜愛的芝士蛋糕而決絕分手了。我去大學裡演講,有小女生遞紙條兒殷殷問:「報刊雜誌上那些鋪天蓋地風花雪月的愛情故事都是真的嗎?」我望著台下青春的閃亮的眼睛,自覺像一隻殘忍的狼外婆,我將頭望向窗外一點,低聲而清晰地說:「假的。」呵我也曾那樣喜愛它們的啊!急急地去報刊亭問:「來了沒有?」快快地買回家去,一路噴薄的油墨香。睡前小燈下細細捧讀,祈求上天有朝一日也會有那樣一個渾身不沾油煙氣的葛格眨著一雙深情的大眼睛守在我窗前——當然最好手裡還撥攏著把吉他什麼的。後來……有是有的。可是他不沾油煙氣我吃什麼呀?總不成我在廚房裡油(醬油的油)頭粉(富強粉的粉)面煙熏火燎,他蹲在客廳沙發上大唱情歌——據說是向我。當我左臉蛋粘著一塊洋蔥皮端著一盤汆丸子腳步踉蹌(上了一天班兒又在廚房整忙活了1小時又38分鐘)不甚款款地走向他時,我估計我們倆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向彼此衝過去——我把菜盆扣他腦袋上,他將吉他一個烏雲壓頂砸向我的肩頭。我知道自個兒是越來越不上路了,當我在電視台參加直播,有觀眾提問「當兩人條件差距過大,是否應當在一起」時,我居然脫口而出:「不!不不不——」說完恨得想踢自己——當初不是所謂堅韌不拔的愛情至上者嗎?愛在處幸福在。我微笑著向那個一臉稚氣的男孩子循循善誘:「當兩個人思維方式、價值原則、人生取向、生活習慣完全不同的時候……」我想我是在焚琴煮鶴,但因不得不如此,打小受的教育就是做人要誠實,所以分外傷心。呵難道我不想嗎?「公主和王子結婚了,婚禮進行了七天七夜,滿城禮花絢爛……」那是每一個女人心底里的死結啊!因無限渴望而明明知道是痴心妄想。灰姑娘一定因為愛吃大蔥羊肉餡兒餃子而使王子煩惱欲死——特別是當她打嗝的時候。白雪公主倒沒其他毛病,就是有些狐臭——一點兒也不厲害,真的——只要氣溫保持在25℃以下……於是他們說我不浪漫,美麗的主持小姐忽閃著她芭比娃娃般的長睫毛:「本來還以為畫眉應當有著一顆飛揚不羈的心——」我含笑沉默。可是為什麼,當我看到一對鬢髮斑白的夫婦緊緊牽著彼此的手走進金色的夕陽里,當我看見一個胖得小臉兒橫著長的BABY咯咯笑著張開她藕節樣的雙臂撲向爸爸的懷抱,當我的愛人在炎炎苦夏汗流浹背跑進門來:「買了你喜歡吃的鯽魚——你要湯燉還是油炸?」當我聽見喜多郎的音樂在深藍的夜空中純澈旋起,當我下定決心在今年8月孤身遠走西藏——總有什麼熱熱地在心底流,我得高高高高仰起面孔,才不會讓它倒傾出來。我極敬愛一位女友——我甚至沒有告訴過她,她是多麼的美,情至深處無以言表:她今年31歲,是:成功男士的太太,四歲穎兒的母親,高堂孝順的女兒,大夥親愛的朋友,走遍天涯的旅行家,名氣如日的撰稿人,全國知名雜誌主編——一名美麗智慧堅強淡定的女子。我喜歡聽她說:「每周5天拚命做,周末雷打不動要乘深廣號回廣州——陪兒子和家人。」我知道她從沒打算過玫瑰花的如此這般,可是每個周六的清晨,她醒來的床頭一定插著錯落有致的一束,上面寫著:獻給我的愛妻。我想我的浪漫觀有些過時了。當我去旅行,朋友為我訂好五星賓館的豪華套房和機票時,被我狼心狗肺地嗤斥,當他去火車站送我,隔著空調車固定的車窗,他在途經萬里的微塵的車窗上以手為筆:再來好嗎?我歪頭去看他斜斜的筆畫,看著看著,有什麼濕濕地,漫上我的臉頰。我想男人的性感……是唇邊一圈圈漸漸盪開的會心笑意——專給你一個人的;是驀然悄悄移開的凝視你的眼睛——真愛有時是一種近鄉情怯的小徑獨徊;是情急中穩穩托住即將跌倒的你的寬厚手掌,是話筒里磁性的得體的風趣的男性中音,是泰山將傾之前的朗朗笑語……一直想描述一下我心目中的有關性感,在寥無人跡的星空下以冰涼的指尖輕輕觸摸一下伊光滑潔凈的肌膚,心中靜靜升騰起的是之於天地洪荒前生來世的驚訝與感動,可是因為眼拙心鈍,對於所謂風月晚熟得近乎可怕,因此一直耽至今日,方才漸漸體味到些許其中真味。我發現男人與女人眼裡的性感非常不同。有個男人曾怯生生問我:「你們,是不是特欣賞那種胸膛上毛鬈得像燎糊的豬鬃、胳膊上頂著一堆發麵饅頭的?」其實一點也不。如果是那麼簡單倒又好了,猛吃海塞兼狂舉8kg啞鈴就搞掂一半,可惜並不。我想男人的性感……是唇邊一圈圈漸漸盪開的會心笑意——專給你一個人的;是驀然悄悄移開的凝視你的眼睛——真愛有時是一種近鄉情怯的小徑獨徊;是情急中穩穩托住即將跌倒的你的寬厚手掌,是話筒里磁性的得體的風趣的男性中音,是泰山將傾之前的朗朗笑語,是剛剛離開電梯間里古龍水的隱隱寒香……女性極端靈敏的第六感使女人體味到的性感範疇絕不僅僅漂浮於事件本身的表層,那是不動聲色浸潤於心底的漂著丹紅玫瑰花瓣的澈澈水流,隱忍地默默流淌著,然而可以隨時俏皮地跳起倜儻的踢踏舞來,兩隻形態完美的手糾糾纏纏,桃紅金色相嵌的小羊皮靴子在空中划過和諧優美的弧線。相較之下,男人的有關性感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得多,雖然當然無可指摘——那是一種孩童般的好,點著說就要那一本好看的書,畫多字少的那種,五色斑斕,很快就掀完了,就連其中的道理也是淺白而昭彰的,充滿著一切世俗的理所應當,惟使那些較為早慧的孩子無端悵然。性感之境自然是分高下的。有的先天即格外強些,自己清楚地知道著,十分以為傲,遂愈發「作」起來——裝扮、動作、眼神、漫及指尖的一切……精益求精,日漸成為坊間性感典範。或者大家閑暇里共同討論起來——羞答答玉女狀早已落伍良久了,大喇喇彼此建議互相提攜以期共進。可是我仍然堅持以為,我平生見過的至Sexy女人——雖然伊本人很可能不懂Sexy之意——是一名鄉野村婦。在陝北的紅鹼淖,無垠的青粼粼的大水——無用的鹼水,一家設施簡約的小店裡,熱騰騰的五斤重紅鹼淖鯉魚給吃得只剩下個骨架子,我們叫老闆再來一條,伊人出場了,很世俗地,手內端一碩大魚盤;她的穿著大約也是簡樸的,不然我不會記不得了——她一出場就勝人一籌,她使人看到她,而不是她的衣裳;她說她三十了——她勇敢地說她的虛歲,陝北的浩浩烈日晒出的麥色肌膚飽滿而富有呼之欲出的彈性,也許她不夠漂亮,可是她擱下魚盤,開口了;她一開口我們都完了,完蛋了——她的以古老方言吟唱出的歌兒呀,嘹亮得乾淨得像一把脫鞘寶刀仗壯士之手箭也似划過暮藍底子金星燦燦的高天,像一新瓢深山清泉仰少女之力潑向紅日高懸萬丈晴空——灰撲撲的周邊忽然升騰起眩目彩虹,這一邊方才直插雲霄,唿地又倒栽回凡塵,還沒等你提著心尖兒呀一聲叫出來,那邊廂早已悠悠飛過白雲的肩頭,當然,她不用麥克風;如果說她這叫做歌唱,那麼那些燈紅酒綠之下的哼哼唧唧就是遍地塵埃,塵埃里冉冉托出她這枝纖塵不染的千年白蓮,然而她不管不顧,就那樣兀自高歌,兩朵紅雲漸漸嫣紅了她的頰和唇,她的眼睛亮得像一個美夢,她飽滿的胸脯激越地起息,纖長的手指自然地游移——我們聽不懂,但我們知道她一定是在向她的愛人表白她熾熱的愛戀;唱完她就走了,走到門邊頓一下,回過頭來向我們清淺一笑。很久很久我們才省過來,方才站在我們身旁為我們唱出天籟的性感女子,那的的確確是世間真存的,我們應當奉上她應得的些許酬勞的呵,至少我們應當為她大力鼓掌!但是她已經不見了,店主說每天中午她來這裡幫一個鐘頭的忙,然後得回家照顧孩子。我們的依維柯走出很遠了,可是我們一再回首,大美隱於世,自古即然。從此我知道,真正的性感就是她那樣的——性感得一塌糊塗,可是她從不知道。他們說趁你一息姿色尚存,趕緊投入大款懷抱還有萬分之一希望,如果再扭捏作態,就連萬一也沒有了。女友是個美麗而且聰慧的女人,她在一個周末給我E-mail,十分鬱悶地告訴我,她想有N多錢。她的目的你當然知道,就是「想幹什麼幹什麼」。說起來沒啥稀奇,我記得有個叫阿Q的人也這麼憧憬過但我很煩她,因為她使我也鬱悶起來:那無疑也是我的理想,可是到如今還沒有實現它。他們說趁你一息姿色尚存,趕緊投入大款懷抱還有萬分之一希望,如果再扭捏作態,就連萬一也沒有了。我是個從善如流的人,聽了以後仔細想了想,發現還是不行:就有一人對我千般柔情萬般景仰,從他手裡拿錢也是仰他鼻息的。你知道,我旁的本事沒有,就是驕傲。況且這人的母親尚未呱呱墜地。不是因為末一條原因,真不是。我想那是福薄的緣故。花自己的錢,再怎麼糟踐沒人敢說半個不字,花旁人的錢,就一個不夠面厚心黑的人來說,真正如履薄冰。而且你知道,除非走私販毒,人家的錢也不是白來的,也是血肉之軀汗珠子跌八瓣兒淘換來的,涵養再好,日子久了人家也是會心疼的,我們得有眼力色。也不是多麼地品行高尚,主要是,耳聞目睹,前方走此路者,十者有十趟了雷。所以想要肆無忌憚花天酒地,對於我來說,惟一出路只有:塌下身子可勁兒掙。不承認是個胸無大志碌碌無為之人,對此是有計劃的。然而不知為何,迄今為止,這項雄偉計劃總是有各種堂皇理由擱淺,眼看就要老大徒傷悲了,我現在就開始傷悲。說起來總是醒悟得晚了。看見亦舒寫喜寶她媽對她說:一個女孩子從18歲起立志弄點錢,總不致落空,光顧著談戀愛,自然啥子也沒有。聽見這話時,我業已比喜寶當年大10歲,那種憂傷,如喪考妣。曾經在本人情商指數上非常自卑,但是現在不了,因為跟我的貧僱農財商比起來,我的情商是個土豪劣紳。打聽到阿Q生前在土谷祠過得也還不錯,窮則窮點兒,可是牙好胃口好,吃嘛嘛香,偶爾還有苞谷酒喝。一度也打譜就這麼著吧,比上自然不足可是比阿Q頗有盈餘啊,但是……終究人有臉樹有皮。何況每日無新書,每周無新衣,每月不出行,每夜不歡歌,人生有甚意趣?雖然貪婪,但是好歹明白凡事有度,遂熱心盤算:賺多少比較夠?現階段我以為是50萬。這使我一位早年間發起來的朋友笑得嘴眼歪斜。人窮志短,常搭他的車子,我只得賠笑臉,惟在心下發狠:嘿,人家就不能分初步計劃、二期工程……遠期目標?但我雖非君子亦不小人,趕我到達遠期時,我不會拒絕他搭我的奔。也明白,憑我一枝禿筆,寫吐了血不過一輛本田。我的朋友才子晁夕,本職工作之餘,已經開始積極涉足商業金融。我?我開始涉嫌妄想症。如果,人世間有這樣一項事物:離開它你無法活下去,可是的的確確,你又無法得到它,那麼只有一個法子:死去吧。如果,你又實在不想死,強自扎掙著,向朗朗青天伸出一雙求生手,那麼也不是完全沒有法子活:半死不活。美麗女友我不知道,目前我的狀態昭然若揭就是上述四字——日日蠅營狗苟,累到更年期及老年痴呆癥狀明顯提前,賺著N多錢的N分之一;N多錢是我鼻尖正前方那串色澤很美的胡蘿蔔。此生至愛是書和衣裳,缺一不歡,但是假如二者非擇其一不可,那麼……只能是書罷?一本好書,挺拔的脊樑,噴薄的墨香,優雅的封面,端整的一行行合情有理的字句,是一副名醫開出萬試不爽包治百病「萬福丹」。日子愈過愈糊塗,半夜裡,忽然看著屋子裡東一摞西一沓的書很不順眼,決心來一個大清理。夜深人靜,窗外是寒流即將來到的呼嘯的風聲,屋裡寂寂無聲,我來回搬動那些沉甸甸壓手的方正的物件,覺得自己像個敬業的女巫,半夜裡忙著咕嘟咕嘟熬自己獨門偏方的靈藥。因為實在沒有念過太多的正經書,所以一直不敢說自己愛書,可是差不多可以容下近千本書的兩個大書櫥,居然就多出兩百多本沒處放,這還是有相當一部分放在媽媽家。怨不得在家裡名聲很壞,是個出名花錢如流水的主兒,「每周一裳」之外,「每日半書」也是有名的。有一天我一位碩士女友說她羞於向人展示她龐大的藏書,因為多半是閑書,光各種版本的金庸就佔了滿滿一排,又有《紅樓夢》各時各類續補評說。我趕緊上前大力握手示好:「同志呵,我可找到你了!」每每走入名家的書房每每自卑:全部是那樣艱深晦澀的刮刮新燙金本。惟一差可安慰的是我書櫥里的每本書都是讀過的,一頁不落——呵呵,有誰敢於此與我叫板?總是小時候正經書念多了,而所謂閑書又給師長大人們嚴禁觸及,只好在物理課本下壓一本《呼蘭河傳》,目明耳聰地讀——眼觀書耳聽聲,一有風吹草動即刻高舉雙手來回切割某某磁力線,但是往往讀著讀著就忘乎所以,永遠得到恨鐵不成鋼的痛斥。一上高中老爸就封鎖了他的栗子皮色大書櫥,大鎖高懸,那裡面敦敦實實藏著我心愛的閑書:《說岳全傳》、《天方夜譚》、《三言二拍》、《悲慘世界》、《第二性》……使我常常無故咽口水。所謂愈挫愈勇,於是終於倒戈,一跤栽進閑書海洋無以且不肯自拔。生平最為得意事件之一是到目前為止已看碎了兩套《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及1987年版,頁面泛出美麗的微黃之餘,皆散成了碎頁,若想拜讀只有一張張湊起來看,於是只好買得一套嶽麓書社1998年版精裝本,價錢翻了兩番而字太小且少精闢注釋,看起來極為不爽。我決定去買平生第四套紅樓,希望到我死時能讀破十套。曾經說過此生至愛是書和衣裳,缺一不歡,但是假如二者非擇其一不可,那麼……只能是書罷?睡覺前看吃飯時看,祖傳家訓是如廁也要挾點有字的什麼。書是天下最美的事物之一,一本好書,挺拔的脊樑,噴薄的墨香,優雅的封面,端整的一行行合情有理的字句,是一副名醫開出萬試不爽包治百病「萬福丹」。所以從來不借書予人,要麼乾脆另買奉送。從來沒有怕過什麼,可是媽媽54歲那年忽然罹患眼疾,無法閱讀至今,那是我今生惟一的恐懼——如果我也竟不能看見我的書!於是買來上好眼藥水日日滴用,祈望上天憐我。終於也要出書了,出的是自己喜歡的閑書,閑話這半咸半甜的哀樂人生。我希望有跟我一樣以閑書為樂的人如果湊巧便買一本回去,閑著的時候閑閑地看、笑或者肅然。看看對方的花枝招展,又不禁惆悵:「我們打扮得這麼漂亮,不過你看我我看你而已——」燕子安慰我說:「本來就是——穿衣服是為女人,脫衣服才是為男人。」你見過才貌雙全這回事么?倘若沒有,那麼你去看錢小邪。我估計講完這句話後腦勺必會著一硬物,硬物是一隻金色薄紗鏤花細高跟鞋,高跟鞋的主人正乃人喚錢小邪大名錢海燕是也。這個美麗無限貼切無比的名字很可惜不是我的傑作。那時小邪(為了我後腦勺的安全起見,下文我還是稱她燕子罷)尚處垂髫歲月,一日全班同學被勒令去幫一樓低年級同學打掃衛生,燕子與一男生被分配擦玻璃,擦著擦著,該男生脫口而出:「Hi,錢小邪!」我不知道那時的燕子是否已出落得如今天般貌若春花,但是我聽某著名心理學家說過,小男孩永遠揀他們心儀的對象欺負——然而我估計燕子沒聽說過這句話,她一把就將那個青皮男孩從窗台上推了下去——方向為窗外。那一瞬間兩個人都呆了呆,照面的一秒中兩張翕動的嘴巴無言的驚恐是——這不是在我們班吧?他們班在三樓。謝天謝地半秒鐘後那男孩殺豬似的尖叫證明了他們的多慮。但是由於實在不能殺人滅口,「錢小邪」這個名字立刻傳播開來並且如影隨形跟了燕子六年。這個名字尚有多種表達方式,比如:33號。對於一般中國女性來說,33號當然算「小鞋」。現在燕子提起這事兒只能是倍感溫馨,但是當時她的憤怒有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我老有點疑心那是她自找——我們是一撥長大的,我們一樣尚算「成績優秀」,可我最熟練的動作是點頭如搗蒜,也不知燕子哪來那許多精緻的淘氣。雖然我無幸親眼目睹小燕子與狗日的清規戒律明爭暗鬥的全過程,但是我完全可以想見她小勝之後唇邊不露聲色的淺笑,一圈一圈在空氣里漸漸踏雪無痕地漾開去,讓一切道貌岸然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我記得我上學第一天我媽千叮嚀萬囑咐的一句話是:「記住,聽老師的話!」我萬分感激我媽的殷殷養育之恩,除了這句箍在我頭頂十好幾年的咒語——在這一點上,我向錢媽媽致以無上敬意。我那僅僅在解放初上過半年掃盲班的奶奶有一句十分經典的話:「樹大自然直。」在此送給天下因操心過多而風火牙痛的父母尊長。如果您對此尚存有疑慮的話,請去看長大的燕子。燕子在她媽篤定的無為而治中成長得分外娉娉裊裊——至少比我,我是說一句話方吐個尖兒就急著忙著去看他人臉色,燕子是一馬平川直抒胸臆,所以她漫畫的配文是咳珠吐玉,我的文章是珠玉卡住了喉嚨。「但是,」燕子謙遜地說——她很少有這樣的時候,凡有,就是要淘壞,「你不覺得相較我私下裡的廢話,那一星智慧的火苗應該羞愧嗎?」池莉的《來來往往》里有個專陪人聊天謀生的時雨蓬,出名的「說話好聽」,但是假如燕子肯屈尊加入這個行當,時雨蓬等定無立錐之地。燕子去參加一個酒會,有剛發了若干小財的青年才俊侃侃而談:「……做企業就一定要做大,不做大叫人怎麼看?但是當做到一定規模,不排除適當做小的可能,因為第一,反正人們已經見識過你的實力了,知道你大起來的情形;第二,大有可能無當,小的比較靈活嘛……」眾人懨懨欲睡不勝其煩,燕子忽然開口:「對,就像女人隆乳。」該君頓時啞然。報上刊登近日野生動物世界有老虎野性大發咬死了飼養員,燕子看了十分憂愁:「那我可不能去。」人們紛紛點頭表示理解。燕子頓一頓,接下去說:「要是老虎咬壞了我新買的白金項鏈可怎麼辦呢?」提起學生時代深恨的厚棉褲——因為遮掩了她修長雙腿,燕子說:「那麼厚,不穿也站著,一看就是親媽做的。」最近因要求人辦事,燕子打算請客,要我作陪,我拒絕:「我最討厭莫名其妙的應酬。」燕子說:「你以為我願意?彷彿強迫接客!」又求我,「將就一下,嗄?」我託詞:「這幾天……人家不太方便嘛!」燕子氣道:「叫你去吃飯,又不是叫你去睡覺!」恨得我在電話這邊虛踢她三腳。她回來後我問她感受如何,她說:「和他們說話就像和骷髏擁抱,沒血沒肉,硌得難受!」鑒於新置的衣櫥分別爆滿,我們相約近日禁止添衣,但是見面後彼此的眼神皆躲躲閃閃,聲線降低:「你又買了幾件?」「六。你呢?」「八。」看看對方的花枝招展,又不禁惆悵:「我們打扮得這麼漂亮,不過你看我我看你而已——」燕子安慰我說:「本來就是——穿衣服是為女人,脫衣服才是為男人。」常常在深夜的電話粥里爭當怨婦:「現在的男人……」彷彿兩隻釘在牆上的風乾蝴蝶,有一種凄艷的絕望。燕子氣餒道:「女人的一生是:前半生通姦,後半生捉姦——即使不曾有前者也一定會有後者,所以我們……」眼見日子像勾破的米袋,在背後嘩嘩灑了一路,怎樣揀也揀不及——拚命工作、用名牌眼霜,但是打眼一望即知,我們再也不是20出頭的小姑娘——燕子十分悲傷,我撫慰她:「人家不都說,我們一點不像這個年齡的人嗎?」燕子苦笑:「你以為這是誇你哪?」燕子說:「昨天差點結婚——有人向我求婚,條件相當不錯,但是謝天謝地,緊接著我們吵了一架,於是悔婚。」燕子新出了一本書《紅袖倚袈裟》,那是一本處處暗藏人世機鋒的好看漫畫,放在書店裡賣,銷路不是非常好,燕子幽幽道:「要麼下一本書畫房中術?」她新做了一襲旗袍,告訴我是爛花絲絨的,半透明的湖藍地子上大團的寶藍牡丹,壞壞地笑:「兩側衩子一直開到大腿——」我關心地問:「為什麼不開到腰上?」她愣一下,可惜道:「怕冷。」我告訴朋友有個錢小邪如此這般,他疑惑說:「咦,這個名字好熟——像韋小寶?」我很歡喜於他的發現,我巴望小邪有著小寶的大好結局。我的女友杜杜說她不大敢直視螃蟹的眼睛,因為她承擔不起這份毫無功利的畢生忠實。我說我因了愛螃蟹而愛天下的狗狗,因愛天下的狗狗而愛天下。我給媽媽打電話,聒噪了一通,斂容說:「螃蟹呢?」彷彿這才進入了正題。我媽就恨我這一點,說我對狗比人好。她老人家小時給狗咬過,因此上大半輩子心懷對狗等的深仇大恨,永遠與之保持半徑10米開外直距。可是現在,我回家去的時候,看見螃蟹正趴在她的棉拖鞋上,棉拖鞋在她腳上。螃蟹是在一個早春來到我們家的。之所以在芸芸眾狗中選擇了她,第一——那個女狗販說了,第一,你看她長得多麼平均啊!前白後棕,在狗身中部一刀兩斷涇渭分明;狗頭棕,又以一條白杠縱向劈為兩半,好像人的頭髮縫。還有就是,早春是北方的早春,旁的狗紛紛哆哩哆嗦很不體面——當然,螃蟹也哆嗦,可是當女狗販將她從一隻劣質黑皮包里拎出來,她立刻掙扎著要下地,一下地就甩開四條短腿兒昂首——不,悶頭前行,分外活潑喜人。當然還有,她天生一雙氣死趙薇的大眼睛,以至後來我爸尚不知她芳名時,本能地就叫她「薇薇」。不過也許最重要的一點是:她便宜。這是一個使人沮喪的理由,可它是真的,螃蟹比那天在座的其他狗都要便宜,確切地說,它時價200元(非美元)。體重約0.7kg,芳齡2個月,身高……在一隻鞋盒中遊刃有餘。現在她已經1歲零8個月了,在她小狗家孜孜不倦的饕餮下,直線上升的體重即將突破7kg大關,正日益向一條察言觀色、左右逢源、極盡阿諛能事、非常擅長偽善的哈巴狗接軌。當然,她本狗一直被當哈巴狗養來著,但她顯然是冒牌貨,頂多她二奶奶有1/4哈巴血統。據我走鄉串戶深入調查顯示,她們家祖上一貫風流成性,起碼跟蝴蝶、狐狸、宮廷狗一度交往甚密,甚至連土狗也沒放過亦未可知。螃蟹大約深知這一點,在得到這個家眾人認可之前,她一直楚楚可憐地夾著尾巴做狗。除了江山易改狗性難移地啃壞了所有傢具腿兒、在沙發上撒過若干泡尿、義務充當了三五回碎紙機外,基本上是給什麼吃什麼,吃什麼都感激涕零(包括草莓和空心菜);除了有回差點兒給一枚大個草莓噎死從不得病;見誰都跟見到組織似的飛奔過去熱淚盈眶;對來訪客人嚴察密訪,發現可疑之處必嗚汪有聲……俱往矣!那都是過去的好日子了。如今的螃蟹那是:第一回洗澡其「平均」優點就喪失殆盡——她尾巴後面的棕毛分明夾著一塊白,難為女狗販染得那樣天衣無縫;非肉奶不食——肉得是不沾醬油九分熟的肋排or裡脊,奶毫無疑義是100%新鮮純奶;歡迎儀式須看本小姐(伊尚待字閨中)心情,被隔壁男狗多看一眼那日自然活蹦亂跳,反之則待理不理鬱鬱寡歡;再三教誨,仍連打滾兒這一基本狗德懵然無知……可是我仍然愛她。