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寫作者要對時代表現出巨大的善意

文|陳佩珍

很少有一個作家像張煒這樣,在詩歌、小說、散文、童話等多個文學領域筆耕不輟且卓有建樹。有文學評論家曾經評論:我實在不知道他還有沒有已經寫得差不多而藏著掖著尚未出手者,如同當年突然冒出一部皇皇十卷本的《你在高原》一樣。

他形容自己每一本作品的靈感來源是「種子」,但是並不是每一粒種子都能立即發芽,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在心裡醞釀了好多年。最近出版的長篇小說《獨藥師》,和此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你在高原》一樣,他在心裡醞釀了30多年。這30多年,他不光等一顆種子發芽,在他心裏面還有好多好多種子,它們在那裡吐芽、生長、成熟。

從1973年開始寫作,張煒已經寫了44年。在這44年里,他始終堅信:寫作者要對這個時代表現出巨大的善意,而不是一般的善意。

「寫了四十多年,或許夠長了,但有時又覺得一切才剛剛開始,一切都很新鮮也很初步。有大量新作品等待寫出來,一時沒有精力或沒有準備好而已。從事寫作這種極複雜的工作,往往需要幾十年甚至更長時間才搞得明白一些技術層面的東西。就是說,到了六十歲左右才剛剛有一點成熟感,可惜身體遠不如過去了,再進行巨量的創作是不可能了。這是多麼矛盾的一件事,但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從中國到外國,許多寫作者都感慨過這個事。心裡想要做許多事情,而身體只能做很少的事情,就是平常說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也有人是『力有餘而心不足』,這樣會更糟。更糟的事情盡量避免,這已經很好了。」張煒說。

「一直不停地為自己的出生地尋取尊嚴」

1956年,張煒出生在山東龍口。整個童年時代,他都在龍口海邊的樹林里度過。他對這個海邊樹林的一年四季仍然記憶猶新:「春天是密密麻麻的蘋果花和李子花,是一群群的蜂蝶和小鳥;夏天有流經園裡的河渠、不遠處的大海;秋天果實累累,園徑上花叢盛開;冬天有遺落枝頭的凍果,有高高的雪嶺……」這些童年時代的記憶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他大部分作品的審美方向。

張煒最早開始寫作是在初中。當張煒談起他的初中校長時,他說自己「長久地感激這個人」。

「感激」緣於這位校長熱愛文學,在校園內辦起了一份油印文學刊物,取名《山花》。校長號召全體師生為刊物寫稿,張煒早期在學校的作品就發表在這份刊物上,並獲得過校長的當眾表揚。

這對於當時的張煒來說,似乎成了一種生活寬慰:「其實一個人在初中時候的經歷,對他確立一生的事業方向和愛好是非常重要的。到了高中或大學也可以,但初中這個階段似乎更重要。我在初中的油印刊物上發表了作品,那種興奮,遠比後來出版一本書更重一些。那時候不是鉛字,是手刻蠟版印出來的,可這都沒有關係。在我和同學們那兒,那種墨味比茉莉花還香!寫文章得到校長的表揚,會讓自己高興很多天,於是就不斷地寫。」為了讓自己能寫出與大多數同學不同的句子,他除了在家看書,就是想方設法從一切地方找書看。

中學畢業後,張煒來到了「膠東屋脊」——棲霞。「棲霞和龍口儘管隔得不是特別遙遠,可是地理風貌差異很大。從小在海邊長大,突然來到山裡,生活很不習慣。我有幾年在整個半島上遊盪,是毫無計劃的遊走,到處尋找新的文學夥伴。」張煒說。

在棲霞的山裡,張煒生活里主要的「玩伴」就是書籍:「所以對那時候讀的書印象深刻,接受的影響也比較大。後來書多了,條件好了,書對我的幫助倒好像沒有那時候大。最喜歡的是魯迅的書,再就是俄羅斯作家的書。」

1978年,張煒考上煙台師範專科學校(今魯東大學)中文系,來到煙台讀書。這個時期他和同學一起創辦了芝罘文學社,油印出版了文學刊物《貝殼》。畢業後他來到山東省檔案館,並參與編選了三十餘卷的《山東歷史檔案資料彙編》。這為後來的創作打下了紮實的基礎。

