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平:世紀末的華麗……與污穢
一個髒的故事,可是人總是髒的;沾著人就沾著臟。──《沉香屑──第二爐香》
一"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這句貌似天真又不無炫耀的名言,激勵了後來無數少男少女急匆匆出書揚名,其實一早泄露了張愛玲的寫作與"時"之間的核心秘密。決非抽象的"時不我待"或"一寸光陰一寸金",或"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的勵志,而是切切實實的,"過了這村,沒有那店"的焦慮:過了處女作發表時的興奮期,"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卒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這不光是"時",而且是"勢"。儘管用的是"時代"、"文明"等大字眼,這"時勢",卻應該歷史而具體地理解為張愛玲所處的上海戰時寫作環境。而這環境,是因了人類史上最大規模的那次戰爭而構成的。其實當時以及後世的論者,都以不同的方式反覆提到了這一點。迅雨(傅雷)開宗明義,劈頭就說:"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誰也不存什麼幻想,期待文藝園地里有奇花異卉探出頭來。然而天下比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時候出現。"他指責一般讀者只會說說"突兀"呀"奇蹟"呀,"也許真是感到過於意外而怔住了"。"有分析頭腦"的批評家卻有責任說明"奇蹟"的來龍去脈。據說傅雷讀了《金鎖記》之後,是在朋友們之間興奮地奔走相告的。究其實,迅雨的長文正是如此挺身而出,從技巧、心理、思想諸方面仔細解說了這"奇蹟",並且在結尾時表達了對"奇蹟"有"好收場"的期盼。 對如日中天的新秀作家談論"收場"的好壞,顯非吉兆。莫非傅雷從左翼,也敏感到了那時代崩壞的不祥的惘惘威脅?當時另一位批評家顧樂水(章品鎮)稱讚迅雨的文章以"安穩的論據和適度的推譽",說明了張愛玲的出現"是新文學運動發軔以來各種養料的醞釀的一種結果"。也許是受了傅雷的感染,結尾的時候,文章用的是同樣不祥的比喻:讓我再重複一遍個人的期望吧:是這樣連綿雨的日子,是這樣醜陋的枝幹上的花朵,如要求她健康地成長,那麼就應當剪擷了蔓生的裝飾音,廢棄黃金律的構圖法,步入一個博大深湛的天地。然而這"博大深湛的天地",有點像魯迅筆下的"影"所不願去的"黃金世界",在張愛玲看來,也是凶多吉少。 柯靈在《遙寄張愛玲》一文中提示過,前引《傳奇?再版的話》里的那幾句,其實曾出現於散文集《流言》附刊的相片題詞,緊接著"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是這句"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在別人看來是"低氣壓""連綿雨"的日子,張愛玲卻感覺到了秋高氣爽,但"快樂"而"應當",豈不正透露出無可奈何中的強打精神?同時代人的預感被無情地證實了。張愛玲去世之後,與傅雷一先一後最早"慧眼識張"(從右翼)的夏志清,總結她的創作生涯,指出"張愛玲創作欲最旺盛的時期是1943年《沉香屑》發表後的三四年,那時期差不多每篇小說都橫溢著她驚人的天才。......她移居美國已十七年了,也僅寫了兩本:《怨女》是《金鎖記》故事的重寫,《半生緣》是40年代晚期《十八春》的改編,她創作的靈感顯然逗留在她早期的上海時代"。夏志清寫下如下這些句子時不能不感覺到一種"絕世凄涼":連張愛玲不喜歡的早期小說(有些是未完成的,有些是重加改寫的),讀起來都很有韻味,因為張的作品總是不同凡響的。但即使最精彩的那篇小說《色,戒》原也是"1950年間寫的",雖然初稿從未發表過。"古物出土"愈多,我們對四五十年代的張愛玲愈表示敬佩,同時不得不承認近三十年來她創作力之衰退。作品,寫作,以及由此帶來作家的文學名聲,都與其身處的"時"與"勢"密切相關。張愛玲晚年經由對《紅樓夢》的"詳"和《海上花》的"譯",多處發出如此感同身受的慨嘆,說曹雪芹的寫作是北方話所說的"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又說《海上花》的結構已經有"閃回",有"穿插",非常新穎,卻生不逢時,一再被中國讀者所"摒棄"。