我媽說我賤,說這要是個人我肯定挑三揀四嘟嘟噥噥表示絕交。其實不。要擱從前我多半兒能拍了他,可現在,有禍害精螃蟹墊底兒,任誰氣不著我。我媽操碎了心也沒擰過來的我那點小性兒,愣砸在螃蟹手裡。其實我媽說得對,當你真愛上什麼的時候,你頓時尊嚴掃地。要命的是你往往還說不出什麼理由,連他不掃一屋也是鴻鵠之志,蠻不講理成了個性鮮明。經常在外邊走,螃蟹也慣了,走時不再嗚咽得人心酸,惟有歸時仍然雀躍狂歡。有回出去了快一個月,走得急,將她胡亂交與了一個陌生環境。忘不掉她一回眸的凄楚無助,一路惴惴不寧,午夜夢回懷裡好似有個暖暖的毛團。回來時該狗居然無師自通學了不認我主耶穌的約翰,蜷入沙發底下長達3日之久,假如我不屈尊按頓給她小狗家奉上美食,她就敢以身相許——許與膽敢辜負她傾肝瀝膽的惡主。好幾篇小說里的狗都叫小螃蟹。有時編輯朋友一期用我的稿太多,使我想個新筆名,亦是脫口而出:小螃蟹。伊漸次成為一方名狗。本想下一世也做狗,與螃蟹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鎮日太陽底下追逐嬉戲,然而想想,那麼誰來相顧螃子螃孫呢?假如有兩者有其一必須做人,那麼還是由我一力承擔吧!一個人,一台電腦,一本書,一支歌,一條狗,一根骨頭,很多個有月亮或者不的夜晚就那樣溜走了。給她說,給她笑,給她哭,她回給我的是一對占臉面積1/4的凝注的大眼睛,清澈、無辜、無比依賴。我的女友杜杜說她不大敢直視螃蟹的眼睛,因為她承擔不起這份毫無功利的畢生忠實。我說我因了愛螃蟹而愛天下的狗狗,因愛天下的狗狗而愛天下。然而這一回決然走得更遠更久。我冠冕堂皇的本意是:賺更多一點錢,給螃蟹買八輩子吃不完的骨頭。可是媽說螃蟹不大玩那伊心愛的、睡覺也要埋在身下的肯德基棉布大臉貓了,也不再日日守住門口等——她等得太久了,只是吃吃睡睡而一天天瘦下去。很想接她出來,用朋友的車,可是,接她來為自顧不暇的我守住一間空房雙眼鰥鰥嗎?我由此不大敢回家了,我怕,怕我們彼此相見而不再相認——我幾乎忘了,螃蟹她只有一輩子。我有點傷心,因為我看出來了,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消費價值相當之高——換句話說,我得創造多少社會價值,才能讓自己好歹活著不賠本兒呵!我的重大人生夢想之一曾經是去流浪,走遍萬水千山,帶一把憂傷的口琴和兩條仔褲,但是現在這個夢想完完全全地破滅了。你知道,有時候死心是一件好事,它能使人跳出圈子來看自己,所以有時看得分外清晰,使人看著看著,不禁悚然一驚:咦,該不過爾爾之人竟然是我么?而結論常常無可逃遁。我當然尚可以去流浪,第一沒人綁著我,第二我還沒有老到走不動——當然!假如我背得動一整套佔地面積100平米起冬暖夏涼的帳篷、太陽能浴熱裝備以及進口抽水馬桶,浴液、浴鹽、浴巾、身體緊膚露、洗髮水、護髮素、發膜、牛角梳子;還有滿滿4個門頂到天花板的大衣櫥,配不同衣裳的鞋靴、手袋、飾物;啊還有每日必讀的拉閑雜書以及每日必聽的打口CD;陽傘、陽帽、風鏡、SPF15以上的防晒油、牙膏、牙刷、牙線、爽口液、保濕霜、眼霜、胭脂、睫毛膏、香水、潔面專用毛巾、面膜、眉毛鉗、多功能除毛器、各色指甲油、洗甲水、指甲鉗、甲皮刀、指甲銼、打磨足部硬皮的浮石、多種維他命丸……保證一名都市女子觀賞性之完全系列;口琴可省,然而手機及筆記本不能——雖然是超薄型,號稱「僅重」1.75kg,但是軟碟機、光碟機外置之外,尚有變壓器、各款聯線……我知道羅列出如上種種是件很丟臉的事,它充分暴露了我雖值10金磅,乃因我系了根時價10金磅的腰帶。所幸我短處雖多,尚余「敦實」一項長處,打死我也不明白電影兒里那些瀟洒行走江湖的大俠們是如何保證雲裳不腐、氣息不蠹的——特別是女俠,人穿雲海過草原趕了一整天路外帶撂倒半打大內高手仍然鬢若刀裁吐氣如蘭,俺就不行,略一蹦達頭髮就打結,稍一出汗身上就有味兒,所以每日至少須沐浴梳妝兩回;而且我知道假如沒有唇彩及睫毛膏的話我會比現在難看很多——總之以上各項實為我須臾不可離身的基本配置,缺一不可。我有點傷心,因為我看出來了,在這個世界上我的消費價值相當之高——換句話說,我得創造多少社會價值,才能讓自己好歹活著不賠本兒呵!而且我估計自打我公布了如上日常清單,就被聰睿的環保主義者盯上了,不定哪天人心情一好,趁我大包小袋地由百貨公司血拚歸來時就給我悶頭一棍,我自知理虧,自不會告官——天哪天哪!我不能去流浪已經覺得人生了無意義,再因一個業已泯滅的理想遭此荼毒真是雪上加霜。也不是沒想過悔改,特特地買了那本出名的麗莎·茵·普蘭特的《簡單生活》,可是,你要我一年四季穿同一件大T恤(夏天空心冬天實心)並且不到摸起來發硬決不清洗嗎?我寧願挨悶棍。所以我至今心虛地活著,說話小聲兒,走路擦邊兒,除複雜生活外格外奉公守法——我很難過自己竟成長為這樣一個虛榮的都市女子,而且對此那麼無能為力。我知道我不聰明,一點也不,可是為了不致對自己的智商以及人生喪失最後一點信心,我常常讓自己以為我在某個尚未被發掘出來的邊角旮旯還殘存著那麼一星智慧的火花。我知道我不聰明,一點也不,可是為了不致對自己的智商以及人生喪失最後一點信心,我常常讓自己以為我在某個尚未被發掘出來的邊角旮旯還殘存著那麼一星智慧的火花。  我嘴笨。打小跟小朋友吵架總是率先嘴一撇露出豁牙發出汽笛般聲響的一個,對面的小朋友小辮兒一甩雙手掐腰一臉得色。我現在每天圈家裡悶著頭一通狂寫——寫得賊爛電腦也不會劈頭蓋臉一頓數落;我那尖牙利齒的小朋友現為公車售票員——高踞投幣箱後掛一張長臉:「拿5分當1毛糊弄本姑娘——你眼睛長××上了?」我們各自物盡其用,一點也沒糟踐。當然我還不分南北東西左右——還好尚分上下。打車時指著左邊兒直著脖子漲著一頭汗喊「右!右!」的捨我其誰。朋友一起搭夥開車旅行時我總是被分到后座睡覺的一個,免得我理直氣壯地南轅北轍,彼此省心。偶爾一個人出門特害怕陰天,因沒有太陽,如果哪天您在大街上看見一名雙腳併攏手貼褲縫面朝北方目光散亂口內念念有詞兒「上北下南左西右東」性別女者,那八成就是我。最近的兩件糗事使我對自個兒的智力發育狀況不再抱任何幻想。第一件是在廣州地鐵,我費了吃奶的勁兒才將那「進站——換一元鋼鏰兒兩或三枚——投幣購卡——插卡、入口欄杆開啟——拔卡收好——進入站台選對方向上車——到站插卡、出口欄杆開啟而卡不再吐出——出站」的程序搞清楚。因手頭沒有零錢,好心朋友翻包倒袋搜出兩枚給我,我去買了卡,回首與朋友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然後我就去欄杆處插卡,然後我就直眉瞪眼地站在那兒等——等卡出來,但是它沒有。我驚叫:「哎呀你們的插卡機壞了,它吞了我的卡!」一穿制服的地鐵工作人員過來看了看,冷冷道:「小姐,那是出站欄杆。」我趕緊回頭看朋友走了沒有,然後溜邊兒去兌錢買卡,灰溜溜再次插卡——上帝啊,這回沒錯吧?由此我對此乘車程序的發明者及廣大廣州人民的智慧無限景仰。第二件事就在前兩天,我買了一個筆記本,電腦公司的一個男孩子上門教我。按說會操作台式電腦其實就沒啥可教的,可我笨——這一點我一開始就坦白了,但我估計人家還是被我嚇著了。筆記本放在我的台式電腦桌上,人家巴心巴肝地在那教,我故作剔透地頻頻點頭,男孩兒讚賞說:「你接受能力挺快的嘛!試試?」我嗯一聲捋捋袖子抄起鍵盤就十分熟練地敲擊起來,但是……美麗的水藍色屏幕居然毫無反應!我熟極而流地驚叫:「天哪,這個電腦壞了!」男孩子嘆口氣說:「對不起,您敲的是台式電腦的鍵盤。」就在我對自己的人生價值十分絕望之際,一位朋友勸我:「誰說你活著沒意義?雖然電腦公司很後悔把筆記本明珠暗投地賣給你,但是你很受地鐵站歡迎啊!就說你笨吧,怎麼還能交到我這樣的朋友?」我支頤半晌,覺得他說得有理,所以意氣風發地苟活至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終於看清了自己。傷心啊,也不知打哪兒落這一身毛病,想當年咱也是個穿著樸實勤奮學習專信白紙黑字兒的好孩子。他們說我是小資。我百般抵賴。一樣風裡來雨里去為五斗米折腰,我怎麼就小資了我?拚命撇清也並不說是自個兒有夠多麼略勝一籌,不過我不打算被以為是:特熱愛田園風光,一到周末就拄著把有牌子的登山鎬上山下鄉——去香山也帶著,見到麥地就驚呼:「嘩,多麼可愛的綠色!——是韭菜?」其實他1994年剛頭懸樑錐刺骨地打農村考學出來。但是我終於抵賴不下去了,就在前些天。前些天我去深圳開會,在廣州逗留一天會朋友。下了飛機忽然發現鏡中紅顏發綠,頓時急得綠里泛藍,趕緊跳上一輛的士說:「拉俺去本埠最好的女子俱樂部。」也不知在同一條馬路上轉了幾圈——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計價器上的紅字兒已蹦得我後腦勺吱吱發涼,我試圖抗議,但是司機大佬操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的那種調兒嘰哩哇啦一通理直氣壯的白話我也就氣餒了,雖然我沒有聽懂一個字。車子終於停在一幢氣勢威武的大廈前,我捏捏錢夾走進去。在五樓耽滯倆小時的結局是,我的錢夾跑肚了,因為……我進行了一場「斯德哥爾摩玫瑰迷迭香薰牛奶浴水療」——不瞞你說,那是該俱樂部價目單上有關「洗澡」項目倒數第二便宜的,一大幫制服齊整的小姐圍著,咱也不能太掉價哦。我跌跌撞撞地踅出大廈——那份兒難受啊,衝浪浴缸的蒸汽熏得我兩眼發懵、高壓水流沖得我渾身酸疼,但是2001年5月21號中午11點52分假如你經過那兒,你一定會發現我挺娉娉裊裊的。出來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天河城——廣州我就熟那兒,我得找台取款機。綜上所述,我自以為是、極度虛榮、妥協軟弱並常常陷入尷尬境地,實打實的小資,沒跑。你知道,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終於看清了自己。傷心啊,也不知打哪兒落這一身毛病,想當年咱也是個穿著樸實勤奮學習專信白紙黑字兒的好孩子。現在?書櫥里一溜《與畢加索一起喝咖啡》、《與梵谷一起賞花》、《普羅旺斯山居歲月》、《格調》、《惡俗》、《漂亮者生存》;一換季就得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外倒騰衣裳——捐給災區人民人也不要,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奇裝異服;隔三差五不去音樂廳蹲會兒就腳痒痒——耳朵另當別論;買草紙一定要「帶薰衣草香」、「壓普齊花紋的」,顧不得人罵「你那地兒鑲金邊兒啊」;懷疑並睥睨一切;哈日哈韓;人前再也沒比他更幸福的了,人後立馬墩起一張臉……但是據說這是主流,不這麼著你就得給擇出五行外、踢出三界中——誰敢於此叫板?反正我不敢。一個天真向上的好孩子就這麼墮落了。喜歡繡花鞋、油紙傘、織錦緞、翠玉鐲、十八世紀駛過羅馬大街的四輪馬車、鯨骨腰封的蕾絲長裙……一切於柴米油鹽無乾的東東,時間長了還以為自個兒真成仙了。像一個不幸露出胸罩帶子的女人,自己不知道,還美得屁顛屁顛的。所以累啊,其實。畢竟打咱老老爺爺那一輩起就是人,這種兒沒變過。也想改,但是你見過狗狗改變飲食習慣么?我和我的女友人手一本《簡單生活》,但這不過是為我們的書櫥增添一點擁擠罷了。再咕咕噥噥日子還是得一樣地過,是或者不,對還是錯,懸而未覺的神秘於乏味的人生從來都是一道不壞的調味劑,難得糊塗亦是國人淵遠流長的幸福秘笈,因此我們至今半推半就地小資著。2001年的中國小資們像弔帶衫,雖然已經臭了街,可是仍然擁有相當市場。昨天與塞尚一起喝下午茶時有個朋友說現在最流行的其實是BOBO,就是Bourgeois——布爾喬亞+Bohemian——波希米亞,加冰紅酒里羼一點天然檸檬汁的意思。但是我們的眼睛全體發亮了——我們是小資,我們趨炎附勢,我們不可落伍。從沒有怕過什麼,包括鬼,可是我怕小孩子。他們的眼睛是吉普塞女人手底下的水晶球,純凈、簡單、靜默,可是天曉得,他們洞悉一切。從沒有怕過什麼,包括鬼,可是我怕小孩子。他們的眼睛是吉普塞女人手底下的水晶球,純凈、簡單、靜默,可是天曉得,他們洞悉一切。我常常懷疑《一聲嘆息》里的情人李小丹之所以決定退出不是因為情人妻子的那番「憶甜思苦」,而是因為那杯情人6歲的女兒敬上的茶,狠狠撒了半杯咸鹽的茶,然而使她不得不含笑咽下去——她還是個孩子。我表姐的女兒今年5歲,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毛嚕子」,因她屬豬,而喚豬時的聲音是「嚕嚕嚕嚕」,又兼她是個「江南姑娘(她小人家自語)」,乳名前面要加個「毛」。第一次見我,是我尚在姑姑的床上酣睡,聽見她小人家進門了,尖叫著「濟南的小姨姨在哪」來敲我的門,我趕緊手忙腳亂起來習慣性地往臉上描畫了一番,剛把門打開一個縫,她就擠進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哎呀你好漂亮噢,你好好漂亮噢!」彷彿有著權威的審美性。然而我仍然是得意的,但是她接下去說:「你的眼睛是粉紅色的耶(我塗了粉紅的眼影)!」我登時心虛地轉過頭去跟表姐搭訕,我怕她繼續解構我:「你的嘴是銀色的耶!你的臉是桃紅的耶!」最後的結論是:「你化的妝真的很漂亮耶!」我和她玩過家家,作媽媽的她理直氣壯地命令扮爸爸的我洗碗去!擇菜去!給孩子洗澡去!修電燈去!考高工去!我疲倦不堪之餘問:「幹嘛這麼對待爸爸?」她眼皮也不抬說:「我媽媽就這樣啊。」天!我趕緊連夜告訴表姐:「以後欺負姐夫千萬避著點兒這小囡。」我頭上綁了一塊時髦的小頭巾,人人都說好看,我自己也以為很酷,但是她極力請求:「你摘下來我看看,嗄?」摘下來的結果是她瞟了一眼就跑開去玩兒她的拼圖遊戲了——沒有頭巾的我,效果實在很平淡。前段日子流行把太陽眼鏡支在腦門上,有朋友在雜誌上調侃說,每當他看到這個就十分忍不住走上前去說:「**同志,你很像飛行員嘛!」我以為這是最好的諷刺了,但是不。有一天我循例不能免俗地這麼搗飭著就上一位朋友家去了,他3歲的兒子在酒席宴間眾目睽睽之下大聲說:「阿姨,你好像個刀螂啊!」我一口飯差點兜進嗓子眼兒,謝天謝地我不是在相親。我還曾染了黃頭髮披散著去一位女友家,她一向頗欣賞我的11歲的女兒告訴我:「我覺得你今天像個巫婆。」我十分悲憤,但是照照鏡子,她說的是對的。年歲愈長見識愈多而樂趣愈少,煙酒太傷身,男人太傷心,再饕餮究竟胃口有限,終於給一班華衣拉攏腐蝕而去。但有雲裳,刀槍不入。朋友在旁,看我含笑買下一件粉紅馬天奴皮衣,目瞪口呆:「可是這,這……」是的,這件皮衣緊緻非常,內只套得下一件貼身恤衫,領圈、袖口卻圍滿柔糯羊毛,現在穿未免誇張,過幾日穿又涉嫌在風度和溫度之間小家氣地偏向前者。粉紅皮衣……配什麼來穿?乾洗店少不掉跑。而且價錢是我目前房租的3倍——想想這件皮衣有點像自己:外表奢華而內里空虛;雖則空虛總還沾點奢華罷?遂格外地篤定要買下來。我已學會因為一個晚上的終生難忘(使己使人)而一擲千金——呵不知道這一生還能擁有幾個這樣迷離之夜!親愛的,我們的好日子總是不多。接下來去三里屯的路上我一直沉默,我在快速計算——一周內我要寫多少字才能賺回這件皮衣錢,而這些字分攤到每一天又是多少,假如竟超過3000我是否應付得來。我的心算能力很差。年歲愈長見識愈多而樂趣愈少,煙酒太傷身,男人太傷心,再饕餮究竟胃口有限,終於給一班華衣拉攏腐蝕而去。但有雲裳,刀槍不入。因此工作百分百落力,惟憚有朝一日面對櫥窗含指發獃,怨天怨地怨己。袋中但有置靴余錢,總是在風裡口中涼涼笑起來。也不是不疲倦的,其實。深夜寫稿寫策劃寫得背痛目眩,就會跳起來去找一張面膜,浸飽精華素的,靜躺15分鐘。不去照鏡子,告訴自己已經OK。不去算面膜錢,告訴自己與進賬堪以持平。還會強迫性地往嘴裡填油麥菜,吱吱沙沙毫無味道,可是只要以為它是天然維他命綠色纖維素不二代表,就轉過眼睛去吃,吃——彷彿在勸自己嫁一個不愛的富翁。鮮奶、酸奶,一天不喝就覺得虧欠了自己。至為恐怖是有天發現化妝台上赫然平列3隻名牌的4瓶眼霜——即時呆怔良久,疑心自己無可置疑地老了,不嘩啦啦也吱咯咯地老了。想一想的話,應當還有:忽然對香水發生莫大興趣,特地繞路香水專賣警犬樣稀稀嘍嘍抽著鼻子,彼時爹媽生黨培養全部智慧用來快速判斷,此種氣味他如何看她又如何看——我的女友小邪坦承她心裡男人比工作和女友更為重要,我不,呲鼻子上臉侃侃說:「幹嘛呀,我這裡當然是你重要!」小邪十分艷羨:「畫眉你真勇敢!」可是你看,我試香水時先想到的還是「他」。睡覺不夠就狂洗澡,早午晚之餘,臨時有約也洗——至少彼後數十分鐘,人較滋潤。剛剛塌腰凸肚地坐下去,彷彿凳上有釘地躍起,重又好整以暇挺胸收腹坐好……當然累。想過乾脆墮落到底崩潰到底一了百了,可是終究……曾說,如果有一天胖到沒法看,穿什麼都沒型,就自殺。給女友罵無聊沒水準!可是,當真有一天穿不下馬天奴了,我第一個恨殺自己——勿語他人。所以仍然手足並用嘔呀啁哳人仰馬翻在這茫茫人世為自己偷著一點余香——鼠竊狗偷在所不辭。惟因極駭極駭——我不香了,誰來愛我?!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通過狠挖思想根源,我發現我之於衣裳的痴情一多半是由於我媽的教女無方。忽然感到,我之於衣裳有話說,很多很多話。我曾經不止一次地非常擔憂,心揪成一個微微發痛的硬疙瘩:「要是我生在文革那會兒可怎麼辦呢?不讓我穿漂亮衣裳,只有去死——但是死之前卻一定要打扮清爽的,至少要梳梳頭髮塗點口紅。」對於老媽的好性子我是很感激的,她說:「你不是沒生在文革那會兒嘛!」我側頭想一想,也是的,就嘆一口氣去睡覺了。近來很喜歡一個叫上官雲珠的女明星,第一因為喜歡她演張愛玲的《太太萬歲》,演一個交際花,嗲著嗓子拈著香煙幽幽道:「我是很命苦的。我從小母親就死了,丈夫又把我趕出來,你說這不是命苦么?」眼圈泛紅,略略地一頷首,非常之楚楚可憐,於是男人被降伏了。也許更重要的是第二,陳丹燕在《上海的紅顏遺事》里寫:「她總是把自己的大部分收入用在買各種各樣的衣服上……1948年上海最有名的藍棠皮鞋店開張,她的鞋子就在那裡定做,在藍棠鞋店裡留了自己的腳樣子。而後來小女嬰(指她的女兒姚姚)從五歲到十八歲彈的鋼琴,則是長年租的,家裡也始終沒有買電視。」「她的大衣櫥里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旗袍和配旗袍用的披肩、短袖開衫、手袋、繡花鞋和玻璃絲襪,還有自製的綳褲……用來收緊腰身,保持苗條。」有一回到人民廣場一個集會上朗誦,已經到地方了,發現自己的旗袍和舞台上大幕的顏色不配,馬上叫人回家去拿另一種顏色的旗袍。你一定認為她是可笑的、虛榮的,不,這就是女人,這才是女人。我不能容忍自己連續兩天穿同一套衣裳,如果晚上另有應酬還要換。回到家要換成套的家居服,夏天是真絲睡裙,冬天是裙式薄棉袍。出門長途旅行也痴心不改,寧願獨自擔負沉重的皮箱。有一回我要去參加一個Party,為猜測那裡的燈光如何以搭配我的衣裳絞盡了腦汁,以至於我們家那天的晚飯是泡麵。如果我穿了一件衣裳而身邊又有人特意COPY我會恨她,如果我和人家撞衫我會立刻回家去換。老媽每每諷刺地說:「不是你的衣裳太多,是咱家的衣櫥太小。」是的,我無限艷羨郝斯佳專門一間房的衣櫥。我的女友阿寒有一個略小的,使人家擔憂伊先生的錢袋,然而她眼皮也不抬:「其實我賺得更多些。」我夢想自己有朝一日擁有那樣一間,四面牆一邊兒放春裝、一邊兒放夏裝,當然剩下的兩面牆是秋冬系列——但是鑒於書和衣裳皆是我的基本生存條件,我希望我的衣房有郝斯佳的兩倍大,一半是滿滿當當頂到天花板的大衣櫥,另一半是密密匝匝水泄不通的大書櫃,我站在當間兒志得意滿眉花眼笑。最初看《紅樓夢》就為了它的衣裳,鳳姐兒出場時是「頭上戴著金絲八寶瓚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著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寶釵居家做針線是「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色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寶玉夏天在家和林妹妹拌嘴穿「簇新藕合紗衫」;眾姐妹冬日賞雪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斗篷」,然而卻「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羊巴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豪爽的湘雲妹妹作小子打扮,「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撫琴穿的是「月白繡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雲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別無花朵;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使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然而終歸是什麼人穿什麼衣,絲毫不錯的。