從龍口到棲霞,再到煙台,最後定居在濟南。他一直沒離開齊魯大地,他說:「我常常覺得,我就是這樣一個寫作者:一直在不停地為自己的出生地尋取尊嚴和權利的人,一個這樣不自量力的人;同時又是一個一刻也離不開出生地支持的人,一個虛弱而又膽怯的人。這樣講好像是有些矛盾,但又是真實的。我至少具有了這樣兩種身份,這兩種身份統一在我的身上,使我能夠不斷地走下去,並因此而走上了一條多多少少有別於他人的道路。」

《九月寓言》的後記里張煒曾寫道:直到今天我才發現,一個人長大了,走向遠方,投入鬧市,足跡印上大洋彼岸,他還會固執地指認:故地處於大地的中央。他的整個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延伸出來的。

生命的尋找,總是有著巨大而永恆的「詩意」

當代文學史上的第一次「張煒熱」要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古船》的問世。《古船》以膠東小鎮窪狸鎮自土改至改革開放四十餘年的歷史作背景,展開了鎮上隋、趙、李三家族間的恩怨。張煒以一個古老的城鎮映射出當時的中國,這本書被譽為「民族心史的一塊厚重碑石」。

張煒談及《古船》時曾說:「我的第一部長篇曾讓我深深地沉浸。溶解在其中的是一個年輕人的勇氣和單純——這些東西千金難買。」

《古船》之後的《九月寓言》,無疑是張煒小說創作的另一個高峰,有人甚至認為《九月寓言》是張煒的巔峰之作。《九月寓言》描繪了一個海濱小村的幾代村民,在艱苦歲月里的勞動、生活和愛情。小說里的肥、趕鸚、紅小兵、金祥、臟女人、慶余、小驢、盲女、賴牙……似乎在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與世隔絕地展示著他們的生活。最初的村裡人是懦弱自卑的,可當慶余像在夢中得到真傳一樣將已經發霉發酸的地瓜製作成了拯救整個小村人的黑煎餅時,整個小村的基調都變了。他們不再怯懦,黑煎餅成了他們生活中力量和勇氣來源。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談到張煒這兩部重要作品時說:「張煒的《九月寓言》,苦難依然存在於小村人的生活中,但是我讀《九月寓言》最強烈的感受卻是生存的歡樂和生命的飛揚,《古船》里那種透不過氣來的緊張、壓抑之感被一掃而空,而代之以自由流暢縱放狂歌的無限魅力。為什麼會有如此迥然不同的藝術效果呢?在某種意義上,張煒慢慢『接受』了苦難。」

2010年《你在高原》出版,文學領域又迎來了一次「張煒熱」,張煒也藉由這部中外小說史上篇幅最長的純文學著作獲得了「茅盾文學獎」。這部作品展現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的生活經歷。

「這可是了不起的、絕非可有可無的一代人啊。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慾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做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的食物,統統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張煒在談到這一代人時說。

張煒的小說一個顯著特點在於,描繪了很多流浪漢形象,從《古船》中的隋不召到《九月寓言》中的小村人,從《柏慧》中的山地老師到《醜行與浪漫》中的劉蜜蠟,還有《外省書》中一生奔走的海邊老人史珂,各種人物出於不同的原因走上流浪之路。《你在高原》系列小說,流浪依舊是他一以貫之的主題:《家族》中的寧珂,《橡樹路》中的莊周、呂擎,《荒原與紀事》中的曲涴老教授,以及整個小說中的主人公寧伽,都具有流浪氣質。

「東方人是農耕傳統,不是西方的騎馬民族。所以在西方,流浪漢小說是一種源遠流長的傳統。中國近年來有了流浪漢小說,其實並非是對西方的模仿,而是現實生活的寫照和反映。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加快,有了鄉民打工者的大規模往返,移居的人變得空前之多。生活的急遽變化也增加了不安定性,人們的生存方式與生存狀況極大地改變了。」張煒解釋。

從哲學的層面來看,張煒認為流浪漢小說是客觀世界在創作者心鏡上的映像:人的心靈是處於周遊狀態的,每個人最終也會離開。人生只是一次或多次的長旅,所以寫到生命的流浪,其實正有著根本的深刻在。我們的文學總是歌頌安居之福,這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是一種詩意的寄託。流浪是辛苦的,但這種的「尋找」的狀態,總是有著巨大而永恆的詩意。