一如《封鎖》里封鎖的搖鈴聲"切斷了時間與空間","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又如《傾城之戀》里為了成全"兩個自私的男女"的婚姻,"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戰爭切出了一個時空的"黑洞",張愛玲的寫作是圍繞著這個"黑洞"而組織起來的。為要方便探討這一寫作的"美學─詩學"維度,我們不妨跟隨王德威,將這個"黑洞"命名為"世紀末"。王德威認為,早在1940年代,張愛玲對"世紀末視景"的洞悉是"她創作與生命哲學的高峰"。 當然,這一論斷是經由對"張派傳人"朱天文的小說《世紀末的華麗》的評論而回溯性地建立起來的。"作為一個時間概念,"世紀末"頹廢絕望的情調來自於一種盛年不再、事事將休的末世觀點",來自於基督教文化對時間的解釋。 其實,張愛玲早在《中國人的宗教》一文中就斷定中國人的時間觀是與之截然兩樣的:對於生命的起源既不感興趣,而世界末日又是不能想像的。歐洲黑暗時代,末日審判的畫面在大眾的幻想中是鮮明親切的,也許因為羅馬帝國的崩潰,神經上受到打擊,都以為世界末日將在紀元一○○○年來到。中國在發展過程中沒有經過這樣斷然的摧折,因此中國人覺得歷史走的是竹節運,一截太平日子間著一劫,直到永遠。然而在同一篇文章中,張愛玲也提到從電影、流行雜誌小說、戲劇、時裝以及教會學校諸方面見出"基督教對於中國生活的影響"。 留學歐洲的母親和姑姑帶給張愛玲的熏陶無須多說,她的歷史觀、時間觀已經不可能與她所說的仍然相信"治亂相間"的"中國人"一致。不過直接感染了張愛玲的"世紀末情懷"的,應該是閱讀了威爾斯作於1918年(一次大戰末),剛剛在1939年(二次大戰初)修訂出版的《世界史綱》 :"所以我覺得非常傷心了。常常想到這些,也許是因為威爾斯的許多預言。從前以為都還遠著呢,現在似乎並不很遠了。"《再版的話》的主要篇幅乍看有點奇怪,講完"來不及了"就岔開去大寫特寫"蹦蹦戲"觀感,終於繞回來講"時代的崩壞":落實到"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原來是為了對照自己小說中的男男女女,他們能否繼續"不明不白,猥瑣,難堪,失面子"地活著,真是前途未卜了。 這就直接聯繫到了張愛玲寫作的"美學"方面:華麗、蒼涼、參差、對照,等等。
二
許子東曾以"物化蒼涼"四字,精闢概括張愛玲的意象技巧。首先,張愛玲對室內物品,尤其是對服飾有持久的特別興趣。滿清貴族的家庭背景使她有可能觸摸諸如衣櫃、鏡台、對聯字畫、珠寶首飾之類的室內"小物件"。她筆下人物的性情命運隨時被隱喻為這些華麗而陳舊的物品,如膾炙人口的"朵雲軒箋紙上的淚珠"、"綉在屏風上的鳥"等等。其次,在作品的關鍵時刻,人物情緒高潮的當緊關頭,張愛玲每每將這時的風景描寫(太陽、月亮、晴天的風、黃昏世界等),轉喻為衣飾、茶具、煙盒等具象,從而將蒼涼拼接到華麗,營造了內外暈眩的雙重不真實的幻境。如《第一爐香》里的葛薇龍在決心嫁給喬琪喬的那一瞬間:"天完全黑了,整個世界像一張灰色的聖誕卡,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真正存在的只是一朵頂大的象牙紅,原始、簡單、碗口大、桶口大。"再次,這種逆向的文字技巧體現了張愛玲的人生哲學與小說詩學,即在華麗瑣細中領悟到虛無荒涼之後,反過來更有力地抓住眼前的華麗瑣細。還是《第一爐香》,末段寫香港灣仔市場,層層疊疊耀眼的商品之外連接著凄清的天與海,薇龍的未來"不能想,想起來只是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劃。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里,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另一個例子帶進了戰爭的背景,那就是散文《談音樂》的結尾,深夜,在日本警車呼嘯而過的同時,遠處飄來音樂廳的歌聲,女人尖細的喉嚨唱著"薔薇薔薇處處開":"在這樣大而破的夜晚,給它到處開起薔薇花來,是不能想像的事。然而這女人還是細聲細氣很樂觀地說是開著的。即使不過是綢絹的薔薇,綴在帳頂、燈罩、帽檐、袖口、鞋尖、陽傘上,那幼小的圓滿也有它的可愛可親。"將華麗與蒼涼如此隱喻化地拼接起來,按照王安憶敏銳的觀察,這是把庸俗的生活"藝術化"了。張愛玲是世俗的,坦然自認為"小市民"的代表,細細地敘寫她所熟稔的可觸可摸的日常生活。