經過細心揣摩,我發現我最愛的還是高鄂給林妹妹打扮的那套「簡約風」的衣裳,因為覺得自己穿這身會很好看,楊妃色就是我愛的粉紅,月白我也喜歡。我寧願辭職也不喜歡旁的人言辭間涉及我的著衣自由。我是那種發了薪可以直奔商場一口氣買下許多美麗衣裳然後打車回家,請司機在樓下稍候片刻我回家拿錢買單的人。我每到一地都要掘地三尺,務必買下若干靚衣華飾,在上海淮海路自不待言,關鍵是去陝北農村也絕不允許自己徒手而歸,愣是繞地三匝找到兩根美麗的老簪子才算氣平。我常常懷疑我這樣地往家運衣裳而房子居然還未塌,我打算給建設單位送一面錦旗。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通過狠挖思想根源,我發現我之於衣裳的痴情一多半是由於我媽的教女無方。由於家裡孩子較缺(就我一名),伊老人家打小拚命倒飭我,我的衣裳永遠是方圓數十里頂風光的,夏天兩袖生了白翅膀一樣蓬起的粉紅繡花連衣裙、冬天柿子紅純毛雪花呢小風衣、春秋橙色格子小喇叭褲都是有的,有一回居然還托表姑婆從香港買回一條蘋果綠色滿腿兒都是口袋的超肥褲子給我,我這麼臭美都沒敢穿出門去,生生擱小了;更兼我爸每回出國都給我往回帶法國風衣、義大利皮衣、俄羅斯呢子大氅,總之海了去了。然而忽然有那麼一天,二位老人家不知聽哪個該殺千刀的說:要提防孩子早戀!就這麼一句,我有起碼3年沒混上一件體面衣裳。3年啊!你想,一個富有的人忽然一下子淪為赤貧那是什麼滋味?我眼巴巴地看著我同桌優美的腿部線條——伊穿著收身繡花牛仔,而我穿著附近手藝最糟的裁縫親手做的緬襠褲。然而同桌終於早戀了,我又有些疑心是否該佩服老媽這一招。但是我仍然對此耿耿於懷,一個女人真正美麗的一共有幾年呢?現在我終於解放了,所以有一種翻身農奴變本加厲的揚眉吐氣。我拚命寫稿,寫著寫著有小羊皮釘珠披肩在字裡行間向我媚笑招手。我的女友燕子說:「我喜歡你,因為你不僅努力工作,而且還塗很好看的口紅。」啊她不知道的,在我來說,前者以後者為本呢!女人對男人說:「你們是缺不了我們的,不然你們的褲子破了誰來補呢?」男人反駁:「要是沒有你們,我們還要褲子幹嘛?」反之亦然。只是女人比較臉皮薄——如果沒有男人,伊們化妝幹嘛?化妝之於女人,並不亞於褲子之於男人的重要性。關於女人的化妝,是有經典鏡頭的——時間:晨;地點:家太太(站在磅秤上驚呼):呵呀老公你快來呀,我輕了整整2公斤!先生(看著報紙冷冷道):你還沒化妝哩。每個女人看到這裡都咬牙切齒,每個女人看到這裡都心服口服。女人……當然是不能不化妝的。據說男人不喜歡女人化妝,可是你看看「文革」期間的女人,不化妝的結末就是那個樣子的。因為不得化妝,流行的美不得不是天生的濃眉大眼,好像一捆噴薄著浩然鮮香的青草,自有一番好,但深究下去,終覺得有些樸拙過度的蠢相。而且經過那一劫,你一定應該知道,90%以上女人的真相或多或少都與黃臉婆有些干係。清李笠翁《閑情偶寄》「修容」卷開篇即說:「婦人惟仙姿國色,無俟修容,稍去天工者,即不能免於人力矣。」我估計大夥多半跟我一樣不列屬「仙姿國色」,頂多是「有幾分姿色」,所以我們得化妝。我自認化妝的心態比較健康,有幸出席個把派對什麼的必倒飭得略具人形,平常上菜場買把西洋芹菜也敢於素麵朝天,每季的最新化妝潮流稍知一二,但絕不弄得一張臉橫著豎著寫滿了「時尚」二字,Vivien永不化妝她是我的好朋友,二表哥的芬蘭女友頭髮染成粉紅色舌尖扎穿掛了個小鋼珠我也連眼也沒眨,然而我仍然常常被女人之於化妝嚇著。有一回看小說,看到一個女人約會前一定化妝兩小時,我差點由搖搖椅上溜下去,扳著指頭算了又算,為湊夠那120分鐘連晚飯都沒吃。直到我親眼目睹一位頗具知名度女歌星上場前的戰鬥:只見平日空手還嫌累的伊吃力地一瘸一拐拎上一隻一公尺見方的箱子,打開看時方知是專擱化妝品用的,大大小小足有數百個分格,其中的繁複無以言表,總之我掐了掐虎口方才沒有暈厥,所以我無法一一重複當其時的盛況,反正兩小時後導演第三次催場時伊小人家尚在高舉一把碩大的刷子往腦門、下頦、鼻翼等處掃陰影——據說可使面部更具立體感。然而我疑心這樣「人造美女」如何碰得——如果竟去約會的話。後來在電視上看歌星落落大方侃侃而談:「……我最討厭化妝了,我從不化濃妝。」啞然失笑——究竟還是明白「有多少缺陷,化妝時間就有多長」道理的。所以更喜歡宋祖英些,她謙遜地說:「我的美是化出來的。」女人對男人說:「你們是缺不了我們的,不然你們的褲子破了誰來補呢?」男人反駁:「要是沒有你們,我們還要褲子幹嘛?」反之亦然。只是女人比較臉皮薄——如果沒有男人,伊們化妝幹嘛?化妝之於女人,不比褲子之於男人的重要性相距太遠。有回在華清池,導遊小姐說有個泉眼即是當年洗凝脂的水滑溫泉,以之濯面可以美容,男士們紛紛雀躍上前,女士們卻呼啦一聲退避六舍——弄糊了妝怎麼辦?看一部日本偶像劇,美麗的女主角澤口靖子對地鐵上邂逅的英俊富有的男主角一見鍾情,決心要釣這個金龜婿,於是並不富有的她在好容易等來的第一次約會前傾囊而出,花2萬日元去美容院做全身保養,給她焗頭髮的焗頭髮,做臉的做臉,按摩的按摩,修腳的修腳,一時間倒有七八個人圍著她忙活,當然高潮是下一個鏡頭——愈加嬌美的女主角在高級餐館與男主角比肩而坐,悠悠品嘗美食,Waiter真心實意地讚美道:「你女朋友真漂亮!」男主角歡喜、得意、深情地微笑著,女主角勝券在握而半真半假地羞澀著。多麼悅人的圖畫啊!一切皆因女主角的美麗。事實上,一名女人一生得以有此一回也就夠了。連信奉亦舒「女人!一邊幻想去到滿布毒蠍的黃沙地。一邊忘不了美容,還希冀她們做什麼大事」的我都在一旁不得不妥協了:那2萬元花的是值得的。如果一個女子有著無懈可擊的妝面,那麼她不是專業化妝師就是一定其實芳齡不少。從偷偷買下第一支口紅到學會依服飾、場合、心情選擇唇色,從任睫毛油化在眼圈上然而仍然無知者無畏到將防水加長睫毛油一分鐘內幾可亂真地刷好,中間一定走過長長的、不忍回首的辛苦路。就像《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王嬌蕊不自覺就要拿水淋淋的眼神去看男人——一個人好容易學會一樣手藝,怎麼捨得輕易丟掉?想想見第一份工時是化的棕紅色「智慧妝型」——那時候還時興彎彎細細的上挑眉呢;第一回見他時淡淡染就的那隻牌子的緋紅唇彩現在已絕產了……女人就不得不將化妝繼續進行下去——一直到底。嗯很好,你很IN。你還在穿蛇皮嗎?那麼你OUT了。你已經改穿鱷魚皮了嗎?嗯很好,你很IN。你還在用E-mail與朋友聯絡?那麼你OUT了。你開始用手寫信聯絡朋友了?你很IN。每一年的每一季,我們都要小心翼翼地捧讀權威時尚雜誌逐條逐款對照自己的衣食言行,惟恐給時尚這盤棋淘汰出局,而監督者,即是遠日無冤近日無仇那時卻一定虎視眈眈火眼金睛的大夥。也真怪了,時尚彷彿是個長於魔法的巫師,口中念念有詞一番,說啥不夠IN啥就立刻使人怎麼瞧怎麼彆扭,每一條紋路都嘩嘩往外掉渣兒,而遭其欽點的物什們迅疾命貴三分。今夏時分有一種花色密密匝匝好似變形蟲般扭來扭去,論理撂大街上風乾了也沒人多看一眼,只因給某位「頂尖大師」心血來潮套在某位「頂尖模特」身上乒乒乓乓在T台上來回走了兩圈,第二天便裹在了我們樓上李姑娘、對門張大嫂以及樓下王大娘當然還有我的身上。那天我們打醬油時都穿著去了,大夥皆十分興奮——彼此一絲不苟地證實著彼此的IN。收銀的陳二妞好心問了一句:吆,這是你們單位的新款制服嗎?還怪……不難看哩!我們立刻同仇敵愾憤怒地盯住她:哎呀你可真夠OUT的!把個陳二妞臊得當天就上醫院打點滴去了,然而仍然連夜摸黑拖著病體爬11樓(停電了)俯耳問我:「請問你們那變形蟲服是哪買的?」多年來我像個趕集的老太太顛著小腳東奔西跑,惟恐一個不留神落下點什麼毀了一世英名,面上是泛著微笑的,可私下裡自覺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永遠不能夠自主地擔憂著。他們說,黃金?多麼惡俗的暴發戶勾當。我立刻跳起來振臂高呼「打倒金子」,列數伊罪該萬死之一二三四條。他們說呵黃金,多麼華貴驕矜璀璨的家什!我馬上趴在地上三跪九叩心服口服。沒錯兒,自打我口袋裡有兩個閑錢以來我就是個弱智,可是我是多麼地懼怕OUT,渴望IN——簡直恨不能腦門上鏨著金光閃閃鎦金大字:她夠IN。小時候我是個孤獨的孩子,從北京去到一個小城,基本上沒人理我,因為我不會玩這兒的遊戲,我常常躲在我們家陽台上偷偷向下窺視——他們在一起玩得多麼熱火朝天呀!後來我上學了,漸漸學會乃至精通了本埠兒童所有熱衷的遊戲,皮筋一直能跳到「大高舉」,玩「毛毛圈」時躲轉騰挪得像一隻兔子,呵這一來他們無限地崇拜我,我成了那一片的孩子頭兒,遂非常知足而快樂。沒成想我長大了還這麼沒出息,丁點兒不見長進,受了這麼些年教育,難道就一點不懂古來聖賢皆寂寞?2000年5月港版《ELLE》頭條即是《沒有品味的年代》:「……80年代的我,身上那一副打扮羞得我今天都不好意思再提。」然而一個夏天過去,80年代Look復成為天橋新寵。我的天,如果天底下有誰更翻雲覆雨朝令夕改出爾反爾兩面三刀,那一定是時尚這個東東了。我們家附近有一爿裝修得很前衛的小店,數年前它是一個遊戲廳,後來改了陶吧,去年改了網吧,最近聽說又要改「無痛紋彩吧」,但不管怎麼改,門頭上那一條鮮紅標語從沒變過:來這裡,你就會很IN。我看了觸目驚心,因為我只是前年進去做過一隻七歪八扭的陶罐,估計如今它改行紋身的時候,我已經OUT得找不著北了。其實高跟鞋就像是愛情,初戀,那樣的華美綺麗,惟有在心裡隱隱作痛,不久就不得不放棄了,然而又不得不再次穿上——已不是從前那一雙了。今年卡哇伊退伍,成熟女性風漸吹,高跟鞋又流行了——真正的高跟,長、尖、細、硬,誰膽敢惹火本小姐一腳踢死你,如假包換。高跟鞋彷彿一直是墮落的象徵,鄭智化給他的《墮落天使》設置的標準行頭之一即是「高高的高跟鞋踩著顛簸的腳步」。但是高跟鞋穿著得當的確很美,我在許多國外的攝影圖片上見到,模特兒光潔美麗的腳趾,10吋的高跟絕細得如一抹嘆息,金色的細帶子一直綁到小腿,整隻腳掌好像跳芭蕾舞一般直豎起來,顯得雙腿分外修長,臀位和胸線提高起碼10個百分點,玉頸天鵝般微微傾起,而那張粉光融滑的面孔,也因為知道自己格外的美麗而好看地驕傲起來。但其實穿高跟鞋很苦,如果你的日子竟不僅僅是時時端坐在那裡兀自驕傲。高跟涼鞋使整個身體無可遏止地向前一衝一衝,走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簡直像在玩高難雜耍,非台下十年功絕對無法風光台上一分鐘;而那種皮質堅硬的尖頭皮鞋分明就是在受刑,與夾拶子毫無二致,長此以往必當腳將不腳,趼子雞眼嚴重變形的趾甲俱全,非常之難看。然而這世上你找得到一個平生從未涉足高跟鞋的女人嗎?我敢跟你賭十塊錢。要麼惟一的線索就是,亦舒《開到荼蘼》里的王韻娜,平跟鞋的最後一名守望者,堅持與波鞋為主,一對玉足從未遭過戕害,片片趾甲晶亮如嬰兒,給男主角稱之為「本世紀碩果僅存的腳」,然而那是小說。也許你現在不穿么?也許你已打定主意從今往後也不穿么?但是你一定曾經穿過,在你還沒有長大的時候。呵那時候我是多麼地渴望著一雙高跟鞋啊!絳紫的閃著暗光的上好皮子,一路纖細下去的鞋跟——像一杯上好的30年紅酒,盛在夜燈下曲線淋漓的高腳杯里,鞋尖上縫一隻小巧的蝴蝶結,穿上它,我就是一場盛大舞會裡旋轉得至為嬌嬈的那個無名女子,剛鼓足勇氣想走上前去邀請她,卻又倏忽不見了,惟有在某一個寂寂的夜莫名念起,疑心那隻不過是一個旖旎的夢。我盼啊等哪,希望使我的眼神如此晶瑩剔透。終於,大二時,我用獎學金買下了平生第一雙真正意義上的高跟鞋,老牌孚德的,6寸細跟,黑色,鞋尖上有蝴蝶結,最使人心動的是有一根細細的帶子縛在小腿上,在銀灰薄呢長裙下若隱若現,那真是……我吸著氣碎步走,稍不留心就要微笑。我穿著它去參加全省大學生藝術節,預賽、決賽、彙報演出一去三天,也並沒有走很多路,可是已經變成被動地嘶嘶吸著涼氣了,那種痛楚……如果是為了愛情或許我可以容忍,但可惜不是。回來後我就用盡全身力氣把它扔進了床底最深處,今生再也沒有見過它。其實高跟鞋就像是愛情,初戀,那樣的華美綺麗,惟有在心裡隱隱作痛,不久就不得不放棄了,然而又不得不再次穿上——已不是從前那一雙了。因為有從前磨出的趼子墊底,漸漸學會了遊刃有餘滴水不漏,惟失去了第一次穿時的顫慄與發自內心的幸福的疼痛。今年我買了一雙高跟涼鞋,仍然是6吋跟,鞋面是淺淺的藕荷調,然而鞋跟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綠——那麼綠,像一萬棵樹的葉子的沉澱,色彩的強烈撞擊形成了一種奇異的魅惑,像一個良家婦女的飛眼。我穿著它去參加一個小型Party,屢次從它上面掉下來;而且自覺高得驚人,使一米七二以下的男士對我敬而遠之。前者會慢慢好起來的,然而之於後者我束手無策。是的,我現在更喜歡穿中跟鞋,比較含蓄,又兼并非全無風情——當然你也可以解釋為既無平跟鞋的樸拙可喜,又乏高跟鞋的風情四溢,但是那是一種能力範圍內的姿色,像大多數女人。我的女友阿虹穿高跟鞋穿得那麼好看,但是她仍然不太穿,她所發愁的是:「我著高跟鞋的那樣的美麗,有幾個男人配的上呢?」倒也是的,每當她穿著絲質旗袍高跟鞋挎著某男的臂膊娉娉裊裊走進某個燈火恢弘的會所,總覺得她的裝扮很不得體,好像挎了一個敝舊的皮包。喏,密斯舒於《紅蘋果》里穿著使勁兒露出胸、肩、背的大花裙子,傻呵呵地白樂著,肩帶掉下來也不知道拾,坐著也像躺著,萬股風騷汩汩而流——簡直就是嶄新香艷時代之美女範本。生日派對上,花團錦簇之地,富貴溫柔之鄉,可可施施然踅過來,神秘地塞給我一隻包裝精美的盒子,掂掂沒多重,然而可可認真地低聲叮囑:「生辰快樂!回家再看。」我環顧左右,還好沒人注意,遂不落聲色將其塞入手袋,彷彿完成了一次地下黨的接頭。群魔亂舞后的凌晨方才記起來,好奇戰勝了疲倦,忙忙地撕開包裝,喔了一聲睏乏全無。那是一個如假包換的肚兜!好似玫瑰花汁月光下熠熠奔涌的亮柔紫緞,襟前是手繡的粉白翠銀並蒂蓮花,兩支鑲水鑽的極細帶子由後腰這麼一系。附的生日卡片上可可志得意滿道:「是上次香港公差時在中環好不容易淘到的哦!一玫紫一翠藍——改日我們穿了一同逛街去。」正午直不楞登的大太陽下,兩個背部近乎全裸的女子,還不可以穿胸罩的,也許下面倒可別有用心地著了嚴絲合縫的亮灰緞子闊腳褲……亞門!純情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件了,貴族的千金穿粉紅、粉黃、粉紫、粉藍……之荷葉邊一直密密包至下頜的蕾絲長裙子,平民的閨女著長袖包扣的棉布白襯衫、藍牛仔,清湯掛麵黑直發。然而那都是老阿姨輩們心頭的落花,現如今這是個香艷年代。可可為伊在校園裡的粉T-shirt、背帶褲深感慚愧——不解風情分明就是犯罪!來不及地彌補著。可可奶奶後悔沒有早生她爸爸若干年,不然孫女兒多省布票啊!林語堂說女人計有三種:才女型、淑女型及妖女型。如果說近20年來1980~90年代才女當道、90~2000淑女吃香,那麼目下理所應當是妖女搏出。舒淇為什麼這樣紅?只看現時男人公認女人頂誘惑的三點便知——漂亮、風情、有點兒傻。100年來中國男人從沒有這樣地感覺到位過,大夏天吃哈根達斯般愜意地哈著涼氣:遍地皆是穿著節約的美女啊,累眼更養眼。有一種明明佔了便宜旁人還不知道的竊喜。喏,密斯舒於《紅蘋果》里穿著使勁兒露出胸、肩、背的大花裙子,傻呵呵地白樂著,肩帶掉下來也不知道拾,坐著也像躺著,萬股風騷汩汩而流——簡直就是嶄新香艷時代之美女範本。所以紗啊、網啊、很少的料子啊、細到300度近視一米以外就看不清的弔帶啊,在這個季節到來得是多麼及時呀,廣大婦女同志豈能讓舒淇一人專美!有天有位男士忽然以比平日低八度的語聲宣布,他新近看到一場有露兩點的時裝秀——就是……就是僅穿內褲披一襲透明輕紗。看他吃吃艾艾待說不說不說又鬧的慌,從此我們聚會再也沒有請過他老人家。中國女人之尚缺性感並非都是女人的錯,看看中國男人進西西里島天體浴場的德行就知道了。其實真的還不知是誰傻呢。女人輕紗籠肩看似毫無心機地一笑,哪個男人不屁顛屁顛一溜小跑緊隨其後捶肩敲背端湯送茶,女人漂漂亮亮舒舒坦坦搞掂所求,惟憐男人多半是歡歡喜喜辛辛苦苦瞎忙一場,誰也沒有損失什麼,可是彷彿女人更得利。伊們穿網紗,同時伊們做大事。露,或者不?辦公重地當然是不可以的,燈紅酒綠之下就堪坦然嗎?那撒豆般閃爍頻率過高的目光……不是光明正大地掃射,倒彷彿在哪面牆後面做了從前地主家土堡里暗開的槍眼,倏忽掃一下,倏忽又一下。然而昨天在街邊見一非常豐滿女子著了今季至CUTE網眼衫,頭頸處的領箍恰是一聚酯圈兒,密密匝匝如一團提在網兜里的鮮肉,遂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穿起我的玫瑰紫肚兜來,在陽光燦爛的假日里——一不辜負我小半年的「舍賓」成果,二萬一有一日我不幸變作欲與該女試比肥狀,那是悔青了腸子也來不及的了。寧可讓他人瞧著累些,亦不可使我不得開欣顏!我撥電話給可可,相約明日穿起來逛那間新開的商廈去吧。她大笑道早就穿過啦——她向成日媚上欺下的女老闆辭職那一天就穿了,穿花度柳樣在電腦與碎紙機前晃來晃去,致使整個公司的男士工作陷於半癱瘓狀態,枯瘦如排的女老闆眼中的憤怒兼失落如司馬昭之心——好玩極了!桃紅像一個水晶心肝的女人,什麼都是透透的,嘴角微微地俏麗地上翹,塵世間悲歡離合不能左右她的喜悲。很小的時候,爸爸由香港給我買了一套48色的彩色鉛筆。48色!要知道,那時候的彩色鉛筆一般只有12色,還有6色的,24色都很少見。這才知道,連紅色也分這麼許多種:大紅、朱紅、橘紅、洋紅、水紅、粉紅、石榴紅……還有,桃紅。不知為什麼,一支支新筆試過去,惟有在潔白平整的紙面上划下桃紅的線條時,怔了一下。彼時,正午的陽光溫煦而坦白地灑在我的身上,桃紅,是多麼美麗的一種顏色啊!48支彩筆畫來畫去,最短的一支始終是桃紅。後來跟老師學畫水彩,白蓮花般的調色板里,一點兒大紅、一點兒純藍,畫筆攪一攪,便成就了我心目中的艷艷桃紅,用來點林妹妹的櫻唇和裙裾,寶姐姐和雲妹妹亦不可以。上上下下人人服氣的寶姐姐比較適合穿暖人肺腑命厚福大的橘紅,爽朗伶落的雲妹妹還是著通俗喜慶的胭脂紅更相宜,而糅了鬱郁幽藍的桃紅,只好與了「世外仙姝寂寞林」。便是林妹妹,桃紅也是不可多用的,由頭至腳一身桃紅……簡直就像一口氣飲下一海碗妙玉存了五年的梅花雪煮的茶,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每每畫至「黛玉葬花」一節,總是執著地給伊纖纖小蠻腰間系一條桃紅絲絛,沒來由地以為出席這樣一幕重大場景,林妹妹焉得不揀伊最心愛的桃紅?常常以為,再沒有比桃紅更女人的顏色了,粉紅也女人,可是更孩子氣些,有一種小女孩的單薄的嬌嫩,桃紅好比粉紅淘澄飛跌後的沉澱,濃濃釅釅地積在粗瓷冰紋的碗底,青天白日亦有一種暮靄沉沉的情愫——一半是紅,一半是藍,一半是掩不住的歡喜,一半是抹不去的憂傷,一生的恩恩怨怨,全在這裡面了。世人見桃紅,多半取其喜氣洋洋,桃紅繡鞋是可以做給新嫁娘穿的,過年蒸的白白胖胖霧氣氤氳的喜事餑餑,多半也要在上面俏皮地印一點桃紅,然而震天動地的喜慶鑼鼓敲過,祝福的吉言祥語說盡,這個世上為何還有那麼多無邊無盡掙不脫的無奈?桃紅像一個水晶心肝的女人,什麼都是透透的,嘴角微微地俏麗地上翹,塵世間悲歡離合不能左右她的喜悲。稍微還有點青春底子的人都還可以穿粉紅,直直的或者微鬈的頭髮,長長地一直披到腰間,粉紅的一層層的雪紡,帶著天真的透明的笑容,美得像一個隱於市的藝術家偶然興起拍成的雪人,在陽光下理直氣壯地站在那兒,有風正吹起她的長髮,有一種即將融化的岌岌可危的美麗。而桃紅是純真少女穿了顯滄桑,世故婦人穿了桃紅愈覺皺紋橫生,彷彿每一條皺紋都藏了日久天長積下的塵垢,用刷子蘸了溫熱的濃肥皂水也洗不幹凈,所以常常,桃紅在一大溜時尚色帶里寂寞蒼涼地笑著,笑得久了,牙縫間流轉著嘶嘶涼氣。沒有辦法,你是要女人穿了桃紅絲絨彩珠綉片的高跟鞋去寫字樓打卡么,還是去超市挑幾罐麥片?每年的春夏季,天橋上都會有桃紅的影子,衣袂飄飄行走在衣香鬢影之間,長褲、鞋子、恤衫、絲巾……和著王爭王從神秘的曲子,不久就消失在幕後。消失了,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貫徹不到民間去。