張煒有一個朋友,他家中的顯著位置總是放了一個旅行箱,好像隨時都要出差一樣。這是可以理解的,他的生活雖然也算安定,但踏上旅途的幾率還是很高的。大概是一種生活習慣之類,使他把生命的衝動、心底的潛意,就這麼赤裸裸地、象徵性地擱在了家中。

然而,被讀者多少忽略的一本長篇小說《刺蝟歌》,對張煒來說卻是很重要的一本書——可能是《你在高原》體量過大的關係,作為文學現象很容易被人注意到。《刺蝟歌》還沒來得及回味和咀嚼,《你在高原》就出版了。

有文化評論認為:「仔細看,《刺蝟歌》里每一個動物、每一個精靈都有出處,都能夠從現實層面解釋得通,不是簡單的荒誕。困難在於它是一個現實感很強的、從邏輯和語境上說得通的那麼一個怪異的傳說。如果毫不負責任地『穿越』,一會兒變成馬,一會兒變成神仙,一會兒又變成妖怪,那叫畫鬼容易畫狗難。《刺蝟歌》的難度,在於它是一個樸素的神氣故事。」

縱觀張煒的作品,故事背景一直是他心中的「野地」——膠東半島上。他覺得,寫作者始終與大自然保持緊密聯繫,不一定就能變成一個質樸天然的作家,但起碼有助於他的成長:「一個人總是專註於一些人事爭執和社會層面,雖然十分重要,卻不能脫離生命活動的大背景,這個大背景就是自然天籟。社會力量再強大,在大自然面前仍舊是十分渺小和脆弱的。我們對大自然閉上眼睛,它的決定力也仍舊存在。」

寫了四十多年,張煒越來越感恩寫作所帶來的疲憊感。他把「寫作」比喻成「勞作」:「勞動總是有魅力的,可持續的,任何工作都有辛苦有快樂,但充實感和饒有興趣,才能保證幾十年做下來。寫作是一種勞動,更是一種極富創造意義的勞動。親手創造出一個世界、一個人、一些生活,這當然會讓人興緻勃勃。每個人對待事物的熱情是不同的,持續的時間也是不一樣的。持久的熱情,一定是有較大的熱愛在內部支撐,這種熱愛既源於某種偏好,也源於對一種意義的理解和追尋。寫作者應該是極有理想和責任心的人。」

「書院精神應該是知識人的夢想」

2002年,張煒創辦了萬松浦書院。當時國內的書院並不多,張煒想通過建設書院嘗試對現代大學批量教育模式的彌補。

萬松浦書院每年都有很多學術活動,並出版了許多研讀古典方面的著作。值得一提的是花了七年時間編著的、中華書局出版的《徐福辭典》,這是萬松浦書院近年來最重要的學術成果之一。

「徐福是一位奇特的歷史人物,見於正史,並化為廣泛而悠久的民間傳說,形成了一個民族的心史。這個人連帶了一段獨特的中國歷史、民間隱秘,具有形而上之思,是進入某些領域的一把鑰匙。這個人僅僅作為新大陸的探險家,比起一直令歐洲人驕傲的哥倫布要早了一千多年。他出海之因、之意義,還有其他,都值得我們當今去好好研究。這是一個擁有多方面貯藏的、挖掘不盡的寶庫。」張煒說。

研究徐福不經意間成為張煒寫作的一門功課。在張煒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獨藥師》里也提到了「徐福」這個人物,撰寫和編輯《徐福文化集成》的經歷對張煒創作《你在高原》也十分重要。

除了文學創作,持續的閱讀也是他的精神生活重要組成部分,年輕時,他一直堅持每天閱讀量不少於五萬字,現在仍然也不少於三四萬字。重要的閱讀時間裡他會關閉手機。

他說:「一個寫作者年輕時閱讀國外的文字會比較多,隨著年齡的增長,必將對中國古典越來越重視,並自感時間的緊迫。對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生人來說,大概可以說外國皮毛已得,傳統寶藏卻早已遠離。問題非常嚴重,這已經是網路數字時代里很難解決的一個文化難題。」

《楚辭筆記》《也說李白與杜甫》《陶淵明的遺產》,都是張煒近些年閱讀古典文學的記錄。在他看來,這就像「一個人如果老了,就越來越愛看京劇了」一樣,人會自然而然地靠近文化血脈里的東西。