但她又不同於寧波人蘇青,過日子興興頭頭,而缺少回味。關鍵在於她是體會到了這個世界的虛無。本來她小說里的人和事,大都無聊俗氣。"《留情》里,米先生,敦鳳,楊太太麻將桌上的一夥,可不是很無聊?《琉璃瓦》中的那一群小姐,也是無聊。《鴻鸞禧》呢,倘不是玉清告別閨閣的那一點急切與不甘交織起來的悵惘,通篇也是儘是無聊的。"那麼,關鍵在於,"是張愛玲的虛無挽救了俗世的庸碌之風,使這些無聊的人生有了一個蒼涼的大背景。這些自私又盲目的蠢蠢欲動,就有了接近悲劇的嚴肅性質。"在張愛玲最好的小說如《金鎖記》和《傾城之戀》中,她的世俗與蒼茫,務實與虛無,互為觀照、互相契合,使她的人生哀嘆在敘事藝術中成形,呈現。倘若沒有這"虛無"帶來的升華,她的世俗無聊就與寧波人蘇青沒什麼區別了。王安憶的不滿在於,這種由華麗向蒼涼的滑動,過於平順輕省了,有點像《更衣記》的結尾,寫"一個小孩騎了自行車衝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罷?"張愛玲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虛無,便縮回到俗世的安穩,放過了人生的寬闊與深厚。如此輕倩地掠過,"從世俗的細緻描繪,直接跳入一個蒼茫的結論,到底是簡單了。"因而不如魯迅的直探虛無的深淵,真正"清貞決絕"地反抗絕望,令人神往。 有關張愛玲華麗蒼涼的參差美學,人們的討論已經相當充分了。然而有一種"物",既不能被繁華浮華所裝飾所遮掩,又頑強拒絕升華為蒼涼。它就緊挨著浮華,或者說被驅斥於浮華的邊緣而並不消失,但又不能以"地老天荒"之類的寥廓空間使之蒸發。它是污穢,它是克里斯蒂娃所說的"不堪"或"卑賤物"(ab-ject)。 正是它的存在使我們感覺到"日常的一切都有點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它是每一天都需要克服的"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分析這種無法升華的污穢,當能更準確地把握張愛玲的"世紀末視景"。《沉香屑──第一爐香》的開頭,表面看來是敘述者的套話,向讀者交代故事的時間長度,其實這焚香辟穢的儀式,正正暗示了故事本身的某種不潔凈。《沉香屑──第二爐香》初時欲說還休,說"那一定不是穢褻的,而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但緊接著就大而化之地攤牌:"一個髒的故事,可是人總是髒的;沾著人就沾著臟"。為了洗刷這臟,羅傑教授自殺時煤氣爐的火苗與聽故事者的沉香屑一齊熄滅了。這篇小說凸顯中西性教育的異同,以中國女讀者的身份坦承"多數的中國女孩子們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一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簡言之,中國人慣於見臟不臟,所謂"污穢"乃是歐西的社會衛生學東傳之後的產物。直爽,或爽直,張愛玲在《洋人看京戲及其他》里提到一出《烏盆記》:《烏盆記》敘說一個被謀殺了的鬼魂被幽禁在一隻用作便桶的烏盆里。西方人絕對不能了解,怎麼這種污穢可笑的,提也不能提的事竟與崇高的悲劇成份摻雜在一起──除非編戲的與看戲的全都屬於一個不懂幽默的民族。那是因為中國人對於生理作用向抱爽直態度,沒有什麼不健康的忌諱,所以烏盆里的靈魂所受的苦難,中國人對之只有恐怖,沒有憎嫌與嘲訕。像母親和姑姑這種留學歐西的人,似乎已經喪失了中國人的"爽直態度",對"污穢"的禁忌非常之多,主要延伸到了語言層面。不能說"碰",只能說"遇見"某某人。"快活"不能說,要說"快樂",但又嫌"快樂"不自然,只好永遠說"高興"。後來讀《水滸傳》"快活林",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詞。"干"字忌,"壞"字有時也忌,不能說"氣壞了"、"嚇壞了",可能跟閨女"壞了身體"有關。連"高大"也不能說,怕聯想到性器的大小,這禁忌就未免有點變態地敏感了。張愛玲小說中的"穢褻",常常擺在"海歸"的留學生(尤其是醫學生)眼中。《花雕》中充斥著來自西方醫學的比喻。鄭先生是個前清遺少,辛亥以後就不長歲數了,"他是酒精缸里泡著的孩屍"。鄭夫人恨他,"她恨他不負責任;她恨他要生那麼些孩子;她恨他不講衛生,床前放著痰盂而他偏要將痰吐到拖鞋裡"。她自己吐痰也其相不雅,"坐在枕頭上吃稀飯,......