今年夏天,我在本市最昂貴的商廈由上午10時走到下午4時,20℃的中央空調里,手心攥出粘粘的汗,買,抑或不?那是一雙桃紅的真皮涼鞋。當然,並不全是桃紅,桃紅不宜於潑墨,伊是才情出眾而未免恃才傲物的女明星,才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永遠做不成女主角,然而往往,做女配角亦是搶了主角的風頭——其實也不是有意為之。這對涼鞋的主角是月白,月白的全封后跟,月白的細細橫袢,月白的窄窄的露趾鞋尖,精巧別緻的黑色三角形高跟,只在鞋尖斜斜搭了寸許桃紅的皮子,可不知怎麼,整雙鞋看來看去都是桃紅。它太美了,然而也太貴了,攏共沒有半尺皮子,可是要了四位數的價錢。如果它是什麼別的顏色——比如大眾化的實用的黑或白,我就買了,反正百搭色,可以天天狠狠地穿,一個夏天穿上100次,也不過合10數元一次,划得來;假如它是檸黃或翠藍什麼的,我可以義無反顧地放棄,好看也不可以這樣地難配衣裳,可是伊是桃紅。我像個氣急敗壞的賭徒,繞著那雙鞋轉了快6小時,其間上頂層吃了一隻漢堡、兩杯可樂——趕緊躥下來,因為僅此一雙,別無分店,萬一別人買了去……想想都要買單了,又憶起自己紅的黃的藍的紫的花的……裙子,好像哪一款也配不了一雙桃紅涼鞋。天!我打了6個手機,給6個朋友,他們各執一詞,以3:3陣壘分明。我決定再打一個電話,她說什麼就是什麼。結果她說:「千萬別買!只有傻子才會花1600買一對一年也穿不了兩次的廢物!」結果……我買下來了。事實上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買下來的——伊是那樣纖柔地、高貴地、安靜地、典雅地、祥和地、楚楚可憐地望著我,一直望進我的心底里。我走遍全城為它配了一襲月白的弔帶長裙子,整個夏天只穿過兩回。一次是一伙人在一起吃飯,我總不能把腳擱到桌面上,說:「天兒真熱,我得脫下我的涼鞋涼快涼快。」第二次是去海邊,朋友開著車,他誇了我的長裙子,誇了我頸上的緬甸銀鏈,沒有注意我美麗的涼鞋。唉,桃紅真是一種寂寞啊!然而我一點也不後悔。偶然由厚厚的稿堆里抬起頭來,憶起我鞋櫃深處的一點釅釅桃紅,總是快樂地覺得,做一個不太嫩也不太老、不太窮也不太富、不太善感也不太蒼瘠、不太嬌弱也不太強悍的都市女子,還是好的。而今沒人將我們當寶,我們自己將自己當寶。比如腰帶這回事,系在一把18寸纖腰裡,實在好看,我們就去買了很多條,用自己的錢。發現自己老了,從發現腰帶回到女人腰間開始。呵10幾年前它就在的,10幾年後它又來了。那時念初中,我有著金,粉,艷紅和黑許多條腰帶,系在裙子外面,一個人去逛書店。無限歲月在眼前。15年後,我有著米、棕、艷紅和黑許多條腰帶,系在裙子外面,一個人去逛書店。無限歲月在身後。從腰帶到腰帶,從一個孤獨到另一個孤獨,就這樣輕易包含了一個女子的青蘢歲月。彷彿一個含著粒色彩艷麗水果糖的孩子,方才還鼓著小嘴漫不經意志得意滿,展眼就空下去,僅餘一點甜蜜回味——漸漸也不多了。一個女人,不可以沒有腰;一個女人在2001~2002秋冬,不可以沒有腰帶。是在一個酒吧,我的女友趙一一說,眸子天真而深邃。空氣里飄著莫文蔚的一支歌:……聲聲嘆,溶化了冰山,卻未能夠,叫天為我睜開眼……等一世為看一眼,如何又算貪……總是一個女子在絮絮怨尤,自古至今。真是的,又不是生得不好看,又不是笨到一腦子水——換句話說,我們有腰有腦,可是我們沒有男人——較好男人。說出來自己也不信。可那是真的。什麼是較好?一條腰帶較好,在於皮相、品質,還有不過於自作多情的價位。男人當同。每天睜開眼就去上班——職業所限,班上都是女的。回來一個人煮飯,洗衣,洒掃庭院,看書和碟。有時也去泡吧,但是我們不玩419——Forone night,一夜情。所以去酒吧也白搭。一把纖纖綠腰,寂寞來去。李碧華考證說:綠腰,唐代一種宮廷舞蹈,動作極盡魅惑能事。舞之的女子,必當年輕,貌美,舉手投足處靈氣盎然——可是,有沒有較好男人,將她擱在手心裡,當寶?是的,而今沒人將我們當寶,我們自己將自己當寶。比如腰帶這回事,系在一把18寸纖腰裡,實在好看,我們就去買了很多條,用自己的錢。系給自己看。寬寬窄窄,素素艷艷,皮革或金屬。MISSK紫色帶一朵小花的,彷彿含羞。JESSICA黑白紋樣的,令人無以釋手。MORGAN寬寬打孔的,嬌媚上壓一段英武,實在好看。還有AXARA,envi,范怡文……掛滿半個衣櫥時,忽然想:咦,可以腰帶替代男人手臂吧?一樣是憐惜地環著。而且腰帶不會哄人、罵人、傷人……走人。有人說好看。女人,和不夠較好的男人。但願可以活到下一輪腰帶回潮。但願那個時候仍然擁有一把纖纖綠腰。但願仍然可以賺到買下許多好看腰帶的錢。但願屆時纖纖綠腰及好看腰帶之上環有較好男人手臂。但願。一向愛戴將白色穿得很好看的人,總使人賊心不死地想起白雪、白馬之類早已滅絕的某些珍貴物種。女友燕子即是其中一位。伊早早買下貝納通純白圍肩,鬆鬆斜斜地圍上來,內外彼此皆是溫香暖玉抱滿懷的愜意,使人看了舒適無比,但是她仍然憂懼:「又有何人何事堪配呢?」好像眼睜睜看旁人將自己至為心愛之物由隱秘處吆吆喝喝七手八腳抬出,不甚珍惜地咣啷丟進車裡揚塵而去,然而我徒呼負負。他們……紫、橙、綠、黃的也就罷了,怎麼又來流行白?他們沒有聽過有關「我的床單很白,這個城市很臟」?現在是八O年代LOOK復又吃香時分,層疊的長珍珠項鏈、金飾、不對稱、熨有褲縫的長褲……還有白。35歲的美麗表姐十分傷心:「他們真是狠,這叫做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伊記憶里永遠響著鄧姊姊麗君崔哥哥健亦柔亦剛音響的八O年代是永遠陽光燦爛的日子,就是下雨也是噼噼啪啪來了又走絕不粘糊,每個人都興興頭頭充滿了期待,芳齡15~40之間者人手一本惠特曼的詩集,女孩子們開始學習母親們荒廢的學業——化妝。但是現在你看,千千萬萬的鄧美眉與崔底笛分別淺吟or嚎叫著,可是他們絕不是那個麗君或那個健;詩人是瘋子的別稱;下雨與洪水或者沙塵暴拜了把子;女孩子們開始教導母親「化好妝才可以來參加家長會哦」——但是他們又來流行白!「讓我們和女兒輩爭風頭?」表姐悲愴地搖搖頭,「他們的意思明明是,我們老了。」呵那當然,36歲上與16歲上穿白是不同的,那分明是一桿火眼金睛殺威棒。表姐說她的至偉理想是「優雅地老去」,現在她但求「老得優雅些罷了」,她嘭地拍上她的別克吱地遠去。但是我忽然想,白色表姐不穿了要誰穿?穿了白,你敢擠永遠人多力量大的公車、乘前赴後繼的的士還是走在這裡塵土攘攘的大街上?除非你正欲追求洗衣店的小開。然而即便如此,白色是永遠無法洗回初始的,相類於人世,一條悲哀的真理。一向愛戴將白色穿得很好看的人,總使人賊心不死地想起白雪、白馬之類早已滅絕的某些珍貴物種。女友燕子即是其中一位。我小時候有一條白色齊膝燈籠裙,配以同質料泡泡袖短袖衫,非常的美麗,上頭懸樑錐刺骨的學當然是不可以的,那專門用來填詞時穿,穿了吟哦「晨妝未斂慵自嬌,夢盈心頭揮弗掉,卻將幽怨問芭蕉」種種,我由此幸福無邊。然而燕子不這麼認為,伊早早買下貝納通純白圍肩,鬆鬆斜斜地圍上來,內外彼此皆是溫香暖玉抱滿懷的愜意,使人看了舒適無比,但是她仍然憂懼:「又有何人何事堪配呢?」嗚呼21世紀第一個夏天,白色代表憂慮。很久了,黃色是被布衣市井淡出的色調——也許不是故意的,只有帝王家方才有資格金黃璨璨,皇上、皇后穿明黃,皇親國戚只可以穿杏黃,皇上的嫡親兄弟也不可以僭越的,否則便是有謀反之心,格殺勿論。由華蓋上的波波流蘇、沿窗大炕上的靠褥,一併黃得使皇家以外的人戰戰兢兢地矮將下去,由景山頂上看下去故宮精美絕倫的琉璃瓦在澈澈藍天下威風八面。亦不知當年第一個為皇家創製「標誌色」的人是怎樣想的?為什麼不是紅、藍、綠、乃至紫?大約只有黃色是最接近黃金的色澤吧,而黃金,是亘古以來最貴重的金屬之一,也是坐穩江山的切實保障。這樣,老百姓只有小心翼翼地避開黃色,頂多在裙邊系條秋香色絲絛——淡黃綠色。這麼多年了,似乎未見哪朝哪代將黃色作為民間流行色,整部《紅樓夢》似乎只有第35回鶯兒為寶玉打絡子時叨了句:「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柳黃,似乎也不是透徹的黃色,再嫩的柳芽亦隱著一抹新綠吧。然而終於,2000年的春天,太陽化了汁子般濃稠得化不開的黃汩汩地向我們流過來,流到肩上,便成就了鵝黃鑲玫瑰紅孔雀藍珠寶的絹質絲巾,流到腳下,便是嬌黃平跟涼鞋,纖細的帶子一直綁到小腿上,流成了薑汁黃底子暈秋香綠月季的飄灑長裙,流成了領邊、袖端皆精心上就了翦翦荷葉邊的米黃襯衫……黃色彷彿從未這樣揚眉吐氣過,伊一臉明媚地春光燦爛地笑著,一直笑得含了檸檬汁子似的酸倒了牙,仍然使人覺得伊實在歡喜無限。比藍色熱情,比紅色持重,比白色嬌艷,比綠色醒目,當然,還比黑色和紫色分別嬌俏和青春。世道總是這樣的,愈是人氣飈升,愈是萬千寵愛集一身。然而黃色宛若個明智的女子——也許在漫漫長夜寂寞過的女人都變得聰明了,乏人見愛時,我自美麗我自嬌;眾目所矚時,益發展露畢生的芳華,不自卑,不自矜。這才驚覺,黃色原來是這樣一種與生命息息相關的色彩——冰雪消融大地上的第一抹草尖,由蛋殼裡露出的毛絨絨的圓腦袋,黃昏天幕邊乍起的彎月,星星。自以為是個赤橙黃綠藍靛紫兼收並蓄的「雜家」,可是用手托著頭皺眉想了又想,之於黃色的緣分還是少之又少。一襲杏黃套裝因為涉嫌「低級女秘書常用色」送了尚念高中的表妹;1996年橙色當紅時高價買下的橙黃條子翻領恤衫;最為得意的當是一款檸黃底子月白葉片絲質旗袍了,然而寫這篇文字時特又去衣櫥里查了查,發現記反了,原來是月白底子檸黃葉子——也許是羽毛。這許多年來,黃色實在是冷落久矣。看了這麼些書,只記得瓊瑤給她《聚散兩依依》里的盼雲穿過一襲嬌黃洋裝,因為伊新近戀愛了,而以前永遠穿黑。另一個是潘柳黛不懷好意地講張愛玲,說一天下午,和蘇青去張家拜客,卻見張愛玲穿了一襲鵝黃露肩禮服,彷彿要出席什麼重大儀式,搞得穿著平實的她和蘇青進退兩難。這一段倒令我十分歡喜,張愛玲年輕時是以奇裝炫服驚世駭俗的,而伊選了鵝黃!皮膚雪白、個子高挑、長發微鬈的張愛玲著鵝黃長裙子……一定是美麗的吧,不然潘柳黛何以如此過目而念念不忘?黃色……真是一種明麗照人啊!灧灧地漾在那兒,彷彿太陽底下萬千個極度新鮮的蛋黃,又像無窮無盡的都市女子秘密的歡喜——小心地守著,不讓自己表現出來,可是一個不留神,眼睛裡還是淌出了許多的盈盈笑靨。黃色,原本就是一種幸福的顏色吧,不然男人和女人一生一世的愛情約定會是一樹在獵獵風中飄搖成一朵碩大蓮花的黃手帕?連帶著那棵平凡的老樹也成了無限的甜蜜,彷彿有人在上面打翻了千千萬萬個蜜蜂的倉庫,甜蜜得知足得人禁不住要長長地嘆氣。這一個夏天,黃色的歸來,是不是告訴我們,都市的人群正少了忙碌與冷漠,多了黃昏曬台上的閱讀和童真的尖叫與笑臉?在地鐵上看到一個女孩窈窕的背影,兩支高高的馬尾辮上,一支纏了雪青的毛線圈,一支是檸黃——上一季流行雪青,這一季是檸黃,天衣無縫地遙遙對望著,彷彿一位大師信手塗鴉的經典。眾所周知,主辦單位的意圖就是可著勁兒甜透這些「媒體工作者」的嘴巴,以使各位吃人的嘴短,回去好生妙筆生花天花亂蓋一番,所以席間珍饈美饌自不必細說。話說當我鼓舌搖唇胡吃海塞一通趁換氣時抬頭一望,才發現舉席就我一人忙乎得那個緊,團團七位閨秀皆朱唇緊鎖,十分之不食人間煙火,顯見得我分外超樊趕劉——樊是樊噲的樊,一口氣吃下一條生豬腿的那個;劉是劉姥姥的劉,攜蝗大嚼圖之女主角。我這份兒羞!趕緊偷看四周——桌桌佳肴不過動之一二而已。我這才驚覺:今兒是內衣秀,前來捧場的多半是Ladies,而Ladies……正在全民瘦身。我大奇,多好吃的飯,她們就一點兒不動心?更何況她們中十之八九根本、一點、絲毫也不胖啊!你當然有理由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本人身高165cm,體重始終未過52kg大關,可你知道我有多麼想肥一點嗎?——沒錯,肥是減肥的肥。當然我知道那些報出身高170cm的大偶小星們體重多半報在50kg以下,可是我不知道你見過銀屏下的他們沒有,那小胳膊小腿兒,叫人真不忍碰呵——碰折了算誰的呢?有回一名模不小心用胳膊肘躉了我腰一下,疼得我,用了一打冰麝止痛膏才緩過點勁兒來——不比鋼條勁道小。我特能理解一直到老都清瘦如斯的張愛玲說起嬌小豐滿的炎櫻時那種微微的嫉妒:有人要炎櫻減肥,炎櫻對此的回答是一句英諺:「兩個滿懷較勝於不滿懷。」張愛玲將之譯為:軟玉溫香抱滿懷。使天下男人思之心旌。但是我的女友杯杯顯然不怎麼心疼她的Lover,她身高167cm,已「成功」由55kg瘦至48kg。快了,離她的目標——45kg,以及她與Lover擁抱時發出的骨節相撞的咯咯聲。近日在某流行雜誌上看到一流行女作家成功減肥的經驗寫真——針砭入心的飢餓,超負荷的運動,副作用大於正作用的藥物,往裡埋錢的震蕩、辣椒、水療……整個一辛酸血淚史。她的文筆又很好,把減掉30餘kg體重寫得好比霓裳化羽、素蛹成蝶——估計將大大激發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浩浩蕩蕩瘦身大軍的鬥志。連我看了都有點眼紅,有些恨自己無甚可減。然而也不一定——眼見得眾女友一日日瘦下去,大約不日我將成為之中的胖子,屆時我就有事可干啦。看看國人在吃些什麼,就知道時代真是進步了。從前是補,從蛋白質、血到鋅、鐵、硒,惟恐缺點什麼;現在則是「排」——排掉脂肪,排掉「毒素」。看看國人在吃些什麼,就知道時代真是進步了。從前是補,從蛋白質、血到鋅、鐵、硒,惟恐缺點什麼;現在則是「排」——排掉脂肪,排掉「毒素」。香港現有一種俗稱「排油丸」的葯囊賣得特別火,大魚大肉儘管嚼,吃下去不消一時三刻,簡直就是照原樣排出來..業內人士警告:吃下此葯後最好不要外出,以免「內急」發生意外。據說真有因此糗到家的——污物弄髒了數千元的裙子。第一次聽見市面上有「排毒養顏」類葯囊出售,是在上海巴黎春天的咖啡座,三名女友趁周末去上海度假,一下飛機就去喝可可推薦的「巴黎春天的珍珠奶茶」。果然味道不惡。美麗的可可神秘宣布,伊最近發現一種新興美容秘笈——排毒。我們急著問你試過嗎?可可滿有把握地說雖然尚未試驗,應當效果不俗。想想原理就知道了,從空氣到噪音,連最健康的獼猴桃都被噴了「膨大劑」,人體每時每刻攝收的都是「毒」啊。回到濟南我就去買了兩盒。雖然明明知道癩蛤蟆吃下去亦不會由此升華為天鵝,可還是認真地按說明書一日1-2粒。雖然往洗手間跑的次數明顯增多,但「有失才有得」啊。誰知吃的過程中不是出差一周就是忙到頭昏,總之像以往任何一次吃「兩盒一療程見效」的補藥一樣,我得承認我沒有按規定服用。好在有可可為證,SOHO族的伊有大把自由支配時間,必是持之以恆的。看到伊也並沒有變天鵝,我們都很欣慰。這樣子當心自己總是沒錯的,也許至少可以由此變得像青蛙一點。2000年下半年以來,這樣的排毒養顏丹藥不出所料地循例大批應市,由「××博士多年潛心研究而得」到「科學院專家專利成果」,一時間掀起了轟轟烈烈的「排毒運動」。病人健康人胖人瘦人——多半是女人們從沒有這樣疑心自己體內毒液滾滾過,紛紛帶著贖罪的心情仰脖吞下,喝口白水,在看鏡中的自己,就有了一種「Tomorrowis another day」的企盼。據說有懂醫學之人講此類藥丸說明書上標註的成份不過是幾味普通中藥,然而帶著美夢入睡是一樁好事,長此以往就美麗起來也說不定。如果哪一天你在與哪一位小姐談天時,伊忽然面色一沉匆匆離座,你可千萬不要表示驚訝,否則就太OUT了。難道為了怕人偷竊,果農就該種出乾癟難看的果實來?難道為了怕男人侵犯,我就該剪個馬桶頭,穿上列寧裝,打扮得像個女干?我祈禱,我們這一代人人將裸露的本錢與權利堅持到底——露或者不,那有關我的自由、我的幸福、我的美麗。早春二月,我在粉桃、粉藍斜紋色塊無袖恤——胸前挖了一個橢圓洞,又別有用心地以領巾毫無意義地鬆鬆相聯——外罩一件紫羅蘭短款薄型皮褸就要出場,咱媽追在後面發急:「唉唉我說,你小人家不冷呵?」樓道里響起我長長的回聲:「不冷,我打車——就是冷也要上,您老沒聽過裸露是一種美德?」趕在咱媽昏倒之前逃離了現場,心下自得之餘有著小小的惻然:估摸咱媽們還真就沒聽說過。看看咱媽年輕時候的相片就知道了,那會兒扣子們的責任非常之重大,特別是最頂上那顆,死死為咱媽把著關,絕不讓青春泄露半分,咱媽的海棠嘴(相較櫻桃嘴而言)隱忍地緊閉著,真箇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跟一直繫到脖子上中部的灰色有機玻璃紐扣緊密呼應。不是咱媽不夠勇敢,咱二姨以身試法過——悄悄解開了脖子下第一顆紐扣,結局是疾風驟雨般的批鬥會,以及下鄉接受貧下中農改造。所以我常常十分快樂——每每佔了便宜我都很快樂。冬天我在紫色阿爾巴卡中褸里穿白色羊絨的短袖衫,進了房間就脫下來,隔著落地玻璃看窗外雪花穰穰如絮,呷一口摩卡咖啡,有一點溫和的喜悅在心底涓涓地流。咱媽有些憂愁:「夏天你打算蛻皮?」可惜我沒那本事。只好努力地去貫徹裸露——腿、臂、腰、肩、背以及適當的胸。我是多麼喜歡這個遊戲!我一直以為女性的真正解放是在20世紀60年代Mini--skirt發明以後,在此之前她們被處處小心翼翼地Ladyfirst,她們是一群甜蜜的、有點缺腦子的小動物,需要受到格外的憐惜和保護,應當穿連身平腳的泳裝,她們的身體線條那麼美,可是那是他的,她穿什麼他說了算。還好那種極端節省布料的迷你裙應世了——與其說是迷你,不如說是迷我,如果你單單以為迷你裙之於幾乎全部夏娃後裔的一網打盡僅僅是出於伊們對於另一半的獻媚那未免大錯特錯了,當飄搖的裙裾輕輕舔舐著她們修長大腿的中部乃至更向上一點時,她們掌不住微笑了——她們好像第一次發現她們原來可以那樣的美,她們的步履竟是如此輕快。緊接著是愈加驚世駭俗的比基尼。為什麼不呢?我們有暴露我們美好身體的絕對權利,還有我們美好的一切——性情、才能、努力以及因此應得的所有,我們是我們自己的。然而就全世界而言一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初之於女性曼妙身姿的自發展露仍然非議良多,對美國文化一向頂首膜拜的台灣街頭居然堂而皇之矗立著「穿著暴露,招蜂引蝶,自取其辱」的鮮紅標語,男男女女在此碩大標牌下去去留留神色泰然。謝天謝地!總算有位姓龍的女博士應台行使了她的憤怒權:「難道為了怕人偷竊,果農就該種出乾癟難看的果實來?難道為了怕男人侵犯,我就該剪個馬桶頭,穿上列寧裝,打扮得像個女干?到底是偷果的人心地齷齪,還是種果的人活該倒楣?究竟是強暴者犯了天理,還是我『自取其辱』?」呵罵得真是好!不然女性天理昭彰風情萬種裸露自己的美麗還不知要到猴年馬月。所以我常常禁不住要樂出聲來。我想我們應當燒三炷香感念咱二姨以及龍姊姊們的身先士卒以身殉美精神,真是苦處都讓前輩們扛了,好處全讓咱們得了。我會好好記得,我24歲那年清風裡露的是纖腰一把,25歲是玉臂一雙,26是香肩盈盈,27改坦然露背兼怡然露足——眼見就奔30的人了,所以打大年除夕12點敲鐘人人都做發財夢那會兒我就開始琢磨:今年露點啥比較皆大歡喜?我祈禱,我們這一代人人將裸露的本錢與權利堅持到底——露或者不,那有關我的自由、我的幸福、我的美麗。如果男人靠不住了,謝天謝地,我們還有自己;如果自己靠不住了,謝天謝地,我們還有錢。我們的身體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裡翩躚游刃,我們的靈魂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踉蹌乾涸。當花朵、斜紋、粉色、藍調、嫣紅、迷彩、腰帶、斜肩、牛仔、雪紡……都被我們一一經歷之後,我們還有什麼?我十分之迷惑,逛街變得了無情趣,低聲咕噥:「都是咱玩兒剩下的。」看看左前方正目光灼灼搶購一件削肩波普花紋系飄帶恤衫的女孩,不屑而惆悵——對任何所謂的新鮮都提不起興趣是衰老的標誌。我很想像朱德庸一樣把設計師頭懸樑掛在衣架上,逼問:「下一步流行什麼?」還好,設計師不如解放前我黨地下工作者意志堅定,他們很快地招了——當我在T台上看見一粼粼清波迤儷而來,身體很深的地方彷彿哪裡被輕輕颳了一下,我的面上帶著微笑,心底有什麼濕濕漫過。那被喚作「魚尾裙」。它不是新鮮發明,不過是上個世紀80年代LOOK的再一個翻版,人類想像力日漸匱乏的又一個例證,可是我想,要麼就這樣一根筋地貧瘠下去好了,就讓天下每一個女子穿著這波光瀲灧的裙子吧,歲歲年年。為什麼不?相較那踢死牛如履平川的恨天高、晚上8時後切切「不可看,不可看,一看就嚇死得來」的雪發烏唇、淺薄的荷葉邊、矯情的細高跟鞋,那在無垠空氣中羞色微攏的魚尾裙……是高天之月、在山之泉、嬰孩的啼哭、處子的微笑、春日早生的第一隻蝶、秋晨塘中微啟的第一瓣蓮。不知怎麼總以為那略略的一點張開有著一絲難言的疼,彷彿微皺眉心的一星硃砂痣,隱忍著一個大的秘密。是誰,在一個如水的月夜懷想起女人與魚的關聯?