「書院精神應該是知識人的夢想。做事不能怕麻煩,需要一點耐心、還需要一點公益心。我想在我有生之年讓萬松浦書院成為真正意義的書院,我如果不在了,我也希望這個書院因為做得很紮實,形成了傳統,延續下去。」張煒說。

在張煒讀書的時候,他喜歡文學,熱衷於創辦文學社和編刊物,那時候,任何一個有影響力的短篇小說或散文都不會被忽略。但是當前社會,文學刊物和文學作品越來越多,他認為重申文學的標準仍然有必要。

「文學當然不會因為載體的繁多而消失標準或改變標準。文學是語言藝術,首先要有精湛的語言表達,有言說的深刻個性和魅力。就小說來說,還要有人物思想故事諸方面的表達。當然,對於文學作品的感受力,每個人是不同的,這既有先天的差異,又有後天的修養之別。不過審美力的缺失,知識也難以彌補。所以我們有時會看到一個讀了許多書、擁有高學位的人,反而缺乏基本的文學閱讀能力,這種情況真的是經常發生的。」張煒說。

張煒的《松浦居隨筆》獲得了第二屆「琦君散文獎作品獎」。在發表獲獎感言時,他說:「『質樸天然』其實是對散文的最高讚美,大致上也是對文學的最高讚美。寫作要秉持這樣一種原則才好。」

如果仔細觀察,近年來,張煒創作了越來越多的童話作品。《半島哈里哈氣》《少年與海》《尋找魚王》《兔子作家》,他的作品開始從反思沉重的歷史轉變為尋找某種「質樸天然」的原始狀態。

提及這種轉變時,張煒說:「童話在文學作品裡是比較純粹的一種文體,它往往與純文學的理想十分接近。童話不光是給孩子看的,各個年齡段的人都比較喜歡。真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應該是成年人手裡經常捧讀的,他們會對這些文字著迷,像兒童一樣戀戀不捨。」

隨著網路數字時代的信息複雜化,泥沙俱下的聲像製成品擾亂視聽。在張煒看來,寫作者進入單純明了的少年情懷,是一種難得的生存滋養。

「出生於上世紀五十年代,也不會總是寫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的故事。寫作需要想像力,而想像力是沒有邊界的。作者不是一隻兔子,也不是一隻貓,卻能夠細緻而逼真地理解它們,再現它們的生活。這的確依賴於一個人對人性深度的理解,依賴其豐富的人生經驗。生命與生命的情感模型在多大程度上是一致的,這需要寫作者去用心揣摸。」張煒說。

對於沒有經歷過苦難的當代年輕人,張煒認為要寫出深刻的作品也不是沒有可能。他說:「深刻表現在許多方面的。生命在每一種狀態每一個時段中,都有其深刻的一面。人的想像力是奇妙的,這是一種天生的能力,但要隨著後天的經驗而生長。先天和後天是生命的兩大空間,這兩個空間的連接方式就是生命本身。人活著,空間就在加大和延展。所以說一個經歷了無數事物的閱歷深廣的人,想像力應該是強大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腦子沒有發生退化的話,老年人應該是更有想像力的。而想像力是寫作中最可信賴的好東西。」

張煒在生活里也熱愛動物,他和家人收養了15隻流浪貓和2隻小狗,他覺得這些可愛的小動物們眼睛裡所蘊藏的隱秘是我們一生詮釋不盡的:「動物的問題是人類不可迴避的大問題,對許多人來說,它們是極為重要的存在。它們提醒我們以不同的視角和眼光去打量這個世界,從而對日常生活有個準確的判斷。對動物冷漠或殘酷的人,需要時刻與之保持距離並警惕著,因為這些人一定會摧殘我們的生活。」

在古代,龍口是大片沼澤,再往前追溯,就是古人所說的「人民不勝鳥獸蟲蛇」了。在張煒出生時,那是海邊的一片很大的林子,人煙稀少,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莽野;現在,荒野消逝的速度很快,高樓林立,汽車穿梭,環境污染到了目不忍睹的地步,跟大自然唇齒相依的那種關係不再復返。

「人從小與植物動物親密無間,會培養出不同的情懷,而且還將決定和影響他一生的審美特質。如果說童話是文學純潔無瑕的結晶,那麼林野生活本身就是一部大童話。睜開眼就是燦亮的星空,是樹林和動物,是暢流的河水,這才是誘人的生活。」張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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