綳著臉,搭拉著眼皮子,一隻手扶著筷子,一隻手在枕頭邊摸著了滿墊著草紙的香煙筒,一口氣吊上一大串痰來,吐在裡面。吐完了,又去吃粥。"連鄭家的兩三隻大黃狗,也"老而疏懶,身上生癬處皮毛脫落",被鄭家兒子喚來當作棕毯在狗背上擦鞋泥。但這家真正的卑賤物是姨太太所生的幼子,鄭夫人口中的"下流胚子"、"婊子養的":"我的孩子犯了賤,吃了婊子養的吃剩下的東西,叫他們上吐下瀉,登時給我死了!"這一切就在維也納學醫歸來的章雲藩眼前鬧哄哄演出,川嫦覺得他居然都"可以容忍","知道了這一點,心裡就踏實了"。然而結局是悲劇性的,鄭川嫦得了肺癆而不治,章雲藩愛上了結實健康的護士余美增。"可是人們的眼睛裡沒有悲憫"。"川嫦本來覺得自己無足重輕,但是自從生了病,終日鬱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觀念逐漸膨脹。碩大無朋的自身和這腐爛而美麗的世界,兩個屍首背對背拴在一起,你墜著我,我墜著你,往下沉。" 屍首,是卑賤的頂峰。它是侵擾生命的死亡。它是一個被拋棄物,但又不能完全擺脫它,即使用虛假而美好的墓志銘也做不到。便所,浴室,浴缸的一圈垢膩,反覆出現在張愛玲的小說之中。《紅玫瑰與白玫瑰》里佟振保到鄰居朋友王士洪家浴室趁便洗熱水澡,被"滿地滾的亂頭髮"蠱惑得心中煩惱。"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磁磚上得亂頭髮一團團揀了起來,集成一嘟嚕。燙過的頭髮,稍子上發黃,相當得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到褲袋裡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裡,只覺得渾身熱燥。" 身體的脫落部分,身體的排泄物、體液、糞便,這些被驅斥於界限之外的東西,本身又試圖成為界限,它在界限處自我繁衍,它激起慾望又壓制慾望,它把主體引向秩序崩潰之處,意義紊亂之處。佟振保決定劃清內與外的界限,王嬌蕊偎依著熟睡的咻咻鼻息"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他"吞下"超我母親的指令,娶白玫瑰,"真正的中國女人"孟煙鸝為妻。這次吞咽的後果當然是嘔吐。小說兩次敘寫了便所的場景,一是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可以在白色的浴室里"名正言順"地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凈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裡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地,撇出魚尾紋"。煙鸝是去主體化的沒頭腦("人笨事皆難"),肚臍眼這卑賤物卻主體化了,化作不同文化宗教的"張看"(gaze),在排泄的界限內外徘徊。另一次是振保得知妻子與裁縫之間有了苟且之事("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更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一眼望見"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立軸,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提著褲子,彎著腰,睡褲臃腫地堆在腳面上。在這中國傳統("美人圖")的視覺框架中,振保匆匆一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像下雨天頭髮窠里的感覺,稀濕的,發出滃鬱的人氣"。小說的結尾是一次暴力:熱水瓶掃落地,檯燈扯著電線扔了過去;半夜,從人體脫落的卑賤物,煙鸝的一雙繡花鞋,躺在地板中央,"微帶八字式,一隻前些,一隻後些,像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沒有什麼比這樣的暴行更卑劣的了。在兩次便所場景之間,穿插了一個"沒有謀殺案的謀殺":"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著燈,在曠野的夜晚,拚命的拍門,斷定了門背後發生了謀殺案。然而把門打開了走進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這一段少見討論"蒼涼"的專家們引用,正因為其中梗著可疑的、難以消解的污穢成分。