那個有著練練月華中一抹飛流直下的晶瑩的女子,不是已將她嬌嫩的鱗片、動聽的聲音——全部的靈魂以及身體,統統交付了出去,交與了那個無知無覺的愚人,在太陽出來之前,她含笑化為海上的泡沫,從此,每一個月色慘淡的凌晨,都有無數善良的海妖在嗚咽,如果你仔細聽。她死了,從此沒有來者。聰明人不蹈怨尤的覆轍,21世紀的女子都很聰明。她們人手一本的聖經上寫著,白紙黑字:如果男人靠不住了,謝天謝地,我們還有自己;如果自己靠不住了,謝天謝地,我們還有錢。你要我們怎麼辦?我們不是公主,而我們執意較好地活。我們的身體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裡翩躚游刃,我們的靈魂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踉蹌乾涸。感謝腦筋一向不那麼靈光的設計師們,居然在21世紀的第一個夏天為我們繪下了如此曼妙的一筆——如果錢也靠不住了,謝天謝地,我們還有魚尾裙。在深圳紫荊城,我一口氣買下一隻牌子下的3款魚尾裙,全部是水樣的免燙絹絲:一件淡粉,整幅裙子是一個有著棕櫚樹的海灘全景;一條桃紅暗牡丹紋,那麼的紅,好像積澱了一千年的悲喜;一條秋香綠,彷彿一個絕望女子斜倚黃昏丁香樹下無力的蒼涼的笑。我喜孜孜地去買單,嘴角向兩邊咧開,彷彿一個幸福的白痴。我的女友、北大碩士阿倩在一旁袖手哂笑。是的,日日揎拳捋袖驚若弓鳥的我們,能夠擁有幾個堪配如此精美絕倫的夜晚?又有誰,肯勞神來洞悉這暗香涌動的悠遠心事?但我仍然向收銀台款款地走——我知道那是個南柯美夢,醒來我會傷心的,但是……就讓我把它做完。剔透慧黠如阿倩當然是對的。它們在我的衣櫥耽滯了快兩個月,我只將那款淡粉穿過一次,黛安芬內衣2001中國巡迴展演Party,在一間五星酒店。鈷藍的燈影里有百合香,長笛幽幽壯著浮世的膽量,我遙遙向一名婆娑著金色魚尾的女子舉杯致意,一名光潔修長小腿上輕輕拍打著粉紫魚尾蕾絲邊的女子向我。阿倩的新一封E-MAIL里說:「對不起,我終於也買了一襲魚尾——」我微微一笑,呵我知道她會的,我們是這滾滾紅塵里永不能忘卻著什麼的一群,我們無可奈何,我們心甘情願,我們因此痛楚,我們所以幸福。我非常尊重那些將至少一半的人生樂趣押在在靚衣華飾上的女人,我無可免俗地即是其中之一,但是不知我怎麼感覺有點難過——21歲以後,說起愛情我總是有點難過。現時的女人當然有資格女權——學得不比男人少,賺得只有更多,站出來那種氣度……可是我美麗的女友嬰心對牢滿櫥流淌的雲裳——全部是伊小鳥築巢般一點點由歐洲至西藏四處搜購的,用她每周5天以上點燈熬油的加班費,起了疑心:「我們費心巴力擁有這麼多好看的衣裳,就是為了你看我我看你么?」看她的人她不喜歡,她想他看的人不肯看,所以她只有穿給我看,而可惜我是個女人。然而她仍然那樣一絲不苟地武裝到名牌吊襪帶——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人身披金甲聖衣、腳踩七色雲彩來迎接她吧,她不能讓他失望。25歲的男孩衛傑跑來問我:「我喜歡她,可是她那麼不苟言笑……」他喜歡上他29歲的上司阿黎,有過短暫婚史、異常敬業與能幹的那種。我篤定微笑:「好好去追,放心。」她敗在他第47束玫瑰花及79封電子情書下。他醉於她冷冷冰雪下的柔情萬縷,又有點詫異:「你怎麼知道得那樣清楚?」呵你看她的衣裳,她的繡花晨褸、酒紅工裝里暗暗翻出的一角最新款愛馬仕、派對上那樣媚惑的蓮心紫絲絨長裙——只要一個女人肯這樣傾心地盛裝,她的心中必還有所期待。你不要看她線條曼麗的紅唇輕倩地一挑,眼裡浮起一層霧,說:「愛情?不——」可那是騙人的,一定。看看街上那樣多的當心著自己的女子,耳邊就響起《花樣年華》里的曲子,佻撻而蒼涼地迴旋在無盡的昏黃的光里——從前,現在,未來,永遠。她那樣忙不迭地透支著所有的智慧、知識、資金、時光來妝扮,只為他一個熱烈的眼神;只為她太清楚,他與她的好日子就這麼些,之後——之後他忙於探詢旁的女人,她忙於被旁的男人探詢。他失落於她再也沒有的動人心魄,他以為受了騙。弱水三千,惟有那一瓢的凝視是她是前生今世千萬年的追索,他清淺的一個笑,她的枝頭就會冒出火花——但上天的安排是,他於此永遠蒙昧。昨天我在酒吧遇見那個在報刊上第一個撰文宣布「女為己容」的女子,穿一件桃紅爛花的改良旗袍,桃紅珠繡的細高跟鞋——斜倚在一個尚稱周正的男人身旁,笑若春蕾,不禁置疑:「你……」她微笑:「那是小時不懂事的謬論,現在,我為悅己者容。」SK-Ⅱ、碧歐泉、倩碧、薇姿……知道這麼多幹嘛,21歲什麼都不知道那會兒,最樂意跟人20cm之內裸面相見,遭驚嘆。現今?現今相見不如懷念。老了。可還沒老成男人,遂張羅著保濕。最近聽見某粉底「保濕效果長達11小時」,算了一下:早8時出門,怎麼著7點也該回來了,穿不了幫,就付了不菲的帳——順便提一句,開始用粉底也是我近來人生糗事之一,用了就比不用好看,真讓人氣餒。買了,用了,效果不壞——這年頭,不壞就是好。可是忽然很緊張,看看錶不早了就想開溜:11小時快到了。很怕,屆時忽地變作灰姑娘——不,灰大姐。我不怕嚇壞別人,我怕傷著自己。其實所謂幸福,就是在適當處退隱江湖;所謂適當處,就是實在撐不下去時。君不見,多少該走的人他死撐著不走,旁人看著累真在其次,關鍵是他自己,明明看見腳底那塊冰正咯吱吱地裂著縫子,裂了又裂,再過數秒將人冰俱焚,可是他就要撐——撐死算。幹嘛一定要釀成悲劇方始休?悲壯真的已不流行了,英雄兩個字很落伍。不如你好我好大家好,好不好先說好,背地裡並不重要。落了幕再訇然倒塌,起碼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不至於一臉百丟,再無出頭之日。所以在技術超越「保濕效果長達11小時」之前,我總是很乖地提前回家,寧願把夜的好風頭讓與他人。而且我還賊眉鼠目地在手袋裡擱了備用洗、糊、刷全套系統,以備萬一王子駕到,重新來過11小時。但是王子至今未到,所以我竟從未用過此法寶。雖然輕鬆,到底惆悵。其實大多數時候我沒那麼高明:7點那會兒我多半尚在OFFICE,不在OFFICE,就在從OFFICE回家的路上——從OFFICE回家的路需時≥100分鐘。所以請你一定要原諒黃昏時分的女人的頹靡(特殊行業除外),她們買不到保濕效果超過11小時的粉底。真是難過啊!當我粉底在我的臉上超過11小時的時候。就好像:眼睜睜地看著你,一步步離去,卻無能為力;眼見絲襪在小腿上明目張胆砉砉離析,而我在團團數十名考官前面試呢呵!小時候,不小心剪斷了布娃娃的辮子,而這娃娃是爸從歐洲帶回來的,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可是我仍然得:好整以暇,嚴陣以待,笑語盈盈,暗香襲人——總之,它想要我死。幾回回要死而不得死,倏忽又老了幾歲。給出租司機說了兩回16?18?給新同事問了一句78年的?就屁顛屁顛四處奔告,不管聽者是否心酸。當想像中的遊刃有餘,與現實里的妥協趔趄,不期而遇水乳交融,就是我們的人生。所想要達到的,跟實際達到的,總是無限罅隙,並非因為眼高手低。我們最近想要拍一組28歲成熟女性的片子,結果他們給找來的全是18歲的模特兒。她們穿上28歲婦女的裝扮,梳上她們的頭,看起來就很像了。可是她們真好看呵!飽滿,滋潤,眼睛下面沒有細紋。怨不得廣大28歲婦女特別地討厭自己,以為自己早該扔進垃圾筒——我隔壁家那男的也討厭他老婆,有回我聽見他嚎叫說:「你看看人家,人家孩子都10歲了,還嫩得像把春天的草——你還沒孩子呢你!」她慚愧得一聲不吭。他不知道,那個廣告模特兒,她才16歲,每天有媽媽替她洗衣熨衣擦地煲湯,而這些活兒,她每天都親自在干——永遠干不完地干。是幼兒園的班頭,腦袋上扎著粉紅的大蝴蝶結,帶領著大夥去慰問生產一線的叔叔阿姨們,在鋼花飛濺的高爐前深吸一口氣,因為過分賣力而拔尖了聲音:「下一個節目:《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每每看電影每每緊張而靈敏地在腦子裡反饋:「扎白羊肚手巾屁股上縫補丁的是好的,抽香煙飛媚眼兒的是壞的。」極為天理昭彰地愛憎分明著。上了學那是年年三好,帶領大伙兒去商場打掃衛生,大笤帚揮舞得塵土飛揚,嗆得廣大顧客立馬無影無蹤,百試不爽;送老奶奶過馬路,不過也得過,大不了把老人家往回再送一趟;指揮同學們搬磚頭去修一段坑坑窪窪的路,致使交通阻塞長達一個半小時……惟有一回因據群眾反映「驕傲自滿,光顧自個兒拔尖兒」,我那三好差幾票沒評上,那份兒難過喲,說句不怕我媽多心的話簡直如喪考妣,整整嚎啕了大半宿,差點兒就釣蝌蚪捉蛐蛐兒看閑書破罐子破摔了,幸虧老師及時挽救了我——說是學校又多給了一個名額云云,我至今懷疑那是老師偏袒,誰讓我是他的得意門生呢?當時我那份兒感激涕零呵,要不是怕人家再給我扣上「好溜須拍馬」的帽子,我差點兒就給他老人家三跪九叩了。所以參加市電視台少兒節目朗誦表演時分外聲嘶力竭:「是誰,為這裡帶來異彩光明?是誰,使這裡充滿春的歌聲?是您,是您啊,我們敬愛的老師,愛的代言,春的使者,宇宙間璀璨的明星!」然而我現在不得不疑心——當年他老人家放我一馬,也讓咱遭點兒挫折什麼的不三好一回,知道這世上還有另一種活法,眼下咱的出息是不是能大點兒呢?我媽多咱提起多咱咬牙切齒:「你16歲以前那是什麼精神面貌,16歲以後……」悲愴地搖著頭,幾近泣不能語。以前我聽了老是心虛,可是現在想想,我老覺得怎麼我16歲以後才像是個人呢?好歹寫文章不再一根筋地「記我們帶病上課的動物老師」、「記我雨中送生病的小同學回家」或者「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號召」四段論式。我怎麼琢磨怎麼覺得我敬愛師長們一直以來的哼哼教導像個某聰明人發明的「自動刮鬍機」:「只要將臉擱上去,不消一刻即可颳得乾乾淨淨。」有人問那人的臉型不一樣咋辦?聰明人說:「Noproblem,只消刮一次,就都一樣啦!」然而當我發奮圖強地乖,腆著一張刮過的規整臉步入茫茫人世間,卻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完全不是,我心中的蒼涼好比東方不敗之《葵花寶典》物語——掀開第一篇兒:「如想練功,必得自宮。」無論多麼不情願,為了祖國的富強為了人民的安康為了自個兒的前途,垮嚓就那個了;萬萬沒想到還有第二篇兒:「如不自宮,也可練功。」一口氣沒上來,哇一灘鮮血湧上喉頭;這邊廂正欲稍稍休整東山再起,然而接下來還有第三篇兒:「如果自宮,不一定成功。」我估計跟我一般啥還沒幹呢先死了半截的好孩子們不在少數。我小時候有一夥伴姓翟,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兒叫「春鈴」,春天裡的風鈴,在梔子花熱烘烘的暖香里兀自玎玲玎玲,到了後來漸漸地像一連串手寫的逗點,俏皮地在詩行里充當著不可或缺的閑適角色。但是到上學時她爸給她改了個名兒叫「慎立」,謹慎地、縮頭縮腦地支在那裡,聳著肩膀頭,指望人家看他冷風裡站得辛苦,發個慈悲睇他一眼。我以為這是世界上最難聽的名字之一。我記得春鈴是個秀氣活潑的小姑娘,背兒歌背得滴水不漏,自打被命名為「慎立」以來,打眼睛底下就透出那麼一股子心虛勁兒,彷彿她生來欠人人二百吊錢,她再也沒美過飄過,她低眉順眼地兀自慎立著,一直到如今。為成為OFFICE內人人稱讚的甜心,大包大攬下90%的活計然而拿人家50%的薪水;為爭當淑女,眼睜睜放過一生至愛——這樣的人生……唉唉,真像穿GUCCI的裙子,可是穿一條皮筋鬆弛的內褲,那樣的傷心是自費買了一雙夾腳的鞋子而自發自動地天天穿,無以與外人道,惟有在夢裡狠摑自己嘴巴。自從發現可以不那麼高尚然而仍然沒人槍斃我的那一刻起我幸福了許多。我可以十分通俗地熱愛周星馳,也可以適時適地故作高雅地擯棄他:「人家比較喜歡崑曲嘛。」我可以在電台化名罵某協會舉辦的「十大不健康歌曲評選」而《獨自去偷歡》入選分明不是傻×就是又想當婊子又想樹牌坊——您老人家就敢發毒誓您這輩子從沒偶爾生過此念?何況誰告你所謂偷歡就非得是真刀實槍,您老人家想多了耶!呵呵~~~我終於可以自己選擇睡或者不睡午覺了,小時候被大人們逼著硬摁在床上,他們不知道我從來沒睡著過,從來沒有,但是仍然健康茁壯地成長了——如果我們把搗飭與反搗飭的勁頭儲存起來奉獻社會,是不是咱早就成美好人間了?我想起忘了是誰說過的一句話:「做個小人真快樂呵!」我下一步的理想是下大力氣務必把我的孩子(如果我有的話)培養成一個不黑不白的快樂的灰孩子,我要他擁有不負我心的權利,反正聽說學校里馬上就要不評什麼鬼三好了——我們班當年那堆三好們如今都跟我一樣沒出息,倒是有倆非三好混得不賴,一個在自個兒的公司里安插了近百個下崗職工,一個自麻省學成歸來,是國內數得著的最年輕的副教授。跟大夥一樣,我一直以為是「曾經有一份真愛擺在我面前……」云云,直到2000年春日某天,北京,東單星巴克。咖酣耳熱之際,有人說真TMD沒勁,不如說個段子提提神,我小人家便不知地厚天高舉手雀躍:「我來我來——「說是有個婦女帶一孩子上火車,旁邊一旅客嘆道:『我說你這孩子也忒丑了!』然後他就下車了。婦女非常傷心,忍不住抱著孩子哭泣起來。這時候上來一新乘客,這乘客非常好心,看這婦女哭,就倒了一杯水勸:『別傷心了,喝杯水吧。』又打包里掏出一根香蕉,『喏,這根香蕉給你的猴子。』」說完我恪職盡責地咯咯大笑,然而……在座團團7位三男四女皆面如止水目光渙散,這笑遂像被仇家突如其來擰斷了脖子——那是我壓箱底兒的段子呵!我這份兒羞!當眾給人不問皂白摑個耳刮子不過如此。當然大夥是心軟的,笑聲於3秒後零落響起,彷彿一頭罹患前列腺炎公牛的小解,為我紅撲撲的面色添一層青。好心阿威趕緊替我解圍:「我說個吧——有一人在沙漠里連續跋涉了快倆月,終於忍不住了,打算跟他的駱駝大幹一場。可那駱駝個兒又高又不聽話,他好容易墊著包裹夠上去,駱駝還老朝前跑,把他急得!就在這時候,有個美女跌跌撞撞向這邊走來,她渴得快要死了,乞求說:『給我點兒水喝,你讓我幹什麼都行。』這個人就給她喝了水,等她恢復了精神氣兒,急不可耐地對她說:『你快過來!」阿威講到這頓了一下——大夥的屁股之於坐椅的佔用面積人均不超過1/4——這才不緊不慢接下去,「『幫我扶好這駱駝。』」我一口摩卡全噴Julia裙子上。大夥紛紛笑得張牙舞爪意味深長。我得承認當其時我的面色不由暈起一層淡淡的紅——但絕不會比方才空做老萊娛親更紅。2個月後,當我在陝北筆會上聽來自天南海北的朋友講出風味相異各藏機鋒而無一例外或多或少與Yellow有染的段子,我前仰後合得比誰都理直氣壯。5個月後,我開始在一些氣味相投的圈子裡販賣我道聽來的Y段,在大夥笑得花枝兒或樹枝兒亂顫時我埋頭狂吃心愛的冰淇淋。累了一天而擁有傻樂10分鐘的機會是一種福。後來發現這些段子始作俑者多半來自京城——北京不僅是咱政經文化中心,更兼段子批發中心,我由此對北京人民的智慧無限景仰。然而有小時在鄉下摸打滾爬過的朋友嗤之以鼻:「俄們地頭的段子比這些,於黃於巧只有稍勝三籌。」我猜他沒說謊,藝術源於勞作,自《詩經》起便是如此,累死累活土裡刨一天食兒,沒點令身心全然舒展的業餘文化生活解解悶兒,簡直了無生趣。所以縴夫小夫妻倆胼手胝足的惟一寄託是:只盼安安日頭落西山口,讓你親個夠嘔嘔——同做人相仿,Y段也有品位高下。看氣韻清秀Julia點一支SALON淡藍煙霧中朗朗笑絕在膩友肩頭,覺得不端著活的女人真是好看。從沒打算勞民傷財打扇牌坊背著四處炫耀,也自知不配,然而仍會在某些段子場合拂袖而去,而且很高興自個兒尚有拂袖而去的資本——又不求你啥,幹嘛要聽看您老那些明目張胆的涎瞪瞪。下力幹活、好生吃喝、閑時聽講Y段,日子就這樣聲色喧嘩地過。上月躥去合肥,泡「茶言觀舍」,喝蒟蒻薄荷茶,有損友請纓:「給你們說個段子——就是Yellow了點兒!」有人噓:「別羅嗦,太Yellow的跳過。」損友詭譎一笑,像個剛剛吞下只老鼠的貓:「跳過跳過跳過——完了。」舉座嘩然。我也跟著笑,真不是不開心的。抬頭間見對面有個女人亦是前張後合,她的斜肩露膊恤因過於緊隨時尚而略嫌張揚輕淺,她笑時唇形明明可以更優雅些可她不——是經過多少辛苦路方才舉重若輕處亂含笑,故格外以自己日漸老練的麵皮為傲;相較涉嫌潑撻,她更害怕被指為老而彌純。笑著笑著,我見她眼中彷彿倏地黯了一下,然而旋即笑到愈加肆無忌憚——我擦一下眼睛,發現那她也這麼做著。白裙子如醉如痴,頭也不回,擲地有聲:「當然。」我在人聲鼎沸薄煙迷濛中緩緩回過頭去,看見燕子眼中閃過一絲悲憫。呵我是記得的。記得那個慧黠女子張愛玲說,即使能夠挺著胸脯子說,自17歲起,就沒花過男人一分錢,家裡的每一根釘都是我買的,又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可現在的問題是,不僅家裡的每一根釘都是我買的,而且還是我親手釘上去的。不知何時,竟墮為這樣一個DIY女子。小時在媽媽身邊混,循例是衣來張口飯來伸手,一直一直到女大不中留,恨得咱媽每每發狠說,恨不能把你塞回肚子里去。可恨科技如此不昌明,所以我至今猶腆皮賴臉地在咱媽肚外躉著——然而只有賴自己了。從前遇到無論什麼,總是理直氣壯抓起電話眼圈一熱放軟喉嚨,居然亦總有人伸手拉一把。惟嘆年歲不饒人,時至今日已實在無臉如此嬌嫩。如果說如今我尚堪以自立,我就是那個被人推下鱷魚池的備份富翁女婿。對自己可以這樣能幹常常悚然一驚——咦成長到可以獨自白手起一個家了么?家成七日,連彩色卡通雜物籃都有了,看著,不禁抱肘微笑,可是……但凡有人替我撥弄停當這些,我的笑容會比現在璀璨十倍。自己養活自己,自己煮飯,自己喂自己吃,自己買油、米、鹽,自己付天然氣帳單,自己繡花,自己修剪花木,自備噴髮膠及哨子防身,自己換車胎,自己去酒吧找樂——是,到底要男人做什麼呢?百思不得其解。人告訴我,不過是還沒一個人病過——但是我自信前世不曾缺德過甚,我一生中病的時日相較健康時日當是微乎其微,而且我的異性朋友(不是男朋友)阿奇告訴我,如果日後他老婆罹染沉痾,沒說的——讓她滾蛋!下班後照例與女友揀城中好處吃飯,色厲內荏的咱媽循例打電話視察:「幹嘛哪?」遂絮絮彙報:「近日越發吃情不已。」咱媽大驚失音:「你媽我的經驗是——女人啥都要得,惟痴情要不得!」答:「放心,是吃飽了撐的的那個吃。」兩下微笑心安。燕子在她的漫畫里很懂事地說:冬天穿裙子,手要插在自己裙子里取暖。可是私下裡,她哭咧咧傾訴:如果旁有溫暖大手,誰他媽不想給溫柔包裹?我想起兒時夥伴沈寧寧,一個頭大眼大皮膚白洋娃娃樣女孩子,有一天,我遠遠看見她從一座長長樓梯上頭腳囫圇地滾下來,落地後立刻爬起來,摸頭髮了半日呆,忽地嘿嘿笑起來——但是就在這時,她媽打這經過,她一眼看見,二眼立時淚如泉湧,繼而號啕大哭,委屈無邊無垠。我當時看了好笑:還是她媽不經過的好。可是現在想想,她媽不來,她的疼找誰哭去呢?他們告訴我,這是一個自戀的年代。我不信。現在人告我什麼我都不信,我就信自個兒。我聰明呵。結果考察發現,情況十分嚴峻。其實自戀雖則利己然而不損人,堪稱正當職業。除其名下的鏡子負擔較重,與旁人何干?但是漸漸沒有人愛我超過愛他自己了,我不得不有點驚慌。至於我自己——女人,就要對自己好一點,不是嗎?所謂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據心理學家分析,所有自戀傾向均來自童年影象:比如極端渴望師長關注讚美,每當遭遇忽視,即以特異行徑吸引注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渴望擁有一切,旁的小朋友有,我一定也要有,云云。我看了悚然一驚:那分明是在說我。但是我的女友一一看了,也認同那分明也是她的翻版。原來天生自戀。就連我家螃蟹(女,1歲10個月,品種可疑京叭),家裡一來客人眼錯不見她就要上床撒尿,使得大夥紛紛一驚一乍團結向她的周邊——即使挨揍也值,總比居然膽敢忽視本狗存在強。因此我不羞愧。其實我極少羞愧,除非捉姦捉雙,拿賊拿贓——然而我疑心即使現行捉拿了我也一定擁有冠冕堂皇擲地有聲理由,不然我就失去了面上有光興高采烈活下去的理由。自戀總比自卑好。也知道那不是誇你呢,可是前輩們的鮮血證明,戀別人更險!看見亦舒小說里有「自從超過21歲,我已學會先娛己,後娛人」字樣,趕緊硃筆重劃默默背誦,深恨早幹嘛去了。早間單戀暗戀初戀熱戀婚外戀……個個沒有好果子吃,自戀雖然味道古怪形象也不甚堂皇,至少不會吃來吃去到哭爹喊娘。從前以為女人乃自戀生力軍,有白雪公主她後媽為證。年歲漸長,發現男人才是隱藏最深的那一小撮階級敵人。基本上,商場里的鏡子都是給男士準備的,誰經過那兒捨得不愛恨交織地剜自個兒幾眼?不信?把自個愣是看成一朵水仙花兒的納喀索斯就性別男。還有還有,女人說我愛你,意即我要給你煮飯吃,幫你洗襪子。男人說我愛你,意即你要給我煮飯吃,幫我洗襪子。價錢很難談攏。說起坊間自戀先鋒,我也沒有什麼光彩——你見過比女性、不大很老和很醜、文人這幾項元素加起來更自戀的群體嗎?平生理想是將其肚臍形狀、尺寸、大小、色澤、觸感……載入《大不列顛百科全書》並人手一冊。捫心自問,我並沒有如此高尚目標,但是實話實說:我的筆記本上W和O二鍵顏色略淡些。其實也是好孩子出身,從前不這麼嘴尖皮厚腹中空。可在人人爭相把自己抱起來,抱得更緊更高些,恨不能低低喚一聲「冤家」的年代,你躉在地上簡直可恥,而且十分吃虧。旁人肉麻那是他意志不堅。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自戀起碼:顧一個是一個。讓自戀來得更猛烈些吧!回來才發現除了開頭幾個固定數字它十分饑渴難耐:居然藏了兩個「51」,5151,我要我要!而且前面都帶「0」:要也白要。科學研究說下意識舉措將人性昭現無遺,它果然相當符合我的人生:要得很多,而往往竹籃打水。可是仍然不憚嗤笑執著前行:不然閑來作甚?甭管結末如何,愈挫愈勇是給自己生命意義的一個交代,是為只管耕耘,莫問收穫。可是漸漸有點疑心,因看一樣出累流汗——竊以為自己還更辛苦些,鎮夜遊手好閑看碟E聊咬牙忽略不計——旁人籃里的穗子怎麼就那麼多?照例不肯承認天分欠佳,撥出多半精力尋找開脫理由——可嘆多半不虛彼行,遂枕在大堆莫須有緣由上安然入睡,所謂蹉跎歲月。近來因年紀看長,自知好日子時來無多,連好友生日卡上Happybirthday之前都不肯寫明「××歲」了,因為「28歲」較「18歲」即便寫來也實在面目醜陋很多,故格外地悲春傷秋。悶坐家中問自己:快快交代,到底要的是什麼?再不說,就晚了——永永遠遠的晚。這一問大驚失色——人生不管得到什麼先都是興高采烈的,哪怕是撒旦的誘惑,可是一旦失去毫釐即痛哭失聲,即使是附骨之癰。張大著茫然的眼睛空洞的胸腔:我要我要。賈璉般「無論髒的臭的腥的都往家裡帶」,多多益善,而撫著漲悶的胸腔,眼神愈加不知該往哪裡擱,飄忽影綽如鬼燈熒火。所以有人生放棄說。懂得適時之棄的人方為人生智者:既不會背負太多無謂又得以享受人生。寫到這裡狠踢自己:什麼都知道,又什麼都不去做的人,比那懵然無知者更可恨而該殺,所謂知法犯法。我不幸乃其中中堅分子。最高興別人殷殷問我,你想要什麼?無盡慾望鋪天蓋地滾滾而來,我要:一份省心高薪的工作;一個合心男人的全部;永不老去;晚上10點,出去散步,凌晨8時,降落在巴黎機場;擁有大狗小狗三四五六——不,七八九十隻美鑽;倘或非死不可,死得毫無痛苦;來世也要如此一跤扎進青雲里……貪婪嘴臉昭然若揭。我的人生因此悲欣交集:願望與現實距離永遠以光年計,以此夜夜惆悵;終於發現得無可得,心尖終日如毒蟲嚙咬般痛楚不已;因想要,遂不得不抖擻精神忙碌;得來不易,偶爾得到一星半點殘羹冷炙便手舞足蹈……當然知道知足常樂,無欲則剛——每一名國人都知道,然而仍一日較一日更不服氣著,躉著嘴一鼓作氣夸父追日——死的那一日即是他解脫的那一日。人們說,夸父是個英雄。計有:一、極之可愛女友順順打算第四次結婚,她打定主意要每一個聽到這消息的人腦袋向後拗過去,拗過去,眼珠凸出來,凸出來,嘴巴由衷地咧開,像被愛人快樂地塞了一嘴茄子——伊的心儀是同一人。他們的故事上過湖南衛視。對不起順順,我一對人生(對於一名胸無大志的女人來說,所謂人生,即是愛情)喪失信心就把這件事提溜出來激勵自己:我不比順順丑很多,只比她傻很少,只要……一旦……萬一……有她一小半運氣……但願有人(男人)肯陪我這樣揮霍人生。二、另有好女(芳名不便透露,因是悲劇),22歲就跟了他。真的是愛他的,說起從前事,依舊淚如傾。忽然又莞爾起來——憶起當年趣事。為他生下可愛稚兒,說起身份來也是有頭有面——然而他身邊仍然永遠神出鬼沒防不勝防著由17至47歲肥肥瘦瘦媸媸妍妍風格各異女子,他會向她大方介紹她們,理由冠冕堂皇,可是她明明知道,她一轉身,他們會得立即糾纏一處,但是她看不見,說不出,惟有兀自干噎。終於分手。她已32歲。誰要一個32歲,分外能幹,風韻猶存,獨自月供140平方公寓,攜一4歲搗蛋男孩女子——你要麼?你要她不一定要你。她要之人必不要她。人前照例笑語吟吟。人後?血流成河。我說:所謂女子,即是:前半生通姦,後半生捉姦。她想一想,說:我?正好倒過來。三、還是一個不快樂的故事,同居4年的男人終於離開。是被勒令離開的。可是,離開時連原因也不肯問,居然!我聽了心酸。女友平靜道:那是他聰明。為他笑過,哭過,努力過,打扮過……自殺過。午夜偶然夢徊,他會記得么?原因那麼簡明扼要:她說想要嫁人了,而他,沉默。四、男生小培打電話來,語氣里透著金色的光:近來很忙,忙賺錢,有一筆大款子急需花出去——我要結婚啦!和她一起那種感覺……他在字斟句酌。魂飛魄散?我含笑。他立即首肯。我在千里之外這邊給這份兒甜(hou)得喉嚨發噎,趕緊吞了一大口水。可是仍然掌不住,就眉梢眼角都是笑起來。哎老了老了,老得看見一份戀愛就驚喜交加。可是……好歹我還驚喜交加不是?自來是個勢利眼,巴不得我的朋友個個囤滿倉溢大富之家,兼有著永不失落的愛情,我好沾點碎珠散貝之光。誰樂意交往個物質精神皆潦倒不堪之人,耳邊日日充斥哀怨之氣?即使左衝右突,無奈怨海無邊,回頭都沒有岸。然而復思:即使我能保證前者,可是保證不了後者。留心看看,每人身後都拖著一條斑斑血淚情天恨海河,或寬或窄或深或淺而已,不可五十步笑百步。所以我至今龜縮於戰壕——平生從沒像挖戰壕這般盡心竭力過,所以挖得很深很深——我從不辭窮,於此給自己的理由是:炮火太猛烈了!可是,董存瑞不是衝上去了嗎?黃繼光同志也那麼英勇。真是:一個英雄倒下去,萬千個戰士衝上來,前赴後繼,生生不息。近來終於良心發現,開始思考是否隨著在槍林彈雨中趟出一條血路,於萬里無垠沙礫堆上開出一畝三分地的花兒來?如果哪一日你在漫漫蒼蒼厚地高天聽見底氣不足一聲喊:同志們,我來了!那八成就是我。一直以來是個具有爭議的人,在歷任男友處落評不一,從柔情水到河東獅吼都是有的,基本上已臻寵辱不驚。可是人家驚:剛認識你那會兒不這樣……有一種高價買到假貨的不能置信及其憤懣。假貨頗委屈,顳顬:人家說,女人是一架鋼琴,曲音好否關鍵在於彈琴者——話音未落但遭白眼,一段以美好起始的因緣遂以惡習形惡相告終。呵難道不是的嗎?多麼想,每日跪下去替他抹鞋,無限知足地慵笑著雙手捧上精心煲制老火靚湯——那是我寫給朋友信上的白紙黑字,然而……到底意難平。所以我終究未成男人三大理想中之「廚房裡的僕婦」。這樣子說男人當然是要招罵的——你以為你是誰?是啊,我人逢喜事精神爽時尚余幾分姿色,虎落平陽時難兔給這清平世界抹黑,身材不濫也不魔鬼,不大聰明但也不笨,良心未泯,有幾隻拿手菜——僅僅幾隻。但你沒發現么?難得我全乎呀!我是文能識文斷字武能擦地刷鍋——傑奎琳.尼迪也不過如此吧?要是有幸趕上個把善於調教者(比方文能當總統武能買Chanel),沒準兒我就是第二個伊。有男人曾在我面前哀嘆:如今女人愈發難以調教,連飯菜都煮不好……我微笑:你月薪5萬,她一定自發自動往特一級廚師靠。他反詰:她月薪2萬,我靠行不?幸好我沒有代天下姊妹還價曰:1萬。他再對:8千。本已廉宜的愛情將死無全屍。是男先不男方女遂不女或者反之,這是一個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問題,然而人常說我有才、能幹,不瞞各位說,我心中的至高理想其實是:做一個有點缺腦子的甜蜜的小兔兒乖乖,每日倚在門邊等他回來騙——可惜我無此福分,遂不得不張牙舞爪自掙自吃。誰要我每日12小時腦汁絞盡人仰馬翻後依然眼波淋淋肢體曼妙我跟誰急。人之初,性本善,愛情有洞、物質填充實為黃昏里口中含著一絲涼風的不得已。我的意思是:假如你是俄心目中腳踏五色雲彩的蓋世英豪,我就是你嘔心瀝血、五體投地、千嬌百媚、柔情萬千的小兔兒乖乖——真的,假如你是。當我的朋友梅子,悠悠說出上述言語,我忽然有點想哭,但是想想現今的男人不大喜歡女人流淚——他們更喜歡女人替他們擦淚,遂咕咚生生咽回肚裡。那麼怎樣男人算好男?梅子於YSL鴨蛋青的煙霧裡微笑:「潘、驢、鄧、小、閑——」我哧一聲要笑伊的天真爛漫,伊接下去:「總得佔一樣罷?」這樣男人許是有的——不然我們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可是——佔兩樣的有么?梅子惶恐顧視左右,罵我太過貪心。我想我是的,所以趕緊解釋:「所以我什麼都不要了呀。」那是大太陽明晃晃照徹天庭的晴朗正午。當更深人靜、夜幕如漆,我開始有點疑心:「我真有膽氣不要麼?」白瑞德我當然是要的,男人不「小」也罷。他予郝斯佳的那個暴風驟雨般的激情夜晚是無數女人心甘情願的臉紅心跳。澳洲朋友傳來的消息說,有華裔美女作家撰文:「10個中國男人9個在床上平平,一個很糟;10個外國男人9個在床上很棒,一個平平。」激起堂堂中華男兒萬丈民憤,回罵曰:「你上過幾個就敢下此斷言?我就是中國男人——你試試?」但是我的女友妙兒說:「據我的個人經驗,至少前半部分是真的——他們的極端自私絕不僅僅表現在床下。」楊過……當然,至情至性,忠貞不渝——謝謝金庸先生為我們圓的夢,使我們的人生尚存一點臆想。每一個人出名自然有他的道理,金老前輩是聰明的,因為男人也感激他,沒有他怎會有那官至一品、腰纏萬貫、艷福齊天韋小寶。看見小寶男人就覺得海市蜃樓甚美、人生大有奔頭。周潤發算是一二現實真身、男女咸宜、閤府統請的上好男人,然而……我們累吐了血也找不到他的贗品。即如此,仍有若干勇而忘恥者:「畫眉呵,我現在是在我自己的公司——背靠青山,面朝大海——給你打電話。」我較憨鈍,忿忿然而喏喏。我可愛的女友小邪聽了當即唱:「娘啊娘啊,兒死後,將兒埋葬在大路旁,將兒的墳墓向東方——」另有少年得志者:「當年考公費留學,100個人里我考第一,可因為當時沒老婆,人家懷疑我有移民傾向,拒簽。」頭一揚,拍拍他的豐田佳美,「現在,一天結5次還不是他媽一句話!」我沒有說一句話,轉頭走開。以上二則句句是真,如有半句差池提頭來見。所以你說,到哪裡找那麼好的男人?那麼好女人的標準是什麼?張曉風於此有過生動描述:如果你是女孩而漂亮,那麼,毫無疑問的,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如果你不是漂亮的女孩卻不笨,大家會說你有氣質。如果你兩者都不是,我想,我們還可以想辦法說你是「善良的女孩」。使人莞爾。然而那不過是女人年少時的一廂情願,我的女友燕子在她的漫畫里一針見血:「都說女人的漂亮是短暫的,思想才是長久的,我們應當緊緊把握住後者——可是,當一個女人不漂亮了,有誰還會在乎她的思想呢?」所以我善解人意地將好女人標準敦實定為:形象良好、業績一流、心術寬柔,當然,最好兼精通法式大餐的33種製法及最新款空調機的修理。然而我有點傷心,彷彿在屈膝求榮、做小伏低——按這個令男人拈鬚微笑的標準,我心目中的女人極品一個也挨不上:龍應台,專欄作家,文學博士,教授,海外特派記者,一對如蔥蔥鬱樹寧馨兒的母親,她的文字剛使你連續三日倒噎不已,柔令你讀著讀著一抹臉頰咦怎麼就濕了?可是她不夠嬌媚,且常說一些使人特別是男人汗顏的話——真話。還有王菲,做了母親依然那樣的美麗——只有做過母親依然美麗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美女,她的《天空》、《紅豆》分明是天堂的迴響,當她目光清明地牽住歌壇小天王謝霆鋒的手,我們都以為她當然是女人的驕傲。可是男人說:「王菲……啊,就是長一張寡婦臉的那個嗎?」僅僅因為她的顴骨略高,她的一切優秀可以一概忽略不計。我的女友小邪聽了微笑:「呵那麼但願天下女人個個長出寡婦臉——」冰雪聰明如李碧華他們當然也不喜,因她自嘲:年齡偏大,胸圍偏小。他們尚沒有見過她——她是從來不在卷首放玉照和接受電視訪問的,怎麼就斷定她一定不夠風情?一根腸子也要九九八十一繞如碧華,沒準是個天下一等一美人——就是不要你看見,呵呵。我知道可可·香奈兒自來不討男人歡心——一個過於優雅、獨立、才華、有主見的女人,但是他們居然連林徽音也一力排除——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家閨秀,才情盎然,知書達理,進退有度……還是小邪說得對:「她不在男人——普天下99%以上男人的掌握中。」據說張曼玉是極其稀有的男女都愛的女性,可是有個48歲的男人說——因十分的氣壯而聲音宏亮:「張……曼玉?那樣老的女人,還提她做甚?!」張曼玉小姐今年不到37歲。如果你年輕貌美,那麼無疑,你是天下男人念念心想的好女人。如果你不年輕貌美而堪以自立,那麼你是尚有女性青眼的好女人。如果你兩者都不是,那麼……你無法做人。我來自鄉下的朋友將之嗤為一種矯揉造作的小布爾喬亞情結:「哎呀你沒見過那些孵蛋的老母雞拉的屎——那個味兒!」廢話,您老尊臀之下皆為香草?我得承認在整個生物界雞是一種相對低等的動物,連耗子都不如,卵生。可是,我很少見到比一枚新鮮健康的雞蛋更美的天賜,線條無比流暢,涓涓地淌著,像一闋渾然天成的田園派小令,在正午的太陽光下閃現出粉紅的微微透明的光澤。而假如母雞有了愛情,在她廢寢忘食整整21天之後,就會有一隻天真的小喙咄咄地扣響這個世界,漸漸露出她濕漉漉的嫩黃的小圓頭,以及她純凈如詩的黑眼睛。我渴望她誕生又恐懼她誕生,一如對我意想中的孩子。我是多麼喜歡她慢慢向這個世界毫無保留地坦現出整個造型優美的身軀,在春光中大聲地叫著,努力地奔跑。可是,誰能呵護她未來的命運?運氣好的話,她將為她名義上的主人嘔肝瀝血地下一輩子蛋,從目色蔥蘢到羽光疏澀;而假如她自無福,就是一盆天經地義的香炸子雞。這是物競天擇、生物鏈,對此提出異議的人是目光淺薄、婦人之仁,難成大器,我想成大器,所以我不能救你,孩子。上文曾經提到母雞的愛情。我估計很多人看到那裡就會嘁一聲丟開,大伙兒都忙,誰有閑心聽一個不相干女人的胡言亂語。但是原諒我,我堅持自己的意見。自來以為現代化養雞場的惡毒程度超越了奧斯威新,一個生命從誕生到死亡只有區區49天——據說現今技術進步,又有35天之說——不見天日的49天,永遠標本一樣杵在原處,吃激素和悶睡。很多雞因此長了霉。那不打緊,自動拔毛切割成胸、腿、翅、爪並冷凍後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他們只會乖乖掏出廉宜的價錢——在歐洲,現代化大生產的雞比魚起碼便宜7倍。母雞的愛情……啊言歸正傳。8月份為拍一組片子我去了江西婺源,一座分散著數十個曼妙古村落的小城,那裡的雞大約屬前世燒了高香類,個子稍小而身形矯健,羽色暗淡輕黃如八月桂花,咕咕輕吟著在細雨中踱步;有時也呼朋喚友成群結對,共同在碧青的草叢發掘夢想中肥滿的蚱蜢。是的,然而他們仍然是雞,最終的命運仍然得看主人是否夠雅——主雅客來勤,豐年留客足雞豚。就是在那座雞的相對天堂,我在借宿的農家堂屋裡看見一張破損的舊報——是杭州《都市快報》罷,日期為2001年6月某日,應當是一撥杭州客在此借宿時遺下的,上面一整版是:在東北某縣某街某巷,某大爺的公雞與某二奶奶的母雞真誠相愛了,他們日日捉雙成對形影不離,旁雞概莫能入,有了好吃的公雞一定先讓母雞。然而他們不過是雞而已,有誰相信雞的愛情?——你相信嗎?所以當公雞為母雞摔斷了兩條腿之後,他的末日也就到了。而母雞,冒著零下30度嚴寒日日尋找著她的愛郎的母雞,終於有一天倒在了一輛大貨車下面。大約編者自己對於這件事也底氣不足,以為不是作者編來騙點稿費花就有點涉嫌無聊,故在編者按中鄭重闡明:現今有多少人成天忙著婚外戀包二奶呵,你瞧瞧人家雞!我本來有點難過,可是看了這個不禁笑出來:將雞作為情感楷模,是人類史上一樁堪以驕傲的事么?我媽媽告訴我,當年外婆她們殺雞時都要念一支歌謠:雞,雞,你莫怪,你是人間一道菜,人家不賣我不買,人家不吃我不宰。呵人永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族群,冠冕堂皇、師出有名、顛撲不破。喜歡我的人終於沖我發火:「你總說不信不信,是不是非要到臨死最後一天眨巴著禿睫毛看著我痛哭流涕才放心?」我也覺著這樣不好,一來挺累,二來萬一真是辜負了人一片赤子之心呢?而且人說,心誠則靈,這話我信。所以沒人地兒也時常嘀咕:要不豁著信一回?其實現實里也不是沒見過姿態好看的愛侶,我大舅夫婦就是一例。常常對青春貌美的卿卿我我嗤之以鼻,可是絕不敢怠慢歷經歲月考驗的美麗:他們早已過了金婚,可是至今熱衷打情罵俏相思成災,走進他們位於南京夫子廟附近三房兩廳,那種處處流淌的溫馨之氣絕非可以造作而出,他們一同經歷過三反五反(大舅因為解放前中央大學畢業而被疑貪污關押一年有餘)、反右(1956年光榮入黨的大舅1957年又光榮勞改)、文革(全家下放到蘇北農村,被當地人稱為「國產華僑」)和二兒子罹患腦炎影響一生智力(長子和三子現分別為國家級報社社長及知名大學院長,二子開店),可是大舅隨意一句笑談,舅媽從來笑得前仰後合;舅媽煮的任何一道小菜,大舅永遠吃得盆光缽凈;大舅已經76歲了,仍然神采奕奕繼續著他的著作等身,閑時與幾位老友拉起京胡票上一曲;舅媽深夜忽發疾病,年近耄耋的大舅居然可以一口氣將她背下4樓……外婆生前就曾笑眯眯地說:「就沒見老大兩口子紅過臉。」他們永遠相互維護,他們在同一戰壕里溫柔比肩了迄今53年。可是不瞞各位,我虛度近30年青春,實在就瞧見過這麼一對兒豐碑。我疑心他們上輩子一定曾屢屢開倉放糧過,要不就是搶救過一打以上的落水兒童。就我這輩子的境界來看,十有八九上輩子我沒積過那麼多德,故不得不在此問題上格外小心糾纏。做神仙自然是不指望了,但起碼不想死得很難看,旁人我管不著,所以特為自己制定如下規章,巴望沾染少許有關情深雨蒙的仙氣兒:1、給他信任。2、照拂。3、支持。4、安慰。5、和自由。假如我竟良心發現恪諾守責,而結末仍然春夢無痕,那隻能是天不眷我,我不傷心。一回編輯約稿,要求探討「做美女還是做才女」的問題,我十分地不服氣,立志兩者兼得,志得意滿不知羞恥地寫道:「啊為什麼不呢?既然做了人,我當然得有才;既然做了女人,我必須美麗。覺得這道選擇題之於我有點像女人問男人:『如果我和你媽同時掉到河裡,你先救誰』——我能先救誰,我就是抽了筋吐了血斷了骨送了命也得把您二位老人家一手提溜一個上來,少了誰,我這輩子都沒法兒安生。」當然末尾我也循例不得不謙遜了一番:「我之做才女,不過是一個半調子才女;我的做美人,也不過是個暫時還沒有礙觀瞻的二流美人。然而,因為我在剖肝瀝膽盡心竭力歡天喜地有滋有味地做我的『美才女』,我因心安理得而十分快樂。」然而實在是內心裡很不以為然的。不過好在那都是年輕時候的輕狂了,而今我早已超過了25歲高齡,不由打心眼兒里嗆著嗓子叫出來:我不做美才女,誰愛當誰當去吧。你知道那有多麼累嗎?常常,我坐在電腦前心神不寧、激烈鬥爭:去睡覺,或者不?你只能有一個選擇。結末永遠是才思枯竭兼睡意全無,十分地痛恨自己。而如果我十分地毅然決然,去睡覺,那麼我會羞愧地輾轉反側情緒低落;如果我選擇工作,那麼我自然雖則心地清明然而目腫筋浮。我相信林妹妹一準是個醜女人,特別是20歲往後——如果伊能活到的話。因為她經常秉燭夜讀兼做詩,你知道那多麼耗心費神嗎?另外不做詩的日子還得胡思亂想積累素材,「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長此以往伊成不成才女我不知道,但一定成不了美女卻為定局——一個睡眠不足、皮鬆肉弛的女人。這就是才女的代價。要麼乾脆什麼也不要想,一心一意呵護好那張桃花也似的面孔,每日早睡早起按時作息、以足夠耐心為自己煲老火靚湯喝、做健身房常客、以美容院為家——哎呀你不知道,這一整套程序下來你旁的什麼也不用想了,不過持之以恆美貌常駐也未可知。所以說現在我是不相信「美才女」這回事的。美女和才女根本不是一種事物,就像冬天和夏天、事業和愛情,各有各的好,但永不可能相逢。所謂美才女即是:因為較有姿色,才情亦可以打一點折扣;因為胸中有些丘壑,略丑些也可忽略不計。不信你看那些打美才女牌的,誰的成績能與真正的大家媲美?誰又敢素麵視人片刻?何苦將一種凡俗世間根本不存在的人物比來比去?並不是你想做天使,天使就肯屈尊變作凡人的。使人無端悵然而已。想想,愛情也是如此吧?太過理智或太愛惜自己,從來不肯投入一點點,對方必然感到索然而離去,時間久了自己也覺無味。然而太過投入好比千金買醉,既輸光了身家又傷身傷心,搞不好還會弄出街頭呼號的醜劇。以前我是不沾酒的,燈紅酒綠的繁華所在我冷眼看人於酒精的催化下一點點興奮起來,說出一些平日不敢說的話,做出一些平日不肯做的事,淡淡一笑,心下只覺萬丈寂寞潮水樣漫起,所以那時最喜歡的歌是:在人多時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以為世人皆醉我獨醒,無謂地驕傲著。可是後來發現——對面的那個人也是寂寞的吧?那樣地微醺著,前生今世的愛恨情怨齊涌心頭,切切地絮絮地說出來,而對方不過淺淺一笑,便低頭思尋起自己的心事——所謂酒無知己,話不投機。再後來我決定讓自己喝上一點,漾了冰塊的紫晶杯子,少少地盛上一點嫣紅的液體,慢慢地啜,笑笑地聽,偶爾也說。我發現情境好了很多,暗柔的橘色燈下,一對迷離的眸子,兩顆漸行漸近的心。