《小團圓》里的一幕就更為複雜了:"夜間她在浴室燈下看見抽水馬桶里的男胎,在她驚恐的眼睛裡足有十吋長,筆直地欹立在白瓷壁上與水中,肌肉上抹上一層淡淡的血水,成為新刨的木頭的淡橙色。凹處凝聚的鮮血勾畫出它的輪廓來,線條分明,一雙環眼大得不成比例,雙睛突出,抿著翅膀,是從前站在門頭上的木雕的鳥。恐怖到極點的一剎那間,她扳動機紐,以為沖不下去,竟在波濤洶湧中消失了。" 這是雙重的卑賤物,既是排泄物,又是屍首。它同時是性、性暴力以及虐殺生命的一般暴力的印證。 而抽水馬桶的"波濤洶湧",在現代作品中一向隱喻為通向恐怖的"現實"的管道。回望《第一爐香》里那詭異的比喻,那"真正存在的頂大的象牙紅",有"桶口大",豈不正是那陷阱般想要吞沒我們的存在的"抽水馬桶"?因此,張愛玲的"世紀末視景"決非《紅樓夢》式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而是以薔薇和沉香屑裝飾的罪惡索多瑪和蛾摩拉,有夜夜笙歌,也有暴力與污穢,一寸一寸迎向一個時間的終點。三如前所述,張愛玲的"世紀末視景",是身處20世紀末的我們,回溯性地解讀而建立起來的。這種回溯,同時也把19世紀末(晚清)的歷史圖像,帶進了對張愛玲寫作的解讀。以張愛玲為中介,一種"從世紀末到世紀末"的文學史敘事於焉成型。從早年的《我的天才夢》到晚年的《對照記》,一個歷史鏡頭被如是銘刻於心:"我三歲時能背誦唐詩。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蒼涼沉痛的末日深淵(亡國恨)與華麗頹靡的"小物件"(後庭花)之對照拼接,或許正於此時無意識地植入?張愛玲從香港回到上海的1942年,與之前的"孤島時期"(1937-1941)不同,上海已完全淪為日本控制之下的"淪陷區"。這正是遺老遺少們弔詭地浮上歷史檯面的時期(滿洲國的鄭孝胥、維新政府主席梁鴻志只是其中顯例)。自美國投入太平洋戰事,日本敗相漸露。汪政權中高層以實際政治行為向重慶輸誠。此時淪陷區銷路最廣的《古今》雜誌,亦成為周佛海、陳公博等人為文自剖、表白心跡、感時傷物的園地。《古今》雜誌(張愛玲曾在此發表了《更衣記》、《洋人看京戲及其他》)走感傷懷舊的小品文及歷史掌故路線,強調生活趣味,刻意淡化政治色彩。張愛玲在回應傅雷時所說的,當時代如影子般沉沒,人只能抓住"古老的記憶",作為真實的存在的證明。"懷舊"正是當時淪陷區寫作的一般潮流,而那"記憶"之所謂"古老",也不過是並不遙遠的"前朝"(19世紀末或稍早)。而張愛玲從她所憎惡的父親的家,鴉片煙霧中的閱讀積累(《歇浦潮》、《海上花列傳》、《醒世姻緣傳》、小報、張恨水等),此時切實轉化為她的寫作資源,去寫出《紅樓夢》式的、殖民都會"通常的人生的回聲"、"細密真切的生活質地"。"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這蝶自是鴛蝴派的蝶。柯靈說:"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偌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一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機會。日本侵略者和汪精衛政權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了,只要不反對他們,有點文學藝術粉飾太平,求之不得,給他們什麼,當然是毫不計較的。天高皇帝遠,這就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台。" 為什麼說"新文學傳統"鬆動之處,乃是張愛玲崛起之時?鴛蝴派到30年代末,本已衰微,天降才女予周瘦鵑主編之《紫羅蘭》,於是乎蝶兮歸來。鴛蝴派本是自相矛盾地攪亂新舊文學時代界線的寫作。橫跨清末民初,鴛蝴派承接晚清梁啟超"小說界革命"之文脈,將先鋒意識與庸俗藝術交疊在一起,最初是被視為"一新國民之精神"的反傳統之作的。孰料"五四"新文學勃興,鴛蝴派"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只看見庸俗而遮蔽了先鋒,遂被摒棄於文學主流之外(我們甚至可以把鴛蝴派,設想為被中國現代文學所排泄出去的"卑賤物")。這要到20世紀90年代,後現代主義在中國出現,鴛蝴派才被回溯性地獲得"可解讀性"。