酒傷身嗎?也許。可是,就讓它多少傷一點吧,我喜歡這樣半醉時分無可遏制的投入。可是我不大醉,從不。見過酩酊買醉的人,拚命地說,拚命地唱,或者竟咕咚一聲倒下去,半夜裡翻江倒海地吐、吐,苦膽汁都嘔出來,第二天像是一下子老了10歲,眼袋都出來了。那分明是在糟踐自己,無論出於有意還是無心。想想,愛情也是如此吧?太過理智或太愛惜自己,從來不肯投入一點點,對方必然感到索然而離去,時間久了自己也覺無味。然而太過投入好比千金買醉,既輸光了身家又傷身傷心,搞不好還會弄出街頭呼號的醜劇。頂好是愛他一些,但又不大多,既給了你們在一起的體面理由又不致全無樂趣,可以沉迷,亦可隨時客氣地走開,兩下便宜。曾經我的女友明明給我電話:「我正在用冰牛奶敷我哭腫的眼睛——我要結婚了。」我疑惑:「哦,怎麼?」「他比我大10歲,身高177cm,在業內很有名,人很乾凈,性格溫和,品味好,經濟條件不用說,家人全在紐約——」「那都是你喜歡的呀!」「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那麼地愛他……」我大樂:「恭喜恭喜!你有了一段天衣無縫的愛情——假如你敲鑼打鼓哭著喊著非君不嫁我倒要替你擔心,這樣半醉半醒,多麼好!」——至少事情已過去2年半,證實我所言不虛。我以為,上班制度是現代人類短壽的至大因素。你去看清晨8時許的地鐵,個個面無人色表情凄迷。當然如果你肯去看黃昏時分的地鐵就更妙了,人人行屍走肉精盡人亡——半亡。依我說,天下所有的上班都是一場滑稽戲,天下所有的老闆都該槍斃——我們老闆除外。主要是我們老闆人好:常識豐富,英明神武,仁慈體恤,玉樹臨風,孝順爹娘,尊敬師長,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作風正派,風情萬種……你他媽知道我為什麼恨煞上班了吧?我以為,上班制度是現代人類短壽的至大因素。你去看清晨8時許的地鐵,個個面無人色表情凄迷。當然如果你肯去看黃昏時分的地鐵就更精妙了,人人行屍走肉精盡人亡——半亡。我很少看見一個興高采烈去上班的人,如有,乃上帝做壽大赦天下恩物,好比神仙眷侶。俗諺說:早上7點鐘以前沒有美人。其實10點鐘以前也沒有。所以其實如果化妝品一旦脫銷,世上美人務必絕跡。我沒有見過比所謂白領麗人更為尷尬的群體:人均0.8平米的工作平台密密匝匝水潑不進,彷彿現代化養雞場中的雞——豢養寵物狗較人道面積是:8平米起。在加薪升職面前,人人爭當大齡獨身女青年及高齡產婦。Linda穿了Chanel,CoCo穿了D&G,所以你必須穿Prada——雖然你買單時那麼地心肉俱痛。一到下午臉上乾的干來油的油——所謂補妝,就是使原本不夠細緻的妝面粗上加劣。周四下午,二老板一臉慈祥宣布:公司福利,周末全體人員去往某度假村安度周末,參與騎馬,網球,保齡,垂釣,唱歌等健康活動——不得請假!你憋而又憋,終於脫口:去睡覺行嗎?「色厲內荏」詮釋樣板——5年以上白領生涯者個個一身隱疾:視力下降,血壓升高,腎脾虛弱,皮膚敏感,背部見曲,足弓發直……白領猛男更無地自容:每早須扯脖殺雞般往頸上勒一根莫名其妙的繩子,迄今重複此呆板動作已近3000次。因長期不見陽光青翠,四肢愈見纖細修長。雖急眉赤臉混得富康,然而人家開的是保時捷。江湖險惡,不得不匍匐前進,女友卻嫌日日唯唯缺乏「霸氣」。公司里35歲以上未進中層者一律PASS,而今芳齡已過33歲……本人感受是:做一份真心熱愛的工還好些。但去哪裡找?就算找到,一定有些附加條件在內。比如,路遠薪低。我對朋友抱怨即便咬牙切齒披頭散髮,老闆仍有不足。朋友微笑:人的潛力是無窮的。我當即閉嘴。真是自取其辱——該友本身乃一老闆。Office內並非沒有友誼——最大幸運惟錦上添花耳。添不成花?——你是誰啊?努力工作的人常不及努力發言的人。在該處遭挫太過,總以為還有更好的,及至跳往他方才發現,天下烏鴉一般黑,最好的原來就在身邊。可惜已永遠失去。心得:老闆永遠是對的。如果錯,也是不善於團結漂亮女同事(如果她本人女,則是英俊男同事)。同僚如貓。可以給,但不要指望得;不要太過冷落,也不要像對狗狗一樣親密;小心挨抓。永不要論人是非。聽人論己,聊博一笑。要想99.99%舒心,自己做老闆。有個關於遲到借口的笑話:有9個士兵實在趕不及回軍營,遂紛紛編造理由說,車子半路壞掉,只好雇了馬匹,誰知馬匹居然半路死掉,所以……云云。前人8口一辭。到第9個人時,上司終於咆哮:那麼你呢,也是壞車死馬?!此人嚅嚅:前有8匹死馬擋路,教我如何過得去?呵我是多麼艷羨他的理由!如果可能,我願上班路上日日堆有8匹死馬——閑來無事時,就急:怎麼還不開同學會啊?著這份兒急也沒有別的意思,無非是:在綠樹白花的籬前/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而滄桑的二十年後/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當時心情不好時就會很煩他們,現在心情不好時就會很想他們。閑來無事時,就急:怎麼還不開同學會啊?這說明我混得還不錯,至少還不淪落——要知道,我的虛榮心是多麼強。其實也知道,人真混得好的哪有空琢磨這事兒呵,數錢還數不過來呢。最無事生非的就是我們這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社會閑散人員。著這份兒急也沒有別的意思,無非是:在綠樹白花的籬前/曾那樣輕易地揮手道別/而滄桑的二十年後/我們的魂魄卻夜夜歸來。你看,你坐不住了不是?渾身起小米了不是?我們同學就不。主要是久經我的考驗。很想看看,那些曾經二十齣頭的青春的臉龐,給日子摧成什麼樣了,呵呵。特別是那毛小燕(她那yan還要在燕左旁加個女部,我的電腦里沒有),曾因病休學,比我們大一歲,聰明大氣,逐日換穿她美籍華人姨媽給她倒飭來的Madein U.S.A.新款時裝,是我出風頭的死對頭,我很想知道她是否混得比我好——好一點兒可以,好很多我還是要妒忌她。還有班長兼系學生會主席,正兒八經中共黨員,下死勁兒非要回原籍支援家鄉建設,原來和他們縣一枝花有約,一回去就洞房了,而今孩子都打醬油了,屬我們班長子長孫(我們老師的孫)。另有知名帥哥、剔透才女、三流歌星、可憐情痴、好運混混……不一而足。當時心情不好時就會很煩他們,現在心情不好時就會很想他們。當然這裡也有其他意思:畫眉成作家(此二字要念輕聲)了,他們還不大知道吧?當年老在鋼筋混凝土課上寫小說,南寧美女商宇就驚嘆:「啊,你寫得多麼好啊!學建築真是虧了。」我要請她喝一杯,感謝她的先見之明(如果以後我寫不出來了就上她家吃飯去)。而且我在時尚媒體浸潤多年,很希望能聽到當年《馬克思主義哲學》課上老替我抄筆記的大連男生吐露一句:「你真是……還能看哩——我說,啥時上俺們那疙瘩玩兒呵?」我知道我是個正事不足歪事有餘的人:所謂同學會,就是同益會,大伙兒交換一下廟門,有財的出點兒血,有權的放點兒利,缺油少鹽的跟著沾點兒光,方是正理。可是,就是我同學做到建設部長,關我何事?他能批我一時尚雜誌刊號和1000萬塊RMB啟動資金嗎?所以……還是讓我很純潔地懷念他們吧。看過三毛寫她媽的同學會,從一個籃球健將的高中(那會子可算較高學歷哦!)女生,蛻變成一個低眉順眼的操勞婦人,換一件平時不怎麼穿的旗袍,噴一點平時不怎麼搽的夜巴黎香水——使人不由痛恨歲月,和三毛他爸。還有潘向黎代表作《十年杯》,上海人真是操心,開個同學會也不消停,爭風鬥狠得緊,就是臉皮給精華素抹得賊平,心下也必歲月婆娑。跟老同學都藏著掖著的人,他的快樂毀了。人有擅長經營的,有擅長享樂的,我擅長操心,為了我臆想中的同學會,我一早警醒自己:能就盡量做好一點,不然以後怎麼見同學?夜裡很累了,累得只想倒頭就睡,可是為了不使日後大連男同學太多惆悵,雖則抱抱怨怨,還是一絲不苟往臉上塗倩碧。挑老公時也嘀嘀咕咕:總得比那誰誰,誰誰好些,不能讓同學看著,罐兒里養王八,越混越抽抽。有個同學會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一樣罩在冥冥中的頭頂,我一直往好日子奔著,不敢懈怠。男人的身心可以無限理性地分開,而女人的身體深情地跟隨她的心。很久沒有真心笑過了,直到前天晚上,我在網上讀到這樣一則徵友啟事:女,25歲,大學,記者,美麗,誠徵……括弧:本人非處女。我看了呵呵大笑,是的,公主的純情在臉上,巫婆的真情在心裡。受的一根筋教育,成為一根筋的人——很久以來,在我可憐的頭腦里只有黑白兩色天理昭彰地涇渭分明著:好或壞、對或錯。一想起中間地帶我就頭疼,一想起中間地帶我就頭疼,時間長了智商急劇下降,遂以傻人傻福安慰自己——我與賜我智慧果實的尊敬師長各得其所、兩下心安。但是我漸漸覺得有什麼不對——一定。為啥那些按「滿口仁義道德」卡則務必出局的孩子們看起來快樂得多,而那些乖乖頭箍「前重後輕左寬右窄」金剛圈的孩子們卻多半面目獃滯步履遲緩?直到我聽見白晶晶說:「不開心長生不死也沒用,開心就算只能活幾天也足夠了。」我的一位朋友說:「做男人好累,下輩子我要改做女人。」我哂笑不語。您老試試吧。要麼積積德上歐美投胎,即使21世紀初的中國?哪個好人家有女初長成老爹老媽不是操碎了心揪斷了腸——我有一表姐乾脆就給任重道遠地命名為單字一個「貞」,彷彿天生扛著扇牌坊,漢白玉制的:要守身如玉呵!晚10時前切切歸家呵!跟男生單獨相向時候距離不可短於1.5米呵!要……初夜呵!關鍵在後面那兩個字。送佛必上西天的中國爹媽只要將一呼吸尚存的處女送進某混小子的洞房,他們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也就勝利完成了。但是女人的任務還沒有完——完不了。自古以來,盯著她們的眼睛多啦:公婆叔嫂、七姑八姨、左鄰右舍、四通八達、上有雷公、下有土地……她們的地位正顯著提高,她們走出家門了——所以又加上眼尖上司、碎嘴同事……本著男人隔三出軌是風流,女人差五齣牆是放蕩原則,一提起安娜·卡列尼娜、查太萊夫人、包法利夫人、《鋼琴課》里有著一顆敏感藝術之心的女主角……全部帶著一絲曖昧的微笑,鼻翼滿足地呼扇呼扇,彷彿已然嗅到空氣里香艷刺激的桃色信息。男人們大度地說:理解理解,不在乎不在乎。那當然是真心話——惟對外真心。我堅決贊同男人的呼號——假如的確出於愛情的角度:我寧願做一隻蛤蟆呼吸牢室中的濁氣也不願心愛之物的一角被別人佔用——莎士比亞《奧賽羅》但是,如果,他果然與那種名聲不佳的兩棲動物具有相當的可比性呢?愚鈍、狹陋、瑣屑、低俗——當她在無奈或者尚未覺悟的情景下相與了他?女人當然應當首先杜絕這樣的大不幸,可是在我們現行的教育體制下,有幾個幸運兒能夠在28歲前深得愛情真髓?又有幾個幸運兒不在28歲前冥冥中給一把推入婚姻禮堂?也許當然他不是什麼「壞人」,可是我們必須承認,不是隨便兩個「好人」就能成其佳話的。這樣亘古難題自然不分男女都可能遇到,可是女人更加難在:男人的身心可以無限理性地分開,而女人的身體深情地跟隨她的心。他可以因為某些利益堂皇地維持,她做不到呵!我很高興擁有這樣一個女友:她是某男的妻,可是她愛上了旁的男人。某男沒什麼錯,只是在經過她時很明白應當繞開,就像繞開一張不巧落在地上的報紙——那樣的景遇對於她來說,要麼死,要麼愛上別人。她選擇了後者。她的解決之道是:要麼全部,要麼全不。當她一襲嫣紅旗袍美目流光出現在她有生以來的第二次婚禮上,我不禁驚嘆,那是個多麼貞烈的女子!我感到萬幸,在我還不太老的時候,明白了所謂忠貞,就是那樣真摯地愛上一個人,並且勇敢地去追求並且承擔。比如那個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比如那個血濺桃花扇的李香君——她們是世人眼中「下九流」的妓,可是難道不是,她們比太多的所謂忠貞更為忠貞嗎?身為女人,明曉了這一點,我尚有機會觸摸到幸福的腳趾。寫《性史》的福柯說:「事實上我們生活在一個人際關係的可能性極其稀少、極其簡單、極其可憐的法律的、社會的和制度的世界中。當然,存在著一些基本的婚姻關係和家庭關係,但是還有多少關係應當存在啊!」很久沒有真心笑過了,直到前天晚上,我在網上讀到這樣一則徵友啟事:女,25歲,大學,記者,美麗,誠徵……括弧:本人非處女。我看了呵呵大笑,是的,公主的純情在臉上,巫婆的真情在心裡。一個喋喋不休的男人是可恥的。這個世界已經太聒噪了,實在不需要男人再來添磚加瓦。我認為男人應當沉默。男人不沉默……你看過《大話西遊》么?就是唐僧他老人家那個樣子,唧唧歪歪唧唧歪歪的結局是神通廣大的悟空幾近斃命一個小妖抹了脖子一個小妖將小命送與了三尺白綾。從前有一種刀,三尺開外毛髮盡折,削鐵如泥,殺人不見血,男人的嘮叨即似於此。一個喋喋不休的男人是可恥的,他是一隻墩子較厚的桶,外表看來與一般水桶相類,而容積小得多,稍稍倒不多一點水它就會溢出來,有著看似安好的外觀與卑微的實用性。一直以來我十分恐懼那些一開尊口即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的男人,那些意蘊華美的辭藻誕生之日亦即它們的壽終正寢之時,凡有生之日你絕不會見到它的實踐情形。他們做不到,可是他們害怕人以為他們做不到。他們的心臟是紙糊的,略負荷重即有穿孔之虞,所以得格外地及時為它減負——減給女人、老人、寵物狗狗以及一切伸手可及的倒霉蛋兒,嘟嘟嘟嘟像台進口的垃圾傳送帶,不分晝夜辛勤勞作,倒完了他就輕鬆了——使人乾咽得心口疼。我非常喜歡我的一個男朋友,他永遠只向我宣布結果,好的或者壞的,但從不在事情僅僅還是一架空中樓閣時率先將之化作橫飛貴唾,然後千篇一律地戛然而止。我向他說點什麼時他總是默默看著我,點或搖頭,告訴我對或錯。他是一棵年代久遠的樹,非常知道根與葉理應伸展的方向,所以青翠得那樣好看。但是後來有口才甚佳之人不辭勞苦動用口舌告訴我他也許只是不擅言辭,並非多麼無上矜持,然而我寧願他不擅言辭,可以騰出時間來聽、想和做。這個世界已經太聒噪了,實在不需要男人再來添磚加瓦。從前……那當然是喜歡會說的男人,月亮底下的海誓山盟、酒席宴間的添油加醬、自以為是的蹩腳俏皮、天花亂墜的躊躇滿志,像一群半睡半醒之間數出的綿羊,美夢醒來是一場整個胸腔里的空洞,格外的惆悵,因以為擁有過。我不止一次見過眾人面前,一個醉或裝醉的男人,腆著五拃厚的老臉,分外耐心地一字一句地絮絮向人講述他的艷遇——某年某月某日(多半是某夜)某女云云,我十分地想跳起來扇他一個耳光,我決定下次就這麼干。不要輕易與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過往甚密,如果你不太想成為日後他不知羞恥的談資之一。之於一個男人來說,真正地愛過一個女人,意味著無論如何,為她終生守口如瓶。我曾經嚴格要求我的愛人每天說「我愛你」的頻率,但是現在不了,因為我在報上看到這樣的消息:我的妻子一直埋怨我沒有為她寫過一封情書,事實上,我一直都在尋找一個恰當的方式表達我對她的愛,現在我終於找到了。——患再生障礙性貧血,隨時都可能離開人世的郝先生在報紙上替新婚4個月的妻子刊登了一份徵婚啟事。這理所當然是新世紀男人最高貴的沉默之一。如果說30歲以下的男人沒有皺紋尚能被寬恕的話,一個男人過了35歲而仍沒有皺紋就是犯罪。我尊敬為抗拒皺紋而殫精竭慮的女人,我愛戴為使皺紋長得美而處心積慮的男人。真的很羨慕男人,因為他們可以將皺紋長得很好看。女人就不行,也許眼下幾道隱隱的小細紋可以使它她們平添幾分別樣的性感,但是如果稍稍再進一步就是殘花,無論怎樣解釋都沒有被原宥的餘地。一個男人是要有皺紋的——一個男人怎麼可以沒有皺紋呢?那是男孩。如果說30歲以下的男人沒有皺紋尚能被寬恕的話,一個男人過了35歲而仍沒有皺紋就是犯罪。所以我十分害怕一名台灣暢銷男作家,伊五十一了,可是伊友情提供在每本書扉頁上的玉照永遠溜光水滑。他還與他的兒子合影,看起來像哥倆。我估計伊於此十分得意,但是我看著看著,後脊樑一陣陣陰涼上來——一名五十一歲的男性大娃娃?彷彿剛剛由母親的襁褓里吃完奶溜下來,要鬧著出去玩。然而伊在每一本書里和青年朋友們暢談人生道理,指導他們向著某個光輝燦爛的去處前進,一副參透世事狀,我不得不疑心那些都是二手貨,從別人處躉來的。他不像真正活過,雖然也曾娶妻生子、走過一些地方。我沒有見過伊妻的相片,然而我總疑心她多半皺紋橫生——養這樣一名皮緊肉光的老公是不容易的,一名從不曾遭遇廚下煙火、每天堅持塗抹A、C、E精華素、出門打遮陽傘的老公。否則當然會生皺紋,漸漸地變得很多。然而我也並不欣賞有一種老男人,因為遭受了或者根本是假想遭受了太多的苦難而變得相較一個人來說更像一頭類似貓頭鷹科的獸,在密而深的皺紋掩護下露出一雙陰惻惻的眼睛,光天化日之下尚眼珠瓷實,看不出太多異常,然而一到沉沉暗夜就倏地亮將起來,這種亮不知怎的使人感到緊張,兵氣森森,有咽唾沫的衝動。其實誰還沒受過傷呢?可是有些人分外憐惜自個兒的羽毛,特特地將銅錢大的傷口擠成個碗大的疤,掛在面孔上四處招搖,就數他至為苦大愁深。然而還好有另一種男人會繡花,縱然不幸千瘡百孔仍然堅持綉,將破損處極力描補。我憐愛他們的傷。眉宇處有一個「川」字,眼角有明顯的笑紋,額頭上是歲月的賜予——他拱手將青春無敵的光亮的驕傲換作了學識、寬容和篤定。當真皺紋是有品相的,高下一目了然。年紀輕輕嘴角豎紋太多的人輕薄——不要見到於己有萬分一可能派得上用的人就眉花眼笑。眼袋過贅者未免小家氣,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夜夜輾轉思慮?整張臉呈向下墜落姿態的人簡直不懂生之趣——媽媽青草小雨稚狗。分布過份均勻合度一定一生唯唯好好。整張臉只見一個「川」字則多半睚眥早裂。看皺紋生得美的男人是一種大的享受。格里高利·派克的皺紋優雅,克拉克·蓋博的皺紋高貴,高倉健的剛韌,肖恩·康納利的和平,季羨林的智慧,李察·基爾的俊逸。我尊敬為抗拒皺紋而殫精竭慮的女人,我愛戴為使皺紋長得美而處心積慮的男人。]就絕對人數來說,就感情易變而言,男性百倍於女性,加上心裡叛變的,一個沒跑,基本上百分之百在論。忠誠,如同男人沒有子宮,那根本就不是男人的零件。晚上看著老婆打呼嚕要是殺人不償命不定掐死她幾百遍。如果拿男人、女人、狗這三樣東西的忠誠度排一個次序,肯定是倒數。」男人的忠誠……寫下這幾個字我嘆了一口氣,左看了右看,彷彿不合文法,很是陌生我知道有人會跳起來辯駁,有男有女,但我只是冷眼睇著他(她),彷彿在看一個並非故意撒謊的孩子。好吧,我們知道它是有的,可是它又在哪兒呢?我記得有一次偶然聽一檔夜間傾訴節目,主持人說她有一男同事的太太,逢人便誇老公的忠誠:「……老王這人別的我不敢打保票,就這點我放心!」然而主持人不幸親眼目睹該老公懷裡抱著下一代給太太電話:「我很忙啊,今晚上看來不過12點是回不去了!」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太太那邊廂柔聲勸曰:「不要太累了呀,保重身體。」他是個幸福的男人,她是個幸福的女人,惟有「男人的忠誠」一項給碾得粉碎,宛若祥林嫂捐的門檻,給無數腳底冷冷地千踩萬踏,依然贖不盡它的罪過。所以心眼兒不夠大者選男人前務必記得請他去看《過把癮》,此片老則老矣,可是很靈——凡是對杜梅嗤之以鼻的一律PASS掉就是,那分明是他的緊箍咒。然而你肯做杜梅嗎,那個曾經美麗的、俏皮的、精靈的女孩兒,而今黯然的、疲倦的、灰敗的怨婦?你不嗎?那很好,很多男人會喜歡你。金庸小說眾美女最受男性歡迎排行榜第一名不是冰清玉潔的小龍女,不是綺美高貴的趙敏,也不是俏麗聰慧的任盈盈,是不過爾爾的雙兒,韋小寶的眾妻妾之一,並且還在任勞任怨為他擔負更多的太太。但是我仍然以為韋小寶是可愛的,相較那些又想當**又想樹**的男人來說。跟韋小寶一般可愛的還有王朔,他老人家云:「我是男的,我有資格講這個話,就絕對人數來說,就感情易變而言,男性百倍於女性,加上心裡叛變的,一個沒跑,基本上百分之百在論。忠誠,如同男人沒有子宮,那根本就不是男人的零件。晚上看著老婆打呼嚕要是殺人不償命不定掐死她幾百遍。如果拿男人、女人、狗這三樣東西的忠誠度排一個次序,肯定是倒數。」我看了十分快樂,假如同男人打交道這樣爽利倒又好了,我們只需慢啟珠唇、輕吐舌尖——啊呸!「天長地久」四字彷彿一個百念不爽的咒語,輕輕一個咕噥,眾善男信女——先是善男、後隨信女——便紛紛抱頭鼠竄。我們一樣跑著,收拾著細軟,踉蹌著腳步,但是跑著跑著忽然心酸,有點懷想夢中的家園,然而有不信邪的剛剛回頭張望即創傷累累。我們是平凡的女人,我們怕,所以我們爭先恐後地逃奔於背離愛情的大路上,滿身塵土,滿目凄涼。所以當2001年情人節,我在南昌,酒吧的燈下,一個男孩子認真地告訴我「我篤信愛情,天長地久的那種」時我震了一震,回來就四處散布這個重大新聞,結果有若干靚女上鉤,紛紛向我討要該君電話,她們甚至來不及問他能不能做得到,她們那樣亟需忠貞的愛情,彷彿一個個懷揣病危通知書的病人。「忠誠的好男人告急!」這樣的讖語以a的N次冪的增長頻率在我們耳邊響著,我們甚至已學會了不去悲傷。