而40年代的張愛玲寫作,恰好成為這一解讀的中介,乃至有學者認為,應該還她一個"鴛鴦蝴蝶派殿軍大師"的地位,方稱公允。從"非現代"的鴛蝴派創化出來的張愛玲寫作,其"後現代"特徵,一是過度近距離接觸的繁密細節;二是其從內容到技巧的蓄意取消"深度",將"現實"浮雕化。張愛玲的"荒涼感"所傳達的,如周蕾所說,正是一個感性、繁瑣而冗長的細節世界,一個向來已經從那個假想的"完整體系"中剝離的世界,被放大到足以摧毀那"整體"的程度。 因此,令人惶恐的不是蒼涼的背景,而是這些因近距離觀察而變形走樣的細節。譬如,寫一個新娘子的臉,"光整坦蕩,像一張新鋪好的床;加上了憂愁的重壓,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 又如,形容一個女人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停了多年的玻璃罩子琺藍自鳴鐘,"兩旁垂著硃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托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 這些"無家可歸的對象",有如後現代主義電影中的特寫鏡頭,此所謂"與現實的過度接近引起了現實的喪失,離奇的細節反襯全部畫面的平靜效果並使人感到不安"。與此相關的另一特徵,即曖昧難名的"缺乏深度",蓄意的"平面化"。張愛玲談到過自己的人物"扁平","扁的小紙人,放在書里比較便利"。 亦談到她對中國通俗小說的"難言的愛好",那裡面的角色是"不用多加解釋的人物,他們的悲歡離合。如果說是太淺薄,不夠深入,那麼,浮雕也一樣是藝術呀。但我覺得實在很難寫。" 現實(深淵)的"深度"只能是"前語言"的,一旦進入語言秩序("夾在書里")就被表面化,平面化,營造出不真實的淺浮雕般的現實。鴛蝴派作家(無一而非男性)的哀情故事充斥著倒錯的代入,張愛玲奪過來置入了女性憂鬱深淵的主體性。因此,使平面的語言秩序產生皺摺,"凸起"一點點的是女性敘述者的"聲音",或"氣味"。 ──若能痛痛快哭一場,倒又好了,無奈我所寫的悲哀往往屬於"如匪澣衣"的一種。(......《柏舟》那首詩上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據......憂心悄悄,慍於群小。覯閔既多,受侮不少。......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如匪澣衣"那一個譬喻,我尤其喜歡。堆在盆邊的臟衣服的氣味,恐怕不是男性讀者們所能領略的罷?那種雜亂不潔的,雍塞的憂傷,江南的人有一句話可以形容:"心裡很"霧數"。" "霧數"二字,國語里似乎沒有相等的名詞。靜言思之,不能奮飛。或許我們這些人,這些後世解讀張愛玲的人,才是那隻竭力想從雜亂不潔的、臟而破的現實暗夜中"奮飛"出來的"蝶"?
注釋:張愛玲:《傳奇?再版的話》,上海:山河圖書公司,1946年11月。迅雨:《論張愛玲的小說》,《萬象》第3卷第11期,1944年5月。顧樂水:《〈傳奇〉的印象》,《北極》第5卷第1期。張愛玲在回應傅雷批評的那篇《自己的文章》里寫道:"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於一個時代里,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不能不求助於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這比瞭望將來要更明晰、親切。"《張愛玲典藏全集》第8卷,台北:皇冠,2001年版,第 90頁。,夏志清:《超人才華,絕世凄涼》,陳子善編《作別張愛玲》,上海:文匯出版社,1996年版,第 61-62頁。王德威:《張愛玲現象──現代性、女性主義、世紀末視野的傳奇》,《落地的麥子不死》,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62頁。王德威:《華麗的世紀末──台灣、女作家、邊緣詩學》,《如此繁華》,香港:天地圖書公司,2005年版,第212頁。張愛玲:《中國人的宗教》,《張愛玲典藏全集》第8卷,第62頁。"教會學校的學生,正在容易受影響的年齡,慣於把讚美詩與教堂和莊嚴、紀律、青春的理想聯繫在一起,這態度可以一直保持到成年之後,即使他們始終沒受洗禮。"張愛玲《中國人的宗教》,《張愛玲典藏全集》第8卷,台北:皇冠,2001年版,第61頁。"