我們微笑著,坐在電腦前十指如飛,我們的電腦記事簿以溫柔的語調提醒我們:半小時後,我們將與女友共晉午餐;3小時後,芭蕾訓練課即將開始;6小時後,我們回自己的家;8小時後,我們不那麼安然地入睡,一個人,男人的忠誠是我們的夢囈。男人的材質、款樣、做工、價位、品質是如此的大不相同,恰如衣裳;而衣裳之於女人的一生又是多麼的愛恨交加、欲罷不能。女人常常如此繾綣地貪戀於一襲精美的華裳……我們說「男人如衣裳」,並非效仿1800年前莽漢張飛那樣之於女人的心冷麵呆,不,我們沒有那般心地狹宥、錙銖必較,我們的意思是,男人的材質、款樣、做工、價位、品質是如此的大不相同,恰如衣裳;而衣裳之於女人的一生又是多麼的愛恨交加、欲罷不能;男人可能會視衣裳如可有可無的身外之物,而女人,卻常常如此繾綣地貪戀於一襲精美的華裳……放眼望去,大多數男人像一款款平凡的茄克,料子當然有純毛、化纖之分,但更多的是半毛混紡,有著一樣的長長的拉鏈、金屬袖扣、灰濛濛的色調、微收的下擺等共有元素。一般來說,價位絕不昂貴,適合大多數人的收入層次,所佔市場份額最大。找茄克男人可能不夠眩人耳目,可是最宜居家過日子,實惠、貼心、用途廣泛,天氣冷了可當外套披上,天兒熱了將其團巴團巴塞進衣櫥他也毫無怨言——西裝們成嗎?你在產房掙扎痛楚之後很可能收不到茄克男人的鮮花,但是會收到他雙目炯炯盯了整整一宿的老母雞湯和暗地裡為你而掬的熱淚。西裝男人顯然比茄克男人價位要高一點,但也拿得出手去一些,挽著他出席一些重大場合,其莊重的儀錶、得體的舉止、彬彬有禮的言談絕對會使你面上有光,收入較高的白領女士適選此款。西裝男人往往受過良好教育,頗具小布爾喬亞之風,不會忘記生日及結婚紀念日的紅玫瑰,雖然可能只肯偶爾親自下廚,但是也許你們可以雇保姆。他也不會老大不小了還牽著你的手出入菜場——他正一手挾著登喜路公文箱,一手以摩托羅拉V998與另一個西裝男人通一些似是而非的廢話。西裝男人過起日子來可能少了一點貼心貼肺的人情味,但是也許更適合這個日益燈紅酒綠的都市。啊當然少不掉日新月異的時尚新款們的隆重登場。你知道,這是個時尚時代,雖然「時尚」這個字眼已經快要跟「愛情」兩個字一起爛掉,可是芸芸眾生中打眼一望仍然夠「蔻」(Cute)。時尚新款們都還很年輕,最不濟的也還35歲以下。不過這也很難說,現在時尚新款男人們的年齡正日益與女人的年齡一起變得可疑。有一回我去採訪一位國內挺紅的歌星,可是他說「我們男僧(生)的年齡保密」。他們懂得數十種雞尾酒的調製方法,在駕(車)照泛濫之際及時取得了駕機證,雖然他們中間多半一輩子也搞不到一架飛機了,可是他們堪以驕傲地擁有駕機證!他們會帶你去這座城市新開的五星酒店樓頂Coffee廳喝茶,但是他們常常忽視你腹部如鼓的飢聲。25歲以前,如果你不想結婚的話,不妨大家相約徹夜狂歡跳舞。如果你妄想收編他做個浪漫老公,我勸你先弄清宇宙的秘密。還有一種男人譬如中式老棉襖,因為家庭的教育(比如出身於鄉村教師家庭)或者極端熱愛古老文化而相當地懷舊,恨不能穿上淺藍棉布長衫飄飄然隱於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鳳凰城。他的懷舊絕不是蜻蜓點水般的做秀,他是真正的夫子,比如那個出名的「確系處女,小學文化也可」的徵婚博士,他們由骨子往外地歆羨古人。這種男人可能不多,但「確系」存在,雖然他們的固守有落伍之嫌、可笑之疑,但是……如果你也嚮往小橋流水、琴瑟和鳴的田園風光,你們就一起粗茶淡飯、寧靜淡泊吧,心安即福,不是嗎?衣中經典當然是很少的,此款男人亦然。呵,經過了上百年的洗禮,一種姿態毅力不倒自然有它的理由,傑出的原胚、歷代大師的巧奪天工、九九八十一劫,終得一尊精品之精品,稀有、昂貴是理所應當的。初見也許並不那麼使人驚艷,然而他是多麼地值得一賞再賞、回味無窮啊!氣韻是一星星地由內而發的,宛若暗香,淵博而不驕矜、強健而不蠻橫、慈悲而不濫情、瀟洒而不張揚。這樣的男人實在罕有,是無法強求的,只是如果得到懂得珍惜就是了。另外,遇見他、留住他的必要條件是——不斷地提升自己。至於假冒偽劣衣款男人——凡是自我標榜過盛、所開條件過於誘人、註冊商標與公認名牌產品過於雷同的都得小心,最可氣的是那種價位標得很高、包裝也夠精美、且在高檔場所出售的假冒偽劣,我們得格外當心,一旦發覺,格殺勿論!後來發現所謂世間的傷心,就是終於發現自己智商較低這一不容抹殺事實。一個女人天經地義是望夫石上的單薄剪影,兩個女人是融化寂寞衍生繁華的高手,三個女人是一場欲擒故縱遊刃有餘的陰謀。我一直驕傲地覺得,今天的我比20歲時美許多。同意該點的都被我劃為朋友。並不是我虛榮(雖然我一直有此毛病),你想,20歲的我幾乎沒有女友,有的只是眾男孩的盲恭虛寵,我在其中像一隻尾巴上插了許多雀翎的小母雞,照照院子里雨後的積水,美得屁顛屁顛,殊不知風一吹,登時現了禿尾原形。那時候我喜歡人(男人)對我說:「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你在我心中是最美!」今天?對不住,我冷。那會兒我還相信男女之間的友誼,臉紅脖子粗地跟過來人辯:「心地無私天地寬!」可惜神女有意襄王無情,我的「純友誼」夢每每被現實砸得粉碎。剛開始當然還傷心過。後來發現所謂世間的傷心,就是終於發現自己智商較低這一不容抹殺事實。謝天謝地,在我25歲以後,我開始擁有親愛的女朋友。她們一律:貌若春花,氣質如蘭,剛柔相濟,深情款款。一打男人身上也擠不出這麼些優點,而這些長處隨便在我一個女友身上俯拾皆是。我奇怪自己從前怎麼就想著把她們比下去——我有那本事么?現在我把騰出的一半多精力用來色迷迷地睇住她們——想要自己漂亮,多看美女。剩下一半用來偷藝——東偷一點寬容,西偷一點大氣,南偷些狐媚,北偷些努力,不知不覺汲得天地鍾靈毓秀,真是想不積極爭取進步都難。從前遇見不開心總是去找男人傾訴,結果雞同鴨講,越說越煩。沒有下過水的人永不知水的愜意及其可怕處,即使男人在家庭病房親眼目睹過太太生產的痛楚全過程,那也僅僅是目睹而已,他永遠不能知會一個生命自體內誕生那纖毫必現的巨大苦難與幸福。跟男人講半個晚上他仍然睜著無辜的小眼睛瞪著你的事,對女人只消輕語一個開頭。看一個女人是否真正成熟完滿,請看她是否擁有真正親密女友。女人毋庸迴避容易就浮華、自戀、小氣、碎嘴、目光短淺等等,可是一名擁有無間女友的女人絕不會如此。聽辛曉琪唱「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心都要碎了,客觀地說時至今日女性仍處弱勢群體,起內訌簡直是自取其辱。女友當然要自小交起。倘若當其時此項工作沒有跟上,那麼長大後務必處處留心——揀那冰雪聰穎、奮發向上、心眼夯實者,切切好生巴結小心侍奉,三名優良女友足可提升你的人生境界。現今逛街同女友、泡吧同女友、出外旅行同女友、共商人生大計同女友——女友小邪詭秘壞笑:「就差……」著我狠毒一腳。我很高興在她面前可以很自然地說起生活中任意細枝末節,更高興看她穿黑色天鵝絨肚兜和包腿長褲,頭髮高高地掠上去,整個後背骨肉亭勻肌膚勝雪。非常不高興她在她深愛男人的手機留言上發現許多肉麻言語,那種感覺……就好像我們家後院兒的雞被偷了,這雞還是我重金恭迎的新品種,打小一把米一把面精飼料養大的。那一夜我們去蹦迪,喝250ml啤酒,看她心頭的淤傷漸漸淡去,重新媚眼如絲,我送她回家。我知道女友終究替代不了愛情——那任你再心高氣傲也逃不脫的劫,可是謝天謝地,我們漸漸學會不那麼重色輕友,男人是一茬一茬的,可我們得天長地久。看我們談得眉飛色舞唱念俱佳男人有點急,他們怎麼琢磨怎麼覺得我們湊一堆兒是籌劃著怎麼賣他們。格外小心地探過頭來,語氣殷勤:「說累了別忘了回家,嗄?」一個女人天經地義是望夫石上的單薄剪影,兩個女人是融化寂寞衍生繁華的高手,三個女人是一場欲擒故縱遊刃有餘的陰謀。越來越憐惜那些比我年長的、年少的可愛女子,我們來自同一星球,我們是向著同一目標奮發前進的同盟軍,我們深深知曉彼此路途的辛苦與欣喜。我是那樣喜歡偶爾停下來,為她們緊一緊行囊的帶子,告訴她:「親愛的,我愛你。」以使她們行進得略為輕鬆些——我想她們也一樣。能夠在需要的地方找到需要的東西,是一樁幸福的事。換句話說,你想吃飯時找得到給你做飯的人,你想做愛時就有默契省心的對象,多麼好!曾見有人在報上撰文:我不是你的痰桶。她以為女人要傾訴就像要人前吐痰,一個是要想止住已經晚了,一個是一不留神閃躲不及,於是喀一聲雙方難堪。我有點奇怪——她當真是那不食人間煙火、從來視吐痰為平生恥辱、偶爾有此念頭必自摑耳光、萬一真的不幸遏止不住則咕咚一聲生生倒吞回肚的凌波仙子?顯然我不是,所以我有時甘替人做痰桶,因我有時也需要這麼一隻,在暗傷累累的漫漫長夜,在好事成籮的澈澈清晨。我可不想憋出病來。我當然是自私的,惟其如此,方在某些場面上分外慷慨。歷來聖誕是發放賀卡至為賣勁的一個,會得專門騰出兩整夜唰唰筆走龍蛇,或者躉在電腦前對牢某歐洲網站的白鬍子花鹿兒狂按滑鼠,任憑困得雙眼打抖。我當然知道那些損友收到我虛情假意(因實在解決不了啥實際問題,比如缺錢或愛情)的祝福時不負我心的呲牙一笑——看看自個兒的德行就知道了,打開信箱收卡就像老農在收忙活大半年的玉米,不大自知地憨厚地笑著,豐收的喜悅溢於言表。孤獨的人是可恥的。自來不是高尚的人,善良、堅強、體面有是有的,但不知怎麼都不大牢靠,惟一差可安慰的是尚從未以此自詡。所以愈加需要外界鞭笞。老大不小了仍然近墨者黑是件丟臉的事,好在我們一樣隨波逐流地近朱者赤。故小心翼翼選擇傾訴乃至投訴對象,猶有餘悸地看牢對方,直至看得對方低下頭來,乖乖放下手中事,極平生溫柔凝望你的眼睛——你彷彿能夠聽到伊胸腔里絕細而悠長的嘆息,但是你決定裝作沒有聽見。你甚至不必為此愧疚——就愧疚也不必長久,她會來討這筆賬,每個人都有遭窮的時候。基於如此公平的原則,我和我的朋友——女友,這很重要,詳情下面分解——是那樣的心平氣和、如魚得水。我一位大隱於市的哲學家朋友說:能夠在需要的地方找到需要的東西,是一樁幸福的事。換句話說,你想吃飯時找得到給你做飯的人,你想做愛時就有默契省心的對象,多麼好!當然,你也可以自力更生,假如你格外能幹的話。然而我們都是庸人,而且也不想老是自瀆,故巴心巴力地彼此安慰著,在風起雲湧處,伸手為對方扯一扯拖在泥濘里的衣裾。女人當然要與女人傾訴,除非你別有用心想要勾引某男。在深夜裡獨向某男卿卿喁喁是危險的,結局要麼是你們從此曖昧,要麼是再次證實你的魅力匱乏——一名在深夜裡與某女單獨相對而不起色心的男人,要麼是聖人,要麼是二尾子,要麼就是你實在難看。不要輕易去做這個實驗,無論如何結末都不大使人愉快。而且你以為他嗯嗯啊啊睇住你真的是在努力理解你的哀傷?灌醉他然後問問他,底牌不過是:這妞兒脖子真他媽白,不知往下怎麼樣?不,男人沒有錯,他生來如此,錯的是你,老大不小地無限天真著,立志鼻青臉腫無地自容。年少時曾經自以為是地失戀,不吃不喝就往女友家跑,往那一坐就開始淚如雨下,一面整打整打地使女友她爸萬里迢迢從義大利背回的藕色鑲金邊香味紙巾,一部保管不力的老套言情電影花花擦擦在女友眼前晃來晃去通宵達旦——然而女友異常鎮定,先是賠上熱了又涼涼了又熱流質飯菜,旋即是不厭其煩婦孺皆知人生大道。我知道下半夜她有點不耐煩了,眼神里漸漸閃出遲滯的光來,可是我仍然咬緊牙關絮絮道來,她依舊挺直腰桿脈脈聆聽。東方現出魚肚白時她忽地截斷我的喋喋問:**是誰?我愣怔許久,自言自語:是啊,他是誰呢?這樣的傾訴多麼令人皆大歡喜!漸漸地不大傾吐所謂失戀了,但是頻頻說起明朝末民起義般連綿起伏的戀愛,來不及地說著,彼此。人近三十,越發來不及地戀愛,一面臉紅心跳一面默念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然而那仍然慢慢褪為急功近利的底色,名與利在戀愛玫瑰紅的幕布前佻撻地恣情舞蹈。傾訴對象自然也要選准,有些孩子天生是漏斗——倒過來的漏斗,進小出大,無限誇張。也不一定非得上綱上線到品質問題,不過百無聊賴些,彷彿貓天生就要叫春。然而這關係到你對自己智商的肯定,人最怕發現不過又是一場自取其辱。都說三角形最穩固是一道公理,可是攤在女人頭上是那樣地軟弱無力一旦你身陷三個女人重圍,妄圖還像從前那樣心無旁騖可勁兒傻樂,妹妹呵,你的死期到了!我想不用另起一個煽情題目,單這數字已將敵人一網打盡,概莫能逃——三個女人,我的天!我本人是對這題目抱有瑟瑟發抖之意喏喏敬畏之心的。打小以來,只要我攙和進超過兩個女人的圈子,最先被擇出的那個準是我。都說三角形最穩固是一道公理,可是攤在女人頭上是那樣地軟弱無力——一定有一個女人率先不滿表示發難,她老人家卧榻之前豈容他人酣睡?她決計不肯與人共享所謂友誼其實利益。那麼不與誰人共享呢?柿子當然要揀軟的捏。我個兒小,沒哥哥罩著,而且也沒弟弟兜著,連幫襯著沒事兒吵吵小架的姊姊妹妹也沒有,一孱弱光桿兒,不扇乎你扇乎誰?我童年全部的苦惱幾乎全部來源於此——我甚至疑心這影響了我的一生,雖然後來我上了學,長了個兒,混了個一官半職,從而使這種景況有所改觀,但事實上,那種被絕大多數拋棄的絕望的孤獨感如影隨形跟了我大半生,像呢料衣服上的毛球,永遠摘不幹凈。長大了當然不像小時那會兒那麼幼稚,三個女人一堆兒往外擇人時當然不能看個兒大個兒小——一般來說,到目前為止,在我國較偏遠地區,要看誰老公的職銜最低;在發達地區則看本人。或者,誰打眼一看就屬異類:最漂亮或者最丑——一般是前者。從前都說美婦心如蛇蠍,如今看看也不盡然,且丑且惡的女人很能成為本處一座意義特殊豐碑:因常年乏人問津,故格外有閑工夫思考如何倒飭他人,無風掀浪者往往出自此班閑婦。剷除敵人先要建立同盟戰線——急眼女人的直覺超過兵法。她特別親昵其中的一個,親熱地挽著她的手臂,不計工本喚她甜心達令,惟將肥碩腰肢及大兩號尊臀轉向另一個——從這一刻起後面那個女人死定了,因她從此人緣不好,而人緣不好在我國意義重大。所以一旦你身陷三個女人重圍,妄圖還像從前那樣心無旁騖可勁兒傻樂,妹妹呵,你的死期到了!曾經見有三個女人合夥開店新聞,文內極力吹捧伊們眾志成城三海一心云云,我看了不知怎麼像看:「好一個模範明星之家!」替作者緊張得頭皮發麻——明擺著給自個兒留下日後打嘴巴的確據。實在不是因為小時包括大時於此幾回小傷就這麼小家氣濃於懷耿耿,而是:除非她們一樣長得好看,一樣透著聰明,她們的老公身高、身家如此相當,且保證她們各自門楣之內祖祖輩輩無甚利益交割,否則,三個女人……一場註定義演的很難看的戲。不是說沒有真正可愛女子立志想要衝破此道樊籬,可是,一個女人告訴她一樁心事,她憋得住不在3小時內轉告他人么?而「他人」,又憋得住不再次嘁嘁么?憋得太狠戕害身心健康。謝天謝地!當年上山的不是三個尼姑,否則人命關天,伊們起碼得早死倆月——我敢跟你賭10塊錢,美金。喜歡《紅樓夢》里金釧兒的話:金簪子掉在井裡,是你的就是你的。原本不是她的她還要,結果你看,她掉井裡了。我老覺得那笑是:微笑,苦笑,哂笑,媚笑,茫然的笑,鬼祟的笑,幸災樂禍的笑,冬日鴿灰的風裡含著一絲蒼涼的笑……反正不是那種去留肝膽兩崑崙的笑。假設我和一個女孩同時愛上一個男人?要看這個男人的態度啊。如果他喜歡我,OK。如果喜歡她,也OK。如果模稜兩可左右逢源?還是讓給她吧。憑它心底絞成怎樣血肉模糊,但是……總會過去的。本人在愛情這回事上是有原則的:人不愛我,我絕不愛人。他愛我,就不會把個爛攤子丟給我;他不愛我?真好,我也不愛他。何況女人追殺女人乃天下第一醜聞。就算最最最……倒霉,實在喜歡那個優柔寡斷、品味不佳的人——我瘋了?!所以這種假設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喜歡《紅樓夢》里金釧兒的話:金簪子掉在井裡,是你的就是你的。原本不是她的她還要,結果你看,她掉井裡了。我不覺得這是精通世故,只是懶人懶法。有那爭風吃醋的功夫,不如聽著許茹雲多敷幾張面膜。比她好看了,主動權就在我這了。很難想像巴巴地去追一個男人。我可以端端整整坐在他面前,告訴他:「我愛你。」然後我會看著他的眼睛問:「你愛我么?」不必贅言,告訴我是,否即可。而且根據愛戀他的程度,我還可以考慮問第二次。但僅此而已。給他兩次這麼好的機會他都不抓住,我實在替他可惜。也有點疑心自己挑人的眼光。接下來,我會回家大哭一場——嚎啕大哭,然後洗一個熱水澡,睡覺。第二天我還有很多工作。他又不肯養活我。免費出演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只能令對方盡心儘力儘快……逃忘。千萬不要指望他撫屍大哭叫一聲「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也許哭著喊著狂追濫打抑或做小伏低委曲求全會令他終於軟下心來,可是,他不會尊敬你,永遠。何苦要一個男人的半邊心?特別是對於我這樣貪心的女人。倒是或許可以學學某女星,一日在某有頭有面PARTY之上,眾耳攢動之下,對著某著名大導輕吐朱唇,一字一句:「親愛的,我懷孕6個月了。」半個月後,他娶了她。可是她累不累?但願她樂在其中。還有就是,如果我和他在先,斜刺里殺出一個女程咬金的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一定是有哪裡錯了。如果是我,無論我還有機會改過與否,我一力承擔,並且為大家情緒著想,起碼姿態上會做得很好看;如果是他——這樣禍害瓤子,快快快……拿走。我會幸災樂禍地祝福。另外,我媽媽告訴過我:第一,保持美麗和年輕;第二,不要動不動把比你更美麗更年輕的女人往家帶。總之就是,如果一個女人想跟我搶男人,真是搶對了人,我會把磨得雪亮雪亮的刀橫起來——放在身後,面上依稀一抹笑,而已。我們擁有自己的工作並且還算兢兢業業,我們孝順爹娘看顧朋友拾金不昧,我們都還不老不難看,我們暫且還不想出家為尼,難道我們不應當被搭配一個說得過去的男人?我和我的女友小邪正日漸墮落為名副其實的怨婦。我們常常在鬼影綽綽的深夜蜷在各自的被窩裡由一根電線聯著竊竊私語:「小邪,你見過好男人么?拿來讓我看看。」想想,怕她誤會,趕緊補充,「我只是想看一眼——一眼還不行么?」小邪有點傷心:「我沒有——有還不讓你看么?剛剛聽你說『就一眼』那會兒我都快流淚了。」既然好男人已死絕或者瀕臨死絕,我們決心退而求其次:「你說,假如有一個男人,能夠給你春日暖陽下的安大略湖畔,可是因為能力或者精力畢竟有限——比如他還可能照顧著別的什麼女人,使你不禁在湖畔起了惆悵;還有一個男人,在你牽著四個粗眉糙眼的孩子圍著烏煙灶頭轉悠、頭髮亂成一個鳥巢、汗水流得發臭時深情地上來吻你——你要哪一個?」我急眉赤臉地叫——怕美麗的小邪搶先:「我都要——我要他在安大略湖畔吻我!」我知道過分執著於烏托邦式的理想是神經病的先兆,所以我幾乎可以看見小邪在電話線那頭幾近蒼涼的微笑:「你只能選一個,親愛的。」我沉吟了一下,無力囁嚅:「我寧願選烏煙灶頭的吻。」小邪吸一口氣,輕輕道:「我寧願選湖畔惆悵。」我相信小邪與我都不是壞女人,我們擁有自己的工作並且還算兢兢業業,我們孝順爹娘看顧朋友拾金不昧,我們都還不老不難看,我們暫且還不想出家為尼,難道我們不應當被搭配一個說得過去的男人?而所謂「說得過去的男人」,就是:比我們賺得多而像我們一樣深情。其實我們賺得並不多,而且也不是什麼貞節烈婦。我們的本意只是,第一,不想時時謹小慎微「小男人」萬分金貴而脆弱的自尊,惟恐一個疏漏被斥為「不解溫柔」乃至「河東獅吼」,天知道我們巴不得做一回低眉順眼的小女人,我們已經為自己的鑽戒買厭了單;第二,我們其實不打算「前半生通姦,後半生捉姦」——一點也不。小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自己那樣選擇時分生生咬碎的銀牙——憑什麼我要一吻就非得烏煙灶頭!我承認我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好吃懶做好逸惡勞,可我居然怎麼就為一愛字兒甘願呼扇著大蒲扇拉風箱,身前身後包括身上還蹲著爬著滾著4個泥猴兒(當然估計這一點不大可能,因違反國家計生政策——除非我打算遠嫁北海道或衣索比亞)!我決心後悔——悔大發了!但是……在所謂愛情上我是一個很雞賊(北京話:摳)的人,至少到目前為止無法想像「獨樂樂,不若眾樂樂」境界,雖然我知道這叫沒出息,萬一那樣了肯定不是「湖畔惆悵」的問題,一時想不開一頭扎湖裡的心都有。所以我……什麼都不要了還不行嗎?想像小邪在安大略湖畔打一花陽傘穿著爛花絲絨旗袍臭美兮兮的樣子我又有點不舒服,所以當小邪再打電話過來時我的口氣就有些冷淡:「喲,還沒起飛哪?忙著整理行李呢吧?」但是小邪的聲音好像有點不對:「這不是TMD逼良為娼趕盡殺絕么?本小姐我啥不不要了行了吧?」所以我們至今是一群深夜裡目光空洞的怨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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