世界在過去幾年裡顯然變得更黑暗、更危險了。在廣大的地區里,公開的言論自由消失了;混戰廝殺、大量的自然資源的浪費和經濟生活的分崩瓦解愈來愈嚴重。暴力已經向世界和平進逼;人類文明生活的水平顯著地在下降。我們許多人對蘇俄的生活方式所懷有的希望已逐漸消失,幾乎化為烏有了",正因為如此,"採取積極行動來阻止這種衰敗現象的要求,比以往更加迫切了"。參見H.G.威爾斯著、吳文藻、謝冰心、費孝通譯:《世界史綱: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台北:左岸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張愛玲:《傳奇?再版的話》,上海:山河圖書公司,1946年11月。許子東:《物化蒼涼──張愛玲意象技巧初探》,劉紹銘、梁秉鈞、許子東編:《再讀張愛玲》,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第167-173頁。張愛玲:《談音樂》,《苦竹》月刊第1期,1944年11月。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再讀張愛玲》,第308-309頁。同上,第310頁。"如果說在昏暗和被遺忘的生活中,我對這種怪事還能見怪不怪,那麼它現在卻騷擾著我,彷彿它是個徹底分離之物,令人作嘔之物。它不要我。我也不要它。然而也不是什麼都不要。還有一個我不認為是東西的"某樣東西"。有一個無意義的、但決非毫無意義的重量,它將我碾碎。在不存在和幻覺的邊緣,有一個現實,如果我承認這個現實,它就使我變為烏有。在這裡,卑賤和卑賤物是我的護欄。"Julia Kristeva著、張新木譯:《恐怖的權力──論卑賤》,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3頁。張愛玲:《我的天才夢》,上海:《西風》第48期,1940年8月。張愛玲:《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張愛玲典藏全集》第8卷,第13頁。張愛玲:《小團圓》,香港:皇冠,2009年版,第97頁。張愛玲:《花雕》,《傳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310-322頁。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傳奇》,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406頁。張愛玲晚年譯《海上花》為國語,加註一些青樓風俗規矩,在第三十七回指出北方妓院有"撈毛"職分,乃是倒水時撈出妓女的陰毛。她在散文《忘不了的畫》中,記得日本的《青樓十二時》中丑時的一幅,畫的正是深夜去便所小解的藝妓,右手拿著草紙,左手拿著辟穢的線香。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傳奇》,第444頁。張愛玲:《小團圓》,第180頁。沈雙:《張愛玲的自我書寫及自我翻譯──從〈小團圓〉談起》,《書城》,2009年第5期。張愛玲:《炎櫻語錄》,《張愛玲典藏全集》第8卷,台北:皇冠,2001年版,第135頁。柯靈:《遙寄張愛玲》,《墨磨人》,北京:三聯書店,1991年版。楊照:《在惘惘的威脅中──張愛玲與上海殖民都會》,《作別張愛玲》,第40-45頁。周蕾:《婦女與中國現代性:東西方之間閱讀記》,明尼蘇達大學出版社,1991版,第85頁。張愛玲:《鴻鸞禧》,《傳奇》,第383頁。張愛玲:《封鎖》,《傳奇》,第337頁。張愛玲:《傾城之戀》,《傳奇》,第65頁。齊澤克著、胡大平等譯:《快感大轉移──婦女與因果性六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6頁。張愛玲:《我看蘇青》,《張愛玲典藏全集》第8卷,第262頁。張愛玲:《惘然記》,台北:皇冠,1983年版,第9頁。李歐梵:《上海摩登》,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00-301頁。張愛玲:《論寫作》,《張愛玲典藏全集》第8卷,第235-23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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